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
(接上期)
三、公主的婚事·隐娘归来
时间到了贞元六年(790),我们的主人公隐娘长到了十五岁。神尼点了点头说:“汝术已成。”终于可以出师了。
然而,正是从这个时候起,故事的走向开始变得有些莫名其妙。神尼一番苦心孤诣,为什么不直接交代隐娘更多、更重要的任务,而是任由她归家,最后反倒成了魏帅的左右手?神尼与隐娘所约定的二十年后,究竟又有什么大事因缘,使得二人必须重逢呢?
为了解开这些谜题,我们不得不暂停《聂隐娘》的本文,将目光转回到故事的发生地魏博,先来理一理魏博的故事。
魏博属于著名的“河朔三镇”之一,是唐代历史上最为强大的藩镇。它的创立者田承嗣从前是安史叛军,后来出于现实形势的考虑又投降了朝廷。田承嗣后头接着还有田悦、田绪、田季安一串人,都等着在我们的故事中粉墨登场。
田承嗣说是投降了,可总也不大老实,让皇帝和一帮大臣很是头疼。就在隐娘出生的前两年,也就是大历九年(774)的时候,代宗皇帝为了与田承嗣改善关系,要将女儿永乐公主嫁给他的儿子田华。史书中记载了这件事,说“上意欲固结其心,而承嗣益骄慢”,批评他不知好歹。
我们不知道田华在军事、政治各方面的才能如何,也不知道田承嗣是不是宠爱这个儿子,只能肯定一点:无论田华是否能够接过父亲的军政大权,他都将成为朝廷安置在魏博势力中一枚有力的棋子。田承嗣大概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防这一点,所以才作出骄慢的反应。只可惜代宗皇帝的眼光不太好,比起他的兄弟田绪,田华在我们的故事里只能算是个跑龙套的。
或许是田承嗣的有意迁延,田华与公主的这门亲事好多年都没有办成。大历十四年(779),也就是隐娘四岁的时候,活了七十多年、和朝廷斗了大半辈子的田承嗣,终于差不多该咽下最后一口气了。田承嗣有十一个儿子,田华、田绪都在当中,可他偏偏觉得侄子田悦有才干,临终时把军中大权留了给他。田华可能没什么大反应,田绪倒是很不服气,专业剧透二十年的胡三省说,这一段事情是“为田绪杀悦张本”。
老对头死了,真是大快人心的好事。谁知道才没高兴几个月,代宗皇帝也跟着升天了。朝廷与魏博的这个烂摊子,就该轮到他们的下一辈来处理了。
田承嗣毕竟是从安史之乱里头历练出来的,选人的眼光高明多了。田悦继承了他的那股子蛮横劲儿,到处给新上任的德宗皇帝找麻烦。就在他与李惟岳、李正己、梁崇义三人发动“四镇之乱”后的不久,也就是建中二年(781)十一月的时候,德宗皇帝一拍脑门,突然想起七年前田华与永乐公主的亲事来,说什么也要让他俩完婚。当然,找了一个好听的理由,叫做“上不欲违先志故也”。
史书中记载说,田华迎娶永乐公主时的身份是检校比部郎中。我们实在弄不清楚,他这时候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有没有想过要夺回节度使的权位。我们能看到的是,没日没夜、一心只想着削藩的德宗皇帝,在忙着联络朱滔、李希烈平乱的同时,仍然记得公主的这场婚事。和他的父亲一样,德宗皇帝大概对田华仍旧抱有不少期望。至于结果,我们都知道的。
就在德宗皇帝一路凯歌、以为天下平定在即的时候,被逼到了墙角的田悦,觉察到了朝廷在处置降将中的种种失漏。他趁机拉起统一战线的大旗,派遣说客向朱滔等人剖陈利害,成功劝服诸人倒戈。田悦的这一招,非但为魏博解了围,还间接促成了“泾原之变”的爆发,逼得德宗皇帝仓皇出逃奉天,出了好大一口恶气。
有的胜利靠宝剑和长矛,有的胜利则要靠纸笔和乌鸦。
一路奔亡的德宗皇帝,实在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终于在兴元元年(784)发布罪己诏,赦免了田悦一干人等的罪状。
即便是隔着日历、起居注、实录的一层层过滤,我们依然能感受到大唐天子尊严扫地的屈辱滋味。吕思勉先生评价德宗初年的政治局面,说是“可谓能起衰振弊,然而终无成功者,则以是时藩镇之力太强,朝廷兵力、财力皆不足,而德宗锐意讨伐而不知进退,遂致能发而不能收”。
这一年,隐娘九岁。
暗夜之中,命运的齿轮咔嚓一声,开始了最后的倒计时。
