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鬼吹灯之寻龙诀》与历史的奇景化

2016-06-12 07:04
艺术评论 2016年4期
关键词:墓穴彼岸花盗墓

刘 奎



电影《鬼吹灯之寻龙诀》与历史的奇景化

刘 奎

电影《鬼吹灯之寻龙诀》根据小说《鬼吹灯》改编。电影携带着大量的历史元素,但似乎过于丰富,而显得有些羼杂不清:一会儿是三国以来的摸金校尉,一会儿是“文革”期间的上山下乡,侵华日军修筑的地下工事,又奇迹般地与契丹奥古公主之墓相邻。影片以极易识别的符号标识出不同的历史时段,如带着各种神奇工具、破解重重机关的摸金校尉;拿着红宝书的“知青”;还魂的日本士兵,处心积虑的当代日本开发商,等等。这样,在影片不断穿插闪回的时间画面中,虽然历史元素不断变换,观众却并不会感到迷惘,但问题倒不在于历史线头的繁复,而在于这些历史事件、标记和画面,似乎并不构成一个有机的故事,更像是一堆未进入叙事脉络的素材,散乱在影片之中。这不禁让人怀疑,两个小时的影片真能容纳这么多的历史元素?影片中的这些历史画面又起着何种作用?这对于我们认识当下“国产大片”兴起这一现象有何启示?

盗墓(倒斗)就是挖掘历史,无论是寻到器物,如金银首饰、服饰或青铜、瓷器等殉葬品,还是遇到了干尸或怨灵,都是盗墓题材类小说或电影常见的情节。要解开盗墓中所遇到的谜题,需要盗墓者还原历史场景。因而,在古今来回穿插是这类小说或电影的常用手法。除了《鬼吹灯》以外,与其有些类似的《盗墓笔记》也是如此。相对而言,《鬼吹灯》尤甚。“鬼吹灯”,顾名思义,埋葬于历史地底的幽灵注定要醒转。《鬼吹灯》之所以吸引读者,很大原因也在于此,作者借助盗墓者与墓主之间不同历史和故事的穿插,形成复线的叙述效果,不仅增加故事的层次,也让情节变得跌宕起伏。电影《寻龙诀》虽然是小说的简化版,但它尽最大的可能保留了原著的时间纵深感。从这个角度来说,繁多的历史题材和历史记忆让影片的内容和画面都变得丰富,叙事线条也趋于复杂。尤其是胡八一(陈坤饰演)、王凯旋(黄渤饰演)等盗墓者在知青时代的经历,让盗墓从一种攫取财富的非法行径,转而升华为一条自我救赎之路,从诗意的层面赋予盗墓这一行为部分的合理性。

但合理并不一定合法。盗墓者有再多的个人因由也不构成盗墓的条件。让盗墓变成堂而皇之的行为的,是打着地质勘探与科学考察旗号的资本与商业。而让摸金校尉和观众都大跌眼镜的,是在现代勘探技术面前,摸金校尉的个人经历以及他们的装备都显得不值一提。在跨国公司“环球矿业集团”的组织下,摸金校尉的传人王凯旋和胡八一故地重游,回到插队时的大草原。王凯旋等人虽带着个人的记忆与信念前来,但遭遇的却是一系列的尴尬,先是因测不准墓穴,而被该公司以性命相威胁。探测到墓穴之后,他兴冲冲地遵循传统,准备先放下鸟笼测试空气,殊不知对方早已用现代设备测得墓穴深处的空气指标;当王凯旋准备以绳梯进入墓穴时,公司也早已架设了升降梯,这一切都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这种传统盗墓手法与现代技术的戏剧冲突影片从起始就在营造。电影开始的特效镜头是该片的亮点之一,它再现了盗墓的过程,顺带介绍了摸金校尉的来历、传统、技艺与行业规则。无论是蒙太奇的手法还是特效,都让摸金校尉盗墓的传统和盗墓方法显得既神秘莫测,又浓墨重彩。但当延续千年的摸金传统在遭遇现代技术时,却显得有些过时,王凯旋也只能无奈地说:“什么都用电动的,这叫倒斗吗?”然而,当盗墓者一行进入墓穴,也终于迎来了摸金校尉价值的又一次反转。正如他们的职业见不得光一样,越往墓穴深处,他们越应对自如。较之于毛手毛脚的商人,摸金校尉的丰富经验为他们挽回了尊严。面对墓穴复杂的结构,现代的指南针等都无法找到出口,盗墓者只能倚靠胡八一的周易八卦知识才能找到生路;而各种机关陷阱更是只能靠胡八一等人的经验和本能来化解。从这个角度而言,影片似乎意在讲述一个传统遭遇现代的故事,是摸金校尉这个职业在现代的尴尬处境,及其挽回尊严的过程。

但是,就影片整体而言,摸金校尉的历史传统却又没那么重要。虽然他们的出场很华丽,叙事的重心却迅速转向了他们自身的历史经验和记忆,从而带出了王凯旋、胡八一等人的“知青”生涯。“上山下乡”的经历对他们的命运造成了实质的影响。这段历史在影片中也得到了重点体现。胡八一、王凯旋等人的名字便显示出他们革命传人的身份。在他们的回忆中,电影镜头不断闪回到他们曾经插队的草原,他们激情燃烧的岁月:一群在内蒙插队的知识青年到禁地去砸石像、“破四旧”。上山下乡以一种歌舞表演的形式展现在观众面前。事实上,影片关注的并非革命符号的历史意义,而是通过将这些符码移植于当下的消费场域中,形成一道历史的奇观与风景。他们在“破四旧”的过程中,推倒禁地的石像,随之遭遇到草蜢的袭击,不少同伴因此殒命,这一意外带来了剧情的转折。他们在慌乱中闯入墓穴的入口,才发现这里还有一处日军的基地,其目的显然在于掠夺文物,但不知何故,地上却有不少日军尸体,似乎横遭不测。在慌乱与恐惧中,他们发现了与禁地相同的石像,并砸毁这些残存的石像。但在一阵红光掠过之后,那些死去多年的日本士兵都活转过来,开始进攻这些知识青年。在逃离的过程中,胡八一与王凯旋都爱慕的女知青丁思甜为救他们而牺牲,这成为他们的心结。

