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春浅夏、夕阳芳草生发之词意;梅风蕉雨、水庭虚窗外之禅心;花笺雅画、酒筵清游之风情,构建了一个多面多情的吴藻。她似小女子,眉底心上的闺绪皆被细细沉吟。又不似小女子,胸中不平之气在诗词间深深长啸,不愧“前生名士,今世美人”之称。
吉时已到,喜娘拿过红盖头,端坐梳妆台前的吴藻忽然抬起双眸,打量镜中似有些陌生的自己。今天是她的好日子,凤冠霞帔加身,琳琅环饰都是真金宝玉打制,嫁衣更是父亲用最好的绸缎,请杭州城最贵的裁工和绣娘缝制。从喜娘赞叹的语气和眼神里的羡慕就能知道,她在旁人眼里是天生的好命。
吴藻听着这些雷同的话,缓步上了轿子,心里仍是淡淡的,从应下这门亲事起,她就一直这样,没有父母那样的欣喜与忙碌,也没有要做新嫁娘的娇羞和憧憬,不悲不惧,更多的是无奈和顺从。
可毕竟要告别了,最后望一眼,菱花镜,绿纱窗,相伴多年的檀木床,软烟罗的帐子,还有她窗下的书案。她刻意没有收拾,象牙镇纸下压的诗句只得了三行,砚台里的墨还饱满着,似乎她只是出门逛一逛,很快就回来。
吴家富甲一方,吴父是地道的商人,家里无人喜诗书,但对文人风雅之事却很看重。吴藻幼时冰雪伶俐,喜爱诵读诗词,颖慧异常,于是父亲花重金聘名师教她读书习字,如今的她琴棋书画,吟诗作对,谱曲撰文,无一不通。
在朱门大户长大,父母很少给她立规矩,也没有家务生计需要她烦心帮忙,她可以自由自在地按照自己的爱好打发日常。教书的先生给她取字苹香,后来她自号玉岑子,除了唐诗宋词,她也读元曲和明清小说。人在画堂深院,心却日渐丰盈,知道什么是人生的长情,心里有自己想走的路。
她的阁楼正对着花园,里面春生百花秋问月,四季皆有景。这对一个诗心繁茂的女子来说,有浪漫抒怀,有情感寄托,有明志峥嵘,有哀伤自怜。
古人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怕女子读了书便不安分,所思所盼过多,所以自古才女多苦闷孤寂,难抛愁绪。然而一旦抛开世俗枷锁,她可以比男子更从容,不必苦读诗书卖与朝堂,不必把人生希望寄予功名,单是眉间的书卷气,骨子里的画意诗情,怎么看都比一朝争艳的春花更长久。
所以吴藻是幸运的,她不需讨好谁就能抱持一颗赤子之心,单纯以文字出世入世。这样的她平和宁静,坦然开阔,待万物以深情,或于牡丹花前描一笔天香国色,听到落雨便急着换了粉白裙衫,撑伞去亭台观荷,烟雨朦胧里她好似脱俗精灵。
“燕子未随春去。飞入绣帘深处。软语话多时,莫是要和侬住?延伫,延伫,含笑回他:不许!”如今,身着嫁衣的吴藻缓步走着,原本熟悉的一切都被挡在盖头之外,宽大的裙摆遮着脚面,连路都看不到。她听见燕子鸣叫,想起当年写过的句子,眼里泛起淡淡的水雾。
此时她坐在敞亮的花轿里,听见前面的马蹄声,马上坐着与她红绳相系的男子,他们的缘分就是同为商贾,门当户对。而自己期盼的良人却是芝兰玉树,饱读诗书,能与她执笔画丹青,共剪西窗烛。吴藻捏着手里装有奇巧八宝的锦囊,后面跟着她的十里红妆,要这样还有埋怨,实在是太不知足。
婚后第二天,夫君带她到书房,告诉她家里并无好书之人,这是特为她布置的。这是吴藻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原想认了这尘世宿命,学做阔气富贵的少奶奶,把笔墨安放在僻静角落,只望想起来时心还有个落脚之处。
