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史诗

2016-06-14 10:20程光炜
上海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刘震云小林老婆

刘震云发表在《小说家》1991年第1期的短篇小说《一地鸡毛》史称新写实小说代表作,我却不愿意这样看它。当《钟山》1989年第3期开辟“新写实小说大联展”,大力提倡“新写实小说”创作时,与《一地鸡毛》相类似的《塔铺》早已发表(《人民文学》1987年第7期)。(见赵天成:《80、90年代的“新写实”——王干访谈录》)也就是说,在没被灌输“新写实”观念前,刘震云就是这种类型的作家。这种类型的作家本来就擅长写故事,生活实感非常强,细节既体贴又精准,你读他的小说,好像是在跟作品人物过一段烟熏火燎的日子,一边吵架,一边又到菜市场跟小商贩斤斤计较。这种类型的作家有种能把读者吸引到故事情节中,忘掉自己其实是在读小说的特殊的本事。所以,如果按新写实观念读刘震云的小说,就不是刘震云了。我也不想用“知人论世”、“文学周边”、“时代、作家、作品”等几种惯常的方式去读它们。我想刘震云既然擅长讲故事,那么就拿故事来反串人物和作品好了。这种文章结构,是不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学术论文,我们先不管它。但我们也不能说拿故事反串人物和作品,这文章就没有内在潜在的分析逻辑了。

一、“我们夫妇之间”

在小说中,小林和小李是年轻夫妻。他们大学毕业当公务员,有了孩子,生活却并不如意。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他们与社会错综复杂的关系,看小说第一节就一目了然了。故事讲得十分生动和幽默。

小说第一节是写“豆腐变馊了”的故事。个体户的豆腐一斤一块,水分大,锅里炒不成团,所以小林天天排队在公家副食店买豆腐,那里一斤豆腐五块,二两一块,价廉物美。可单位处长老关较真,喜欢给晚到的人记“迟到”。小林每次排队都心急火燎,有一天终于买到豆腐没迟到,匆促间又忘记放冰箱里冷藏。下班发现豆腐馊了,老婆就抱怨,后来小林憋不住生气说:“一斤豆腐就上纲上线个没完没了,一斤豆腐才值几个钱?上次你失手打碎一个暖水壶,七八块钱,谁又责备你了?”一提暖水壶,让老婆联想起小林打破大立柜上花瓶的罪行:“动不动你提暖水壶,上次暖水壶怪我吗?本来那暖水壶就没放好,谁碰到都会碎!咱们别说暖水壶,说花瓶吧!上个月花瓶是怎么回事?花瓶可是好端端地在大立柜上边放着,你抹灰尘给抹碎了,你倒有资格说我了!”说着说着老婆就冲到小林身边,像天下所有女人一样,眼泪是她们最厉害的武器,“眼里噙着泪,胸脯一挺一挺的,脸变得没有血色”。老婆单位和小林的单位大同小异,不愉快的时候比愉快的时候多。小林心想:你在单位不愉快,把不愉快带回家发泄就道德了?情急中,失去理智的他准备放开手跟老婆大干,“已做好破碗破摔的准备”。在中国家庭中,夫妻没有不吵架的。别看平时风平浪静,俩人卿卿我我,弄点小情调,什么情人节送红玫瑰、生日庆祝点蜡烛啊,一旦因事反目,双方心底都有一本变天账,利于自己不利于对方的“罪状”,一条一条全记在上面。几十年日积月累,内容之丰富不逊于文献档案。尤其是女方。幼儿园时期的女孩本来就语言天赋高,当三四岁女童已经伶牙俐齿时,男童都还是笨嘴拙舌、吭哧吭哧的。这种性别遗传发展到成年男女,吵架时必然是男方吃亏。吵不过老婆,最后只能以暴跳如雷来结束战斗。

