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驼背

□刘兴元



李驼背

LI TUO BEI

□刘兴元

你坐坐，我给你讲讲李驼背的故事。

禹里羌山郁秀图（局部）刘贤福

我给你讲的这个李驼背，他已经死了好些年了。是好些年，我要慢慢回忆，要掰着指头把时间往回推，才弄得清楚他离开这个世上有好些年了。尽管我这样说，我还是没有弄清楚他死了好些年了。有的人死了多年了，就好像他仍然活在这个世上似的，不管你怎样把他往死的日子上推，他仍然往你记忆的思维上扑腾过来，弄得你真的不好说他死了好多年了，也不情愿弄清楚他究竟死了好多年了。李驼背就属于这类人，他仿佛是一个带迷幻的古老故事，始终是不紧不慢地跟在你身后亦步亦趋，无论你走进喧闹的城市，还是走进时尚的现代文明，他都跟着你疲沓疲沓地走来，像个悬念跟在你后头，你不得不回视他的存在，追想他的过去，而你有一天忽然发觉，他似乎是你的影子，你身上已经有了驼背的部分形状，让你不得不沉思冥想，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情绪，或者说是什么心理状态在支使你。真的，弄不清楚，有点儿迷惑。好些年了，我少年时代看见的青壮年，大多数都老态龙钟了，有一部分人从我视线里消逝了，我看见的那一拨青壮年在这社会的各个层面上变得稀薄了，代之而起的是我根本不认识的陌生的一代人。在我少年时代非常活跃的那些青壮年，大多数都退出了主流社会的舞台，一部分人静静地躺在地下不再发出悲喜的感叹，一部分人的骨灰盒寄放在陵园的方框内，活着的大部分人一般都龟缩在各自的居室里很少出门，一天天老得越来越严重，就连我的父母也行动迟缓，颤颤兢兢的，说话再也把墙壁碰不出回音。当年被人说成是嚼铁咬钢的父亲，他壮年时可以一次扛两根枕木爬坡上坎，现在也要拄着龙头拐杖，摸着墙壁试试探探才敢走几步，脚沉重得像拖着石磨，一前一后蹭着移动步子。那是怎样强健快捷的腿脚啊，几十年的老搭档也靠不住了！我回想起过去少年时代的许许多多的人，好多人的面部轮廓像毛玻璃那边的人让我看不大清楚了,唯一能看清楚的一个人,跟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就是驼背，姓李，更多的人叫他李驼背，或驼背，驼背子，也有些人叫李驼子。我懂事的时候，他究竟有多少岁，我不晓得，我多久认识他的，也记不得了。他在我的印象里仿佛就是一个立体的、移动的人的躯体符号，在我对他有记忆的一刹间到他从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地离去，他就没有变化过。好像是那年冬天里记下他的。那时的冬天跟现在的冬天很不一样，现在的冬天很少有大雪，也不大冷，那时的冬天，冷得剁骨寒心。现在，人口密集，工业多了，人心浮躁，醉酒的人和空调多了，谈情说爱的人敢在公开场合抛洒激情了，影响到冬天不咋个寒冷了。我记得少年时代的冬天真正是冷得人屙尿要掏一阵才掏得出来家伙，尽管是四川盆地靠西北一角，那个冷呀，嘴里不停地嘶嘶嘶地发声，出的气全是白晃晃的一股股雾，人就像妖怪一样能口吐白雾。清早打开门一看，屋前菜地的青菜白汪汪的，没有雪，就有一层像雪的霜覆盖得匀匀的，犹如一层茧丝被。屋前坎下的冬水田全是一层如镜的凌冰结成硬壳，斜着朝冰上投去泥石，落点处发出“铮”地一声脆响并不破裂，可见凌冰已经结得厚了。我和隔壁五娃子，还有我的二哥，常去敲下一块冰，用一截儿圆溜溜的谷草顶住一处吹去热气，热气融穿一个孔儿，找一根有柔性的谷草穿过孔，提起一块明镜样的凌冰往家走，走拢了家，把凌冰吊在屋前丝瓜架上，让初升的阳光照着它闪出一束束变幻的光彩。这种玩耍，是种炫耀，是种技巧的展示。手冻得通红，木滋滋的，提着凌冰走得蹑手蹑脚，生怕因轻微震动让冰块跌落在地。这年代我们如此的玩法是现在的少年完全体验不到的亲近大自然的最原始的游戏。那年月不如此玩一玩凌冰，又有啥可玩耍的呢？驼背似乎对此玩法很是赞同。说实在的，少年时代我们都不大喜欢他，他像个幽灵似的，经常是不出声站在你身后或一旁看我们玩耍，我们玩多久他就看多久。这年代他的确没啥可看的，只有看我们小孩子玩耍。眼前的丘陵，村舍，大小道路，周围的人，村舍的炊烟，天上的云彩，空中飞过的鸟儿，嗬嗬嗬地盘旋降落的鸽子哨声，到处觅食的瘦鸡，懒洋洋的土狗，短角的黄牛，弯角的水牛，这些乡村景物，看了几十年，看得熟透了，看薄了，看寡淡了，没啥看头了，驼子的老眼就逮住我们的玩法看。他停住一双老脚凝凝地看得你心里发毛，不知他是出于欣赏，还是出于怪异。若干年后，我看见罗贯中的油画《父亲》那脸上的粗犷皱纹就想起驼背脸上的皱纹。他脸皮是那种厚实的酱色皮子，粗糙到啥程度，我没法比喻，因为我从来没有近距离看清楚他脸上的皮肤，只是凭感觉认得那脸上的皮子是酱色那种厚实的、皱折粗的轮廓，左右脸上几道大的皱折往两边分开去形成的姿态就像是在咧嘴微笑，这个摸样常常凝结在那里一动不动。除此之外，你从他脸上看不出还有什么表情，心里有什么情绪。他看着我们把一块不成形状的大凌冰小心翼翼地从冬水田边捞起来放在覆盖着一层白霜的柔和的茅草上，蹶起个瘦屁股，缺乏丹田之气地口含一截圆筒儿谷草吹热气，同时像个土狗吃食那样警惕地用一只眼睛监控着周围，生怕同类趁机扑过来坏了好事把冰弄碎了。那时常有这种事：自己的凌冰弄碎了，看见别人的大凌冰好好的，就心有不甘，前去捣毁别人的成果，要好大家好，要没有大家都没有，这是受大人要穷大家都穷的思想的影响。驼子没有世俗的心态，他通常像个活菩萨一样站在我们身后，背上依然是顶着那口鼎锅似的罗锅。那口罗锅，有好事的人测算过，可能煮五六个全劳力的米饭，可以煮半笤箕红苕。他穿着一挂已少见的长布棉衫子，是装有纯棉花那种显得臃肿的长布衫子，从颈脖子到脚脖子。长衫子上露出的白线头很明显，显出的针脚清楚地告诉人这是驼背自己的笨拙手法。长衫子旧得没法说了，补的巴有点类似抽像派画家随意涂抹的不规则的颜色。驼子舍不得剪去布料多余的边角，布料边角是啥样就补上啥样，有棱形的，月牙的，椭圆的，矩形的，如乡间田地，啥形状都有。他的双手古藤般的弯曲，不露形地从一左一右的腰侧长布衫子的开叉处探进裤裆那儿放着。说是放着不大准确，他的双手没有闲着，是个比较固定的姿势提着一个灰笼，灰笼在他裤裆那儿拱起长衫子的前摆，就像一个女人怀孕的尖肚子。他的双脚也值得说一说：双脚根本就不能叫做双脚，那双脚像两根古老的树桩子齐杵杵地插在一双欲称“抱鸡婆”的烂棉鞋里，下细看，鞋后跟全没了，驼背脚后跟的冻疮颜色是干巴巴的印迹。大概冻疮每年都在他脚上试探性地啃食过想发展下去，无奈驼背的皮子太厚太老不理它那一套花哩唿哨的东西，冻疮只好鸣锣收兵，留下一些冻疮印记就逃之夭夭了。这一次我看见他居然穿了一双我很熟悉的大头黄色牛皮鞋，皮鞋前头接了一截浅绿色牛皮，皮鞋大约有十来斤重，秘密在于这双皮鞋里有一层牛毛，让我熟悉的原因是这双大头皮鞋是我父亲夜里巡道穿过的。父亲多久送给驼背这双皮鞋的，我不知道。这驼背穿着大头皮鞋居然能照常走得动路，我有点儿吃惊。好在我看不见他脚上冻疮的痕迹了。他嘴上——那是一张十分特别的嘴——咬着一节竹烟筒儿，烟筒儿是嫩竹做的，嫩竹水份密，不易烧化。他把叶子烟裹成老指拇粗，叶子烟常是别人不要的烟渣、烟骨、烟筋，裹这些东西的外包皮是牛皮菜叶、窝笋叶子、薄荷叶。他平时把这些叶子卷着，让它们闪筋乏力，软沓沓的了，当纸一样裹那些烟渣、烟骨、烟筋，裹好了，捏着怕散了架，逗进嫩竹烟筒儿，从裤裆下拖出灰笼，用食指拨开灰烬找见火星，咬住嫩竹烟筒儿的头趴得深了，把烟戳在火星上，这情景就像饥饿的男人终于在一个女人身上找住了靶心有滋有味不放松地捣弄起来。我相信你这辈子都没有机会看到哪个像驼背这样吃烟的。我们当地人把抽烟叫做吃烟。吃，你想想，往往要品咂滋味，要咀嚼软硬，要吞咽实实在在的东西，这离不了讲究一番的。看驼背吃烟，就像你经历了一场痛痛快快的打牙祭，你每个毛孔里都是舒服的，并且充满了一种说不清的渴望。他的烟一当戳住火星，他整个面部就发生了天翻地覆慨而慷那种涌动激情的变化。反正我觉得在这儿受到了巨大震憾，找不到比较恰当的词来描述他此刻的精神状态。他呼哧呼哧地，一声比一声紧，左右两颊像叫春的青蛙气囊一鼓一缩，鼓时冒出两个大包，缩时出现两个深坑，他是在吸进火星，同时又在吹大火星。他感到烟在燃了，他加大了力度一鼓一缩脸颊，头埋得更深，烟戳得更紧，压住炭火呼哧呼哧地，灰笼里腾起灰尘，灰尘滚滚而起，四处弥漫，跟烟燃出的白雾搅在一起，青菜叶子的气息和叶子烟味搅在一起散发开来。整个灰笼仿佛被烟雾笼罩了，仿佛着火了，驼背才抬起头来，并不放松地长吸几声，嘶嘶地让烟继续燃烧，手指轻轻地捏住烟捻一捻，就像烧灶煮饭架好柴火看着火苗很好之后作最后的整理。可以想像把烟渣烟骨之类引燃，这是一件复杂的需要内功的吸烟工程。一般的情况是，驼背把烟吸燃有红火闪亮了，他那张老脸基本上就被灰笼里扬起的柴灰抹了一层似的，脸像被烟熏了一次，这就难怪他那张老脸是酱色的像北川老腊肉了。待确感吸燃了烟，驼背松了一口气，用弯曲的食指把灰笼里的火焙一焙好，把柴灰盖住火炭，重新把灰笼悬在裤裆前头，像挂在树梢上的马蜂包。整个冬天到开春那段时间，驼背的生殖器始终处于保温状态。那一次我屁股朝天吹草节儿，吹了好久都没吹化凌冰。二哥和五娃子早就提着亮晃晃的冰块走上坡去了，好像手里提着白生生的宝肋肉，向大人孩子炫耀他们的手艺。我越急越聚不拢丹田的气。驼背咧嘴咧出一个嘿的声音，他把烟头支了过来，在凌冰上焊了一小会儿就弄出一个指头大的洞。洞是有了，我嫌他把洞弄大了点，并无一声谢意。驼背退到一边又去忙乎他的卷烟，他的烟因焊冰洞弄熄火了。他只得再次开始他浩大的吸烟工程。他嘴巴里发出唆嘶唆嘶的声音，像这几年盛行冷啖杯那种唆吸一根筒子骨里的骨油弄出的声响。他间或松一口气，从嘴里喷出一列儿清口水，这更需要功夫和力道。驼背虽然老练，还是有部分涎水顺着嫩竹烟筒流了下来，悬悬地下坠，看了让人感到恶心。驼背不觉得那涎水恶心。有那么几次，我看见他把涎水吐在他那弯曲的食指上，往工区那几个比我年龄小的孩子的额头上涂，说是让蚊虫咬起的红包快快消散。涂就涂吧，他还用指拇抹得那涎水成不规则的圆圈，显出黑不溜秋的黑圆，像日本的狗皮膏药旗印在额头。我是不信他那些乡俗的。我还看见他那次把嫩竹烟筒里黑漆漆的烟垢涂在老五的耳轮上、大腿上，说是驱蚊避蜈蚣。我宁愿被蚊虫咬得血流成河，也不要驼背施展他的魔法。我嫌他脏。有驼背在场，我就要跟他保持一段距离。他周身都散发出叶子烟薰人的恶臭，夹杂着刺人鼻子的酸腐味道。他每年冬天到开春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要到工区的大屋子来寻火烤，每天像上班似的比较准时，大约是八点钟过十分，他就从我家屋后的嗣湾的石砟公路上往工区疲沓疲沓走，嘴上咬住嫩竹烟筒，烟筒前逗着的叶子烟有时冒一股白烟，有时是熄了火的没燃。他双手藏在长布衫下提着灰笼。他到工区的时候，我父亲他们已经站在工区前的三合土上经过了排队、工长吩咐工作，齐声回答“知道了”的一声吆喝，齐齐地出工去了。工区里只剩下炊事员胡眼镜。胡眼镜是一个人物，据说是某大学的学生，他在学校里犯了什么错误，经人介绍，在工区当炊事员已有多年了。我父亲他们上班去了，工区偶而有病休的或工休的个把人，就会早早地把大屋子的柴火架燃。没有生铁火炉和镔铁烟筒那几年，就有一口烂铁锅放在屋子一角。那几年还没有换成水泥枕，一律是木头枕木，换下的旧枕木堆成小山一般烧不完。驼子享受到了旧枕木当火烤的待遇。他烤火没有主动性，例如添柴块子，把火架大一些。架火的时候，难免生出些烟子，或者柴火发出“毕剥”一声炸响，溅出一系列火星子，有人急嗷嗷地叫唤换位子，屁股在板凳上移来移去的，甚至有人争抢别人的座位。驼背始终坐在原处不动窝儿，像一尊菩萨安座在那里，外界烟火的侵扰，他没当一回事，那烟火的侵扰一会儿退去了，他仍然处于安详的位置。枕木柴烧得火火红红的，红色火焰和白色火焰交炽在一起，烤得驼背的长布棉衫散发出布臭和烟臭，他的额头上沁出细小的汗迹，这个时候他才会取出裆下的灰笼，把灰笼放在板凳下头。那灰笼是竹篾编的，形状类似北京奥运会的鸟巢，驼背这个小岛巢的篾条已被炭火烤得又干又脆了，还有几块竹篾烤成了黑薯条。底部是不大完整的瓦盆，正确地说只是大半个瓦盆。瓦盆里盛着青灰色紫灰，从酥松的青灰色紫灰就能判断那灰下面掩着一些红色紫炭，炭火一天二十四小时持久不灭，那青灰就是紫炭的皮肤和肌肉，炭就是骨骼，火就是血液。