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祯祯
破除“成心”,走向心灵自由
贾祯祯
对于《庄子·齐物论》中“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一句,历来解说纷纭。归纳来看这些解释主要有三种,以前半句为例:第一种解释是万物各有其所大,各有其所小。这种解释将“大”与“小”抽象出来,那么以其大者观之,秋豪之末亦可谓大;以其小者观之,大山亦可谓小。第二种解释不以形而以性言之,万物形有所差,性足皆然。这种解释立足于性,那么从性足的角度来看,秋豪性足为大;从有余的角度看,大山有余为小。第三种解释提示出秋毫与大山并不是大与小的边界,另有千百倍大于大山者,千百倍小于秋豪者。那么秋豪与较之小者而言可称为大,大山与较之大者可称为小。我认为对于此句的理解,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着手分析。
一、“而”的用法
“而”对于此句的理解具有重要意义,“而”的不同用法将决定整个句子的意义走向。首先就“而”表示转折来说,可以产生上述第一种和第二种解释。看到万物各有其所大,各有其所小,自然是对日常思维方式的一种提升,但将“大”与“小”抽象出来之后,这种抽象的“大”与“小”实际是无法进行比较的。
其次,如果将“而”按照承接关系来解释,这一句可以理解为:天下没有比秋豪之末更大的东西,那么大山就是小的。这显然是一种合理的解释。但庄子此言之所以费解,就在于“秋豪之末”、“大山”、其“大”其“小”都有各自具体所指,并在这一句话的共存中发生冲突。一种可能的解决方式是借助《齐物论》中庄子对语言用法的反思对此重新梳理。所谓“物谓之而然”,我们可以将大的东西叫做“大山”,也可以在命名之初称其为“秋豪之末”,这样“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实际说的便是天下莫大于大山*互换“大山”与“秋毫之末”的定义,与互换“大”与“小”的定义在结构与效果上都是相同的,为后文比较的方便,这里固定“大”与“小”为日常含义,取“大山”与“秋毫之末”含义互换这一种情况为对此句的第四种理解。。
最后,“而”表示并列关系。上述第三种理解就是从这一角度进行的。这也是历来多数注《庄子》者所选取的角度。这两个由“而”连接的分句表达的内容便可理解为:在由秋豪与大山贯穿起来的关于大小的无穷序列中,只看秋豪之末及小于秋豪之末一侧,则天下莫大于秋豪;只看大山及大于大山一侧,则天下莫小于大山。“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正是紧承上文终始有无的无限追问而来。经过始、遣始、遣无始,经过有、无、遣无、遣无无的过程,庄子让人们看到时空的无穷无尽与存在的不可致诘,那么大与小自然也不存在固定的边界。这样解释在思想含义上有一种自然的过渡。
二、“秋豪之末”与“大山”的内涵设定
“秋豪之末”与“大山”的内涵设定共有四种情况。首先是日常理解,“秋豪之末”为小,“大山”为大。这也是庄子重点批评的人类最大的局限性。在这种大与小的设定中,人的眼界被固定在这一有限的区间之中。在庄子看来,语言不过是人对事物主观上的指称。事物与其命名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关联。所以,“大山”可以被定义为最小事物,“秋豪之末”可以被定义为最大事物。虽然庄子承认“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但从更高的角度上看,“无物不然,无物不可”。这一套日常通用的语义系统只是人们沟通的媒介,并不具有绝对的真理性。如果将“秋豪之末”与“大山”的概念互换,就得到从“大山”到“秋豪之末”的空间序列结构,也就是前文对这一句话的第四种理解。
从语义的重新定义出发,可以将空间序列的端点进行调换,这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庄子》所谓“成心”的束缚。但是,撇开语义及其应用,经验中人们看到的仍然是从秋豪之末到大山这种从小到大的存在物。这对于追求绝对自由的庄子来说显然是不够的。庄子除了指出人类语言的模糊、歧义、不准确等局限性之外,还进一步指出人类认识能力的局限性。正如第三种理解所提示的那样,庄子开放了一个更大的区间,让人们看到秋豪之末与大山远不是至大至小的终点。