小林与老婆即将爆发的大战转停,这时查水表的瘸子老头忽然敲门进来。对1990年代的贫贱夫妻来说,查水表的代表着一种权利。老头吹嘘自己年轻时曾给大领导喂过马,也不知是真是假。小林夫妇工资不高,养着孩子,还雇着保姆,平时总是节衣缩食。最怕查出从水管偷水被罚款。老头说,有人反映你家偷水。原来老婆刚从单位学到这项本领,办法是晚上不把水管龙头关死,故意让水滴滴答答,再用水桶接着,留待明天使用。小林闻讯无地自容。老婆却怀疑是对门那个自称“印度女人”的高胖女人告的刁状。老头走后,家庭风波暂止。小林心里责备老婆:一个大学生,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市民气,偷的水不值几个钱,反落得被人数落?这时情节又一个转折,夫妻矛盾被转到与小保姆的关系上。当然我们知道这是作家刘震云的讲故事技巧。不转弯的故事情节,总会叫读者觉得乏味。而且他知道,所谓“日常生活”不光是夫妻吵架,还有衣食住行等具体问题。这下保姆就成了他们共同的敌人。这天晚饭,一个炒豆角、一个炒豆芽、一碟子小泥肠(孩子专用),另一个是昨晚吃剩的杂烩菜,由小林夫妇和保姆解决。但小保姆宣称不吃剩菜,老婆说你农村来的还娇气?小保姆就不干了,威胁罢工辞职。经小林斡旋,达成暂时工作协议。经过一下午和晚上的折腾,大家都疲倦不堪。不一会儿,老婆、孩子、保姆各自响起了鼾声,小林却睡不着。想到明天一大早还要排队买豆腐,想到怎么不再让它变馊,又想到自己与老婆相亲时,她虽个头小,但是个清秀文静的女孩子,让小林感到一种清新拂面的诗意。结婚后怎变得这么邋遢、唠叨和易怒?小林这下心烦意乱了。检查完灯火水电,心情坏透的小林差点儿一夜难眠。

二、调动、幼儿园和摆地摊

《一地鸡毛》三万七千多字,规模超过短篇小说,离中篇还有点距离。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先是短篇小说热,接着中篇又流行了起来,但好的短篇没有绝迹。这篇小说主要写小林夫妇,加上孩子、保姆、印度女人、处长、查水表的、小学老师有七八个人,家庭矛盾是主线,叙述副线扯出单位、幼儿园、摆摊、调动、接待老师等社会的方方面面。小说共七节,第一节写豆腐,第二节写调动,第三节是小学老师来京看病,第四节写孩子感冒,第五节是找幼儿园,第六节写帮同学摆摊,第七节是送礼。在读者看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对小林夫妇来说,却件件都是绕不开的大事。

“豆腐风波”平息后,老婆调动的事接踵而来。这天早晨醒来,老婆在那里发呆,小林最怕她这样,以为是在为昨天的事补课。女人记仇,天下使然。但老婆突然提出要小林帮她调动工作。小林一听就急了:对自己这无职无权的小公务员来说,这件事远要比馊豆腐事件复杂难弄。心里不免骂道:女人真没长性。当初他们搬家,房子是越搬越好,老婆也越搬越高兴,“说咱们终于也在北京有个房子了”。于是暂时忘掉在单位与同事不愉快的经历,老婆“把主要精力花在布置房子上,怎么装窗帘,怎么布局,怎么摆冰箱和电视”,等家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又不满意了。嫌这条线路上没单位班车,挤公共汽车上班来回,得花费三四个小时,早晨六点起床,晚上八点回来,真正是披星戴月。小林感觉调动像山一样难,劝老婆凑合凑合,令其光火。无奈中想到与前三门一家单位的人换工作,还打听到小林单位副局长老张恰好与那单位管人事的领导是同学。老张倒是热心,给对方写信,还打了电话。待小林和老婆扛着四十多块钱一箱的可口可乐挤上公共汽车,兴冲冲地登门拜访,正下楼的领导虽脸上带笑,嘴上却说:“我知道了,那个工作的事,我这里没有问题,关键是下边接收单位不好办”,明显推脱。小林一听急赤白脸傻乎乎喊道:“王叔叔,我还给您带了一箱饮料!”头头在楼门外笑着答:“我这里还缺几筒饮料?扛回去自己喝吧!”

