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
南京,南京
南京,
从来帝王离我很远,那些陵,
那些死了依然威风的陵与我不配。
身世就是一抹云烟,
我是李香君身后那条河里的鱼,
在水里看陈年的市井。
旧事浮了上来,
一点一滴都是亲近。
线装的书页散落在水面,
几缕长衫打湿了,与裙裾含混,
夫子端坐在岸边纹丝不动,
看所有的鱼上岸,居然
没有一个落汤的样子。
秦淮河瘦了,
那些游走的幻象在民国以前,
清以前,明元宋唐以前,
喝足了这一河的水。
胭脂已经褪色,琴棋书画,
香艳举止不凡。
不能不醉。
运河成酒,秦淮成酒,长江成酒。
忽然天旋地转,恍兮惚兮,
才知道我也游弋在岸上。
梦纬的酒有梦,
言宏酒里有“言子”,
子川的酒自己把自己撂倒,
还有叶橹,古稀年轮的树上,
取一片叶作橹的船,怀抱里的酒,
怀抱德高望重——都该喝。
不过就是一仰脖,
醉成男人,醉成那条鱼。
那条鱼从没有水的成都游来,
得片刻间的清静。
长乐客栈床头的灯笼,
与我的一粒粒汉字通宵欢愉。
我为汉字而生,最后一粒,
留在旧时中央党部的凤凰台上,
一个人字,活生生的人,
没有脱离低级趣味,
喝酒、打牌、写诗,形而上下,
与酒说话与梦说话,
然后,把这些话装订成册,
这一生就够了。
在南京,烈性的酒,
把我打回原形,原是原来的原,
哪里来回哪里去,
回到母亲怀抱,让她漂亮如初,
我是不谙世事的婴儿。
古滇国墓葬群
石寨山睡了,
没有一丝鸟鸣。
一个王国的墓葬沉寂得太久,
斑驳了。
满地的落叶与树枝,
都是大风吹散的矛钺。
与战事无关的烟火留下来,
饰纹爬满青铜的身体,
把远古红土高原上的民族血脉,
埋伏其中,区别于汉。
围墙里杂草和野花新鲜,
那些肆意的五颜六色,
成为后裔们身上的披挂,
两千年的译码。
抚仙湖水底的繁华,
缓缓浮出了水面,
古滇有国有家,
一枚黄金“滇王之印”,
在自己的姓氏上,
举起了曾经的江山。
近水而居的石寨,山似鲸鱼,
亘卧于滇池的浩荡,
谁能看见它的满腹经纶?
深埋的古滇国墓葬群,
已经没有呼吸。
我在两千年以后的造访,
与一个守山老人、一只小狗,
谋面在阳光下的苍凉里。
老人没有经纶,狗也没有,
一支长杆的旱烟递给我,
那是最友好的招待。
却之不恭,只能不恭,
我不能承受如此强烈的潦草。
石缝里一朵黄色小花,
在脚下,开得分外嚣张。
滇池与郑和
滇池,五百里海的梦,
把一个人的名字斧凿成船,
漂洋过海。
史记的笔跳过了章节,
忽略了这个记载,
忽略了这人在滇池的胎记,
那是滇池的蓝和天的蓝。
天的蓝有多宽,
梦里的海就有多远。
注定了举世无双的远行。
海上了无人迹的六百年前,
还没有好望角的比达·伽马,
没有美洲新大陆的哥伦布,
大明王朝的一千只帆,
从这人的手上升起。
七下西洋,宛若闲庭信步,
亚非的海岸和岛礁的眼睛,
都聚焦在帆上了。
那些惊恐,那些警惕,
那些四处奔突仓皇而逃的背影,
那些剑拔弩张严阵以待的敌意,
在滇池蓝一样的清澈里,
在滇池波一样的温情里,
手语可以解冻,可以冰释,
郑和的和,一枚汉字,
和了海上的风,海上的浪,
世界第一条航海之路,
和了。
最初的五百里的海,
在高原上,就是浩瀚。
昆阳月山西坡的那人,
就是滇池的一滴,
固执地泛滥。
为海而生,
最后为海而死。
大西洋海的蓝、滇池的蓝,
还会一万年蓝下去,
我知道,那人还在。
兴安
漂浮在湘江上的斗笠长满胡须,
从水面爬上岸来,时间是一个花甲。
胡须在岸上长成竹,
以团、以师,以军团的建制,
排列成威武。
这是花岗石不能复制的坚硬,
这是解说无法抵达的真实,
仅剩的三万双草鞋从水上走了,
走完了二万五千里。
湘江在兴安的一个漩涡,
抒写历史的大词。
密麻麻的十七八岁青春,
红星的红、红旗的红、理想的红,
深埋湘江了。那些从水上走过的草鞋,
把这些红播撒了整个国土,
湘江以北,天安门城墙上的红,
珍藏了这个漩涡。
湘江之上,看那些竹,
走不了的红,生长起来,在兴安。
花岗石很冷,不能像我一样,
来看你们生命的绿。
一个巨大的数字,
让“三年不饮湘江水”成为史记。
我无力择出这样的冷漠,
却愿意离开石头走进你们,
喝一捧湘江的水,
席地而跪,
五拜三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