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参
川菜讲究一个“味”字,不仅追求万千变化,更关键的是一定要“够味”。书本上文绉绉的美誉乃“一菜一格,百菜百味”,而市井中川人自己的调侃是“我们吃的不是食材,是作料”。川人的这一“味”,许多人以为既能品出“柴米油盐酱醋茶”,又能品出“琴棋书画诗酒花”,但我却以为川菜的真意不在“品味”,而在“忘味”。一口有滋有味,一口麻辣鲜香,下肚酣畅淋漓,余味回肠荡气,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什么“多情却被无情恼”,什么“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通通忘了个干干净净。吃喝之间,前程往事散尽,风月古今无碍。
四川的滋味从不藏锋匿刃、优柔寡断,一出手便势要挑战食客的味蕾极限。一般的街边小馆,灶头上总是整整齐齐排放着一堆大碗小碗,内里全是各种作料,川盐、料酒、酱油、蒜末儿、姜丝……炒菜时大勺一挥,样样入味。唯有红油辣椒与生熟花椒待遇特殊,好比李清照的“双溪舴艋舟”,一两只碗也是载不动这浓烈的四川滋味。因此,花椒、辣椒这二位盘中上将,向来都是用上世纪随处可见的搪瓷脸盆,盛得盆满钵满。但若只能在一道川菜中见识见识个中真章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推荐水煮系列的菜品。
说是水煮系列,恰好能体现出川菜不拘食材的风格,不光是常见的猪、牛、鱼、鸡切片后都能水煮,更有泥鳅、黄辣丁、螃蟹、牛蛙、肥肠、扣肉、脑花、鸭肠等等,全能入菜,唯烹饪手法上有细微出入罢了。例如猪腰、脑花一类的柔嫩食料,不能直接生料煮之,得先焯水,以保证口感舒爽不粉腻。再有肥肠、牛筋一类,需事先加工软熟,方可下锅“水煮”。像烧白扣肉这类本就可食的材料,直接覆于炒好的时蔬上,浇淋汤汁,遍撒刀口辣椒、花椒,最后热油伺候即可。
“水煮”,只闻其名,难免会有清汤寡水的联想,甚而飘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白菜味,但实际上它却是老四川最为辛辣的江湖味。水煮风味最早的起源,川人多以水煮牛肉为宗。自贡一地自东汉起,便是闻名全国的盐都。当时最主要的畜力就是牛,人们在盐井上安装辘轳,以牛力采卤。这等重力苦活,即便是年轻力壮的牛,也多撑不过半年。故每年从采场上淘汰下来的役牛数量惊人,而其中的老弱病残者,就成了贫苦艰辛的盐工们的主食。当地用盐方便,更兼工作繁重的盐工们本就需要重口味的刺激,大麻大辣既能御寒、补足体力,又能一饱口腹之欲。于是一大锅清水滚沸,辅以盐巴、干辣椒、花椒熬味,宰牛切片,大快朵颐。而这道盐工们赖以生存的牛肉料理,因烹调并非以油爆炒,而是以汤水烫熟,直截了当地被命名为“水煮牛肉”。
诚然,现在水煮牛肉的做法已与从前大相径庭。光是作料就多了不少,料酒、酱油、豆粉、猪油、菜油、豆瓣、姜蒜末儿等等,一般还得在碗底垫入二三配菜,或是莴笋或是芹菜。烹调方法上也更为讲究,又是炒又是烧。成菜之后,色泽红亮,香辣扑鼻,入口牛肉嫩滑,蔬菜爽脆,相辅相成。由此,水煮的烹调之法,不再只属于劳苦百姓的街边灶,更登堂入室,成为酒肆饭寮的推荐菜。但不论你在四川哪里,吃到何种食材的水煮菜,曾令盐工们脸红筋胀、大呼过瘾的滋味,如今仍然让每一个食客大汗淋漓、满口留香。
不知蜀味者,误以为蜀地一麻一辣,仅有两味而已。但知味者却都懂得,这一麻一辣,不是两味,而是一味——这一味即是百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