驼背在整个冬天里都很在意这个持久不灭的灰笼，这是他缺衣少食唯一能给他温暖增加热量的东西。不过这个灰笼这一次被五娃子把火给掐灭了。驼背终未忍住去屋外按树底下屙尿，老年人那东西掏摸着才肯探出头来把尿屙净，费了一阵工夫。五娃子来得很麻利，他扯下裤腰，这年代还没兴在裤裆处安装拉链，钉上扣子之类，也没皮带扎，男娃儿一般都没穿紧绷绷内裤衩，一下子扯下裤腰就露出他那个包皮包得只剩一个小眼儿的小鸡鸡，丹田气往下一沉，一股银色的尿圆滚滚地带着力度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像是根棍子一下子插入灰笼里，只听“扑——磁”一声，紧接着一股尿骚味腾了起来，灰笼里顿时就成了一个黑窝儿。驼背顶着罗锅上得门外三级台阶，拉开那扇沉重的红褐色双扇门的一扇进来，五娃子已经用柴棍把灰笼里的黑窝儿用青灰盖住了。大家都装做没啥事发生。驼背直到把灰笼重新挂在裤裆下往家回去也没有发觉灰笼里出了问题。这一晚驼背冷惨了。我想，他会不会得感冒。可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多钟，他疲沓疲沓往工区走来，工区的柴火还没生着，驼背在我眼前又演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吸烟工程。那灰笼里的火炭照样把他的叶子烟点燃了。他嗜烟如命。他吃烟就像是人的一大享受，除了这种享受，再没有啥可以叫他周身通泰的了。为了讨好他玩，我们经常拣一些烟屁股交给他。他双手接着，如捧圣佛，咧嘴做出笑，脸上皱纹久久没消散。他那双老粗的手指把踩扁了的纸烟屁股小心地撕开，捻散烟丝，用旧报纸裹了烟丝，短怪的舌头舔几下报纸的尽头。裹成喇叭状的烟丝比叶子烟容易点燃，吃这种烟是种轻松的享受。他“嘶”地一声把一股浓烟吞进肺里，憋上一阵，让烟把肺里各个角落都亲抚了一遍，才肯把烟放出嘴放出鼻孔。出来的烟滤了一遍似的寡淡了。我看驼背吃烟就想到吃猪肉。这年月吃一顿猪肉比盼望一个美梦成真还难得。驼背吃烟吃得有滋有味，我禁不住吞口水，想哪天能吃上一顿解馋的猪肉。我人小，对未来多少有点明确的指望，例如想吃一顿解馋的猪肉。驼背似乎是那种完全没有指望的人，他随遇而安得让我大惑不解。驼背内心的平和无奢让我弄不懂他似乎是世间一具象征物，是沾鬼气或仙气的那种。不然，几十年过去了，他怎么老是在我脑子里久久不肯消逝呢？这驼背他在我记忆里期盼什么？当地俗话说，七月半，鬼乱蹿。每年农历七月十五的傍晚，到处可见祭奠死去的亡灵，我偶而也会想起不知相貌的祖父，略记得相貌的祖母，更多记得的却是跟我不沾亲不带故的李驼背这个人物。未必然就像当地俗话说的他记惦着我向他当面的一次道歉？不大可能吧，我想了又想。我们即使在他面前恶作剧了一次又一次，完全没有把他当作一个老人看待，把他当猴耍似的，他也不会要我向他当面道歉的。尽管是这样，我还是深感歉疚，特别是随着年龄增长，阅历渐多，这歉疚的法码越来越重。按理说，像我这样的孩子是不应该做出那种可怕的恶作剧出来。我的父母管教我非常严厉，父亲历来都是拳头政策加上咒骂条文，他能一巴掌把我扇得在原地转圈儿，我倒地后不知东西南北，他气急败坏的时候抓住什么就朝我瘦弱的身体打过来，有几次是抓住铁火钳朝我背上劈过来。父亲的粗暴给我幼小心灵带来了深刻的伤害，却给我少年时代的玩耍内容增加了弹压的可能性。母亲是一个十分善良的女人，她来自涪陵乡村，对父亲从来就是百依百顺，是个贤妻良母，她对我的教育就是不要惹事，唯一让我记恨她的是向粗暴的父亲告状，让我瘦弱的身子再一次经受疾风暴雨般的打击。我活到未成年强烈要求下乡去当知青，可以说是苟且活命的成功逃离。在这种不乏拳头巴掌教育的家庭里活着的孩子，按常理是不敢在外招惹祸事的，我没料到为了好玩，我的恶作剧发挥了我潜在的文学想象能力，差点儿闹出命案，把驼背送上西天。（讲到这儿，我的手脚有点发抖，牙齿像在松动，请允许我歇一口气，让我一会儿把那近乎犯罪的恶作剧留到稍后讲给你听。）说到此处，那恶作剧还是缘由驼背奢烟如命。他对我们没有怀疑，缺乏应有的判断力。驼背人虽然弯如虾弓，却是个直肠子汉子，他脑壳里没有曲里拐弯的东西。他很少言语，他经常干的活路都是别人不愿干、别人屑于去干的。在这方圆七八里地方，人们有时候第一时间记起的人就是驼背，他从来没有拒绝过请他去帮忙的人。谁家死了娃儿，他就有了活路做，捱到天黑得麻杂杂的时候，驼背阴悄悄地提着席子裹的死娃子，肩上扛把山锄，顺着山路七弯八拐斜斜地上得坡去，一团黑矗矗的影子朝那渐黑的山坡滚得风快。驼背干这种往阴间送死娃子的事比一般的农民汉子利索得多，可谓轻车熟路。他平时走路疲沓疲沓的像负重机器一样慢而乏力，他提着死娃上山却疾疾的去得麻利。他要趁天黑尽的时候把死娃子埋在土里。阳世的黑夜就是阴间的凌晨来临，趁阳世黑尽把死娃入土，好让阴魂早些去阴间报到，才找得见转世的路径。这些都是当地人的说法。再呢，不可能大天白日去山上埋死掉的孩子。谁家死了娃儿好像是件不宜张扬的事。驼背通常是用最短的时间上山去，咬在他嘴上的嫩竹烟筒没停歇地叭叽叭叽地吃烟，散乱的火星子一下子坠下来，那是烟渣子燃掉筋脉承载不住掉下来的，部分火星打横飘散，可见驼背在夜色里走得多快。老五家没有搬离绵阳铁路工务段的年月里，他的母亲生下了九个娃儿，其中有两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娃儿，就是驼背在天擦黑的时候提到对面乱坟坡上埋掉的。老五家搬走后，胡眼镜结了个皮肤像过年的年糕一样又白又瓷实的婆娘，是在乡村公社当过广播员的，听说曾跟公社武装部长有过一腿什么的。这都是现在时兴的说法，那时的说法是那婆娘跟武装部长搞过腐化，嫁不到她起眼的人家，她又不愿意下嫁给哪个泥巴腿杆当女人，她一心一意要找个吃国家粮的人才愿意嫁。陈工长去乡下钓鱼了解到此事，就撮合，跟大她十多岁的胡眼镜成了两口子。我那时年少不谙事，以为男女间搞什么腐化一定是把公家什么东西给搞坏了，才要受到公家的处分，众人的鄙视。那女人不是啥贤货，多年后，我在那隔壁屋子写作，就听见她跟裁缝师傅，后来不是工长的陈工长，新上任的当地乡下马书记在床上做过事。她跟胡眼镜结婚后生下一个男孩，男孩不到三岁，发高烧，胡眼镜去工务段学习未归，那女人看见娃儿烧得不行了才弄到几个区间（两个铁路工区为一个区间）外的铁路医院去抢救，结果可想而知。她把死娃抱回家放在床上，我母亲劝她莫把死娃放在屋里，免得阴魂进屋，往后不好带孩子，她才把死娃用棉絮裹紧了，放在屋外阶沿上，用张蔑席盖着。驼背来早了点，他蹴在门前那棵歪脖子树下吃叶子烟。那棵歪脖子树是五娃子栽的，以前拴猪拴羊，直树被扯成了斜树，正中的那根，早已被五娃子的父亲掰来做了打人的棍棒，那棵树失去主干就长成了斜歪，跟人一样斩断了志气就没有成材。我在家门前往驼背那儿瞅去，驼背的嫩竹烟筒上闪一闪的火头像挂在歪脖桃树枝上的红色桃花一样了。这时候天黑麻麻的，他才站起来，一手提着短把山锄，一手提起裹成圆筒儿的死娃子，往斜对面的乱坟坡走出。那乱坟坡跟我们住家之间有一个较大的水塘，驼背需下坡去，走上堰塘埂，才能踩到对面山坡的黄土。驼背一冒一冒的没有几分钟就走过堰塘埂，踏上了对面山坡。埋了娃儿，主人家给他两包纸烟，或一包纸烟或几匹叶子烟。那年月乡村多售一角四分钱一包的飞燕牌香烟，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烟。给多给少，驼背不嫌，不说亏歉，好像是在为自己做事。有人说驼背也有偷懒省事的时候，例如给胡眼镜埋死娃儿。我对那次乱坟坡上野狗家狗恶斗的情景终生难忘。乱坟坡上长着稀少的松树，土质是那种石谷子风化了的黄土表皮，坡地干燥向阳，坡正中隆起如一个大山丘，是个死人的好去处，难怪早在几百年前就被当地的先祖们占据了这个地方，大大小小的坟头数都数不过来。我看见那些坟头就会自然想起二战片中整装待发的坦克群，让人心里感到一种威慑。没有在清明之前垒些新土的坟头前的鹅卵石松散开去，成了别人垒坟头的材料。这乱坟坡其实就是坟上垒坟、骨上垒骨。驼背每年都要在这个乱坟坡上走好些趟，他晓得坡上哪个地方土好挖，哪个地方的土皮薄，挖半尺多就见石谷子，震得锄把发麻，把老牙震松，把肋巴骨都要抖松动。驼背埋胡眼镜的娃不晓得他是咋个埋的，第二天白天，那山坡上聚集了大大小小不下三十多条野狗家狗，相互追咬、狂叫、撕扯。人急了声音要变，狗急了那狂叫的声音让人胆颤心惊，像从地狱里发出来的。山坡上到处飘飞着雪白的棉花，有的野狗还在穷追不舍那被另外的野狗叼跑了的一片棉被。可想而知，那死娃子的骨头发毛都被野狗家狗抢而食之了，它们最后争强好胜的厮斗纯粹像人类在划分各自占据的地盘。人们整个白天都抑制不住好奇和寒心往那乱坟坡看去，听着野狗家狗的狂叫，抱怨驼背把埋死娃子的坑挖浅了，才惹来这场狗们的争夺战。这年月人难得吃上好食物，更莫说野狗家狗有大啖特啖的好机会了。穷啊，这年月！我家门前的堰塘是嗣湾的，那一年放秧田水快放干了，有外队的人来罩鱼，罩住一条一斤多的鱼，被嗣湾的人按住那汉子在水里争抢，直到把那条鱼撕成碎块，把那外队的汉子的耳朵也撕豁了一个，同时把嗣湾的张老汉的儿子的卵子抓爆了一颗。这年月穷得动物生物都不大生长，哪来众多的鱼让人捕捉！想想现在，我老丈母家的杂毛土狗居然连猪肉都不吃了。只消用潮湿的鼻头轻轻触碰一下，确认是肥肉，扭头晃脑，打个响鼻，表示它已经学人减肥节食了。那年月，看见谁家今天割了两三斤肥得打颤的槽头肉，肉里还有现在的人们认为吃不得的大大小小肉瘤子，凡是看见这种猪肉的人，口水就会蓄满口腔，咕咚一下就可以吞进肚里。隔壁家老五，他平常爱跟我争强好胜，只要闻到我家在炒肉了，闻到蒜苗和豆油炒的回锅肉的香味，他的双脚不由自主移到我家门前来，一副任人诅咒都可以承受的样子，只要能吃到一点猪肉。我家倘若在屋外搭方桌吃饭，他就站在离桌一丈远的地方向嘴，嘴角流下清口水。他家一年四季难得吃一回肉，可想而知他有多想吃肉。我和大哥、二哥、妹妹，都狠狠地盯着他，用眼光推他，用眼光打他，用神情乱骂他，他像抽了骨髓水似的木呆呆的。我们知道他向嘴会向脱我们肉碗里一两片肥肉，那肥肉已在木箱里放了两三天，母亲为了等我父亲从段上开会回来吃，肉燎熟了，放臭了，加重了豆油炒蒜苗，香味还是掩住了大部分臭味。这年月臭肉也没有多的啊，我搛碗里的一块炒得变薄的肉就要下很大的决心和勇气，怕妈说我，怕哥妹骂我。我馋啊！一般情况是吃了饭还没有解馋，要细心回味才品出肉的味道。人就这样缺油水，何况生性就是肉食动物的狗。驼背听了有人说他把死娃子埋浅了的埋怨，也不跟人争辩。我后来听当地老人们说，死娃子被狗争而食之是个好兆头，下一个娃儿才好养。似乎野狗们已经将死娃子的魂魄分担过去成了有形状的体态，那体态就是活物，就是生命。这是乡间的一种说法，类似藏民的天葬。是不是这样的，没有民俗专家撰文稽考，我不得而知。倒是流传下来的比较合符文明葬礼的固定在一处的阴基在我家北面山坡上，跟乱坟坡遥遥相望。我小时候就听人传说那山上的鬼特别多，经常有许多鬼在山上开大大小小会议讨论下一个捉拿的活人名单。那一年秋天的样子，我的乡下同学的父亲就吊死在那山坡上的一棵挂牛胎衣的桐子树杈上，据说舌头伸出来有半尺来长。他是个富农，他解放前节省得过年都不吃猪肉，好不容易买了两三亩田。他受不了日夜的批斗，经受不了“鸭儿凫水”的酷刑，趁风高月黑之夜逃出看守屋子，在山上拔了几圈葛藤，成功地把自己的颈脖挂在了树杈上。吊死鬼的样子很吓人，没人敢去给他收尸。驼背把他从树上放下来，把他的舌头塞进嘴里，把他鼓出来的眼珠子按进眼窝，找来一床烂竹席裹了，就地刨了个坑，草草地埋了。第二天，大队民兵允许死者家属去垒坟，家属在埋死者的地方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一块像人的尸骨。尸骨被野狗拖得无踪无影了。那山坡更加蒙上了一层恐怖的阴影，放牛放羊的人都不敢去那山上逗留，在十分缺柴火煮饭的年月里，很少有人去那山上偷砍树木。常去那山坡的只有驼背。他在那山坡出现一次，就说明他又把一个见天不多的婴儿放进了阴基。那阴基是石板砌成的，像口大棺材，有丈把深，内宽一丈多，井口有个方孔，往里一看，里头有散乱的薄被、绳索、头发、颅骨、肋巴骨，手脚细白骨，还有扎得紧没有松懈的棉被筒儿，筒儿里是新亡不久的小生命。野狗家狗在这阴基上低头抬眼嗅一阵就悻悻地离去了，阴基里扔的全部是死去的婴儿，大点的娃儿还是被埋在乱坟坡上。有那灵性的狗，在死人之前的几天里，它们有预感似的，在那乱坟坡上群集，天一落黑就开始像狼一样哀声悲鸣，声音瘆得人周身起鸡皮疙瘩。