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冷暖
1997年 17岁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老师说的未来
高二下学期,老师喋喋不休地讲着即将到来的高三、高考、大学,还有未来。那时的我相貌平平,成绩中下,基本和大学无缘,心里根本不懂未来是怎样,只知道看着窗外开得极盛的一团一团的绣球花发呆,课桌里藏着永远也读不完的琼瑶席绢。
卓文转学来的时候,在学校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她穿着我们没见过的精致衣服,据说是厅级干部的女儿,还长得美。老师安排她坐在我隔壁的位子,她安静地上课、下课,无论谁同她讲话,她的脸上都带着浅浅淡淡的微笑,礼貌而疏远。
傍晚的自习课,总是我们的天堂。男生们掏出各种武侠,女生们千篇一律是言情小说。
那天,我看到卓文也从课桌里掏出一本书,那绝对不是课本。我不由得一乐:原来她也爱看言情小说。顿时,我觉得她亲近了不少。
我伸手戳一戳她的胳膊,她转过脸来,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翕动着翅膀,目带询问。
我低声问,“你看的是什么书?”
她给我看书的封面,书名是《追忆似水年华》,是我从未见过的。
“作者是谁?”
“马塞尔·普鲁斯特。”
我心里纳闷:是个新人吧?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把手里的席绢递给她,说,“咱俩换着看吧。”
她犹豫了一下,目光在我递给她的书上蜻蜓点水般一落,上面四个大字,君须怜我。她的脸上还是挂着浅浅淡淡的微笑,只是,目光里有了一些不易察觉的东西:鄙夷,嘲讽,又奇怪地有一丝怜悯。
这目光就像传说里王母手中的那支银簪,我自以为拉近的距离,顿时变成了宽阔浩瀚无法跨越的银河,咫尺天涯。
她什么都没有说,却用那种目光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继续看书。
我被她的目光灼伤了,不用她摇头拒绝,就飞快地收回自己的书,“那——还是算了吧。”
她头都没抬。我看着她精致合体的白衬衣百褶裙,不染尘埃似的,再看看自己身上肥大的 T恤,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污渍,就像我的母亲、我的祖母一样,她们在街道工厂做着收入最少的工作。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老师说的未来。像我这样的姑娘,读不了大学,就是继续延续祖母、母亲的路。而卓文这样的姑娘,站在另一个世界里,高高在上、鄙夷怜悯地看着我。
整个晚自习,啊不,此后很多年,我都被她那样静静地看着,浑身发疼。
晚自习后我回家,看见越走越破旧的街道与房屋、窄小的家、分不清颜色的桌子上用补了一个补丁的纱罩罩着一碗菜——我吃完后,还要用那张桌子学习。
我扑在桌上,无声痛哭。
第二天起,我成了一个全新的我,还掉了书桌里所有的小说,认真地上课、做题,认真地听老师讲即将到来的高三、高考,还有未来。
艰苦的高三生活开始了。那一年的时间,我比所有同学都起得早,睡得晚。他们在看小说的时候,我在读书做题。他们在操场上玩耍的时候,我在读书做题。他们在闲聊八卦的时候,我还在读书做题。
卓文在高考前夕走的,去她的城市参加高考。她收拾好自己的书本,对老师和同学鞠了一个躬。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认真地看任何同学一眼。
她走了很久,还有同学会议论她,说她的美,猜她的家庭,想象她光鲜的未来。
我的成绩已经冲入了年级前十名,同学们也在猜测着我能考上哪所名校。我苦涩地笑,只记得卓文看我的眼光。
二十年后,我在某大学举办的一个业内研修班里遇上了卓文。她成熟优雅美丽,当然,她已经不记得我了。她礼貌地同我握手,坐在我的旁边,和我交流一些业内的资讯和案例,笑容真诚……
我很想说点什么,却终于只是笑了笑,这一次,不再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