九月份,老婆单位通班车,无须再换工作,孩子入幼儿园又成难题。居委会幼儿园条件不好,那家外单位幼儿园很好,可小林觉得进去比登山还难。老婆逼小林给园长送礼,小林却说:“一个三岁的孩子,什么教育不教育,韶山冲一个穷沟沟,不也出了个毛主席!还是看孩子自己!”老婆马上愤怒,责怪他对孩子不负责。这边老婆在与保姆冷战,那边孩子舍不得保姆走哭着在地上打滚,而幼儿园的事还卡在那里。“最后,保姆终于放下嗷嗷哭的孩子,跑着下楼走了。保姆一走,小林老婆又哭了,觉得保姆在这干了两年多,把孩子看大,现在就这么走也很不好,赶忙让小林到阳台上去,给保姆再扔下一个月的工资。”正待绝望中的小林欲将孩子送进居委会幼儿园时,住对门的印度女人丈夫慨然帮忙,两个孩子于是一起进了外单位幼儿园。但老婆心细、疑心重,无意中发现原来印度女人的孩子哭闹,人家是让自己孩子陪读才发此善心。想到这事,委屈万分的老婆“开始小声哭起来”。等晚上“老婆孩子入睡,小林第一次流下了眼泪,还在漆黑的夜里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你怎么这么没本事,你怎么这么不会混!”

1990年代前后,是社会大转型的一个混乱的过渡期,也是最令人心烦的时候。拜金意识席卷大地,理想信念溃不成军,静穆的书斋透风漏雨。从写英雄史诗到写小人物日常生活,就发生在这一阶段,像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单位》,池莉的《烦恼人生》、《不谈爱情》,方方的《风景》,刘恒的《狗日的粮食》等。1986年下半年通货膨胀,“1988年市场物价更以出乎人们意料的高幅度上涨,全年上涨18.5%,其中12月比上年同月上涨26.7%”(邱晓华:《九十年代中国经济》),这“超越了群众、企业和国家的承受能力,相当一部分居民生活水平下降。这些情况引起了社会的普遍关注和群众的严重不安”(孙健:《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史(1949—90年代初)》)。有数据证实:“据1987年5月的调查,薪给阶层(包括单位负责人、行政事业单位干部、企业干部、中小学教师以及各类专业人员等)对物价的不满程度最高,不满人数达87.4%;个体户不满程度最低,不满人数达66.7%”(李朝鲜:《职工对物价上涨的承受能力》)。范阳阳认为在1990年代场景中,出现了一个迥然于传统社会的“新经济人”形象:新中国“建国后,国家制度设计的思路是‘通过单位制和身份制,把个人都纳入行政框架,使人成为高度的‘组织人”。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社会转型,其实质就是重新把社会个体抛向市场,自生自灭,于是孵化出一个不同于“组织人”的“经济人”的历史形象。“‘经济人的特点是思想行为的理性化和实用化,以现实利益的得失作为价值衡量的标准、准则。这种新人的出现与当时经济时代的热潮密不可分。现实迫使人们逐渐变成现实的‘经济人,经济交换的原则开始被人们接受,并且渗透到生活的其他方面(如人际交往、情感付出等),成为现实生活的处事方式和逻辑”。(范阳阳:《80—90年代转变的证词——读一地鸡毛》)

在馊豆腐、搞调动和进幼儿园风波中惊魂未定的小林,在小说第六节再登场时,几乎变成阿Q那种搞笑的人物。刘震云用近乎刻薄的笔法,描写了小林和小李白两个大学同学、青年诗人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历史夹缝中的“重逢”:

鸭杂便宜,才三块钱一斤。小林女儿爱吃动物杂碎,小林就也排到队伍中,准备买半斤鸭杂。摊主有两个人,一个操安徽口音的在剁鸭子,另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在收钱。可等排到小林,小林要把钱交给老板时,老板看他一眼,两人眼睛一对,禁不住都叫道:

“小林!”