听到这狗的悲鸣，天气尚好的时候，驼背就把山锄检查一遍，把楔子楔得更紧扎，然后把山锄浸在水中泡那楔子和锄把头，好让他挖坑埋人的时候卯上力不会中途脱落。狗悲鸣的几天夜里，人们就猜测谁家将有过不去坎的人。一当狗的悲鸣停歇下来，三天之内，定有驼背的活路，不是大人咽气，就是娃儿凿笨（死亡）。死的是大人，驼背去给亡者净身穿老衣，把谷草灰铺在棺材底，用土碗印些圆圈，给死者口里塞一点陈艾，白米。年轻人不懂规矩做，从烧倒头纸到撤帐子出煞、入殓、出丧，他做得地道，两边耳轮上总是夹着白生生的纸烟，荷包里装的是鼓囊囊的叶子烟，嘴上嫩竹筒上逗着的是货真价实的金色叶子裹的老指拇粗的烟卷，有力道，味扎实，连涎水都有筋力，拖一两尺长不得断。死了老人，驼背像格外高兴样，那腿脚比平时活泛多了。他说死老人是喜丧，老人寿终正寝，活够了甲辰，去了该去的地方，应当庆贺。他埋娃儿，第二天，就要沉闷得多，总觉得有些可惜啥的，好像一连几天都在想着啥。谁也没有在意一个乡村驼背心里会想些啥。他会看着他的老搭档山锄，像发呆，在痴想。那把山锄尖尖的像鹤嘴，他驼，矮，锄把就短，是青杠棒做的，词典里解释说这种木材质坚硬、性大，不易加工，又叫柞木，在当地农村就叫作青杠木，现在已经广泛用它来做家具材料，有蒸汽烘箱脱水去性，青杠木可以制作出品质优异的高档家具。驼背显然不晓得啥叫柞木，只晓得青杠锄把耐用，十几年了，锄把被他握得又光又滑。他习惯用之前朝掌心“叭”地吐一泡口水，那口水含有浓烈的叶子烟熏人味儿，青杠木吸进肌理纹路，常年不生虫，不干裂，只是年代久了，锄把有些不直了，驼背用惯了，一锄挖下去，正中正脉，其他人用这锄头挖土，恐怕会一下子就挖偏了，挖破自己的脚掌也难说。驼背的生活工具，只有他自己才使得上手，别人不会看中他的任何一件家什。驼背的山锄经常搁在红苕地里好些天，他要吃红苕了，肩挎个高攀撮箕，去红苕地里，用那山锄挖一两窝红苕。他屋里没有一粒存粮。当地俗话说：鱼死不闭眼，只准吃不准攒。这是对打鱼人说的古言话。驼背却是这样做的。没有红苕吃，他就去保管室用木撮勺撮些谷子，放进石臼里冲脱谷壳，吹糠见米，米不洗，直接下锅煮成闷锅饭，连锅巴带未冲脱的谷壳一并放入嘴里慢慢嚼细。咽时没有青菜，他就手指蘸点儿盐洒在米饭上。这样吃饭虽然大煞风景，却叫人大开眼界。驼背一定没有“三高“症状。他弄红苕吃，只把那红苕洗得大致干净了，拿回家去煮，煮熟了，边吃，边撕下有点泥的凹处的皮，侧眼看一看，大致算干净的，他咧开嘴巴，连这种稍带点泥的红苕也吃进嘴里。扔了怪可惜的。遇到连天大雨，家里没有余粮，驼背不出门，一两天还行，三四天就扛不住了，他有半块盛水的瓦罐，他饿极了就喝点瓦罐里接的已清亮的屋檐水。院子里的人家说来说去都沾点亲带点故，总有人家给他送一碗玉米稀饭，撬砣子（稠的）红苕丁稀饭，或者一块高粱馍馍，两个烧洋芋，半块锅盔，一碗豌豆凉粉，一碗搅团，一碗水豆腐。人送啥，他就吃啥。送的人总是送饭不留碗，把食物倒在驼背那个豁了几个口子的大土碗里，当场就拿回自家的碗。他自己用的也只有那个大土碗。那一年我随乡下的同学去嗣湾玩耍，从一间茅草房边经过，看见那茅草房上的谷草都沤黑了，有的地方长出了绿色的秧苗和几窝苦菜花，几窝已开了黄花的油菜花。同学说，这就是驼背的住房。这住房空着门洞，连半扇门板也没有。我朝里张了张望，一片漆黑，看了好一阵才看见了屋内不过十来平方米，跟当地人家的牛圈一样大小。屋子里有个土砖垒的灶，没抹白石灰，是那种黄泥大砖稀泥夹隙的原样，豁牙漏缝的。灶前没有一把柴火。没有厨具，一个大土碗斜头歪脑在灶台上。占地宽的是那架老式木床，床上挂着一笼粗纱蚊帐，蚊帐缺这块少那块的。床沿下垂一尺左右，有云纹图案痕迹，像个古董。只有三条腿，缺了的腿根处，留下斧头劈砍的残迹。三块大小不均的沙包石乌龟般重叠着垫住床腿根。同学说，驼背说的，床要那么多床腿做啥。那年秋天下连天雨，驼背没柴煮饭，用斧头把那条床腿砍去煮饭了。这架古色古香的床是土改那年分的浮财，原先挂蚊帐的装饰物早被驼背当柴烧掉了，他说那些花里忽哨的没用处。有走乡串户搜寻古物的人给他一笔钱收购他的床，驼背说钱多了拿来没有用当（处）。有人提出做一架新床来换。驼背睡的床有个暗处在于他取了一根床横木，夜里睡觉放下驼背刚好在那无床框的下陷处，他才睡得舒服。他不换床。他怕人偷了床，用斧头把床上的云纹图案、龙凤图案砍得不见真迹，让前来寻宝的人唏嘘不已。屋里没有了一样有用之物，就没有谁对他屋里的东西产生欲念，驼背每天放心大胆地去工区消磨时间。真是家无一物有用，心无一点挂念，省得了许多烦恼，不像我们现在走哪儿都放心不下家中财物，惦记着银行里的存款，出外几步就把保险柜、防盗门检查一遍，真如老子说的多藏必厚亡，多爱必大费。尤其当今社会防盗门生产厂家生意日益火红，可见人们相互防范有多么严重。驼背的屋子连块门板都没有，成天洞开着，鸡狗自由进出，鸡狗伸颈探头而进，耷脑空嘴而去。驼背坐在工区的木板凳上怡然自得，他那残留的牙齿咬着嫩竹烟筒，像在咧嘴笑。实际上他没有笑。嫩竹烟筒有大指拇粗，竹嫩，皮薄，中空，烟卷儿插、栽、塞、逗、拧，或强行往烟筒里整，都比较适用。其他老汉的烟管精巧无比，有铜烟锅，黄铜白铜；有玉嘴儿，青绿翡翠；有竹疙瘩雕的，奇木镂的。装饰物吊的野猪獠牙，公牛角尖，乾隆盛世铜钱片儿，机枪子弹壳儿，水晶玻璃蛋儿，怪石花纹果儿。驼背的嫩竹烟筒成了沛然去雕饰的简陋物，几颗苍老的牙齿咬住那嫩竹烟筒，咬起了牙印儿，越咬越薄；另一头呢，烟筒被他使劲唆吸烟火烧得泛出嫩竹味儿，烟筒越烧越短，短至无法用，驼背去慈竹林寻适合做下一个烟筒的嫩竹。做得最好的竹烟筒，是挨了处分降为巡道工的陈工长给他做的那个用金竹制的烟筒，筒口用刀子旋得滴溜儿圆，内里四斜坡顺当当的光生，吸头用刀片刻了两圈细纹，驼背稀疏的几颗牙齿咬住烟筒不易打滑。陈工长自从当了巡道工，就从人们认为不像是人的角色变成了到底还是人的角色，以前他见了人就怒着一张脸，虎着一张皮，开口就教训人，现在见了人就嘻开一嘴整齐白牙齿向人笑，让人晓得原来他笑起来还是蛮有人情味的。活该他倒霉走麦城！那个星期天他去胡眼镜的婆娘的生产队钓鱼，是热得猫狗都住阴沟洞里钻的天气，一列去北京方向的快车在铁路上脱轨了。大约一个星期前，陈工长向工务段领导汇报过弯道的铁轨因为天气炎热被晒软，轨距在往不利方面增宽。工务段领导没有及时作出处理意见。铁路派出所的人带着手铐下来，陈工长吓得裤裆处湿了一片。从此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从前工区到处都能听到他呵斥人的干炸炸声音，现在到处都能听到他扬脸大笑的哈哈哈声音，以前总要骂几句驼背不痛不痒的话张扬一下他的威严，现在他对驼背面露慈祥的神情，没事儿时跟驼背坐在那根巴掌宽约一米二长的木头板凳上，吊着个不大的屁股，用火钳往炉里架柴火；偶尔也随人说几句带色的话，现在叫晕话。他多次都想引发驼背说话，驼背只是“嘿”一两个单字就不说话了。驼背很少说话。我记忆里就没有看见他跟哪个摆过龙门阵，没见他跟谁争吵过什么。据说，为了照顾他让他老有所倚，他的幺弟把大儿子划拨给他，由大侄儿负责驼背的晚年生活。像驼背这种年纪的老年人，谁都看得出来熬不了多少年头了，照顾几年是几年，照顾几月是几月，也许是活一天是一天。驼背两腿一蹬走了，他那块屋基地和自由地就划给大侄儿。大侄儿两口子开头年把每月多多少少还给驼背秤点粮食，过年给驼背扯几尺蓝布做件衣服穿，割一斤把猪肉给驼背过年吃。哪晓得驼背几年下来不但没有瘟头瘟脑的样子，反而跟老树疙瘩又发新芽儿一样，三灾八难没有，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都没害过，那架式要死在大侄儿的后头似的，成就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故事。大侄儿两口子不干了，不再给驼背过粮、割肉、扯布。驼背不计较，照常过他的日子，照常去双河街上赶场，场场不落空，场场必去。原来是三六九赶场，后头改为十天一场。再后头又改为三六九赶场。当地政府咋个改赶场，他就咋个去赶场。他去赶场，裤腰上要别鸡嗉子大一袋儿大米。口袋是看不出原色的粗纱蚊帐缝制的。他赶场，没啥东西要买。他赶场只去三个地方，一个地方在上街尽头背静转弯的地方，这儿散发着刺得鼻腔痒痒的叶子烟浓烈气息，卖叶子烟的老汉们早已把稀眼竹篾背篓斜向路人，让人看那背篓里烟叶的成色，另外已拿出几把压实成扁状的烟叶放在地上重叠着，下垫一张塑料纸以便让烟客拿起烟来摸捏，闻一闻味儿，捋开几张烟叶感受筋道，感觉一下烟叶的厚实和丰润。所卖的烟叶昨晚被口含清水扑哧扑哧喷了一遍水珠薄雾，此时的烟叶格外滋润，手感细爽，展合自如，如张张金色翅膀收缩扩展都有力道。驼背是知晓叠在地上的烟叶有多地道的，他看着那烟叶禁不住嘴生津液，有一挂没收拾住的涎水从缺牙处漏了出来，跌到胸脯处才断了线。驼背用羡慕的眼光看买叶子烟的人。他弯腰拣几小片儿漏在地上不被他人看中的叶片儿、烟梗儿、烟锅巴。碰上卖烟的人高兴了，扯几匹没长伸筋脉的叶子烟给他，他连忙伸手接着，嘴里“嘿”地一声像是道谢。他接了叶子烟就不在原处逗留。近晌午的时候，他去街上第二个地方。走进街上唯一的国营饭馆，他把别在裤腰带上的一小袋儿米放在油漆斑驳的桌子上。工作人员用秤要（念么）一下。通常是换一碗白米干饭，炒一份回锅肉。回锅肉小份三角伍，大份四角五。驼背要个小份。他心不厚，大米是从保管室供给五保户粮食中拿来的，他拿多少就记多少帐。驼背在饭馆吃饭，坐得久，吃得慢，像要趁机闻免费饭味肉香。他把盘子用米饭擀得不见一点儿油迹。吃完了饭，嘴皮上的油迹也被他那短怪的舌头舔了个干净。再要碗下面的带碱的黄汤喝够了，一般是下午两点钟光景。驼背没有准确的时间概念，他凭着街筒子里人声喧闹的稠度判断太阳这阵已经偏西两三丈了，街上已是后市了，该收摊的准备收摊了，开头熬价的货这时就相因甩卖了，回家去还有二十来里路，无事就该起身打回走了。他在这个时候，通常是棒棒也挺不脱地要去上街尽头卖叶子烟的地方转一遍，看看地上还有散落的烟渣碎叶就拣起来揣在衣兜里。运气好的时候，卖烟的人的稀眼竹篾背篼里会漏出细碎的叶子烟碴子，收拢就可以裹两三袋叶子烟吃。运气再好的时候，卖烟的人今天卖得好，心头高兴，把剩下的小束儿别人选剩的烟叶大方地送给驼背，当作做善事：这是驼背当天的最大收获。还有的收获是，代销店老袁叫他顺路担点货回去，货担拢了，老袁给他打二两掺了水的红苕酒，两三匹长伸展筋脉的金黄厚实的叶子烟。老袁吃叶子烟，是那种烟点燃半天不会熄火的上好的叶子烟，烟灰细如胭脂，色如瓦灰，味道辛辣醇厚，气息绵长温和。吃这种烟，驼背等于打牙祭，就好像我们踏进高档酒家整了一顿生猛海鲜，他乐于此，不怕疲累。我家离四周的街都有二十来里路，东有小溪坝街，南有山峦叠嶂中的马蹄岗街，北有海登法师居住的重华重镇，唯有西面的双河镇街，是我和驼背常去的地方，我家的户口本都在双河镇街买粮油，火车也顺道，汽车也顺道，公路平顺没有坡坎翻爬。双河镇街只有一个街筒子懒弯懒弯顺着丘陵角下，傍着一条臭水沟的小河。上街尽头，小河又接着一条小沟即为双河街来由。街上全是一色青瓦屋你挨我靠的，多是临街的装槽木板门，户与户之间有人过猪过的窄巷，窄巷也是固定的装槽木板。一到赶场天，满街筒都是乡下人推推搡搡，吆喝声不歇，担挑的口喊“让，让一下”不绝于耳。街道又不宽，有不少住家户关门闭户，户外屋檐下就成了乡下人随便摆摊设点的地方，街道就显得更窄了。那几年还没有划分市场区域管理，大致有的买卖例如牛市、猪市、竹市、卖鸽子兔子羊子等，划拨到街筒子外的地盘。出得街筒子，就能听到猪嚎牛哞，羊咩咩地叫个不停。比较清静的是下街头石桥处的鸽子市场。这个市场多次被取缔过，因为玩鸽子的多是乡里的耍家，打眼就能认出哪是玩鸽的行家里手，买卖的结果与农业生产无益。这年月还没发展到肉鸽的交易，玩鸽的多是乡里有眉日眼（名气）的老几（人物），你看他们那悠闲有分寸的左手捏握着鸽子的身腹背部，手指夹紧鸽子的双脚，大指拇压住鸽子的翅头，右手食指和大拇指形成一个温柔的夹，扳弯鸽子的头，斜着鸽脸，看那明亮的鸽眼，鸽眼水晶般透亮，眼里水色深邃浩瀚，四周堆砂，砂堆无形，无常规，无常态，美妙无穷，千般玄妙，万般奥堂，非行道中人，看不出鸽眼里深含玄机。听那行道中人细细品说，如听仙家点化，顿感高深莫测。要么就听那行道中人慢慢瘪一下厚嘴，轻轻摇脑壳，否认此鸽能从秦岭放飞回来。在这个庄重时刻，评判鸽子的行家一般都会尊重鸽子主人和爱护鸽子，把尚未吃完尽头的叶子烟或纸烟果断地扔在地上，不让烟薰了鸽眼。