这仍然不是认识的极致。在日常思维之中,存在一个大小的区间。庄子首先调换了这个区间的端点,而后打开了这个区间的两端,并最终颠覆了这个区间的存在。秋豪之末与大山,还可以看作在某些时刻彼此相对为大为小的事物。因为大与小的比较并非是没有条件的,它们是在相对静止状态下对事物某种属性的排序,是抽去了时间维度的有限结论。庄子止息了日常语义,打开了认识空间的无限性,并且看到在时间的无穷往复里,万物皆化。所以今日所见之大山可能正是昔日之秋豪变化而来,今日之秋豪也可能曾是昔日之大山。在时间的宏观限度里,“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不足为怪。
三、“莫大于”的理解向度
1.“莫大于”理解为“至大”
以上几种理解及其与原句的关系可以表示如下:
理解角度从小到大与原句的关系日常理解秋豪之末……大山不符打破语言的局限“大山”……“秋豪之末”符合打破时空的局限……秋豪之末……大山……部分符合打破静止的局限不存在固定的序列超越
“莫大于”一般理解为“至大”之意。“莫大于秋豪之末”,即秋豪之末为至大。对于日常理解来说,秋豪之末为至大显然是不可能的。但在颠覆或替换了语词的能指之后,即使从日常生活的大小序列里,我们也可以说“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然而这种日常的大小序列与庄子思想并不相容,因为它仍然固守在有穷的区间内,因此仍是一种新的束缚。在下一种解释中,由于只有在片面截取以“大山”或“秋豪之末”为断点的序列中才能满足“莫大于”的条件,所以这种理解并不能合理地解释原句的意义。最后一种理解同样不能在“至大”的意义上解释“莫大于”。原因是,大小无穷,“莫大于”所要求的至大之物本身是不存在的。
2.“莫大于”理解为对“至大”的否定
以上种种对文本的理解,都不能在“至大”的意义上对“莫大于”在句中语义做出贯通的解释。但我们发现,以上三种解释都揭示了某种局限性的破除。所以反过来,如果我们对这一句话在局限性之破除的意义上进行审视,就会发现“莫大于”在这里表达的并不是“至大”,而是对“至大”的否定,即对“莫大于”所根植的思维方式的彻底超越。
首先从语言的局限性来说,它的破除是从“彼”“是”关系的超越中产生的。“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庄子》指出彼是的对立,进而指出彼是的相通。接着《庄子》指出了由于区分彼是而产生世界的对抗,进而认识到彼是虽不一定“果且无”,却可以通过识破“彼是相因”的模式消解掉其相因相耦的无限循环。于是,彼是便也不一定“果且有”。其次从时空的局限性来说,破除是在“恶乎待”的引导下完成的。作为一个不断超升的过程,“小大之辩”的意义就在于它在更高的视域下打开了人的眼界,引领人们超出一时一地的局限。认识主体生存时间与活动空间的绝对界限,并不能成为人们在认识上受到限制的理由。最后,在对静止世界的破除中,庄子描述了一个无穷变化的世界。“天地虽大,其化均也”(《天地》),“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秋水》)。在万化流行之中,鱼化为鸟,小变为大,是非一贯,生死一条,没有什么能够在这无休止的变化中固守一点。
总而言之,若是破除了彼与是的对立,那么“莫大于”便找不到相比较的对象;若是看到了时空的无穷无尽与变化的无始无终,那么“莫大于”也就丧失了其存在的必要。破除彼是的对立、看到时空和变化的无尽,归根结底是对“成心”的破除。庄子不遗余力地描述对待的区分和语言的虚假,描述大小的差异和无限性的可能,并不是为了让我们对世界产生一个更为客观和真实的认识,而是让我们看到此前的种种认识是如何层层围困和限制一颗本来自由无待的心灵。所以庄子说“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只是借着认识的表象而道出其自身的终结——在认识的限度里,无论是日常的认识,还是荡涤了局限性的认识,这句话都是不可能的。相反,唯有破除了“成心”的见解,看到彼我对立的消解和时空变化的无尽,我们才有可能走向秋豪之末与大山或大与小的真相,走向心灵的自由与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