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鹏飞
近年来,有学者对韦恩·C·布斯所提出的“不可信的叙述者”概念进行扩展,认为其叙述之所以“不可信”,主要在于实际的接受者,在于他们对叙述者的理解。这是颇有见地的。本文从实际接受者的角度,重新审视电影《罗生门》中的“不可信叙述”,揭示其性别倾向及叙事策略。
一、 创造性改编的多重意蕴
电影《罗生门》是日本导演黑泽明根据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1892~1927)的小说《筱竹丛中》和《罗生门》改编的。前一部小说讲一名武士在携妻远行中,被强盗骗入树林绑在树上,妻子遭强盗奸污。强盗走后,妻子为男的松了绑,并责怪丈夫身为武士却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这个故事为影片的情节提供了基本框架。而后一部小说不但为影片提供了片名,其主旨也颇为相近。
小说《罗生门》叙述在平安时代末期京都的某个黄昏,一名被解雇的仆役在“罗生门”门楼上遇见了一个正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拔死人头发的老太婆。处于窘境的老太婆为自己拔死人头发这一不道德行为辩护,称那些死人生前也同样劣迹斑斑。但“又矮又瘦像只猴子似的”老太婆,没有道德约束,是一个“不可信的叙述者”。她说被拔头发的女人活着时“把蛇肉切成一段段,晒干了当干鱼到兵营去卖的。要不是害瘟病死了,这会还在卖呢。她卖的干鱼味道很鲜,兵营的人买去做菜还缺少不得呢。”因为老太婆拔死人头发做假发赚钱这一行为本身是不道德的,所以她的这段辩解也便值得怀疑,故小说为每位“有罪过”的人辩解的功能被消解了。即是说,读者有理由不相信老太婆的叙说,卖鱼干的女人究竟有没有将蛇肉当鱼肉卖仍悬而未决。而电影《罗生门》则有别。
1950年,黑泽明将小说改编成了电影,产生了世界性的影响力。该片先后获得1951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大奖和1952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为日本电影登上世界影坛起了开路先锋的作用。黑泽明也凭借《罗生门》奠定了他在日本电影史乃至世界电影史的重要地位。对于该片的主题,评论界比较多的是“道德提高说”,即每个人都意识到,自己的身价或道德水平在叙述中得到了提高。对于内涵丰富的作品来说,这只能是一解。
二、“可信的”与“不可信的”叙述者交织的叙事策略
电影《罗生门》中,有许多“不可信的”叙述者。在一桩杀人命案的审讯中,大盗多襄丸、武土的妻子真砂都说自己是凶手,武士的鬼魂则表明武土是自杀身亡,在气绝之前,插在胸口上的那把短刀被人拔走了。自称是目击者的樵夫则说武士死于大盗的长剑,他根本未见过夫妻俩提到的那把短刀。每个人的叙述相互矛盾,武士是谁杀死的?凶器是什么?众说纷纭。在众多叙述者之上,还有一个总的叙述者(或叙述角度),即摄影镜头本身,而由于摄影镜头的中性特征,它冲淡了所有叙述行为的痕迹,呈现出与生活本身十分相似的“现实”,其具备的“可信度”是较高的。那么,影片所表现的相互矛盾的故事,便只具备相互消解的功能,大盗、骑士、砍柴人等虽然进行着“不可信的叙述”,但这些叙事者在进行着“叙事”这件事是“可信的”,即电影镜头所表达的每个叙述人都可能是罪犯这样的主旨无法消解。一旦稳定的意义不存在,便会产生新的意义关系,产生德里达所谓的“不可控制的散播”。这便产生了明显的政治伦理价值——为军国主义辩解:你看看嘛,每个人都可能有罪过,即使“我们”犯了罪,你们也未必“干净”,就像影片那位手托婴孩的僧人,貌似慈善,其私下也可能干了不少坏事。如果联系影片产生的年代(20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及长期以来日本军国主义分子的表现,影片《罗生门》为军国主义辩护的政治倾向便不可忽视了。这是一种含而不露的用艺术麻醉世人的方式。有论者注意到了这方面的问题,认为每位证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方式寻找藉口,为自身的困境开脱。如果从族群政治看,这样的读解是浅层的。就连残破的城门、连绵的风雨,皆与每个人叙述的日本帝国象征?是一种“伤口”的隐喻?影片将民族主义政治化解为人性或伦理的常态模式。如果联系本文接着要讨论的“性别政治”维度来看,那么,对民族主权的侵犯,是由被侵犯民族本身的问题导致的,就像大盗说他本无心强奸真砂,由于一阵微风,让他看到了真砂的美面与纤足。
三、 男权凝视下的性别价值取向