我自小就喜欢养鸽子，养了几年土鸽子，对那行道中人的话听得入神，常来此处听他们评说鸽子，没钱买那信鸽，却也长了见识。常看见驼背在这鸽市打旋儿，他不看鸽，只寻地上的烟锅巴。鸽市的人大多数都是鸽迷，只注意鸽头，没注意脚头；驼背每次收获都是大大的，拣的烟锅巴够他吃好几天。他拣烟锅巴一字儿排开，暂不搿碎，细心裹了，做到心中有数。他磨蹭时间有个意思在，是等老袁来找他顺便挑点东西回代销店。驼背从来不主动去问老袁，他等老袁来叫他。老袁晓得找驼背就在鸽市桥头，这个时候，驼背像钟点一样准时蹴在那里。没货挑，鸽市散了，驼背吃一袋烟就往回走；有货挑，他把嫩竹烟筒衔在嘴里跟老袁去街上担挑子。老袁给驼背的货不太重，少呢也有一百来斤，压在驼背肩上显然还是重了点。驼背的背上长年累月顶着个罗锅，经担子一压，他仿佛又矮了一大截。老袁虽是好意，让驼背挣点吃货，我觉得老袁为省三两个钱找驼背担挑子还是狠了点。我那次放学在路上碰见驼背担挑子，几十年过去了，我没忘记那情景。我在离家十多里外的观音寺庙读高小，学校在家和双河街之间的一个老庙子里。是下午放学，回家走在铁道上，看见驼背担挑子在前头一冲一冲（念中）的，他脱了上衣，背部顶起的罗锅全部显露出来，骨肋突显，尚有少许肌肉在那些突起的骨肋下鼓动收缩着，汗流满背，油渍渍的，底层是红苕皮那种黄铜陈旧色，在夕阳的光线照射下，幻化出一种铜质般的虚光。特别是巴在罗锅上像是才涌起来的一层层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透亮的水泡，是才出的新汗珠，没来得及跌落、混合、汇集下流，这情景让我幼小的心灵十分震撼，像是什么东西把我心口子撞了一下，有点闷，有点疼。那时我还不明白啥叫震动，啥叫同情，啥叫悯怜。我心里很难受。我见惯了乡下人担挑子的情景，那往往是强壮的农民汉子和泼悍的农民女人逞强斗胜、显示旺盛生命力和精神气的一种无声的比赛，暗含一种逐角，一种男人向女人的炫耀。女人们对乡下身强力壮的男人的羡慕以至倾斜情感，难说不是从这很有力量说明的担挑子上感受来的。那强壮的汉子担挑子，你看那个架式，嗨地一声并没有喊出，却显得轻巧地把腰板一硬，左肩往前一拱，脚步杀出，重担前拱，扁担一闪一闪，担儿一颤一颤，腿肚子上的肌肉一紧一松，腰板一硬一弹，腰腹却是软如新棉，腹肌一挺一挺的，女人们看见了这号男人常是投去赞佩的眼光。遇那一溜儿交公粮的，男人们还要你追我赶，唱出些晕素搭配的歌谣，肩上的重担儿就像轻飘了许多，繁重的劳动，给人留下快乐的印象。驼背担挑子给我留下另外一种悲怜的挣扎印象，他仿佛在倾身尽力往前挣扎着要想摆脱背上那口罗锅对他的泰山般的压迫，但他每走一步都没法摆脱这种与生俱来的命运的安排。我没有想到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在我眼里是老年人的，就是这个孤寡的老人，无依无靠的驼背，为了一点儿吃货，竟干这种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的活路。驼背左肩上压着扁担，右肩上插过去一根打杵子（歇气竖着撑扁担，走时斜插过肩搭在扁担下可减轻另一个肩上的重压），走在铁道中间，枕木的距离规定了他的脚步，他有些吃力地按枕木的间距走着，打杵子在右肩上一撬一撬的，挑子显得晃荡。我们几个少年被这驼背古怪的劳动情景震惊得无话可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悄然无声，一个二个陆续走下铁道，在路基上走，生怕惊扰了驼背，会给他增加重量。驼背这种劳动情景里有种我们弄不明白的东西紧紧地揪住了我们的心灵。我们看他的背廊，看他的侧身，看他没有完美的胸肌，看他那多层肉轮的一鼓一缩的腹肌，直到看他穿着——与其说是穿着，不如说是胡乱套着——蚊帐缝制的短裤。屙尿的地方驼背没收拾好，他那个东西在驼背挣力往前的时候钻出裤裆缝来了，那不像是五娃子那包得不见内容的东西，我好奇那东西怎么是乌黑乌黑的，卷回去的包皮像干豆皮一样皱在裤缝那儿。孩子们哈哈哈地笑。五娃的三姐和另外两个女生脸一红往前跑了，我和几个男孩子像约好似的同时站住，掏出自己的东西，我觉得很惭愧，我的东西像才出土的小笋儿一样嫩得除了屙尿没法做其他事情。我们都同时再去看驼背那个乌黑的像打钝了的钻头一样的东西。驼背那个东西太有历史感了，没有听说哪个女人把驼背那东西当作废物利用。这对驼背的形象损害太大，我们也感到对男的形象是不好的影响。上一次在铁路上碰到吊脚楼那个叫做“梭叶子”的女人光着屁股往公社走去，我心里都没有看见驼背那东西外露使我感到难堪。现在我回想起来，那个被大家叫“梭叶子”的女人，实际上是乡里被大多数女人嫉妒的开朗的女人，她皮肤白得像发面一样，瓷实又有弹性，我虽年轻也晓得她长得如秋盛的苞谷，丰盈的颗粒细处让男人们赞叹不已。我亲眼见过我父亲曾站在铁路工区跟她说了一阵啥话，几天后我母亲就偷偷地哭了一场，不知是为什么事哭。那女人常来工区外头跟人摆龙门阵。她会唱许多民歌、歌谣，还晓得好多儿歌。我成年回家之后，碰见过她，碍于她的名声，没叫她把那些歌都唱一遍让我录音或记下，当作非物质文化遗产。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她的起兴句是“一根板凳两面白，新房屋里迎贵客。”山歌她说唱几天都唱不完。她站着给我唱了几首，我至今难忘，一首是《情妹回去几时来》：“桃花开了李花开，情妹回去几时来？有人来时带封信，无人来时托梦来。”一首歌是《昨夜挨打就为你》：“一把扇儿里边里，昨夜挨打就为你，前门撵到后门里，眼泪没干又想起你。”还有一首是《情妹听到树叶响》：“清早起来上山梁，摘匹树叶吹响响。情妹听到树叶响，假装出来晾衣裳。”她的声音有一定的磁性，宽厚带点沙嘎，还有种粘粘的啥感觉，听了就会走不动路。我试了几次想叫她进我家录下她唱的。我已是成年男人了，这女人在当地被人当作疯扯扯不正经那一类；这小地方随便哪家来个人串门都瞒不住，我怕人说闲话。母亲对她非常有看法，我打消了请她进屋唱歌的想法，给了她几颗水果糖润一润嗓子。可惜这女人后来病老在家中，至死无人去搜集她唱的那些歌，这是一件遗憾的事。她年轻时候，是我们当地著名的女人，她没有生过孩子，身材好，声音好，名声不好。她生就那个环境里，一直没有露脸长洋的机会，就像鲜花一样谢了，没了。她像花一样绽放的时候，风韵荡漾，我是孩子也看得出来，长成形状的男人都喜欢她，她这次被生产队七八个女人按在苕田里，把她两个长得好看的奶子掐得乌青，强行扒下她的裤子，抓起冬水田的稀泥巴朝她阴部又塞又涂。她们说她偷了她们家的男人。她说她没有偷她们的男人，她们的男人天天都在地里做活路，当个婆娘连自家的男人都守不住，何苦来世上变女人。她光着屁股走在铁道上，往双河镇走去，到公社找妇女主任评评理。她沿途都在向人叙说她的冤情和不幸。田坝里碎（念zua）田的妇女大声劝她回家去，莫把女人的脸丢完了。有女人去拉他，她坚持要去公社。她上身穿着褪了色的阴丹布对襟薄衫儿，下摆稍长，遮住了大半个屁股。那屁股长得圆润紧凑，一点不下吊。我成年后见识了很多女人的臀部，我得说她的屁股长得真是美妙。几个乡村同学比我大几岁，已知一些男女事情，急切切跑下路基下弯腰歪起脑壳往那个女人两腿间上方看去，随那女人走了一段路，跑转来抱怨说泥巴糊完了，啥都看不清楚。我晓得那女人两腿间上方是羞处，不明白醒事的男孩咋那么有兴趣那个地方。驼背那个东西外露，让我这个少年感到了羞耻。少年中有人跑到驼背前头去指屙尿的地方大声地呃！呃！看嘞嘿！看嘞嘿！驼背把打杆子竖着顶稳了扁担，让扁担斜如桥梁，前头箩筐吊着，以便他挑时只消把肩头支在扁担下就轻易开步，不至于使出两个箩筐负重在地时撑起腰需要的猛力。他腾出手把那个东西捉住塞了进去。我成年有了性生活经验，才知驼背那东西是大多会增加长度。好在驼背那东西这辈子他只拿它作了屙尿排毒的工具。他大概就没有想到过利用它来刺探什么，对它平常就没大注意保管和调养，更没想法滋润。我也没有看见过驼背那个东西，在听了能让人产生对女人联想的话，会有什么探头张脑的迹象。丁叔叔讲的男女的事情，足以把懵懵懂懂的少年引入对异性清晰的冲动幻想中。驼背听了却没啥动静，他去工区外头桉树下屙尿照常要掏好一阵才把那个东西逮出来，不像我们少年一扯下裤子那东西就昂地一下探起头来像迫击炮一样朝天冲着，瞪个独眼要蛮横一阵，把某种东西压住了，才不情愿地屙出一线尿；屙完了尿，东西还蛮横着。可见丁叔叔摆的龙门阵有多么煽情，把少年的性都煽煮得熟了。我至今没有听到有谁能像丁叔叔那样讲男女之间的事讲得那样精彩无比，他的话和神情就像一根根麻绳把我们一个个颈脖子拉了过去，我们每个人的颈脖子在一个寒假大概都因听他的故事生长了两三公分，两个眼睛都落在了他的嘴脸上，恨不得把他刚讲出嘴还沾着唾沫星子的话一下子就吃进自己的嘴里。丁叔叔像我们当地那些乡村中讲民间故事的人那样摆脱不了庸俗和下流，他还擅长加枝添叶，添油加醋，用当下文学创作的说法是加工提炼，虚构加上巧合，把男女事情描绘得有声有色，显山露水的。说白了，他是在日壳子，是乡里那种小范围内的能说会道的俗称的壳子客，他能把一根蜘蛛丝说成日本进口的鸡蛋大的白棕绳，能把画龙点睛的云彩说成是七仙女刚才驾了簸箕云来这儿看了看今年秧苗长势。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捕风捉影。不排除他讲的一些来自民间历代传说和故事，但他讲的大多是公公烧火（扒灰），媳妇偷人，男女私奔，寡妇夜里留门，狗连裆，猫叫春，男人跑马（遗精），女人射箭（自慰）。有驼背在，丁叔叔爱讲公公烧火。他逗驼子，问：“你烧火啵？”驼子只顾吃烟，没搭理，丁叔叔就不再问。丁叔叔讲的“公公婆婆大清早上捋斑鸠”的故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常想那故事真有其事吗，在乡村僻壤？那故事是说一个公公很想跟媳妇来事，那媳妇非常聪明，又不想得罪公公，媳妇很巧妙地应对了公公，公公想得没法自制了，大年三十的清早天还没有大亮，媳妇在灶房里蒸糯米准备过年的糍粑，公公赤条条地去了灶房还没开腔说话，媳妇就先说爸你咋个起来得这么早喃，你看我蒸的糯米可以冲糍粑了不？麻利地揭开木蒸笼，用木铲挖了一大铲热腾腾糯米递给公公，公公一只手把下身掩着，一只手接住糯米。糯米蒸得软瘫了，又粘又烫，他不停地换手蒙下身，羞于说什么，只说起来解手的，忙跑回床上睡回笼觉，睡在床上弄阴毛上的糯米，越弄越沾，把那东西弄得勃起来了。心想没跟媳妇弄成事，火没有退下来，就跟老伴做了事情。天大亮了，媳妇见公婆还没有啥动静，叫八九岁的儿子去喊爷爷奶奶起床吃饭。愣头小家伙走拢就揭了爷爷奶奶的被盖，看了一下就回头向他妈说，爷爷奶奶还在挺尸哩。他妈说莫要乱说，大过年的。儿子说爷爷奶奶在床上捋斑鸠哩。他妈说捋啥斑鸠？儿子说，奶奶的斑鸠毛捋得差不多了，爷爷的斑鸠毛还黑呼呼的没捋完。丁叔叔突然侧脸问驼背：驼背，你捋过斑鸠毛没得？大家抬起声地大笑起来，实际上不觉得有啥可笑的。只有驼背没有笑，他像个聋子没听丁叔叔刚才讲的啥，他坐在高板凳上，背上依然顶着那口可以煮五六个全劳力饭的罗锅，脚上吊着两只大头牛皮鞋，灰笼照例放在板凳下待岗。不管你说啥，他像个局外人。丁叔叔讲的男女故事那么有色彩，偶尔配上他手极其下流的比划，把我们这些情窦未开的少男都点拨得跃跃欲试，驼背像个老姜疙瘩黄焦焦的神情。丁叔叔被他自己讲的故事惹得嘎嘎嘎地大笑，露出他那口整齐雪白的牙齿。我听石麻子叔叔说他那口牙齿可以一口把一个人的小鸡巴齐整整地咬断，可见那口整齐的牙齿在丁叔叔脸盘上占据着多么显赫的地位。不过这口漂亮整齐的牙齿没有像河堤拦住春天的桃花水一样拦住他口腔里溢出来的北方人说的“哈拉子，”我们四川人说的口水子，像雄性动物遇见雌性动物分泌出来的带着某种信息的口水子。丁叔叔用右手巴掌抹了抹嘴巴接着他的传道授业。如果把他讲的故事编成一本《少年性启蒙》的小册子，肯定比《少年维特之烦恼》有市场。丁叔叔穿着军绿色裤子，隔不了一会儿，他用手揪住裆处裤子往上扯一扯，仿佛里头有什么东西被箍得不大舒服。这个血气正盛的转业军人把我们一拨年龄不相上下的少年当成了他忠实的听众。再说这年代我们啥都没有可接受的，没有电视，没有电影，没有玩具，好不容易才碰到一个喜欢给我们日壳子听的丁叔叔，不管他讲的啥东西，都一古脑儿装进我们干渴的大脑里。丁叔叔多次挑逗驼背，驼背无动于衷。丁叔叔说，驼背那根筋大概早就报废了，他于是就讲了一个医治驼背的最好方法，他建议把驼背抬到我们身后的那张超大超宽的乒乓台上去。