“小李白!”

两人都丢下鸭杂和钱,笑着搂抱到一起。

曾经也是公务员的小李白,辞职后摇身一变成了练摊个体户。搞笑的不是两位校园诗人就这么在臭烘烘的菜市场上“重逢”,而是小李白竟嘲笑起他们过去风流倜傥的写诗生活来:“‘小李白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狗屁!那是年轻时不懂事!诗是什么,诗是搔首弄姿混扯淡!如果现在还写诗,不得饿死!你结婚了吗?”……经过一番中国社会之分析,小林爽快答应每天下班帮小李白看两个小时地摊,做社会兼职。小李白说:“两个小时给你二十块钱,比给资本家端盘子挣得还多。”这正像范阳阳刚才敏锐发现的:“现实迫使人们逐渐变成现实的‘经济人,经济交换的原则开始被人们接受,并且渗透到生活的其他方面(如人际交往、情感付出等),成为现实生活的处事方式和逻辑。”(范阳阳:《80—90年代转变的证词——读一地鸡毛》)

从调动、进幼儿园到摆地摊,我认为从小说技术角度看是对故事的拉动,因为公务员小林不仅变得像阿Q,而且形象也极其可笑了。对大学毕业后就行路坎坷的小林来说,他的确在这轰隆向前的历史活动中得到了实惠,这就是兼职的快感。第二天起,小林下班后就在板车后边卖鸭子收款,刚开始时就像做贼,穿着白围裙,却不敢抬头看人。回家满身鸭子味,赶紧洗澡清污。但两天后,每天能挣两张人民币,眼睛也敢抬了。回家也不洗澡,习惯成自然。最初小林觉得自己像娼妓,头一回接客不免害怕害臊,渐渐就大方了,“接谁都可以”。其实在1990年代,读书人编假书骗人的,出外偷偷做买卖方中介的,跑到广州倒卖彩电冰箱的,体面一点的出外兼课挣钱的,比比皆是。小林卖鸭子虽挺丢人,也不过是公职人员出外兼职大军中的普通一员而已。经过这一番观念认识的重新洗牌,小林的脸皮也厚了起来。一天小林办公室处长老关过来遛弯,吃惊地发现他在卖鸭子练摊,竟然还在大声叫卖。第二天找他“谈话”,他居然也能够“坦然应之”。小林心里想:“有钱到底过得愉快,九天挣了一百八,给老婆添了一件风衣,给女儿买了一个五斤重的大哈密瓜,大家都喜笑颜开。这与面子、与挨领导两句批评相比,面子和批评实在不算什么。”

三、小学老师进京

读刘震云的《一地鸡毛》,我想用点倒叙的办法。就是将小说第三节调到最后来说。因为如果一味跟着作家这么冷漠地走下去,便看不到温暖了,看不到人生的希望了。这也不是刘震云的小说了。刘震云的小说向来比较物质化,叙述比较客观和冷漠,但作品深处有温暖、有深情,这是他小说里面的辩证法。

刘震云对周罡回忆道:“我从小是外婆抚养大的,父母在县城工作,是外婆把我从县城背到村里,走了四十里的路。当时是困难时期,外婆说一路上许多人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再没有起来”。“塔铺是一个真实的地名,一个特别小的镇。我当兵复员回去,在塔铺当了中学的民办教师,和同学们产生接触,那时生活很苦,孩子们每天从家里自带干粮,在学校里买一碗菜汤”。我可以“肯定地说,在农村生活过的人,农村生活首先对世界观有影响。直到现在也一样”。(周罡、刘震云:《在虚拟与真实间沉思——刘震云访谈录》)作品里进京的小学老师可能是虚构,但刘震云对农民进城看病、又遭遇城里人歧视是感同身受和刻骨铭心的,一到这个坎,他的心就极热了。冷与热的辩证法都来源于此。小林晚上下班回家,一进楼道就知道老家来了客人,大门敞开着,里面有外地老家人剧烈的咳嗽声。“里间床上正坐着两个皮肤晒得焦黑、头上暴着青筋的老家人,脚边放着几个七十年代的帆布提包,提包上还印着毛主席语录,两个人正在不住地抽烟,咳嗽,毫不犹豫地将烟灰和痰弹吐了一地,小林的小女儿也被烟呛得不住咳嗽,在烟雾里乱跑。”