电影《罗生门》的男权倾向是较为明显的。大盗多襄丸讲他本不想杀死武士,是武士的妻子真砂要他俩决斗,他才砍倒武士。真砂说,她晕倒在丈夫怀里,丈夫是被她手里的短刀刺死的。武士的鬼魂说,是妻子真砂唆使多襄丸杀他,他感到羞耻而自杀的。樵夫说,真砂要大盗和武士决斗,武士死于大盗的长剑。不管每个人的叙述怎样矛盾,但真砂是真正的原凶。如果大盗的叙述是“可信的”,那么女人是原凶;如果真砂的叙述是“可信的”,那么女人是原凶;如果武土鬼魂的叙述是“可信的”,那么女人是原凶;如果樵夫的叙述是可信的,女人还是原凶。故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读解,武土的死都是由女人导致的。
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指出,在包括文学的各种媒体中呈现的女性形象,一般有两类:魔鬼与天使。天使型的女性包括那些孝女、淑女和贤妻良母,她们或温柔聪慧,或美丽善良,或逆来顺受,或善解人意;而魔鬼型的女性道德堕落,或极端自私,或贪得无厌,或凶狠歹毒,或尖酸刻薄。总之,她们是祸水,是灾星,导致女人相互仇恨,引发男人相互残杀,倾城又倾国。电影中的女性,大多是父权定义下的刻板形象、男性窥视的客体。真砂便是这样一个承载了男权幻想的女人。即使我们承认影片的“道德提高说”,那么真砂这一形象,也只能是男人重建或提升自我道德与自我完善的工具而已。无论我们认同任何一个男人的叙事,女人是祸水的预设期许是十分明显的。
第一,影片强调了强暴是由女人引发的,而不是男人有意为之。多襄丸说他本对这路过的夫妻没有兴趣,画面上,他“搔搔大腿,又闭上眼,仿佛要睡去”,一阵微风掀开了真砂的面纱和裙裾,让他瞥见了一副美女的面孔与纤足,不得不采取行动。真砂代表了情欲,由此引发了男人的性暴力和死亡。女人激发起欲望,她当然会受到攻击行为的惩罚。
第二,影片强调了女人是乐意被强暴的性相,满足了女人是被虐狂的男性幻想。请看如下关于强暴的镜头结构:
拥抱真砂的多襄丸(近景)
扭过头向武弘笑,吻真砂。
太阳(远景)
仍在接吻的多襄丸和真砂(特写)
摇摄大树树梢(仰角远景)
继续接吻的二人(仰拍、远景)
画面左前方是多襄丸的后脑勺。真砂睁开眼看着他。
太阳(远景)
仍在接吻的两人(特写)
太阳被浮云遮住(远景)
仍在接吻的两人(特写)
画面左半部是多襄丸的后脑勺,右半是真砂阖起来的左眼。
真砂的右手(特写)
握在手里的短刀,哧溜一下掉了下来。
戳在地上的短刀(特写)
接吻的两人(近景)
真砂的手搂住多襄丸的脊背。摄影机往前推,拍摄汗水粘在多襄丸隆凸的肌肉上的蓝褂子,以及迟迟疑疑地抚摸着多襄丸脊背的真砂的那只白手①。
仅多襄丸和真砂接吻,便分了14个镜头。在两人接吻的主镜头中多次插入的太阳所构成的蒙太奇组合,强暴的场面不时被耀眼的阳光中断、构图中心不断移位,是注解性的组合项,象征了真砂的心旷神怡,是其情欲的隐喻。而关于她“阖起来的左眼”、放弃手中的短刀,以及用手抚摸多襄丸脊背的特写,更是男权幻想的浓缩,表明了其淫荡的性相:即使当着丈夫的面,她也乐于被强暴。此时的武士,既是被看者,又是观看者。作为被看者,他狼狈不堪,丢尽脸面;而作为观看者,代表着男人/男权对女性身体的习惯性窥视,与电影观众一起,瞥见了女人那几千年挥之不去的劣根性。
结语
2001年,美国学者萨拉·普鲁简斯克(Sarah Projansky)在《观看强奸:电影和电视中的后女性主义文化》一书中讨论了20世纪80年代后充斥美国媒体的强奸场面,批驳了“女人乐于被强奸”的男权幻想。她宣称,不少影片呈示了妇女之所以遭到性攻击,是由于她们说脆弱又孤立,而不是什么“乐于被强奸”,而电影研究中关于强奸叙事的缺失,正表明了男权叙事的淫威。早在1975年,罗娜莫维(Laura Mulvey)在《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一文中便指出,电影叙事中一直存在“男权凝视”(male gaze)的问题。这种凝视分三种情况:首先,拍下情境的摄影机的注视,女性成为男性凝视下的客体;其次是剧情叙事中男性形象的注视,女性成为男性凝视的客体;最后是在这三重视觉机制里,男人是主动的掌握观看权的主体,而女人则是被动的被观看、物化的客体。男人观看男演员是一连串的性别认同,而观看女演员时,则会产生“意淫窥视”或“恋物窥视”现象,男人藉着对女性的淫窥或物化,减轻自己对阉割的焦虑。《罗生门》的强暴场面,不啻呈示了这样一种性别价值取向。
其实,除“乐于被强奸”叙事外,当代影视中还充斥着其他形形色色不健康的性别叙事模式。譬如,《英雄》中女人对男性“英雄”统一国土的“大事业”的不理解,以及《夜宴》中几个女人因男人而产生的妒忌、撕扯,便是源远流长的“女人祸水文化”的当代演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