郝利群
团圆节走来,清明节离去
郝利群
我的老父亲出生在农历八月十四,用母亲的话说,生的有讲究,正好赶在八月十五前夕,赶上阖家团圆的日子。和出生一样,父亲去的也很讲究,走的时候正值清明午夜,从此清明节对我家来说便有了双重含义。老人家享年八十八岁,世人谓之米寿,这个终年同样是有讲究的。记得那日,我料理完走出医院大楼,天色漆黑一片,出了院门刚上马路,天空便细细密密地下起了小雨……
我是由姥姥一手带大的。十岁之前,我对父亲的感觉淡淡的,一星期见不到也不想,即便星期天见到了也并不亲近。有一次,父亲突然回家,我在门外扒着门框往里张望,任凭他怎么叫也不过去,一时成为家里的一个笑话,好多年过后,还会被时不时的提起。那时,父亲在我眼里是一个高高大大、不爱说话、只知道工作的人。
父亲出生在河北农村,十四岁来到天津三条石的铁厂当学徒工,抗战时期参加革命。他总说自己是个工农干部“大老粗”,是党和革命队伍培养了他。他对党有一种朴素的、发自内心的感情,一生对党怀着忠诚和感恩之心。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没有什么爱好,离休后,读书、读报、看电视就是他打发时间的全部乐趣。但他从来不看闲书,读报也一定要读党报,家里一直订着《人民日报》、《天津日报》和《参考消息》,直到他去世。
父亲是解放后经人介绍和母亲结婚的。那时,母亲刚刚经历了由青年学生到参加工作的转变,正沉浸在满怀激情投身革命和新婚燕尔的喜悦中。但是,一场严重的疾病把她打到了。母亲由咳血到大口吐血,被当时的马大夫医院诊断为肺结核,这在50年代初是如同癌症一样可怕的疾病,患者九死一生!母亲在病床上躺了五年,父亲一边工作,一边照顾、陪伴了五年。后来母亲经常对人说,她的命是父亲给她捡回来的。大病初愈有了我,母亲说我来到这个世上是个意外,大夫说我能够成活是个奇迹,姥姥则说我命大。意外也好、奇迹也罢,为了母亲的身体,总之再也没有发生过,我便成为同龄人中少见的独生子女。做为家里唯一的孩子,从小却并不被父亲娇惯,甚至很少得到来自父亲的照顾。那时我只知道父亲很忙,经常是我还没起床,他已经上班走了,我已经睡着了,他才下班回来。而我不知道的是,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为了保证我的成长发育,父亲把他能省的都省给了我,使我虽经历灾荒,却依然长得高大、结实,而父亲却患上了严重的十二指肠球部溃疡症。
“文革”开始时,对我而言就是可以不上学、可以无拘无束地疯玩儿。但是,很快,情形就变了。出身于国民党军官家庭的母亲在运动中首先受到冲击,她所在学校的红卫兵、造反派先是在我家的院墙和门口刷上“打倒”、“砸烂”之类的大标语,母亲在单位被揪斗和批判,继而又传来父亲和母亲娘家划不清界限的种种上纲上线的说法。当时母亲和我都很紧张害怕,而父亲表现得却很镇定。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当时父亲说过的一段话,他说:孩子的姥爷是国民党军官,但抗战时期正是因为他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官,而且当的是管着军需辎重的官,才有方便条件给老家的八路军、县大队弄到急需的物品。这些事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更不能翻脸不认人。父亲的态度给了母亲和我极大的支撑,在那段日子里,每当被嘲弄、被另眼相看,我都会想想父亲的话,挺直腰杆。
随着运动的深入,父亲同许多干部一样,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干校并不远,就在东郊赤土,但学员们只被允许每月回家一次。每次父亲回来,母亲都会做上一桌子父亲爱吃的饭菜,还要让我去给父亲买酒。饭桌上,父亲总是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他们在干校的劳动,如何脱坯盖房、如何挖泥挑沟、如何种庄稼。吃完饭,父亲还要和我一起比赛背诵毛主席诗词。直到现在,毛主席诗词我仍能全部背出,就是那时候父亲带我打下的基础。比赛中,我经常会指出他发音不标准的问题,学着父亲的乡音调侃打趣。每当这时,父女俩便会笑作一团,欢乐的气氛弥漫在房间里,久久不会散去。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段日子父亲被诬陷为假党员,正在接受审查。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父母的对话。母亲说,本来我出身不好就连累了你,现在又说你是假党员,这可怎么办呀。只听父亲一字一顿地说,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让他们查去。沉默了一会儿,父亲接着说,我爹、我哥们弟兄几个,还有叔叔大爷都是共产党,一大家子都是党员,非弄我一个假的?亏他们想得出来!
八十年代中期,我的婚姻家庭遭遇不幸,那是一段我最茫然、最颓落的日子。精神打击之外,还有生活上的问题,当时工资不高,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在最困难的时候,是父母伸出援手。平日不善表达的父亲明确表态,说这个外孙女他来养,宽慰我不要悲伤,不要担忧,有爸爸在,什么都不用怕。
但是祸不单行,不久母亲被诊断出癌症。那时候,父亲刚刚离休,母亲动手术期间,我在医院日夜陪伴,父亲便和保姆一同承担起后勤保障和照顾外孙女的任务。就在那时我发现,一辈子没做过家务的父亲,居然能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特别是他还显示出做饭的天赋,厨艺了得。每天送到医院的饭菜做得有模有样,色香味俱佳,母亲爱吃,病友们也夸奖。不过,每当别人夸赞父亲的厨艺时,母亲都会佯装不以为然,说他哪里是有好手艺,就是舍得往锅里放好东西罢了。后来父亲被公认为是我家的做饭“一把手”,很是有几样拿手菜,至今令女儿念念不忘,经常回忆起姥爷烧茄子、姥爷土豆烧牛肉、姥爷三鲜馅……
我在研究室工作的那段时间,经常要晚上加班写稿子。有一次,女儿发高烧,从医院看病回来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小孩子病了就磨人,要抱着才肯睡觉,而我手头还有必须转天一上班就交的未完成稿件。于是,我就把桌子拉到床边,一只手把孩子揽到怀里,另一只手握笔在稿纸上写。一会儿,房门被轻轻地推开,父亲悄悄地走进来,默默地伸出他那双厚实的大手接过孩子,然后静静地离开。我写完稿子,已是凌晨时分,我赶紧走出房间一看,只见父亲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似睡非睡,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外孙女。此情此景,至今仍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中!当时,我只轻声唤了一声爸,喉咙便被哽咽住了。
父亲走了三年了,这三年我只要去到有山的地方,就会从起起伏伏的山峰之上,看到父亲熟睡时的身影,那样子时而清晰、时而朦胧,似乎在提示我不要忘记如山的父爱。父爱如青山!至于我更是非比寻常,我怎会忘记,又怎能忘记!人说父母在人生尚知来处,父母去人生便只剩归途。人的一生中父母在堂的时候才是最美好、最幸福、最踏实的时候,真心怀念有父有母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