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铭玉
在观看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的93大阅兵现场转播时,看到导弹阵列中的YJ-12,心中涌出一股亲切感。后来在CCTV-4的节目里看到军事专家对YJ-12倍加赞赏,心中的激动难以抑制。虽然在我退休时还没有YJ-12的研制项目,但那个发动机里流淌着我们这一代人的心血。
回想往事,在1957年春,党中央吹响向科学进军的号角,一时间,《知识就是力量》成为我们这些中学生抢手的杂志。
就在这个时候,苏联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作为高三学生,只要预报卫星会在当天晚上飞过北京上空,我们几个同学就一定会准时聚集在学校操场,抬头观看浩繁的星空,寻找那颗在相对静止的群星中欢快跑动的星星,目光追随那颗星在天空翱翔。人造卫星走远了,我们一边看,一边展开我们梦的翅膀,要让中国的卫星也在天空翱翔。夏天,我们相约报考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填写高考报名表、填写志愿、紧张地复习功课准备考试……这一切都是围绕这个梦想。遗憾的是,因为反右运动的开展,在6月末临近高考时(那时是7月初考试)得到通知,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停止招生。我以为再难实现这个梦想,转而进入哈尔滨工业大学机械制造系学习。
1960年夏,在党中央部署下,经过多方准备,我们学校组建了新的工程系,经过校党委的选派,我被调到这个新系学习。报到后,先进行几天保密教育: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记的不记、不该说的不说……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我们学什么,哪怕是父母也不能说。保密教育后才知道,哇,是学习导弹的,我被分配学习火箭发动机设计。
原来以为1957年的梦想再难实现,绝对没有想到在1960年又可以继续把这个梦做下去。心里高兴的同时,我下定决心一定好好学习,不辜负党的信任。
那时,保密纪律是十分严格、细致的。书、课堂笔记本都不允许带离保密区,每一本书、课堂笔记本都有编号,每个同学有一个固定编号。每个班选一名保密员,早晨保密员从保密室取来书、课堂笔记本,发给同学;晚自习后,保密员把每个同学的书、课堂笔记本收回去,放到保密箱里送到保密室。绝对不能在别的本子、纸张上记录、打草稿!
毕业后到工作岗位,又一次更严的保密教育后,才分配具体的工作。反复进行的保密教育,多年在保密环境中工作,养成了严格的保密习惯,想都不会想到留一个工作照片做纪念。
毕业后,到了生产火箭发动机的工厂工作,开始那两年,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加班加点是经常的事。看到中国的实际应用的第一代火箭发动机定型生产,仿佛看到不久就有我们设计制造的新火箭发动机送中国的卫星上天。
谁知道,“四清”运动开始,因为父亲张少勤是黄埔1期3大队学生(在填表时我如实填写),而且一入学就由邓演达、3大队队长共产党员金佛庄两人介绍加入国民党,我被调离相关技术岗位。我的梦想夭折了。
1969年,组织找我谈话,调我到三线参加新的火箭发动机型号的研究,我又兴奋起来。一来表明党对我的家庭、我个人的信任,二来是我又可以为实现梦想继续工作了。三线单位刚选完址,在深山里,距离县城约50公里,却没有一公里公路,交通极为不便,生活十分艰苦。我们要从修公路开始,真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党号召“先生产后生活”,公路还在山水间修筑时,我们就开始设计各类生产用厂房、火箭发动机试车台、实验室,至于住宅,党号召“生活用房干打垒”;还有与家人远隔千山万水等等,这些困难都不能阻止我去三线单位,为了那个梦想,我踏上了远去的火车。
到七十年代末,研究科技的环境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父亲是黄埔1期的旧事不再是头上的帽子。因为新型号设计的需要,我离开三线回到原单位。
党要求我们研制一种不同于液体燃料火箭发动机、固体燃料火箭发动机的新型火箭发动机。在使用方面它比液体燃料火箭发动机简洁方便,比固体燃料火箭发动机安全,体积小,重量轻……
由于党的信任,在设计团队,我已经是一个主要课题组的带头人。我和课题组的同志们全心投入新火箭发动机主要部件的研究设计。虽然这款发动机不是用于发射卫星的,但是它能填补一个空白。
当时,国内没有可资参考的资料,查找国外资料,也只有不涉及核心技术的零星报道。
设计的计算工作量十分大,开始时只有手摇计算机,计算速度、精确度都难以满足要求。不得不常常加班。这时,有日本的计算器进入我国,领导买来一批号称“科学计算器”的发给我们,可以进行三角计算、对数计算……计算速度、精确度都大大提高。我们感叹技术进步带来的好处。每天上班后就拿着那个小东西按啊按,按个不停。很快,我们发现这个小东西也会误事。常常在按了几天后得到的结果与理论的估计相差较大。一步一步往回找,发现是几天前的某一次,就只按错了一个键。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只能再一个键一个键按下去……白白浪费了许多宝贵的时间。