那张乒乓台是附近一个著名的木匠做的，他号称是鲁班的真传弟子，他在三百多根旧枕木堆里挑选出来十来根没有裂缝的柏木枕，指挥徒弟锯开来做了一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乒乓台，长四米二，宽二米四，高约一米二，四腿如巨象之腿，又如乡间磉墩上的圆柱，一般要八九个人才能移动半张乒乓台。刷的是绿壳子油漆。我按照日本一本打乒乓球指导的书在此乒乓台上操练了两三年，最后不管我到什么地方参加任何形式的比赛或跟人赌输赢，一般的结局都是我死定了，大多数的情况都嫌别处的乒乓台太窄太短太矮。少年，我特别痴情打乒乓，经常按书上标的步伐进退练习，遗憾的是我没有一个良好的环境，习惯了打超宽乒乓台，最关键的还有一点：我没有钱买乒乓球。我们用的乒乓球烂了就用胶布贴一溜儿继续用，直到破烂不堪。那自吹自擂的木匠制作的乒乓台断送了一个少年成为国家乒乓球运动员的美梦，那张桌子常被用来杀猪、宰狗、分割牛羊肉、工区开职工会，当作吃饭用的桌子，也作胡眼镜画毛主席像的案桌，他择菜用的场合。现在丁叔叔看出了桌子的另一个用处是压驼背，压的方法是驼背朝下，如同乌龟翻了转来，用根木杠或扁担压在驼背肚腹上，两头用棕绳使劲捆在桌子两头，肚上压几块两三百斤重的青石板。丁叔叔说，这个办法成功地把一个驼背的驼子医治过来了，只消一个晚上就见了功效。我们都十分惊奇那种方法真是非常神奇，这个驼背是否可以照那种方法医治一下。丁叔叔补充说，那种方法虽然十分有效，不过驼背只有一条老命，因为把驼背压伸展的同时，他的命也就蹉跎了。我们正要把驼背往乒乓台边拥去的时候，听了丁叔叔说的医治驼背实际上就是让驼背命丧黄泉，都住了手。驼背左右看看我们，脸上有些不甚明了的神情，他见我们歇了手，就又像开先那样坐在高板凳上吊着两个脚烤火，突然放出一个响屁出来，大家都听到了。“屁也不信你的话。”一个孩子说。我们呵呵呵地笑个不停。驼背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闹啥嘞闹嘞。总的看来他对自己的苍老生命即将受到的威胁表现得麻木不仁和让人难以相信的迟钝。同时我觉得驼背对异性没有一点兴趣和一点儿需要接触的企求。我们看见一个漂亮的女人，就像一根针遇到了一块磁铁，我们有些身不由己过去挨挨擦擦的。驼背不是这样，女人在他眼里仿佛都是些木棍棍。他的幺弟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死了老婆不到半年就跟一个缺了几颗牙齿的头上一年四季缠着黑帕子的中年女人续上弦，虽然琴弦不如新弦噪辣，哼哼叽叽地吹拉弹唱倒也自得其乐。驼背是个严重的残疾人，穷得一凼清水见底，他便压抑了许多人应当有的至乐，这些年我们这个地方普遍贫穷，但是每年冬月里照样有锣鼓喧天的婚礼队伍出现在一个又一个黄道吉日里，红色五星红旗被童男童女用竹竿扛起任微风把它飘扬。繁衍下一代的事照样在贫穷的乡村不误季节地进行着，寻求额外的肉体的欢乐事也照样在贫穷的乡村不择时候地演绎着，唯有驼背整天咬着嫩竹烟筒像咬着日子随其自然地来去，随其自然地吞云吐雾地吃烟。冬春交际的时候，是乡下人最烦恼的一段日子，家家户户小心翼翼地动用锅铲和碗筷，多年以来这个时节粮食不够吃，出现了一个新的名词叫做“春荒，”准确地说叫做“春慌，”一到春天人就慌了，吃啥啊？水稻田里还是泥浪，秧苗没有插完，田地里需要庄稼人汗水投入，要等到稻谷成为千重浪的时候，等到木头拌桶发出第一声“梆”的甩打谷子声音的时候，乡下人才会松一口气，在心里说，这下饿不死人了，有新米救命了。驼子每年一到这个季节，从早上到傍晚在工区的大屋子度过，很少见他回去吃一顿饭，他那背上的罗锅更加突出，他弓着背坐在板凳上就像一个饥饿的千年乌龟一样让人怜悯，又看不透彻。工区的叔叔有时给他一点剩饭吃，驼背不嫌弃。他穷得呻唤却从来不偷盗。因为贫穷无助，当地一些青壮年深夜爬上火车掀车上的物质，碰到啥弄啥，铜板、锌块、煤炭、岗炭、甘蔗、蔬菜、西瓜、毛线、布匹、香烟，凡是掀得动的，都掀！有次掀下车来的是军用飞机的半边翅膀。铁路派出所来人逮走了一批，又有一批人爬上火车继续偷盗。我小学同学严某，他是一个很有慧根的人，他自学中医，崇拜华佗和孙思邈药王菩萨，他曾模仿老中医王先生心平气和半眯着眼睛给病人拿脉，他到底没能静心敛气修炼自己的德行，爬上火车，翻进监狱，判了五年徒刑，他刑满释放就出家当了道士，他说道士不缺吃食。几年前，他给我送来一张光盘，光盘记录了他在一个山庙里身穿黑色道袍做法事的全过程，他手舞之，足蹈之，歌咏之，眉飞色舞，手执文掸，恍如仙界下凡，左三圈，右三圈，敬天地，拜鬼神，那神情姿态却没有道家风骨，一看就现世俗的媚态和暗藏的贪欲，我看他那样子，当晚没敢再看《聊斋志异》。我这位曾是飞虎队老大的同学没能够视金钱如粪土，他成了山庙中的富有者。驼背倒是处污泥而染不上色，他看见人白天在呼啸而过的火车上掀东西，他双脚久驻，不惊讶，不害怕，无想法，恍如初生婴儿，两眼神色淡然，无推测，无猜想。世事在他眼前演化，他老脸无波，宛如庙里的菩萨，对众多香客是那种不变的表情。他是我们的玩偶。他的驼背上经常会贴上轻薄细长的纸条，驼背走路，那纸条在他背上一飘一飘的，他站住不走了，背上的纸条一动不动像奇怪的罗锅里长出一片奇怪的羽毛。令人拍案叫绝的是丁叔叔那次成功地把古墓里挖出来的长头发辫子坠在驼背的一块补巴上，辫子大约两尺来长，虽是头发，还是让人寒森森的。古墓里一男一女，有一些玉石器皿，一些陶瓷用具，两串头发还没散乱，抹点清油，就可看出活泛的光华。几个农民汉子不晓得听信谁日弄的，蜂拥而至抢着喝那个瓦罐里的水，据说那是埋葬死人装的人间饭食，怕死者上路之后，在没找到转世的人家之前好吃，那饭食年代久了化成了水，百年沉淀，成了净水，类似仙水，有病治病，无病养生。驼背捡了个瓦罐跟灰笼比了比，灰笼小了用不上，他把瓦罐交给院子里的大侄儿当鸡食钵。喝瓦罐里水的那几个老几（人）像喝了后发制人的毒药，两三年说话就到，死得非常奇特，一般人恐怕要求阎王爷好生安排一下也不会有他们那种奇特的死法。死得让人终生难忘，其中一个更是死得有板有眼。有人说那人家的门的方位没开好，门冲了煞气；又有人说他家不信邪，把寺庙里一块德政碑抬家去做了茅坑的盖板；又有人说他家祖坟没埋对，代代出疯子，成了疯子世家，一代比一代疯得凶，疯的名堂多，疯得声势浩大，文疯变成武疯，人疯变成鬼疯，正常人离他两三丈远就感到疯子周围弥漫着看不见的煞气，感应电一样使人周身毛哈哈的不舒服，不敢跟疯子直愣愣眼珠子作PK照，一照，当晚会作恶梦。只有驼背一个人敢挨近他，驼背敢朝他说这说那。驼背对邪恶的人事总是不惊不怕，仿佛他是邪恶人事中善良正义的怪胎。每年秋天万物萧杀的时候，平静的嗣湾和这一带就不清静，一个平常寡言少语的农民汉子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言语滔滔不绝的，手舞足蹈的，而且能唱出很多山歌，编出很多唱词的疯子，他磨扇般胸膛里蹿出来的声音宏亮得能穿透隆冬时节笼罩丘陵的浓浓大雾。他像著名的演员那样总是在人们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在特定的环境登台表演他的那拿手戏，把人们的大脑神经搞得紧张起来。他钟点一样比较准时，有时又像老式闹钟那样忘了上发条出人意外地死寂无声而在另外一个时间突然响起要命的喧闹声，在人的心理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让人大吃一惊。他习惯于像马戏团的驯兽员牵着动物隆重登场，他牵着他家饲养着的全生产队都视作好劳动力的大牯牛。那头牛的牛角弯如巨镰，当地顽皮的少年都曾在那牛头上坐过玩耍，左右手搂着大如巨镰的坚硬如铁的牛角，享受当年乡村最刺激的游乐。我们坐一回牛角就相当于在香港迪斯尼游乐园体验了一把惊险。牯牛其壮无比，性情温柔如贤妇。疯子从嗣湾出发，牵着牯牛，唱着歌，吼着调，走三四步，使劲跺一下地皮。夜晚，乡村的地皮寂静得像浮在水面的船的甲板，壮汉一跺脚，震动的声波传得很远。疯子一边用他那有力的脚掌跺着甲板似的地皮，向沉沉的黑夜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嘿！嘿！哦嘿嘿！哦嘿嘿！如同音乐的过门，接着他扯起嗓子往只有稀疏星星的天空深处喊魂一般权且当作是吼唱：大海航行呀靠呀嘛靠舵手喂，万物生长嘛靠呀嘛靠太阳喂。接着是朝茫茫黑夜的人家唱比较轻松绵长的歌：鱼儿在水黑游噢，太阳在天上走噢。冷不防来了一个高难度爬坡挣嗓门：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嘛咋个就只出了一个毛泽东，毛呀嘛毛泽东！东！咚，咚呛呛！呛呛咚！又是大合唱似的吼唱：东风摧，战鼓擂，这个世界上究竟是谁怕谁？究竟是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怕人民！怕呀嘛怕人民！——突然喊出粗话：怕你咬球！你咬不咬我的球？来咬哇！老子把你杂种牙巴挺脱完！老子的球有骨头！驼子咬着嫩竹烟筒吃烟，嘀咕说，锤子大哥咬你那块东西。疯子听到驼背搭话，寻衅喝问，你是哪路神仙在这儿搭白？驼背说你管我是哪路神仙，你球吃多了，半夜三更出来闹。疯子说我是玉皇大帝派下来的牛魔大仙，我在宣读天庭大法，你们要好好听着，照大法说的去做。驼子每夜跟着疯子。每年春耕生产，这头牛当得上五六条牛的劳力，又好使，不泼烦人。疯子晚上把牛牵上走几个来回，走到工区，又走回嗣湾，又走到工区，边走边唱，吼，骂。大牯牛听话地跟他走来回，疯子不走了，牛站下反刍，疯子开走了，牛轻抬腿，慢起步，跟疯子先走东后走西，真是一头难得的好牲口！驼背每晚加班似的跟在疯子身后不远盯着疯子唱戏。驼背把夹在胳窝下的草墩放在公路边石头路标边坐着吃叶子烟，罗锅顶着石头路标。我站在一丈多高的我家屋档头看驼背的叶子烟火一强一弱地燃亮，不燃亮，又燃亮。这一晚驼背耐不住瞌睡，叶子烟熄灭了。他是被火车尖利刺耳的喇叭声和震得地动山摇的刹车声惊醒转来。疯子把牯牛牵到铁路上去踏夜，他一反常态不唱不吼，夜晚通过的货车时速很快，尖锐刺耳的鸣笛声对疯子无异于对牛弹琴。货车强烈的灯光照射得他双手高高地举起来本来是要遮住眼睛，却举成了两个大拳头，高呼口号：打死你这个走资本主义的大走狗刘少奇！打死你！打死你！水牯牛发懵了，停住四蹄不知是继续踏夜还是走下铁道，强烈的灯光越来越烫住它的两个乒乓球大的牛眼。在最后一瞬间，疯子一个激楞飞下铁道，衣服的后摆被火车撕成了彩条。水牯牛被比它强千百倍的庞然大物撞翻倒下，压在钢铁推刮下推了三十多米，刮坏了几十根枕木，把道砟撞得翻飞如花，巨大如镰的牛角被什么剥离脱了脑袋，飞落在路基下的草丛中像变了色的象牙，牛角里血水骨油浸了好些天都没有流完。火车卸下车头前的钢铁推刮器，十多个人用木棒撬出奄奄一息的水牯牛，把它抬到路基下的草坪上，驼背给它垫了软和的谷草，免得把它无牛毛的血痕斑斑的牛身弄疼了。牛默默地忍受着一百八十代祖宗没有遭受如此巨大痛苦煎熬，乒乓球大的英俊眼睛里浸出泪水把细绒的牛毛打湿了一条小沟儿，它那长长的睫毛时而有气无力地眨动一下，它的下巴搭在地上，嘴里呶出一些没有喂进去的用温水浸泡过的豌豆。驼背守了七天七夜，直到水牯牛收拢最后一口气，驼背伸出枯树枝样的手指给牯牛合圆睁着的眼睛，在牯牛跟前坐了两袋烟工夫，他才缓缓地站起身来，开头没站稳当，晃了一下，他凝了凝，发了下楞，试着移了两步，感觉还得行，疲沓疲沓往工区走去，吊着那双脚坐在板凳上闷着脑壳吃烟。我看出他那双老眼里泛着红丝儿。他偶尔嘀咕一句，咒疯子不得好死。疯子凿了大笨（弄出了大事），被亲戚老表一哄上，捆了个跑不脱，固定在昏无天日的牛圈里，三七二十一天，他瘦得脱了人形，奇迹般不言语了，病像好了。一到第二年，冬天才拉下阴沉沉的脸，白头霜还没有来得及洒上一层的天气里，这疯子冥冥中又接到什么命令似的像闹元霄一样闹开了，没有了水牯牛，他打开生产队养猪房的栅栏，牵出那头两排奶子吊得半卡长的母猪跟他踏夜。老母猪饱经风霜的鼻头闻了好久也没有闻出疯子是一头风流倜傥的公猪，跟疯子走来走去没有一点儿对它身体有益的兴趣，还误了瞌睡，又没有吃食，老母猪第二个晚上就给疯子毛开了脸，哼哼地骂个不歇，用尖嘴筒杵疯子的胯子，疯子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饲养员没有看好猪被扣了两天工分，每个工分三角钱，饲养员去问疯子的婆娘要工分钱。