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微纳++翁佳妍
去年的一天,我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张照片,上面整齐地码着8件工具:有再普通不过的铅笔、直尺、美工刀,也有大多数人叫不出名字、形如微型船桨的不锈钢工具和大罐赛璐珞(一种软化剂)等。这是我在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图书馆修旧书的最后一天,这份不寻常的工作已经持续一年了。
我经手的书有半人高的机械工程专业学生毕业设计,手绘细节精密严谨,画错一笔就要从头来过;有年久失修的牛皮封面古籍,手一碰皮革哗啦啦掉一地;还有标注“极秘”的昭和十六年日本海军对华策略文件……这些书一般都是一八几几年出版的,平均一百多岁。
照片里,我站在3层楼高的书架底下,手插在围裙兜里笑,身后是脚手架和电动升降梯。每取一本书,工作人员都要穿上威亚服全副武装。我喜欢这副装扮,围裙让我想到岩井俊二的电影《情书》里烧玻璃的片段。除此之外,它也是必需品,因为修书时,纸屑和胶水会被弄得到处都是,经常一身灰,还是积了100多年的灰。
一点儿也不浪漫的开头
作家博尔赫斯设想的天堂是图书馆的模样,但我修旧书的原因一点儿都不浪漫。
当时我上大三,在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学电影研究。该州规定国际学生需要在校园内每周打工至少10个小时,才能获得学校帮助申请的社保号,获得在社会上打工和申请信用卡的资格。浏览校内网时,我发现了一个帮图书馆修理古旧书籍的兼职,这份工作的资格申请要求并不高,只要求对脆弱纸张比较熟悉。我有国画基础,熟悉纸张,于是报了名。
面试时,我们才知道纸张有横向竖向的经络区分,修书一定要用竖向纸张,横向纸张粘上后书会坏掉。半小时的面试里,考官教了我们一遍区分横向竖向纸的方法,然后让我们区分,还考察了我们裁切纸张是否拖泥带水,最后要求我们组装一个纸盒。一个礼拜后,我接到图书馆的录取通知。
我所在的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图书管理系统在美国大学中排名第三,仅次于哈佛大学和耶鲁大学,拥有近40个图书馆和900万本藏书。除此之外,学校还设有专门的图书管理学科,该专业只有研究生才可以申请。大学图书管理员被授予终身教授职位。
我工作的图书馆共3层。修书工作室占其中一层,尽管常与有几百年历史的古书打交道,室内却不似老式手工作坊的样式,装修简洁现代,工具摆放严格整齐。旧书修好后会被放入压制机中塑形24小时,室内摆放着各种式样的压制机,其中有不少使用时间超过一个世纪。
藏书室3层楼打通,里面排列着3层楼高的书架,顶天立地的,每个书架边都立着脚手架。每次包裹完书,我就推着一车书到藏书室去。藏书室里异常安静,进门时,仿佛可以听见温度下降的声音。为保证藏书的质量,藏书室维持较低的室温。一名专门的工作人员身穿安全服,乘着升降梯取书。我第一次进藏书室时激动难抑,发信息给朋友说:“平生第一次,渺小的我站在浩瀚的书海里。”
修书匠的日常工作
图书馆修书工作采用学徒制。馆内共有6~8名全职员工,每人带2~3名兼职学生,兼职学生每工作1小时能得到9美元报酬。导师手把手一项一项地教学生,从如何打包书到怎样换书脊,再到用微型熨斗熨内页,最后到能够独立换一个完整的书壳。
需要修理的古旧书籍分为一般藏书和特殊藏书两类。两者同为古籍旧书,前者在修复后可以对外借出,后者修复后则要存档珍藏。我见过负责特殊藏书的同事耗时几天修复一张一百年前的报纸,像做拼图一样把一捧非常细小的碎片一点一点拼上去。特殊藏书有许多工作需要在显微镜下完成,需要有专门技术的全职工作人员用画水彩和油画的刷子修复珍贵照片和图案。
旧书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修书的学生常常从小问题开始学着修,然后慢慢学会应付大问题。
我修的书出版年代一般在19世纪末期,书籍的年龄在100岁左右。这些古书的内页已基本见不到中古时期的羊皮纸,全为普通纸张,封面材质多为布料或动物皮革。根据书的破旧程度,修一本书花费的时间从几十分钟到几天不等。我平均一小时能修1~2本书,最长的一次,一本书足足修了3天。
一本古书主要由四个部分组成:内页、书脊、封面以及包住封面和书脊的布料或皮革。由于年代久远加上当时盛行使用动物皮革和胶剂,书脊和包在外面的布料、皮革损耗尤其严重。损耗轻的需要换书脊,损耗重的则需要换掉整个包括书脊、封面和封皮在内的全部书壳。
比如说换书脊,需要先用外科解剖刀将书脊和封面封底分离,割出一个可以插进新书脊的“口袋”,再涂上一层淀粉做的胶来隔离。然后挑出剥下来的书脊,填入新的部分,垫上颜色相近的皮料或布料,再通过布料将新书脊和书连接。最后还需要除去在涂胶时产生的气泡,放入压制机压制24小时。
修书过程中,我常常碰到一些少见的书籍资料。除了日军对华军事机密、100年前工科生的毕业设计外,我还修补过1949年前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全套《红楼梦》。我偏爱修特别破的书,这让我很有成就感。
天堂的模样
与偌大的馆藏相比,参与修书的工作人员并不多。
图书馆全职工作人员加兼职人员不超过20人。全职人员需要通过专门的考试,每年还需发表足量的论文。兼职学生在有偿服务期满后,仍可一直参与修书工作,每周工作时间至少10小时,上不封顶。
上午下课后,吃个三明治,就急匆匆地跑来修书,修完回家继续读书写论文,这就是我的日常修书生活,并不像人们想象中修书匠的生活那样“岁月静好”。
工作时一起修书的同事并没有太多寒暄和闲聊。距离感产生故事,一些深藏不露的同事更有趣。
有个中东的小哥,修书修得特别好。他常常将一堆状如稻草、“没救了”的旧书修复如新,令人咋舌。他总是戴着采茶姑娘一样的三角头巾,皮肤黝黑、眼神特别深邃。他不多说话,修书的时候塞着耳机听普利策奖获奖作品有声读物。
我的修书女导师是图书馆全职工作人员,她在香槟分校农学院就读时交换去了巴塞罗那读书,因为太喜欢西班牙就待在那儿了。回国后所学的农学专业竟然已经关闭,干了几年与专业不相干的工作后,她回学校读了图书管理专业,毕业后就留在图书馆里修书。女导师的生活轨迹令学电影的我浮想联翩,在Facebook上看到她年轻时的照片,好漂亮。当时我就想,这是个有过去的女人,却在图书馆里日复一日地修书。
在图书馆的大多数时间里,我常常一边修书、一边听跟电影有关的广播。我特别喜欢这种状态,同时专注于两件事情的感觉,特别好。大家都塞着耳机,各听各的东西,默默干活,静静打包书,不说话,但十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