在下达罪己诏后不久,德宗皇帝派了一位名叫孔巢父的使者来到魏博,说是“为陈逆顺祸福”。史书中记载的,不过就是与大小将领吃吃饭、聊聊心事。谁知道没有几天,五年前那个愤愤不平的田绪,突然趁着田悦醉酒之际,带兵杀害了他的妻儿和手下众多亲信。
孔巢父的到来与田悦的死、田绪的叛乱,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史书中语焉不详。我们觉得很是可疑,有一个人也这么想,这个人正是在“泾原之变”中与朝廷闹得很不愉快的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离开魏博的孔巢父先生,又急匆匆地赶往李怀光的驻地,颇有点死神来了的意味。李怀光十分害怕,说“以巢父尝使魏博,田悦死于帐下,恐祸及”。一来二去的,孔巢父这位曾经被杜甫称赞是“诗卷长留天地间,钓竿欲拂珊瑚树”的风流隐士,就这样死在了一片血污之中。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再也读不到他的任何一首作品了。
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
罢琴惆怅月照席,几岁寄我空中书。
孔巢父死了,德宗皇帝心里十分悲痛。好在损失总是有回报的,叛乱后不知所措的田绪,在各方势力的斡旋之下,终于决定归顺朝廷,归顺后被授予了魏博节度使的重任。
在田绪降附的第二年,也就是贞元元年(785)的时候,德宗皇帝再次作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举动。这个在当时看来毫不起眼的举动,不仅将关系到大唐的国祚兴衰,更改变了我们的女主人公隐娘一生的命运。《通鉴·唐纪》:
(贞元元年)三月,以代宗女嘉诚公主妻田绪。
根据史书的记载,嘉诚公主的婚事举办得十分隆重,德宗皇帝亲自到望春亭为她饯行。公主甚至还坐上了被认为是天子法驾的“金根车”,从此形成惯例,“公主出降,乘金根车,自主始”。由此可以看出,德宗皇帝是如何地重视这门亲事。我们都还记得田华与永乐公主的那场政治联姻,这一次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当年的田华不过是节度使田承嗣的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而田绪却正是掌控一方军权的魏博节度使本人。
胜利并不只有靠宝剑和长矛,还有比这更锐利的武器。这是德宗皇帝从他的对手田悦身上学会的道理。
可问题又来了。魏博兵将何等骄横,单凭嘉诚公主一人之力,如何能够施展作为。我们需要一个帮手,德宗皇帝想起了年幼时见过的,那位曾经以《仁王经》护国、深受父亲信赖的神通广大的法师。法师早许多年就圆寂了,可他的弟子还在,他的法脉还在,在大兴善寺,在青龙寺,在林木繁茂、虎豹纵横的五台山。
正是这一年,神尼来到聂家门口,执意带走了隐娘。我们的故事开始了。
说到这儿,我们终于明白了:神尼的出现决非偶然,而是因了一次筹谋已久的秘密任务。任务的目的很简单:在当地的孩童当中寻找一个可造之材,他(或她)不仅要学会服从刺客组织的命令,同时也必须获得魏博将领的信任。押衙聂锋的女儿,正是这样一个不二的人选。
聂锋的身份是“押衙”,又可以写作“押牙”。根据宋代学者程大昌的记载,“魏博特置骁锐可倚仗者,使为护卫,名为牙兵,而典总此兵者其结衔名为押衙”。牙兵是唐代藩镇的亲兵武装,魏博的牙兵尤以骄悍著称。牙兵组织“父子相袭,亲党胶固”,具有很强的排斥性与封闭性。隐娘作为押衙女儿的身份,将是她在魏博展开行动的最有力保障。
神尼问聂锋讨要隐娘,结果当然是拒绝。这时,她说了一句富有挑衅意味的回答:“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后来的事实证明,神尼的话并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唯一令人不解的是,她为什么偏偏要来这么一出,平白无故给自己找麻烦呢?