小林一见这场面就提心吊胆,头皮发麻。一是感情上的热络,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乡里乡亲。二是老家人以为你在北京应该接待,还交给你一堆买化肥、搞物资、打官司的难办事。却不知你在这城市也是排队买豆腐的最底层,有时老家人还会故作傲慢的样子以维护自尊。三因老婆是城里人,亲属关系简单,爱干净。她起初还热情,可老是这样来来往往,便忍受不了了,就给小林脸色看:“早知你家是这样,当初我就不会嫁给你!”小林立即气得指着老婆大声说:“当初我也把家庭情况向你说了,你说不在乎,照你这么说,好像我欺骗你!”但这次来的老家人非同一般,是小林小学老师,一脸疲惫病弱的样子,是让他联系医院确诊是不是癌症。老婆晚上七点半到家,见满地痰迹满屋烟雾,就脸色难看地冲进了厨房。小林赶忙进厨房拿出刚分的五十块钱,给老婆作见面礼。谁知老婆忽然一把将五张人民币打飞,说:

“去他妈的,谁没老师!我的孩子还没吃饭,哪里管得上老师了!”

小林拉她:

“你小声点,让人听见!”

老婆更大声说:

“听见怎么了,三天两头来人,我这里不是旅馆!再这样下去,我实在受不了了!”

就坐在厨房的水池上落泪。

不想老师在外屋很大声地说,小林你不必忙,俺已在外面吃过饭,就住在劲松的地下旅馆。说着拉开帆布包,让儿子将两桶香油送到厨房。老婆不好意思了,做了四个菜。临走时,老师说给你添了麻烦,本来不打算来,可你师母让来看看你。还说看病的事,你忙你的,我还有办法。

老师和儿子就这样走了。小林把老师送到公共汽车站,和他们再见。“看着公共汽车开远,老师还在车上微笑着向他挥手,车猛地一停一开,老头子身子前后乱晃,仍不忘向他挥手,小林的泪唰唰地涌了出来。”小林上小学时,老师教了他五年数学和语文。一个冬天他捣乱掉进冰窟,是老师把他救上来,没责怪,还把他身上的湿衣裳脱下来,用自己身上的大棉袄将自己裹起来的种种往事,十几年后一齐涌上心头。1990年代,有人将《一地鸡毛》拍成电影搬上银幕,我注意到观众看到这个情节时,都是一边抹眼泪,一边在观看的。令人揪心的往事和良知,还是深深打动了深陷在市场经济理性化和实用化中的广大观众的心。这是刘震云的本事,是他小说中最具独特性的那种辩证法。他是老于世故的小说家,是看透世态人情的社会剖析家。他会煽情,但煽得总是恰到好处,好在火候上,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在前期的《塔铺》、《新兵连》里,在后期的《我是潘金莲》、《一句顶一万句》里,都是如此。我将第三节用倒叙法置于最后来讲,就是让人在刘震云前后叙事的“冷”与这里的“热”之间,了解到这一点。

再读刘震云的《一地鸡毛》,我以为这是在经历一种时间的穿越,既从今天回到新写实小说年代,又像是从1990年代穿越到今天。作为研究者的自己,不免想到也有过许多像小林那样难堪的经历,也有过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使用的拮据,和带着妻儿一起度过艰难岁月的剧痛。“如何重新看‘新写实小说?”“又如何进入1990年代?”经过几十年的艰难时世,再在武汉大学这所著名学府里经先师陆耀东教授手把手的严格学术训练,尤其是经过了震荡时代最彻底的洗礼后,我意识到:关键就是“如何”这个词。这是一个很难的角度。