疯子在这个冬天里的歌声和吼声比他任何冬天都要高出若干个分贝，那声音很有穿透力，把他脑子里沉睡多年的记忆都被唤醒了，他居然能嘣出我七八岁听的寺庙里搭的戏台上唱戏人念的台词：“啊呀呀呀，来者何人，请报上你的尊姓大名！”疯子演双簧，他一个转身：“来者是你爷爷燕人张翼德张飞是也！你是何人，胆敢在此胡言，还不快快下马受降，待等何时！”他手舞一根三尺多长的黄荆条当马鞭子走台步，让我们重温了一遍古典戏剧片断并非精彩的演出。演出暂告一个段落，疯子把黄荆条倒插在后腰带上，像倒插一根奇特的令箭，他朝人们显示他的攀爬技术，往铁路边的水泥柱上端爬去。那水泥柱中空如藕，扁如豆腐干，笋状，下大，中匀，上小，是铁路电气化用来走高压线用的，强大电流在阴雨天把绝缘磁瓶刺得“嗞丝嗞丝”响。疯子像抽了脑水的无所畏惧的战士，高唱凯歌去以身试电。眼看要抓住绝缘磁瓶了，他像我们常见的电影中就义前的共产党员高呼口号扬声高唱“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这段语录唱词，是我家屋后山上每天人工播放的开场白。李家幺女娃子每天早上七点钟用她那把纸糊的竹篾喇叭筒对着宽阔的田野放声唱那首歌，飞的麻雀都记得了，别说是人。疯子唱完正欲唱另一首歌，刚举起手，人们惊炸炸地吼成了一锅粥。驼子两个大头皮鞋翻连枷一样翻动，试图跑去阻止疯子的行动，嘴里不停地喊下来、下来！疯子头上突然“嘭”地一声炸响，洗脸盆大一团绿光一闪，疯子哑声，头朝下栽，一百多斤重的肉体倒栽在支出的角铁形成的空井架上，整个身子才没有下坠。疯子的颈脖卡在井架里，他整个肉身反折过来，命真大，他还活着，他不该在旱地上死。一个月后的一天，他高声唱：“北京有个金太阳，金太那个阳，照得大地那个亮堂堂，亮呀那亮堂堂。”他梭到嗣湾堰塘沟顶上水最渗人的堰塘去找他的水牯牛。塘里水在大热天都冷森森的，青得发乌，阴得鱼虾都不生养，我从小就听说那堰塘像不生娃的女人的那下身啥的，是阴浸浸的不温和。我没有在这堰塘钓到一尾小鲫鱼。堰塘有好多让人夜里做恶梦的说法。疯子不理睬那些说法，他双手像投降似的举着黄荆棍儿往深水探，突然一下子如同被水鬼或鲨鱼扯住了双腿，啊噜啊噜没见了脑袋，没法唱歌了。疯子是会凫水（游泳）的，在嗣湾就数他和他大哥水性好，队里每年扎桐（把堰塘放水的洞用三合泥封死，是在深水里做事），都是他两弟兄做。这就是我们当地古言话说的：一个人生有地方，死有塔塔（地方），人这一辈子该在水里讨伙食就沾上跟水有联系的营生，该在旱地上讨伙食就沾上土地有联系的营生，该你侍弄铁家伙才能发财，你去侍弄木头行当就始终出不了头，啥都是命里早规定了的，胡日鬼乱整，枉活一生也不会整出名堂。听我母亲讲，疯子要连续疯三代人才有个转机。好在这疯子结束了三代人发疯的艰苦任务，他那两个女儿后来出落得水仙花一样美丽无比，去县城里当天就引起两个出租车司机因为贪看水仙花出了车祸，把车开到人行道上了不晓得刹车。不过这是另话不提。要提的是疯子在水里泡着没有人敢去打捞，驼背的幺弟叫人扛了拌捅当船划到堰塘中间去，费了煮一顿红苕稀饭的功夫，才把疯子膨胀的尸体拖到堰塘埂上来。疯子水牯牛一样死不闭眼，圆睁着两个铜铃似的眼睛要对驼背说啥话。驼背说你看啥子哩看，不认得我？驼背给他合了一阵没合上眼睛，用一床烂篾蓆草草地裹住埋在了乱坟坡。坟头没有垒石头，驼背趁夜色初降，在隔壁坟头上搬来灰笼大个鹅卵石暂时用一用，嘴里嘟哝借光借光。驼背歪嘴咧牙使劲，扳断一根大拇指粗的黄荆棍，抹脱青叶和枝桠，把它插在疯子的坟包上。黄荆棍尖儿幸存的两片青叶在凉风的夜色里像无家可归的鸟儿瑟瑟发抖。还是驼子想得周到，疯子生前是使水牯牛的行家，耕田耙地没人比，他没疯的年月里在春荒要省下几口吃食喂水牯牛，他手里整天舞弄着两三尺的黄荆棍，从来舍不得打在牛背上。他祖上踩中阴脚了，没法躲过疯的命运，他不晓得在做啥，可怜的人啊！疯子也姓李，老一辈跟驼背是一根藤上的，论说起来疯子该把驼背叫老辈子，驼背该把疯子叫侄娃子。嗣湾几百号人，李是大姓，两百多年前，嗣湾没有外姓人家，如今大院子还有李氏祠堂，当作生产队保管室。祠堂里没有祖宗牌位，只落得一块石碑供人回忆。刻在石碑上的李氏家训二十四条，被一伙串连去北京在此借宿的红小兵用铁榔头敲得缺横少撇，幸庆能依稀认出，说明李氏宗族那二年确实是方圆几百里闻名的大族人家。那二十四条家训是：祖宗当尊，父母当孝，伯叔当敬，兄弟当睦，夫妇当正，子女当教，闺门当肃，名分当严，宗族当睦，祠墓当展，邻里当厚，师友当择，创业当守，耕田当勤，国课当完，争讼当息，祸患当避，名节当全，妇言当禁，阴德多积，品范当端，谱牒当重，奢华当戒，虚假当除。传说张献忠剿灭四川人后，此处荒芜数载，野物成群，匪患多端，后遇一私奔的小姐骑马至此，马失前蹄，无法前行，在此山湾歇脚过夜，梦见土地公公问安祈福。至天大亮，方见此湾座北朝南，可避风雨，可挡寒暑，南头一弯清水河流，甩臂怀抱一片肥沃原野，视野开阔，树林兹盛，奇木华美，花卉彰香，可作憩息之地。现嗣湾已有十二三个大小院子，院院相挨，檐水相袭，地气共纳，阳光同享，人口众多，繁衍滋长如雨后春笋，娶媳嫁女，你来我往忙得不亦乐乎，加之抱儿子，拜干爹，明的入赘，暗的插房，半路夫妻，一夜偷情，两夜合欢，三夜结冤，把一色李姓人家的血脉摇乱了枝蔓，理不出头绪，也不好理头绪。男女事在没头绪的结构下叙述着一串串故事，出了几类痴呆，几批疯子之类，怪胎发生过好多起。驼背大概缘由此因。嗣湾的人种质量发生变化，至今没有谁承头来撰写族谱，理一理宗亲血脉。一对男女在山坡隐蔽处演绎八卦，坐起来摆老实龙门阵，才弄清楚男的当把女的喊孃孃，女的当把男的喊侄儿，或者女的当把男的喊叔伯。幺房出老辈子，老辈子稀里糊涂跟亲侄媳做事不足为怪了。这种伦理失常现象引起了大家的警觉。近些年嗣湾的婚姻故事，必须经驼背的幺弟李书记亲自三审五问并画图索根考察好久，弄明白了不在五服内方可定亲。驼背的幺弟掌管着嗣湾人的命运，他对驼背的命运一向是排除在外，至多有时候想到毕竟是畸形的胞弟，看到他委实遭孽，给保管室的保管员打声招呼，驼背要啥粮就过给他，不要断了驼背的吃食。李书记跟那桂花村来的中年女人合婚时，他念记驼背打理埋葬前妻受了累，送了驼背一件穿成八成旧的蓝咔其中山服。这件中山服是吊脚楼远近闻名走家串户的唐裁缝亲自给李书记量身制作的，李书记穿着它去公社洋盘了两三年。中山服四个巴兜儿，兜儿上有舌头似的盖儿，盖儿弯曲了，没有纽扣，四个巴兜张咧着嘴巴似的。这件中山服穿在驼背身上没有一点儿革命传统的风采。我成年之后对中山服产生一种拒穿的意识，因为驼背穿中山服装的摸样给我留下了不良印象，他背上的罗锅把衣服顶得整个中山服变形了。无论多么匀称正品的衣服经驼背这样当模特儿，我敢说全世界没有一个人要买驼背穿的那号衣服，同时对驼背穿的那号衣服产生拒购心理。中山服四个巴兜，他当成了仓库，上头兜里装满他要吃的半成品烟卷，下头两个兜鼓囊囊的，一个装着帕子包裹的烟渣残叶，一个装着一砣黑石、火镰、引火的草媒子，还有海报、大字报或小学生作业纸包的烟屁股，一古脑儿塞在衣兜里。设若孙中山地下有知，他会把驼背叫到黄埔军校叫蒋中正教一下驼背咋个穿衣服。驼背不管孙中山是哪个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他只晓得幺弟是双河公社十一大队最高级别领导，他打个屁都有人说是香的，他说啥都是对的，冬天里下河去摸鹅卵石垒直田埂学大寨，没人说他那是吃了猪肉发母猪疯。驼背仿佛是一个超然物外的独立存在，他这种无为而又无所不在的生存状态，在我能够读到老子哲学著作的时候，使我不由得把驼背的生存观念和老子的哲学思想联系起来相互观照，我暂时还说不出我观照的结论是什么。当我读到西方哲学家诸多关于世界关于社会的理论著作的时候，我同样会想到嗣湾农民一代又一代人的人文景观。我想无中生有地叩问马克思恩格斯关于资本的论述和对未来社会的发展探索，跟嗣湾的农民有什么本质关联？驼背这个人物算不算无产阶级的一员？他的存在是人世间一个偶然现象，还是东方社会一个西方舶来品的真实寓言？我希望得到明确的答案。我曾是一个求知欲很强的少年，一个吸纳各种有益思想的青年人，一个见异思迁与时俱进的中年人，在滔滔商海里沉浮二十余年，按时下的说法我是比较成功的商人了，我经历了很多，我时常记起来的不是那些光彩照人的形象，而是背上顶着罗锅的驼背。这是为什么？驼背有剜骨入髓的经典性思想？没有。驼背有指点迷津的语录、座右铭或关于思想意识方面的启迪性文章？没有。驼背是扁担竖起不会念是一字。他对我为人处世影响非常大，至今还在影响我咋个活法。我下决心砍掉了一个四层楼的家具城，我收缩了另外两个城市搞扩张的发展计划，并以同样果断的手法关闭了几家商场让别人去经营。我想我应当学会放弃。学会放弃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放弃是一种上了档次的境界。放弃不是迫不得已，而是ABCD的择优选择。放弃跟获取是背道而驰的，是一种大彻大悟的升华。获取是一种追求，或说是一种执迷不悟的贪婪的掠夺，我们的表面文章把这种进取行为歌颂为创造。我得到了，别人就失去了。我得多了，别人就少了。我太富有了，别人就会陷入贫困。你有宽广的路子自由自在，别人就狭路相逢走投无路。你坐着豪华轿车兜风，别人正在数攒起来的零花钱准备买一辆二手三轮车来维持生计。二十多年以来，我弃笔经商，东奔西波，奋斗，挣扎，苦闷，焦虑，烦躁，为了快乐，幸福，美好，微笑，胜利。可是我在胜利凯歌奏响的时候，又投入了一场更残酷的你死我活的战斗。我始终被看不见的欲望之手紧紧地扼住了我的喉咽，让我的呼吸显得急促不安，无法呼吸到平和清闲的空气。驼背的呼吸是平和的，安详的，不紧不慢的，随心所欲的，他的喉咙里流淌的是他喜欢的辛辣的烟雾，那烟雾里没有欲望的东西，给他带来的不是痛苦而是舒服。驼背哑然无语收拾着人们不愿意亲自为之的事情，例如埋死娃儿，给死去的老人擦身、穿衣服，把牛的胎衣装在篾篼里挂到山坡的桐树杈上，帮死在野外的人守夜，白天用响篙轰吓叽叽喳喳的麻雀不让吃生产队晒在院坝的谷子，抱着小脚猪（公猪）往大母猪屁股上蹭并用手引导脚猪乱探的鞭子插入大母猪的需要处，小脚猪哼哼叽叽拱着小屁股舒泰着，大母猪安安逸逸地叽叽哼哼口流肥皂泡沫。驼背勾着腰双手提着小脚猪的两条前腿，那架势像他爬在母猪背上；咬着的嫩竹烟筒上的叶子烟熄了火没空点燃。旁人笑驼背，是你日猪，还是脚猪子配种哩？驼背不理睬，不气恼，仿佛听不懂人话，或者说那人没有说人话，他才没听懂。河里涨大水，大水夹裹着两河边的枯枝败叶往下游奔流。在河边总有一些似流似停的回旋河水，你说它们随大流吧，又不大像，你说它们停滞不前吧，它们又在移动前流。驼背就似这种不像随大流似在移动前流的人。他的存在弥补了乡村社会生活中的空隙或缺憾。他的边缘化还体现在历次声势浩大的政治运动方面。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驼背没有跳忠字舞。我的母亲是一个连左右脚闹不清楚也没有必要闹清楚的女人，她那两个大脚在小时候曾缠了一段时间又放开了，以至大脚趾拇处冒出了一个突出的骨头，她走路下细看都没有寻得平衡，她没有推脱到工区大屋来随大家走了走过场，扬起她那双一年四季起早摸黑烧火煮饭的骨节变形的手掌向毛主席表忠心。没有哪个叫驼背跳忠字舞，他没有主动加入的意思。工区大屋那两张乒乓台被十来个人吭哧吭哧抬到屋外侧轮起放在阶沿上，腾出好大的地方来装跳舞的人。教我们跳忠字舞的，是我后来下乡当知青的那个第四生产队的会计，他后来夺了驼背幺弟书记的权当了大队党支部书记。他的左脚膝弯白天黑夜屈着成v形，是一个有资格评为真正瘸子的人。他赶场比谁都走得快当，他那短了一截的左脚踩在光滑的钢轨上蹭动，安了滑轮一样迅速地搓着，走得比健全人利索得多。他跳忠字舞的时候，左脚瘸着跳舞，让人看了反而疑心他多年来是在假装成残疾人。他的身子左右倾斜移动，跳出了我们应当相信群众，相信党，跳出了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他重心的偏移正好是歌声来推波助澜，右手往左划过来一波弧形，左手往右划过去一波同样的弧形，同时右脚往左脚那边跨步，左脚往右脚那边跨步，短了一截的左腿被他自然的起伏给淹没得看不出来了，真好像全国人民都醉心跳的忠字舞首先是按照这个真正瘸子量身定做的有特色的舞或蹈。瘸子跳得大汗长淌，仿佛有哗哗水声。他念元旦社论只念几句就会汗如雨下，好像社论里藏有妖魔鬼怪在吓他。这瘸子姓杨，人们背着他叫他杨瘸子。