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3- 1966,广西桂林人,国民党陆军一级上将】
1949年最后一天,12月31日,父亲(白崇禧)由海南岛海口飞到台湾。但父亲在台湾并未担任要职,过了17年平淡的日子。身为陆军一级上将,此为终身职,父亲在台时期,表面上享有一级上将的待遇,事实上却遭情治人员暗地监控跟踪。对此,父亲极为愤懑,还曾密函蒋介石诘问原由。
向蒋介石“逼宫”
1949年元旦,蒋介石在南京宣告引退,至1950年3月1日于台北宣布复职,这一年零三个月期间,中国大陆以至台湾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动———国民党在大陆失去政权,飘零迁台。
1948年12月,“徐蚌会战”完结,国民党军队溃败,60万精英尽失,全国震动。基于国际及内部的压力,蒋介石预备引退,由副总统李宗仁代理总统,与中共和谈。
父亲(本文作者白先勇,白崇禧之子)于12月24日由汉口发出《亥敬》电,致蒋介石:
民心代表军心,民气犹如士气。默察近日民心离散,消沉,遂使军事失利,主力兵团损失殆尽。倘无喘息整补之机会,则无论如何牺牲,亦无救于各个之崩溃。言念及此,忧心如焚。崇禧辱承知遇,垂二十余年,当兹存亡危急之秋,不能再有片刻犹豫之时。倘知而不言,或言而不尽,对国家为不忠,对民族为不孝。故敢不避斧钺,披肝沥胆,上渎钧听,并贡刍荛:
一、相机将真正谋和诚意转知美国,请美、英、苏出面调处,共同斡旋和平。
二、由民意机关向对方呼吁和平,恢复和平谈判。
三、双方军队应在原地停止军事行动,听候和平解决。并望乘京沪平津尚在吾人掌握之中,迅作对内对外和谈部署,争取时间。上述献议是否可行,仍候钧裁示遵。
父亲写这封电报的时空背景及动机———“徐蚌会战”后,国民党军队失去战斗主力,已无法与共产党军队对抗,国民党政权摇摇欲坠,父亲当时认为唯一能化解覆亡危机的办法,就是敦请美国出面,由国际调停国共内战。当然,与中共谈和,蒋介石必须先下野。蒋虽有引退之议,但迟迟未定,而形势急如星火,共产党军队渡江在即,所以父亲才“不避斧钺”发出《亥敬》电。电文语气十分沉痛,完全是在为“国家”、“民族”找一线生机。这封电报引起很大风波,被外界传为父亲向蒋“逼宫”。但蒋介石自己提议引退在先,而电文中并无对蒋不敬之语,国家倾覆之际,下属献策,亦属肺腑之言。
1949年12月5日,“代总统”李宗仁赴美不归。父亲认为,李宗仁的阶段性任务已了,应该将“总统”职位归还蒋介石。父亲数度电李宗仁,劝其返台交代,李拒绝,父亲对李此举颇不谅解。蒋介石在台复职,父亲是拥护的,所以参加复职典礼。
父亲对蒋介石之进退,完全看国家大势所需而定,并非如一般传言拘泥于个人恩怨。父亲一生,一直把家国利益放在个人得失之前。
劝陈诚“养体养望”
1954年3月,第一届国民大会第二次会议,陈诚竞选“副总统”,请父亲帮忙拉票。
北伐期间,父亲任东路军前敌总指挥时,陈诚任团长。抗战期间,两人多次合作,如武汉保卫战、桂南会战等。国共内战时,父亲任“国防部长”,陈诚为“参谋总长”,两人也有意见不合、职权冲突之时。
陈诚当选“副总统”后,蒋介石要他兼“行政院长”,他亲自来探望父亲,征询意见。陈诚患胃病,动过手术,肝也有毛病,父亲劝他要“养体养望”。父亲讲了这样一番话:“我们将来的目的,不是老死台湾……副座责任加重,现在把身体弄坏了将来吃不消。其次要养望,‘副元首希望威望一天天增高,不要损害他。譬如,在‘宪法中‘行政院长是‘总统提名经‘立法院同意,如兼‘行政院长,要对‘立法院负责。‘行政院部属很多,你对你自己有信心,但谁敢保证底下个个好?出了事,‘立法院要质询、‘监察院要弹劾、‘惩戒委员会要惩戒,这都牵涉到本身,难免有‘用人不当、监督不严之责,有损威望。”