四、《一地鸡毛》与新写实小说思潮

写这篇文章,我开宗明义就说要“拿故事来反串人物和作品”,这是想重新看这小说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新写实小说思潮关系之渊源。这种反弹琵琶式的文章写法,是想从作品来“反看”文学批评、文学史对这篇小说做出的结论。

但是用“反串”和“反弹琵琶”的角度再看文学史对《一地鸡毛》这篇小说的定位,令人不解的问题就冒出来了。文学史倾向将作品定位在揭露1990年代小人物灰色人生的“新写实”代表作上:“日常琐事组成了小林的全部生活内容”;而“生活对意志的磨损、腐蚀,使他们变成了患得患失的小市民”;“小说采用冷静、不露声色”的方式叙述了这些人近于原生态的自私、猥琐心理;“作家着眼于被‘体制或日常生活所挤压的普通人压抑自我、泯灭个性的过程”。①这些作者强调作品的外部作用,把作品人物等同于市场经济体制所塑造的社会的普通民众,因此“零度写作”、“冷叙事”、“日常生活”等“新写实主义”批评概念被文学史家巧妙改装后,似乎变成了经过沉淀的文学史结论。“反串”是让解读重新回到小说起点;“反串”是把我们早已忘记了的东西重新摆到桌面上来。

北大同学兼河南老乡李书磊的文章《刘震云的勾当》,为我们还原出了另一个刘震云:“1978年我们一起考进北京大学,震云比我大几岁,领我去看天安门,至今我还保存着我们那一日的合影,两个从豫北田野里来的乡下孩子茫然地望着那巍峨的天安门。当时我们都穿着整齐的中山装,扣着风纪扣,震云还夹着刚买来的画夹,看起来像一件拿错了的道具。”因朝夕相处,他发觉“那个时候震云对人心世故已经有了很高的觉悟”,“他对社会和人生早就看得很透,早就存着一种现实主义的慧心,即使当学生的时候也没有学生腔。念大学期间他对我的指点使我终生难忘”。“但他同时又能对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有一种反观,并把这种反观融于小说中。”所以,他后来写出“这样的世俗小说我一点也不奇怪”。(李书磊:《刘震云的勾当》)在作品中,小林在经历了馊豆腐、帮人练摊、陪人家孩子上幼儿园、怠慢老师等一连串贫困、受辱和良心自责等挫折后,对老婆说:“不就是一个炭火吗,我全城跑遍,也一定要买到它!”他心里想,“死的已经死了,再想也没有用,活着的还是先考虑大白菜为好。小林又想,如果收拾完大白菜,老婆能用微波炉再给他烤点鸡,让他喝瓶啤酒 ,他就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刘震云认同李书磊对他的看法,但不认同“新写实”理论对他作品的概括:“大家当时都说《一地鸡毛》是原生态的小说,是小林家的流水账。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地鸡毛》就不成立,因为小林恰恰不是我们认为的那种卑下,他的见识相当了不起,我是把他当作一个英雄来写的。”(刘震云:《从手机到一句顶一万句》)他不认为自己笔下的人物像批评家说得那么悲观,小林身上其实有很多农民与生俱来的风趣和乐观:“他们从事最底层的工作,生活在恶劣的环境中,有些可能是非人的生活,但他们的生活不乏自嘲、自解、自乐,特别的原汁原味”,“我觉得用知识分子话语的‘新写实来评价我并不恰切,在创作中,我是带有感情的,打开了感情世界同艺术世界的通道,只有打开了这个通道才有创新能力”。又说,“《一地鸡毛》等作品所描绘的虚伪卑琐中也有乐趣,这些乐趣构成了支撑他们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他们在自己的生活中插科打诨,这种伪生活也有很多乐趣”。我这样把“英雄反写”,不过是“过去小说膨胀得太厉害,承担了太多非文学的东西,而现在小说才回到之前应该具有的状态”而已。(周罡、刘震云:《在虚拟与真实间沉思——刘震云访谈录》)正当小林为老婆调动工作一筹莫展、走投无路的时候,刘震云突然让他的小说路回风转。老婆一天晚上下班回来,孩子感冒生病,小林担心两个人又会争执大吵。不想,“老婆‘吃吃地笑”。小林忙过去问,原来调动工作的事迎刃而解:不是前三门单位头头同意了,而是老婆单位开通了班车,九月份开始。老婆一人高兴,全家都高兴。“大家情绪很好。孩子的病也压过去了。吃饭时大家喝了啤酒。晚上孩子保姆入睡,两人又欢乐了一次。欢乐时两人又很有激情。欢乐之后,两人都很不好意思。昨天欢乐,今天又欢乐,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勤了。接着两人又抚摸着谈心”,谈论孩子入托辞退保姆,对未来充满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新写实”理论倾向于让小说叙述变得冷淡无情,喜欢利用小说与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战斗,以为这样就赢得了“文学自主性”,获得了巨大历史进步。刘震云和小林老师对之都表示狐疑。刘震云说:“我也没有用乡村的生活或者城市的生活来看城市生活和乡村生活,无非是一种见识的眼光。比如我说过,我两个舅舅都是农村人,一个赶马车,一个当木匠,他们说的道理就只适合农村吗?其实也适合城市、适合文学、适合政治家。这是对无形生活的认识。”(周罡、刘震云:《在虚拟与真实间沉思——刘震云访谈录》)小林老师在去世前嘱咐儿子给小林写信,说自上次父亲在北京看了病,回来停了三个月,就去世了。说上次到北京受到小林的招呼,表示感谢等等。显然,刘震云和小林老师都不准备利用自己卑贱的乡下人身份和看病挫折去指责城市,攻击那么多与城市利益攸关的理论学说,他们生活的视野本来就是这么宽敞的,像豫北平原无边无际的原野,像寥廓晴朗的天空,只是偶尔有几片阴云飘过而已。生活还是要起步,日子还是要一天一天地过。像小林夫妇的平凡岁月,一会儿吃力爬坡,一会儿又跌入谷底,但是,毕竟还是可以“昨天欢乐,今天又欢乐”的。