请原谅我这样称呼他是为了把他跟其他人区别开来，并无蔑视他的意思，以免引起残疾人协会的投诉。我后来不到十六岁就下乡到他那个生产队当知青，慢慢感觉到像他这样从黄泥巴窝儿里自然生长出来的大智大慧的瘸子，在当地大概两三百年之内不会再有第二个出现。他对当前政策的领悟能力超出了当地所有远见卓识的壳子客们的想象，他在短短的两三年就成了双河公社家喻户晓的名人，到处都在请他去教跳忠字舞。按说铁路老大哥跟他这样的乡下瘸子平常没有一点儿往来，吃国家供应粮的工人在这个年代对乡下种粮食的农民还有些小瞧，反过来乡下种粮食的农民对吃国家供应粮的工人包括家属如我们这样的孩子都统统装在一个箩筐里往死里咒骂：莫得我们农民种粮食，你们工人吃个锤子！不是铁锤子，是指肉锤，男人那个东西，俗称锤子。我每月能买二十五斤大米就是当地农民骂的吃了农民的二十五斤锤子。我感到有点儿受侮辱，对当地农民有了一点看法。杨瘸子被请到工区来融洽工农关系，让我对农民又有了新的认识。杨瘸子用他那汗渍渍的手纠正我的姿势，我觉得这个瘸子是残疾人中最谦和的一个人。工区所有的职工和家属几十个拥在工区的大屋里闹哄哄的，杨瘸子几次提议到嗣湾的大保管室去，他的提议没被陈工长采纳，陈工长瓦刀一样的脸黝黑黝黑的，严肃的表情不容任何人违抗。他每晚八点来钟要在工长室“呜呜呜”地摇动那个黑座手摇电话机，向工务段革委会领导汇报跳忠字舞的大好情况。驼背一个人坐在一边半眯着眼睛吃叶子烟，屁股下的板凳移了又移，移到墙角没法移了，他窝在墙角板凳上嘶儿嘶儿吃烟，脚下吐了一大滩辛辣的清口水。不知是哪个红卫兵送了他一顶火车头帽子，两个大护耳支楞着像雄鹰展翅似的占了空间；有那么一次，拥挤过来的人挥手扬臂把“火车头”掀翻在地，那帽子四楞上线往腿脚里滚，他费了一阵功夫才找回来重新压在花白头发已散发了一些热气的脑壳上。就是这样窄逼的地方，驼背也不离开，他重新窝在墙角，坐在硬硬的木板凳上看热闹。就像是命运的按排，他必须坐在那儿，如同守在一个码头，蹲在一个大隘口，因为重大的历史事件就要他见证，事件需要因他改变命运，他起着不可低估的作用。杨瘸子教大家一边唱一边跳“南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观音寺小学周老师那个活泼的、健康的、漂亮的、周身都像有啥吸引我们少年的神秘物，她在教室后头空出来的三合地上教我们又唱又跳这首歌，她那让我羡慕让我感到可爱的大姐姐的佼好形象，特别是她那双扑闪的大眼睛，右边脸颊正中有一小颗儿俏皮的黑痣，像没擦去的一滴黑墨水，在闪在笑，她那见了我们的老师张开双臂扑上去脆生生嗲声嗲气地喊出我难说难忘的一个拖音——妈吔，妈！我想到这位大姐姐去了北京咋个没有回来的消息，手脚僵硬没有了动作，被拥过来的人挤到一边站住了，只见昏暗的灯光下，跳舞的人两手拦物似的伸开作出大雁抖动翅膀飞翔，手掌起起伏伏的作出波浪状。夹在人群中的石麻子不小心出问题了，他那没长麻子的手背碰到了五娃子的三姐的胸脯。三姐开头低声抱怨石叔叔你咋个搞的啊，碰疼了。五娃子见三姐说，朝石麻子叫，你耍流氓是不是哇？忠字舞的晚会没法进行下去了。石麻子见大家都在看他，说我不是有意耍流氓。他本意想说我是无意碰到她的，我没有耍流氓。石麻子平常说话不善表达，经常戳拐。五娃说，喔，你是无意耍流氓啊？三姐说你好意思呦，把胸口都弄疼了，还说没耍流氓，要咋个才叫耍流氓？石叔叔麻脸红得像豆拌酱。陈工长瓦刀脸上两颗眼珠子比那盏已燃过劲的汽灯还射人，当即把石麻子喝斥到紧挨大屋的工长室，“砰”地一下关严门。从那重重的关门和陈工长的眼露凶光来判断，石麻子这次是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他死硬了。第二天上午，工务段革委会的人下来调查，问驼背。驼背离三姐最近，不过一米远。驼背不吭声，问急了，驼背吃了几口烟，说，没得！杨瘸子打圆场说，你看，驼背没跳舞，他都没看见有哪个耍流氓。跳舞人多，挨一下有个啥嘛，是不是？女娃子那东西没熟透，碰一下咋个不疼嘛。驼背不再听哪个问话，卷了一袋叶子烟，逗在嫩竹烟筒上，站起来疲沓疲沓走出大屋子。有驼背那声“没得”，石麻子才脱了干系。我想是个误会。石麻子叔叔是那种憨厚老实嘴巴又笨拙的人，他不会做坏事，例如钓鱼，我们用大头针弯成钩，用白线搓成鱼线，石叔叔做不来，他在同样鱼吃钓的堰塘钓鱼，一般都是劳而无功，他永远掌握不到适当的时候一下子果断地扯鱼杆。有嫉妒的人朝我的窝子（下钓的水面）投掷石头泥巴，大声喊“要得窝子发，离不得打土巴！”把水下鱼儿吓走。石叔叔总要好言相劝他们莫要那样子做。他的乡下老婆一来探亲，我们在他面前大声地叫喊“今晚有大月亮哦，不用点灯了哦！”他的老婆是个秃子，只有少许头发，大热天要戴顶布帽子。石叔叔平时干的全是夯实的笨重活路，不会耍巧的手无意碰到一个正发育的女孩子身上可能有些重。五娃子不横插一杠子也不会掀起大波，三姐抱怨一两句就收场了。我成年了，回忆起来，三姐是个美女坯子。她家穷得一年四季只敢煮稀饭吃，女孩子却长得像白米稀饭一样又嫩又白的米汤颜色，口渴的人都想唆几口解渴。下大雪天，她家的姐妹只能趿着热天偶尔穿一下的已无后跟旧布鞋。五娃是个男娃，打赤脚过冬，脚上裂口出血流脓，开春才能渐渐好转。五娃跟我一样大的年龄，十二三岁了，秋天没裤子穿，光着身子跟我在一起玩，别人看他那吊在腿间的小鸡儿，就晓得我被裤子遮住的东西也不过如此，我感到羞人。他的母亲生了九个，中间死了两个，三姐是长得最酥松受看的一个女孩子，她没有多的衣服穿，经常穿那件洗得发白的土裁缝制作的衣服，裤子也是那种颜色，穿在她身上薄袅袅的，衣服有小了的感觉，丰盈体态自然突出来。那年月我还没有看见哪个姑娘用仪乳，有次我在小学校女老师寝室号同学作业，年轻漂亮的女老师以为我没注意到她，她往左右胸上缠巴掌宽的白丝带，把丰满乳房收拾得不显山露水。三姐的胸部成坚实的锥状顶起薄袅袅的一层布，连乳房上的樱桃样都能看个大概，走路一颤一颤的抖。我常见她故意勾着头弓着腰走路，两个胸脯内敛一些，不让她感到难堪。三姐没有意识到女性健美值得骄傲，特别是有两个完美的胸脯，会使这个世界上的男人俯首称臣。那次我在屋后山上捉蝈蝈，轻手轻脚的，突然听到屋后檐沟有哗哗泼水声，一看，是三姐在屋后檐沟站着洗澡，赤条条的，白净净的，我心头一下就紧张了，连忙爬在草丛怕她看见，我心头没啥明确，只觉得三姐长得白净光生，不该在天没黑尽就冲凉。铁路大修队的郭叔叔不只一次问我摸过三姐的胸脯没得。我闷了好久，不晓得他问那话是啥意思，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不懂我去摸三姐的胸脯干啥，那是三姐身上的东西，要摸该她自己摸，不关我啥事。但我分明从郭叔叔眼睛里和神情上看出一些流里流气的东西，估计摸三姐胸脯不是啥好事情。我还是个混沌无知的男孩子。郭叔叔把他对三姐的想念当成了问我话来玩耍的过程。他给我说了好多话，叫我去喊三姐到废弃的扳道房说几句话。我老实地去喊三姐，三姐不谙，去了，还是有点警觉，叫我不要走开。郭叔叔一再支我去嗣湾大修队的食堂买馒头吃，说去迟了就买不到馒头了，他给我三张馒头票，一巴掌捏住我瘦削的肩往嗣湾方向用了力，我觉得他是叫我走快些，去迟了真的就买不上馒头了。我走了几步，三姐叫我等她。我朝嗣湾大修队方向看去，十分着急伙食堂的馒头不要卖完了。三姐在我背后叫我，我转身见她脸上三月桃花朵儿样的红，耳根那儿红得转乌，胸前衣服裂开一个丁字口子，里头的皮肤像白馒头颜色，有两线新红像被指甲划的。郭叔叔那张疙里疙瘩的脸也红了，左脸上留有几根指头印，可能是三姐赏给他的。郭叔叔直喊三姐留步。三姐喊我快跟她走。她走得快，我走得慢，又想着馒头，不时回头看郭叔叔，弄不清楚刚才发生了啥事情，更不明白三姐逃离似的走得急，从语气里还有点埋怨我喊她来这里了。我看见驼背坐在离扳道房二十多米处的路基石坎上漫不经心地裹叶子烟，我脑子里一下闪了一个念头，怕郭叔叔没喊住三姐找我出气，我吃不着馒头，还要挨拳头。我向驼背走拢，驼背毕竟是个大人。我走拢了，郭叔叔也走拢驼背跟前了。驼背举起苍老的左手屈着抠脑壳边粗劣的白头发，抠下一些白壳飘落，就好像他看见了颇费脑筋的事情，要从脑壳里抠个明白出来。郭叔叔问驼背，你坐在这儿干啥子咹？驼背不搭理，他慢吞吞地摸出衣兜里的烟帕儿来放在石头上平摊着，选了一张牛皮菜叶准备裹烟丝吃一袋轻松点的烟卷。郭叔叔略微勾头带点威吓地问：驼子，你狗日的刚才看见啥没得？我没料到郭叔叔骂驼背，有点虚火郭叔叔，要走开，郭叔叔一把拉住我的瘦手腕不让走，我心里跳得登登登的。郭叔叔朝驼背又问：驼子，你狗日的看见啥没得？驼背别过脸去不跟郭叔叔相对，他卷起烟帕子擩进衣兜里，口含嫩竹烟筒，没有点燃火，站起来，走开了。郭叔叔说这驼子二辈子还要变驼子，问我，馒头票呢？馒头票被我快捏出水了，我支给郭叔叔看。郭叔叔说，快去买馒头，明天我还要给你两个馒头的票。后天是礼拜天，我们去钓鱼，你把罗东卫叫上，一块儿去，我带六个馒头，中午，我们一人吃两个馒头，好不好？我不敢当即答应好或不好，我觉得郭叔叔心里有点邪，他那样对待三姐和驼背，我心里对他产生一些怕意。这傍晚三个白酥酥的馒头把我胀安逸了，饱嗝不断地打，母亲问我是不是吃石头吃抵（音ding）到了。此事我终生难忘。难忘的还有遇事不屈服的驼背。驼背好长一段时间不到工区的大屋子去坐了，也不在扳道房附近那块沙包石路基上坐。那块沙包石他常坐，磨得污垢锃亮，石头散出一股刺鼻的叶子烟味道。驼背原来经常在扳道房小屋里蹴着烤火，那是生铁炉，黑煤炭，镔铁烟囱燃得嗬嗬扯火苗，烟筒烧得像红萝卜那样红，又巴身又巴肉皮子，叫人冒汗，肉皮子发痒。驼背每次承包似的帮扳道员捅烟囱的黑烟垢黑烟油，糊得手脸像刚果人，扳道员给驼背进扳道房烤火的特权。实现了电气化，不需要扳道员了，扳道房闲置无用，门和窗户夜里飞了，驼背习惯一时改不过来，走拢扳道房，闻到小屋屎尿臭，才知扳道房名存实亡，便到扳道房外二十来米的路基选块平整石落坐，偶尔往扳道房看上一两眼，回忆那巴身巴肉烤火的甜美时光。天气转暖，太阳光长刺了，土里的蚯蚓钻到了泥的表皮，鸟儿在竹林里叫得脆响，崩得老高了，油菜地里的黄花浪出闷人的花香，蜜蜂嗡嗡嗡吵得人耳朵蒙子都长厚了，身上的虱子从夹缝里大胆爬出来寻老肉皮子的皱折顽强地锥咬，驼背裹紧夹袄使劲左一下右一下转动身子，或顶着树身、墙头，蹭，磨，以此方法把身上的虱子磨得移位脱落。驼背晓得，热天大摇大摆来到跟前了，冬天的寒冷气息随那弯清亮亮的河水流到东头老远的地方一时没法子转来了。驼背面露出一般人不易觉察的愉快心情，他隆重地取下裤裆处的灰笼，脱下厚重的长布棉衫子，换上半吊子夹袄，双手揣在袖筒里，脚上坠着老旧的脱净毛的黄皮鞋，疲沓疲沓，去寺庙里坐。工区离寺庙大喊一声都能听到，站在工区门口就能看到寺庙外的驼背嘴上有烟筒没有。出工区十余步，上三步癞巴石梯，是石碴公路，从公路过去二十米是铁道，铁道增设了一组，过了两股铁道，下路基，上田埂，一个弯儿是地，一个弯儿是每年都要打的秧田，秧田东南边便是寺庙的侧墙，长着慈竹、荨麻、野篙，侧墙尽头往南拐是老袁的代销店，店前齐腰高处安装一块一块长木板，每天早上取下木板，夜里十来点钟把编有数字的木板合上，把横杆卧进门槽。代销店侧便是寺庙向东的大门，门廊十来米深，两三米宽。走过门廊，是寺庙院坝，东西短，南北长，石条砌阶沿。门廊正对的是寺庙大殿，殿前一溜平地的宽敞，殿内菩萨没有了，留下正中菩萨的石头基座，基座前摆了一张老式仿明清的书案，这是老王先生的座堂。这个寺庙的名称跟平武报恩寺同名，至少有五百年来历史。整个寺庙规模原是很大的，我在这个寺庙念小学的时候，种蓖麻挖地，在寺庙外的土里挖出了瓦片和残碑。寺庙当成了学校，留存的代销店和药铺之外，就是外姓张家紧挨着大殿那扇小门的几间青瓦房，原是合家的老和尚和老尼姑守庙住的，张家应承伺候两个老人至死就得下那几间青瓦房。两个老人早些年作古了，驼背给他俩装殓的。驼背到寺庙里通常是坐在大殿的门槛上。那门槛可不是普通的门槛。我成年去过不少寺庙，眼睛总要观察寺庙大殿的门槛，跟我家乡寺庙那个门槛作比，我没有发现有哪个著名寺庙的门槛能够比得过我家乡寺庙大殿的那个粗大如抱而且是如D形的门槛，有三丈多长，整的，实心的，它是马桑树，是玉皇大帝下咒语前的马桑树。这种树已经找不到它其大无比的形状了，一般只在古老的寺庙和院落才能找到它们壮硕无比的形体。传说很久很久以前，马桑树是林木之王，见风长，见雨蹿，遇太阳日长三竿，长到高不可攀，顽皮的猴子爬到天庭玩耍，偷吃蟠桃无数，弄得天庭怨声载道，玉兔不安逸，吴桂把醋坛子打烂了九十九个，银河成了醋河。