根据当时的政治形势,我们大胆推测,神尼极有可能向聂锋表明了她的目的与立场,同时劝说聂锋也能转投朝廷、成为嘉诚公主在魏博的另一个内应。这也正是为什么,身为魏博大将的聂锋,在面对一个毫无身份地位的乞食者的提议时,会有“大怒”这样的激烈反应,在隐娘失踪不一会儿,又表现出无比的“惊骇”,毫无镇定可言。作为父亲的聂锋当然疼爱女儿,但也更担心惹上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十余年后的那场事变,将会以最残酷的方式来验证他可怕的预感。
隐娘离去,隐娘归来,陪伴在她身边的还是那位乞食神尼。神尼走到聂锋面前,告诉他说:“教已成矣,子却领取。”我们反复读这句话,很有点戏谑的味道,似乎暗示聂锋早就知道什么内情。当然,神尼特意送隐娘返家,绝不只是为了说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我们都知道,十岁到十五岁这个年纪的孩子见风就长,说得上是几天一变样。现实中的例证,可以参考饰演布兰·史塔克的小演员。神尼的出场正是为了证明,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儿,就是当年被带离魏博的聂隐娘。无论聂锋本人是否愿意承认,是否考虑过狠心放弃女儿,聂家上下“一家悲喜”的场景已经证明,在这场对弈中,神尼又出了漂亮的一着。
故事继续往下说:
锋闻语甚惧,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镜,余无他能。父乃给衣食甚丰,外室而居。
前面我们推测说,聂锋很有可能了解包括嘉诚公主、隐娘在内的一系列计划的内情。一旦接受这一推测,他在听隐娘述说“但读经念咒”时的“不信,恳诘”,面对不过十五岁的女儿,一次又一次作出“闻语甚惧”、“不敢诘之”、“不甚怜爱”、“不敢不从”的种种表现,也就更显得顺理成章了。
故事到了这里,又一个有意思的人物登场了。关于磨镜少年的形象,历来的研究者都认为,这是为了表现隐娘摒弃封建礼教、独立选择婚嫁对象的自由情怀。只是《聂隐娘》这篇传奇,本不是为了歌颂爱情而创作的。即便把爱情故事作为其中短暂的插曲,隐娘与磨镜少年从相遇到分离,也始终没有留下一丝感情的痕迹。
由此我们认定,这位一“及门”就得佳人倾心的磨镜少年,实际是神尼及其身后的刺客组织所派来的一位负责情报联络的工作人员。我们不太清楚,在中晚唐时期,磨镜这一职业是以怎样的方式展开的。根据早些年还能见到的磨剪子、戗菜刀的来看,大概是要到处走街串巷。和剪子、菜刀类似,镜子也是寻常人家都有的日用品。这一客观的职业需求,给了磨镜少年充分的空间、时间与上级组织进行信息交接。
只是这样一来,隐娘与磨镜少年的关系也就不那么浪漫了。韩掾偷香的柔肠婉转,实在不适合这个诡怪又处处暗藏杀机的故事。
四、聂锋之死
数年后,父卒。魏帅稍知其异,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如此又数年。
这段话乍一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可如果翻看一下《聂隐娘》故事主体所在的时间线,也就是德宗贞元年间到宪宗元和年间,我们会发现,这一时期的魏博节度使前后有过四任:兴元元年(784)叛乱夺位的田绪,贞元十二年(796)继任的田季安,元和七年(812)继任的田怀谏,以及同年上台的田弘正。
奇怪的是,在《聂隐娘》的整个故事中,大名鼎鼎的魏博节度使,竟然从来都没有以全名的方式出现过。与之相对的,陈许节度使刘昌裔是一个稍显逊色的角色,反倒写得明明白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们没有找到合理的解释,或许是小说本身在流传中出现了什么缺漏,又或许是作者有意放的烟雾弹。可以肯定的是,在隐娘儿时、归家之时的魏博节度使,与后来那个“以金帛署为左右吏”,又命令她去刺杀刘昌裔的魏博节度使,决不是同一个人。
前一位节度使已经登场了,他正是嘉诚公主的夫君田绪。后头那一位,自然是田绪的儿子田季安。
田季安这个人,即便是放在魏博节度使当中,也是名声不大好的一位。史书中记载他长期沉溺酒色,杀戮无度。然而,偏偏是作为庶子又毫无才干可言的田季安,同时还拥有另一个重要的身份:嘉诚公主的养子。贞元十二年(796),他的父亲田绪暴卒,此时的田季安“年十五”。逆推到贞元元年(785),也就是嘉诚公主刚嫁来魏博那会儿,他才只有四岁,比我们的主人公隐娘还小六岁。