当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新写实浪潮汹涌奔流的时候,刘震云和小说没有为自己辩白的机会,被这巨大席卷的文学浪潮压着了,吓住了。文学史结论,往往被认为是作家和作品本身的结论。但是当浪潮轰轰隆隆远去二十多年后,作家和作品才有勇气站出来为自己辩白、争执和不满,说出当时构思、写作和完成过程中的真相,说出这里面的百折千回、丝丝缕缕、枝枝蔓蔓的故事。我想强调的是,“反串”和“反弹琵琶”不是要再打倒文学史,不承认文学史做出的结论。而是说,文学史和作家自述、文本内容其实是相互参照着的两面镜子,你照着我说出来我的真谛,而我也照着你说出你的真谛。反过来又是辩驳和较劲的关系,是不满意地要增加自己的议席,争取话语权。这种争执和参照会随着文学的存在而生生不息的。这就是我要为这篇文章做的《一地鸡毛》与“新写实小说”关系渊源之考论。

到小说结尾,作者让小林一家又卷入了幼儿园小朋友家庭竞相给老师送炭火的激烈战争。于是夫妇俩分工负责,老婆天天接送女儿,小林跑遍全城最后在郊区一个旮旯小店买到了炭火。第二天,女儿悲愁的脸色云开日出,全家情绪又都好起来。“这时小林对老婆说,其实世界上事情也很简单,只要弄明白一个道理,按道理办事,生活就像流水,一天天过下去,也满舒服。舒服世界,环球同此凉热。”这曾经是刘震云两位乡下舅舅说过的那些老实话。

① 参见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2月);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3月);孟繁华、程光炜:《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10月)和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8月)等著作的相关章节内容。

猜你喜欢
刘震云小林老婆
懂感恩的人值得交往
刘震云买西红柿
为梦孤独
高考前与高考后
别来无恙
读句子
你知道老婆饼的来历吗
刘震云:首次和女儿合作很满意
谁说了算
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