在这里,两个大历史事件被导演揉合到一处,历史以一种浓缩的方式展现在观众面前。但这部电影显然不是要“致青春”。与其说影片要带我们去回味这段历史,倒不如说是观看这段历史,这倒是切中电影与小说的看与读的区别。在电影中,历史的内涵已不重要,它成为一个若隐若现的幽灵,徘徊在由资本和商业所铸造的现代大楼里,成为资本与商业向消费者展览的商品,一旦成为热门“IP”,也就有了票房保障。电影《鬼吹灯之寻龙诀》可谓将这个商业逻辑发挥到了极致,革命青年的服装、语言、舞蹈、姿态等,都非常“典型”,以至于观众观看电影就像看有追光灯照射的舞台表演一样。而抗日符码就更不必说,日本兵虽然被埋在地底多日,也依旧要还魂,成为革命青年的生命威胁,红卫兵一句“鬼子来了”让人听起来这似乎真是一部抗战剧。红卫兵对抗日本兵,历史的奇景化与舞台效果至此可谓登峰造极。

不过观众似乎还是低估了导演的想象力。多年后,摸金校尉已沦为文物贩子,流落在纽约街头,因偶然的机缘,他们又重新回到了那座名为“百眼窟”的墓穴。因由是丁思甜所喜欢的“彼岸花”重现人间。虽然王凯旋等人的归来有一个诗意的理由,但实际情况是他们受雇于跨国公司。该公司所要探寻的“百眼窟”,是契丹奥古公主的墓葬,当年胡八一等“知青”意外闯入的日军地下工事也正在此处。而所谓的“彼岸花”,便是奥古公主手中的一块陨石,开启后能打破生死界限。当年工事中日本兵的复活,便是因为“彼岸花”的盛开。当胡八一等人开棺之后,“彼岸花”再度盛开,在红光氤氲中,丁思甜等死而复生,那些被多次杀死的日本兵也再度复活。“彼岸花”带来的生死过往,再加上企业人员与摸金校尉等盗墓者之间的争夺,共同上演了一出关公战秦琼的大戏。原本混乱的历史线头,在特效镜头的支援下,却显得美轮美奂,无论是石棺的造型、坍塌的洞穴、“彼岸花”开启的幻境等,都丝毫不亚于好莱坞大片。尤其是在彼岸花开启的超越生死的幻境中,历史人物和事件都以超越历史语境和历史规律的方式存在着,漂浮在银幕的上方,真正成了供观众欣赏的风景。从这个角度看,该片的症候性在于,它本身便提供了当代中国大片的自身隐喻,它是彼岸花所开启的一个个绚烂多彩的幻境。此岸是当代资本与商业运作,而彼岸是好莱坞所塑造并引导的消费时尚。而影片中复活的鬼魂,可以说对历史构成了另一个层面的消解,这些曾经是被反对甚至捣毁的对象,现在借助银幕而复活,这不得不说是大众文化对革命文化的某种嘲弄。

话说从头,盗墓本来也是打开历史的一种方式,而且是实证主义兴起后,日渐受到重视的方法。墓葬所保留的器物,是揭开历史真相的重要材料。它有物有真相,因而往往比书本记载更为可靠。中国现代考古界较早意识到这一点的是王国维,他早年便提出“二重证据法”,认为地下材料可作为书本材料的重要参照。《寻龙诀》名为盗墓故事,但导演似乎有些“清高”,对墓穴之中的宝贝不是很在意,而更为重视盗墓这一过程的形式意义。似乎通过墓穴的不断开掘,历史的地层也一层层展开,人物关系也变得复杂起来,从而能够将这么多历史线头缝合起来。不过让人意外的是,他挖到墓穴的心脏,最终得到的却是一个彼岸花式的幻境,就像影片中费尽心思还原的各个历史时期的历史元素一样,在服饰、语言和姿态等方面都惟妙惟肖,但整体是一个花架子,目的只是为了把历史当作风景或奇观向观众展览。这种历史的虚无主义,在当下的大片中如此大行其道,真是让人有些啼笑皆非。

如此说来,盗墓提供的只是一个既神秘又充满诱惑的展示空间,在这里,不同的历史元素被导演各取所需,轮番登场。都是历史的演员,随时都可从历史深处被调配出来,展览一番,又旋即消失。这么多连接不上的线头,却并不让人有破碎的感觉,这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这些符码在当下所具有的不言自明的意义,都是当下青春片和抗战片等类型片的常见符码,他们在该片中的轮番登场,并不必交待来龙去脉,其意义都不言自明。不仅不必交待诸多历史故事的复杂背景,它甚至是有意将历史作了简化乃至奇景化的处理,契丹公主的神秘、摸金校尉的神奇技能、“知青”的激情等等,都是从历史组织中拆卸出来的风景,又被组装到了现代的商业影片之中。可以说,该片的整体性正是当下的商业逻辑,而这也正是的共同特征。

刘 奎: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师资博士后

责任编辑:蔡郁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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