可是门推开的那一刻,她看着整齐的文房用具,露出欣喜的神色。书架上堆满了书,大概能搜罗到的他都找来了,只恐她看不够。更妙的是小院安静,没有脂粉气,自成格调。夫君能给她的都给了,可是算起来还是差了那一点文墨。文学之士从来最怕自娱,她需要交流,回应,品评,清谈,夫君对这些东西很有热情,却只限于一知半解地听。
吴藻兴致勃勃地把刚得的诗句念给他听,还没念完,夫君却已打上瞌睡,她仓皇走出屋子,才感到从未有过的愁苦寂寞。满腹愁绪环绕下,她写下一阕词:“曲栏低,深院锁,人晚倦梳裹。恨海茫茫,已觉此身堕。可堪多事青灯,黄昏才到,又添上、影儿一个。最无那。纵然着意怜卿,卿不解怜我。怎又书窗,依依伴行坐。算来驱去应难,避时尚易,索掩却、绣帏推卧。”
多年的诗书润泽令她的情感细腻深沉,这首《祝英台近》是她忍着泪,把自己的心境凄婉陈说。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她和夫君同床共枕,但没有相投的志趣,连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也越来越局限于今天的饭食和明天的天气。
她改变不了谁,就如同她改变不了自己。书卷才气是她最好的梳妆,少了这些,人也变得黯淡沉郁。落花兜头扑下来,人也瘦了三分,眼见着落笔又是连绵哀伤,萧索支离,夫君提议她出去走走,约亲访友,人也活得松泛些。
吴藻有了兴致,城里识字的女子不少,若能像大观园里的诗社那样下个帖子,逢上巳或花朝,聚在一起雅玩,对诗联句,岂不是一大幸事?
在她的邀请下,姐妹们聚起来了,果然人人都乐意,却只能聊聊戏文故事,说说传奇里的爱情和天命。说起作诗,在吴藻面前,这些只读过女四书的人只笑着摇头。吴藻只能叹息一声,独自挥毫,写下记载心声的诗句,亭子里一丢便怅然而去。
偏巧她的诗作被一个喜诗的文人拣去,很快又在才子们手中传递,于是“玉岑子”这个名字开始作为才情女子的代表传播开来。此后,吴藻常和他们一起香茗赏曲,游艇远郊,兴尽方归。
吴藻是这里面唯一的女子,当初接到请帖时,她忐忑地放在夫君面前,也没料到他会通情达理地应允。虽说文人止乎礼,可她是已婚女子,混迹于一群男子中间,到底与世俗礼仪相悖。夫君在家里帮她担下了所有压力,放她在外面自由飞翔。
她感激夫君的理解和宽宏,一门心思把兴趣都放在家外,为了行动方便,她干脆置办了一身男装,扮作翩翩书生,俨然戏台上俊俏的小生。
自古以来,女儿家就要软弱娇婉,生活在深闺大院,听从别人安排。吴藻不忿,她扭转不了乾坤,却还有一支笔,想要抒一抒不让须眉的凌然之气,所以她自制乐府,倾心创作了单折杂剧《饮酒读骚图曲》。她直抒胸臆,且唱且啸,一吐心中不平。
据说此剧一出便迅速红遍大江南北,江浙梨园争相传唱。与惯常的才子佳人不同,以一个女子的形象吟阳刚之声,那种悲愤的力度、无可奈何的挣扎,就在这短短的唱词中喷薄若红日,不能等闲视之。
而这时的她又恢复了吴藻的身份,因为夫君的骤然离世,十年的婚姻戛然残缺,膝下亦无子女。尽管夫君不曾是她珍惜的知音,却是她一直倚仗的亲人。世上最包容她的人永远地去了,巨大的伤感随之而来,失去后才知重要,却没有机会重来。心忽然就苍老了,不再喜欢喧嚣,反而眷恋空落落的院子。平静生活,稳妥光阴,原本那么近,又那么难得。
她焚香净手,用小楷抄写佛经,空闲时慢慢整理词作,先后编成了《花帘词》和《香南雪北词》等。岁月喑哑无声,浮华于她渐成逝水,已然凋零。
心回来了,她回望旧时字迹,坚持不矫饰,有一贯的冷静质朴,率性标清。她依然执拗,不妥协不退缩。
前生名士,今生美人,她就这么一个人在诗书里独唱折子戏,孤单到老,凄凉却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