还是在大学时候,我听老师介绍说,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国发明了电子计算机,其计算速度、精确度都改变了传统的计算技术。中午休息的时候,我们常幻想有一天可以用上那个电子计算机。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计算机程序,更不知道只有掌握了计算机程序的编写技术才能使用电子计算机。
就在我们幻想的时候,领导告诉我们,省计委计算中心引进国外大型计算机,现在即将调试成功,调试成功后可以供我们使用。更想不到的是,领导告诉我们,近日带我们去参观。
在计算中心,二楼朝东近十间房里面密密排列控制柜,计算中心工作人员介绍说,这是东欧生产的,这近十间房里面的全部控制柜构成一台电子计算机,这个电子计算机很先进,它可以运行“BASIC”、“ALGOL”、“FORTRAN” 几种语言。我们面面相觑,都没有听说过,更没有接触过。看到我们愣神的样子,领导说,他们将在最近举办培训班,那时会派我们参加。不过他们工作比较忙,只能进行初级培训,至于掌握这些技术,还是那句话,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几天的培训,我们拿到“BASIC”、“FORTRAN”的编程手册,对电子计算机编程有了初步了解。
迈进电子计算机这个大门,眼前豁然开朗,围绕“FORTRAN”语言的学习,我们收集、学习计算机计算的许多子程序,如插值计算、行列式计算……有了这些子程序,我们的计算将远远不只是计算速度快、准确度高,计算能力将是如虎添翼。我迷上了这个计算机,如醉如痴的心情简直难以形容。
初级培训后,结合课题的需要,我们开始边学习边编程。
得到计算中心调试通过的信息,我们迫不及待地去小试。这台计算机迈过了黑纸带穿孔技术,采用卡片穿孔,卡片上除了将程序语言穿孔外,还将该句程序语言或初始参数打印在卡片上,可以在计算前纠正不少错误。第一套300多张卡片制成后,带着兴奋上机,瞬间被一连串的错误信息泼了一盆冷水。让我们茫然的不仅是错误多多,那时计算机还没有汉字技术,打印出来的几页错误信息全是英文,我们从中学到大学学的都是俄语,面对英文就是文盲一个。
回去,围绕这几页错误信息,边学英文、边学计算机程序、边学新的计算技术。
功夫不负有心人,4、5个月的日日夜夜,一个重要计算程序通过。
以前用“科学计算器”计算一条曲线,一个人需要3到4个月,现在利用计算机计算,一天可以计算几条这样的曲线。我们可以在这众多的曲线中选取相对最理想的展开设计。更可贵的是,这些计算结果更精确。
随后,其他的性能计算、结构强度计算……我们都编制出相应的计算机程序。
在计算机的协助下,我们高质量地完成了设计任务。
现在回过头看35年前的这台帮了大忙的计算机,不论内存、硬盘存储量,还是计算速度,都远远不及现在2000元左右一台的笔记本电脑。可是它在我心里永远是难以忘怀的。
我是黄埔1期的后代,在这个重要产品的设计岗位,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党不仅没有另眼看我,还给了我许多意想不到的荣誉。
每到技术职称变动时,领导就会想到提升我的职称,我在90年代初就是研究员;航天工业部授予我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荣誉称号;在国家设立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不久,就授予我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在政治上,我连续4届任市政协委员,其中连续3届任市政协常务委员。黄埔军校同学会成立之初,就派人来联系,邀我参加同学会活动,在辽宁省黄埔军校同学会设立联络委员职务时,就聘任我为辽宁省黄埔军校同学会联络委员,列席辽宁省黄埔军校同学会理事会等重要活动。
2015年,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决定颁发“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因为我的父亲在正面战场参加了抗日战争,作为他的遗属,我也获得一枚纪念章,年近80的我激动不已。
我年事已高,早已不能为我们国家的火箭发动机做什么工作了,可是仍然心系那过去的岁月。看到JY-12在93大阅兵中出现,在CCTV有关军演的报道中看到一些采用类似发动机的导弹腾空而起,看到这种发动机已经发展到有大大小小、林林总总许多型号,我都会难抑热泪。
最近看到《黄埔》杂志的征稿启事,其中建议配工作照,这时我才猛然想起,几十年来竟然没有一张工作照,没有留下那难忘岁月的点滴形象,心中未免感到一丝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