由此我们推测,在试图稳定田绪的政治动向的同时,嘉诚公主也考虑起了下一任节度使的事情来。根据《新唐书》的记载,田季安是诸子中最年幼的一个。孩子越小越容易养得亲,这样的道理,古往今来都是一样。嘉诚公主对田季安的管教十分严格,田季安在她面前也算是老实。
照着这样的计划走下去,田绪活着的时候,公主大可以吹吹枕边风;等到田绪归了天,田季安也该买这位养母的面子,不到处给皇帝惹是生非。一系列计划的背后,又有隐娘这位高明的刺客作保,怎么看都是万无一失。
可惜计划总归是计划,任何一个精彩的故事里,计划都要出错的。
故事说的是,隐娘重返魏博的“数年后,父卒”。“数年”说得比较模糊,我们姑且按照五年来计算,暂定于贞元十一年(795),隐娘的父亲聂锋去世。巧合的是,在后一年的四月,田绪也跟着不明不白地死了。魏博七姓十六代节度使,这是仅有的被记载为“暴卒”而亡的例子。
关于田绪的死因,史书中没有给出任何详细的解释。只是我们注意到,有这样一条材料。《通鉴·唐纪》:
(贞元十二年)春,正月,庚子,元谊、石定蕃等帅州兵五千人及其家人万余口奔魏州;上释不问,命田绪安抚之。
元谊奔逃魏州这件事,可以追溯到昭义节度使李抱真的死,这里不详细展开。反正德宗皇帝对他很不满意,《旧唐书》中的记载更直白:
(贞元十年,秋七月)抱真别将权知州事元谊,不悦虔休为留后,据州叛,阴结田绪。
由此可见,早在两年前,元谊与田绪就多多少少有了勾结。到了贞元十二年(796)的春天,他终于大着胆子投奔了魏博。我们甚至怀疑,田季安娶的元谊的女儿,后来称之为元氏的,就是这一年由父亲田绪所安排的。
元谊的这次出奔事件,德宗皇帝说是“释不问,命田绪安抚之”,心里恐怕早就有了疙瘩。大概是在这时候,德宗皇帝开始慢慢意识到,非但田绪无法为朝廷所驯服,甚至是嘉诚公主亲自抚育的田季安,终有一日也不会再听从管教。
后来的事实证明,德宗皇帝猜得一点都不错。
根据这一时期魏博的政治走向,我们推测聂锋的死亡,发生在贞元十二年(796)田绪死前不久。这次死亡恐怕并非什么日常事件,而是田绪在意外发现隐娘的真实身份以后所展开的一次灭门大清洗。当时的聂家上下,除了“外室而居”的隐娘与磨镜少年二人外,都在这次血案中惨遭屠戮。这也正是为什么,在故事的后半段,当隐娘决定背弃魏帅的命令时,完全不必考虑家人的安危。
考虑到隐娘的身份已然暴露,田绪本人又早与叛党暗相勾结,嘉诚公主一方作出了迅速的回应。在指派隐娘灭口的同时,对外宣称田绪为“暴卒”,嘉诚公主成功拥立她的养子继任魏博留后。所谓的“魏帅稍知其异,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的不是别人,正是新一任的魏博节度使、十五岁的田季安。而由隐娘担任“左右吏”的这一决定,一方面是考虑到田季安尚年幼,要时刻保护他不落入魏博兵将的控制中,另一方面,他的妻子元氏出身叛党,隐娘的职责当中,一定也包含有监视的成分。
我们甚至怀疑,在这一次的灭门惨案中,田华的妻子永乐公主的性命也受到了牵连。史书中记载,正是在同一年,德宗皇帝因为永乐公主已死,又将另一位姊妹新都公主嫁给了田华。这一举动,或许是为了褒扬他在这场变乱中能够站稳立场。
这样一番折腾,魏博的形势终于算是控制住了。
我们翻看了几篇有关唐代魏博藩的研究,注意到有关田季安就任以后的情况,大都被草草几句带过。可能是因为那段时间里,魏博地区的政治局面总体上较为稳定,实在没有留下多少有价值的材料。贞元二十年(804),也就是德宗皇帝在位的最后一年,我们的大诗人白居易旅途经过魏博。在冬至夜的邯郸驿站里,他提笔写下了这样一首小诗: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著远行人。
作品中流露出的情绪,孤独、平静而又温柔。我们怎么能想到,正是在同一片土地上,田悦所挑起那场四镇之乱,曾经迫使白氏兄弟田园寥落、骨肉流离,不得不经历“一夜乡心五处同”的苦痛。
几年平静的日子,在后人看来不过是生卒年的加加减减,却足以使一个懵懂无知的幼儿,成长为朝气蓬勃的少年,足以使一个满心壮志的中年,日复一日地发苍苍、视茫茫,缓步走向他生命的尾声。
这样的日子,“如此又数年”……
(未完待续)
(编辑/张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