父亲已不在其位,陈诚其实大可不必登门请教。大概陈诚认为父亲是说真话的人,意见值得尊重,父亲对陈诚那番忠言,出自肺腑。他认为,陈诚是将来接大位的人,“养体养望”为重。父亲不赞成陈诚兼任“行政院长”,陈自己也并不想兼,但最后还是无法推辞。1965年,陈诚病故,享年67岁。父亲认为,陈诚病故因其兼任“行政院长”,操劳过度。
父亲与陈诚,或因派系不同,看法时有相左,但面临家国大是大非,个人私见皆可抛开一边,这就是他们那一辈的风范。
受到情治人员监控
1956年,父亲南下新竹、台南狩猎,发觉座车后面有一部军用吉普车一直跟踪,后来进一步发现,无论走到哪里,赴清真寺礼拜、开会、访友,任何活动,那部吉普车如影随形,总是紧跟在后。父亲因此判断,本身已受到情治人员监控,乃于同年5月2日,亲笔手抄密函一封,致蒋介石,信中表明立场,并陈述30多年来忠于党国的历史,然后向蒋质问遣派情治人员跟踪监控的原由。
1949年国民党兵败大陆,父亲入台,原抱着与共存亡之决心,未料一片赤忱,却遭疑忌,堂堂“四星上将”,当局竟暗地派遣特务跟踪,父亲心中愤慨,可想而知。这就是他在台湾生活极不愉快的症结。父亲一向厌恶特务政治,治理广西时,严禁中央特务在广西活动。他曾批评明朝皇帝仰仗东厂、锦衣卫、宦官监军之不当,认为此乃明朝败亡原因之一,而他自己晚年却遭特务长年骚扰,亦是绝大讽刺。
父亲在台湾任职“战略顾问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并无实权,而且他自己言行谨慎,与海外桂系势力没有联络,对当局并不构成威胁。1947年“二·二八”事件,蒋介石派父亲入台宣抚,父亲善后停损措施得宜,及时搭救不少临刑台籍人士,因此在台湾民众之间有一定的声望。父亲入台后,仍有不少台籍人士与父亲保持来往,这恐怕才是父亲招忌的主要原因。
父亲致蒋介石密函,由张群转呈,并有副本递给陈诚。陈诚亲自向父亲解释:“便衣人员是保护你的。我也有人跟随。”
“你现在是‘副总统,当然有此需要,我并无此必要。”父亲回答。
可是,那辆吉普车却仍旧一直紧紧跟随父亲,到他逝世。
那时,台湾正处于“白色恐怖”时期,风声鹤唳。国民党败退台湾,防卫心过强,无端制造假想敌,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以父亲这样一位功在党国的百战将军,最后竟需动用情治人员监控跟踪,岂不可悲?
赖阿通是父亲的台湾猎友,新竹客家人士,在台北郑州街经营一家渔猎用具商店。父親常去购买猎枪子弹,因此结识,变成猎友。赖阿通常陪父亲到桃园、新竹、花莲狩猎。
1958年,赖阿通突然被“警备总部”逮捕入狱,罪名不明,大约是走私军火之类。赖家向父亲求援,父亲四处营救,亲自去见“警备总部”副司令李立柏,但回复无下文。赖阿通在狱中多年,出狱时,父亲已经过世。在狱中,赖阿通必然吃过不少苦头,出狱后只字不提。据后来情治人员透露,赖阿通入狱,是因他与父亲来往密切。如果此言属真,父亲当年知晓此事因他而起,情何以堪。
与蒋介石难以并立
现在台湾及大陆一些人论及父亲与蒋介石的关系,往往喜欢夸大两人之间的矛盾,而且把矛盾变得琐碎。其实,蒋、白两人之间的一些冲突,首先在二人的个性,二雄难以并立,两个强人相处,冲撞势必难免。而且古有明训: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其次,是两人在“国家政策”方面意见分歧时起的冲突。比如“徐蚌会战”,蒋介石与父亲在这关系国运的战役上,出现激烈争执,前后因果,使两人关系产生难以弥合的裂痕。但论者往往忽略了,蒋介石与父亲也曾有过长期紧密合作而得到良好结果的关系,父亲在北伐、抗战所立的战功,亦是在蒋介石充分授权下得以完成的。
蒋介石与父亲分合之间的关系,往往影响国家的安危,他们两人在国共内战期间,军事策略上未能同心协力、合作到底,是一大遗憾。父亲曾感叹过:“总统是重用我的,可惜我有些话他没有听。”他所指的,大概是他对四平街之役、“徐蚌会战”的一些献策吧。
(选自《白崇禧将军身影集》,白先勇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