猴王跟宫女嬉戏打闹，听说跟洁身自好的嫦娥有好几腿。告状者络绎不绝，四大金刚，八大天王，包括哪吒太子，联名上诉。意见最大的是观世音菩萨和王母娘娘。玉皇大帝惩罚泼猴。猴王说你玉皇大帝天天有美女陪伴，观音菩萨不离你左右，你饱汉不晓得饿汉饥，我们玩耍没损你一根眼睫毛，你听信它们的话惩罚我们，公平否？玉皇大帝说天庭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泼猴休得胡言乱语。泼猴王说，我们下凡尘不是不得行，我们要带去九九八十一个宫女，嫦娥去作我的压寨夫人。玉皇大帝喝斥道，如此泼猴，顽冥不化，不惩罚天理不容！观音菩萨粉腮带啧，启唇向玉皇大帝细语道，泼猴生性如此，何须动用天条惩罚，祸不在他。玉皇大帝立刻向马桑树下道咒语：马桑树儿长不高，长大也是爬腰腰。又传说是这个咒语：马桑树长不高，长到三尺就弯腰。从此，天下马桑树藤蔓似的，成了农家烧的柴火棍。我没有看见农林专家撰文说明这种惊人的退变是怎么一回事。驼背屁股坐在两三尺高的马桑树门槛应当这样来描述：大殿里是方圆十余里唯一的中药铺，我记事时就见里面有坐堂老中医老王先生，他留着通体透亮的白色长鬓，给人把脉的时候，他瘦骨嶙嶙的左手托着三尺二寸长的竹鞭烟杆悠悠地吸仙气似的吸着一缕缕淡淡的烟儿，右手同样是瘦骨的用三根指头搭在病人的手腕处感受着脉的强弱疲滞，虚着一双被皱纹包围的深陷的古崖般的眼睛。他的大徒弟小王先生后来成了方圆百里闻名的当代华佗，在这时候习惯轻手轻脚走到那张土漆驳落抽屉铜拉手像半个月牙儿的书案的对面用已吹燃成火红的草纸媒子帮老先生再次把那支裹得秀气的叶子烟点燃。大殿靠门槛左侧墙角盘了一疙瘩小灶。中午，他们在小灶上煮点吃食。徒弟们从家中背来的马桑枝桠得用笨重的砍刀剁成短节儿塞进灶膛。真是残忍，竟然把马桑树的子子孙孙横放在老祖宗壮硕身体上腾哧腾哧地剁、砍、斩、劈，刀猛柴弱，马桑树门槛被剁得鱼鳞甲一样伤痕累累。长年累月，门槛中部沓下成了弧形，门槛两头比中间高出许多，所以说这大殿门槛是两三尺高的门槛。驼背在没啥人来看病的时候坐在两尺高的地方，像坐在一个翘宝的下弧，这样屁股吊着比较舒妥。有人来看病的时候，驼背移到两尺与三尺高的地方坐着，身子往高处斜点儿不至于往下弧斜。门槛的鱼鳞甲小齿轮一样防滑。正殿一角落那道连通张家的小门在热天打开来，东西两头的空气流通，凉悠悠的梳人毛发般的舒服。驼背无所挂念地唆着各类烟卷，苍老的脑壳两侧自始至终都挂着的两个毫无特色的像是假耳朵的灰尘扑洒的肉壳子，居然有时候要用他那弯里拐头的指拇钻一下，旋两三转儿，让他更真实听一听各个教室传来的朗朗读书声、唱歌声，学生扯声扯调回答老师的问话声音。逢到那些声音在某个并不是约定的时候静哑无声了，或是中午放学了，寺庙里静下来，驼背多是看院坝南头石条圈住的两根大柏树。石条披了些青苔，石匠的凿子留有斜纹或三角纹。圈住的柏树烟筒一样笔直，两个大人合抱仅能摸到手指尖，树高无比，人站在院坝仰望树尖，松动的帽子跌落在地。巨树周身圆实如柱，我没有在其他名胜看到过这样笔直巨大的柏树。一万棵张飞柏也挑选不到一棵这种奇俊壮美的柏树。令人不解的是，两棵树一摸一样像姐妹或孪生兄弟，远看如同擎天柱一般，如佛家两炷天长日久的高香。树尖斜逸的几层枝桠，仿佛是飘荡不散的绿色云朵。枝桠上架构的喜鹊窝如临空挂在那上面特别的锣鼓，间或响起喜鹊那亮丽而又沙嗄招呼同类或向人类报喜的声音，让人听了不但不感到聒噪，反而感到清静之水汩汩往胸怀流来，让人心情舒畅。更让我至今不解的神秘还在于两棵柏树高矗入云，它们并没有安装现代科技的避雷设备，在岁月的雷雨中居然安然无恙。新加坡鱼尾狮身不算高被雷电击了，这两棵树却像是自带避雷特性似的。寺庙外有口五亩宽的堰塘，塘边斜歪着一棵老桐树，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老桐树被雷电劈得满塘满地都是树块子。听人说，两棵树受到了修道人的点化，纳天地之气，采日月之光，历经百年修炼，是镇此寺庙的魂灵。信则有，不信则无。信则顶礼膜拜，不信则口吐妄言。这年月不信人多。此树未能躲过人间的浩劫。杨瘸子指挥人把柏树从上到下一段一段肢解，锯了一只手甩三下的天数才完工。驼背坐在大殿的门槛上嘟嘟囔囔地说啥，脸有怒色，像在发咒语。柏树锯沫面儿油香扑鼻，有人揽拢当熏腊肉的香料。锯树十多天，寺庙上空阴云密布，喜鹊在天空喧嚣不停，多次在无枝可歇脚的时候落在寺庙的瓦脊上。那种高贵清雅的吉祥鸟一般是不会随意降落在人间污浊的器物上的，它们总是选择可靠的大树在最高的枝桠筑巢明示它们的气节。一只喜鹊出人意外地冲向掀它窝巢的木匠，在锐利的尖叫声中啄破了木匠的一只眼儿珠子。喜鹊半边翅膀被惊慌的木匠抓住弄断了。喜鹊奋力挣脱木匠的手，俯冲杀地而死。这是不祥的兆头！锯树因此停了两天。杨瘸子再次组织一批人，站在树下高声朗读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锯树重新开始。刷子枪“砰—砰—”地朝天放响。幸存的喜鹊携儿带女去了他乡。树锯完了，做了二百多套板凳桌椅填进教室，其余材料送到公社去了。树根留给张家掏挖，斧头砍缺数次，树根堆成小山。树根散发奇异香味，迷幻香药一样使我产生幻觉，从此我的学习成绩几乎直线下降。人们传说此地可依可凭的两棵巨柏没有了，好运气不再像五光十色的云彩一样驾临。这话别人或许早已忘记了，唯独我大概就因为此地的风水惨遭破坏，我至今还没有名扬四海。当年跟我同时期发表小说的一些人成了著名作家，我至今还是默默耕耘的无名小卒，想来想去，都缘于杨瘸子可恶得很，他倘若砍掉一根柏树，我可能也已成名。更可恶的是没有柴火煮饭的张家连根都掏摸得干干净净，我至今心中没有底究竟这辈子还能不能名留青史，每当我写小说或文章老是感觉到底气不足。两根巨柏失去了，寺庙失去了昔日的神秘感，房坍瓦落，墙歪柱斜，一次次修缮都是拆东补西，寺庙的规模遁然不再。驼背的咒语已经显灵。锯树的木匠没有哪个活够了甲子（六十岁为一甲子）。赵木匠吃酒席回家过河，过两米多高石头礅，脚踩空，触石毙命，像喜鹊栽地一样没法复活。曹木匠给人上梁没站稳，奇怪的是他想站也站不稳，仿佛有人在掀他，一个倒栽，脑浆散作梨花。最奇的是田木匠，火车上扒东西，他跳车，被惯力扯到钢轨上，车轮咔嚓碾断颈脖。其余锯树的人不是落下莫名奇妙的怪病就是阴尸倒阳（没精打采）的无病像有病，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儿女不孝顺，总打翻天印（跟上辈叫板）。说来你不大相信，这些都是真的。自从那两棵巨大柏树没了，潜藏在寺庙大殿天棚圆拱一条汤碗粗色彩斑斓的蟒蛇，在一个风雨交加火闪扯个不停的深夜梭去了涨水的清水河里，河流向东方，东方有沧海。紧跟着蟒蛇之后，二十多条红色的梭老二（蛇）衔尾游向田野。驼背惊奇地看到灰笼大个癞蛤蟆爬到庙的院坝来东张西望。显然，寺庙神灵俱散。癞蛤蟆修炼不成了，找不到归路，驼背把它背到九十九个山包上的一个名叫太阳山上放了生。这一年驼背忙得不可开交。他埋了大人埋小娃儿。老中医王先生无疾而终，时年九十九岁，硬是没翻过百岁坎子。他的二徒弟不到四十岁，这年入冬死的，临死前，他原打算把张仲景的《伤寒论》用毛笔抄写一遍，有的汤头他记不太熟，计划每天早晨背诵一个汤头。二徒弟是个谦和人，他给我开的处方都是调整我阴阳的，他说我太瘦是我体内阴阳失调，除了食补，当辅以开胃健脾、生津养血的药补。我在他开的处方里总是见到他用开叉了的钢笔尖龙飞凤舞写的当归、熟地、党参之类。我喝着他给我开的中药，他却没药可医了，死于胃癌。驼背这一年吃够了劲道不同的烟叶，最使他恋嘴的是寺庙后头张老汉送给他的叶子烟，那是几十年老墙整成碎土点的烟苗长成的。老墙土被阳光照射了几十年，吸收了无数多的阳光养料，种出的叶子烟那味道阳光一样让人感觉到舒服，吃一袋烟如同打一次牙祭，牙根都舒展。张老汉平常就啬皮，出了名的“啬甲子，”他咋舍得给驼背那种好烟？是驼背帮了他张家的忙事。张家儿媳妇背着篾背篼去河边洗衣服，背篼里坐着咿咿呀呀学语的奶娃儿，媳妇忘了弯腰之前放下背篼里的娃儿，一弯腰埋头，就把娃儿控进了河里，河水浑浊流急，喊人捞起娃儿伏在水牛背上驮。驼背捂紧娃儿屁眼，没容人来得及从地里掏根红苕来塞住屁眼把最后一口气堵在娃儿体内，从娃儿松弛的肛门里漏出“哧”地一小声，驼背听到，松了手。张老汉是三代单传，儿子是根独苗，有了孙儿，儿子跟人在堰塘抢鱼遭外队的人抓爆卵子没法传种，张老汉很悲伤，突然间就成了爆焉子老汉（萎缩苍老）。驼背陪他坐了几个晚黑，吃了一袋又一袋叶子烟。天擦黑，驼背跟在张老汉儿媳妇后头走。哀伤的媳妇深感对不起家人，泪如雨下，想到男人已无生育能力，她更加悲伤。她高一脚低一脚走在田埂上，左手支着一盏从寺庙学校拣来的墨水瓶做的煤油灯，右手掌遮在柳叶大的灯火前头，招失散的魂。她悲切声音里满盛盛溢出乡村母亲朴素的慈爱之情，我听了禁不住鼻翼发酸欲泪。“娃儿啊，你哪里去了哦？”她轻声呼唤，唏嘘几声，接着又唤：“天黑了，外头不好耍，你跟妈妈回屋哟。娃儿啊娃儿，你到阴间也该给妈妈打声招呼好不，你咋个不打招呼就走了哦？……”死了娃儿，屋里像抽掉灶膛里燃得红火的木炭，突然空寂，冷清，继而感到萧煞，寒气太重。活人不想说话，死人无法说话，响声少了，大白天阴浸浸的。张老汉说，驼子，请个端公来整一整，你看？驼背请来蓄着一撮山羊胡子的端公。端公外八字脚掌没有踏进寺庙后院，抬眉睃了一眼地理环境，没有作法，断然说娃儿的死跟地脉风水有关，并说他的脚杆一踏进这方地界，明显感到有不少的小鬼喽啰拽他的阴丹布长衫，阴气重得他不敢有半点大意，随时要把斩妖驱鬼的桃木剑柄攥紧。端公作法的结果是张老汉给足了香火钱，一木撮瓢的大米洒得满屋都是，老鼠子跳腾了一晚黑，大天亮都没煞角（了结）。端公昨晚黑在鸡圈子跟前施法逮鬼，桃木剑在“啊呀—呔！”喊声中杀死了兴妖作怪的小鬼蛋子，杀得几块符纸红汪汪地流血，惊得驼背咬在嘴里的嫩竹烟筒上的烟跌落在地，张老汉瘦脚麻杆的身子筛糠一样抖，还抖出几颗老尿。驼背忙在黑不溜秋的地上摸到那截叶子烟，心里在想端公是咋个杀出一片血水。他几十年跟数百个死人打过交道，按说驼背跟各种大小鬼比较熟悉了，他还是被端公说的小鬼吓了个寒颤。自此以后，驼背埋死娃子格外小心，不敢打马虎眼。他看娃儿的眼睛比以前专注得多。以前他看娃儿没有把娃儿们当大人看过，自此以后他认为小鬼崽做起怪来难得收拾，真正有些可恶。这世上好多善恶的起因都跟娃儿连着头的。驼背年纪再大，哪怕是千年龟万年鹤，我们顽皮孩子没把他当一回事，时不时在他身上寻点耍的来开心。驼背在我们顽皮孩子的开心中活着，活得不焦不燥，活得不东不西。仿佛他到这世上走一遭，就是给我们带点耍的，增点趣味，有个玩儿的，不然，我们这些孩子真不晓得把那么长一段少年时光咋个消磨。有时想来，这驼背真的有点奇怪，他那口鼎锅似的驼背经常出现在我们眼前，白天像丁丁猫（蜻蜓）一样眼前晃，夜里像檐老鼠（蝙蝠）萤火虫一样眼前晃，就是白天夜里含混叫傍晚的时候，他像四脚蛇（又称壁虎）或梭老二一样眼前出现。在梦里也躲闪不过驼背的影子，他走进我们的梦里就像我们白天走进农民的红苕地里一样容易。他还在我们记忆的角落里像尘埃一样挥之不去，去了又来覆盖一层。他似乎跟我们貌似互不相干的生活圈子在实质上一样的，同在社会的最底层呼儿嗨哟地活着，同在社会的一个僻壤乡村咿儿呀伙嗨地苟且活命，早不见晚见，低头不见抬头见，今天不见明天见，比见我老子（父亲）时候还多，他难怪就要在我的骨头里烙上驼背的记忆了。白天上学，天气尚好，有太阳当头照，驼背就在寺庙外堰塘石堡坎边看老和尚钓鱼。他看钓鱼是君子观，观而不语，嗒然地站着。面对堰塘，嘶儿嘶儿吃烟，驼着个背，远看像截子烧黑了的树疙瘩弯桩。堰塘水面不宽，鱼杂草覆盖一块空出一块，一处黑威威的，一处亮晃晃的。时有丁丁猫飞踅，小鸟掠过，水蜘蛛划出细纹儿微波。驼背看啥，不晓得。老和尚不跟驼背言语。老和尚仿佛是上一个世纪的古人，趁天气好从古代爬出来晒晒太阳，在此修禅而已。他老着的脸无生命的光彩，垂胸的胡子和耳鬓有些杂乱，他吃着没有冒烟的叶子烟。烟火早就熄灭了。老和尚坐一个小板凳，身上的长衫罩了个严实无物。我们在老和尚和驼背身后站着发呆，半天没见动静就耐不住寂寞了，就想作怪，吃吃地先作笑，最后作乱。我干筋筋的手把后脑壳上的头发搔脱了好几根，没看懂老和尚钓鱼的本意是啥。老和尚两根又长又笨的竹子钓鱼竿八字张开，顺着杆尖的鱼线寻过去，发现老和尚的一根鱼线的鱼钩儿竟然挂在塘中的杂草上，蛐蟮被太阳晒干了，难怪一只标点符号似的小鸟有几次在那水草上想啄点啥，驼背不关心老和尚能否钓到鱼，驼背享受了看老和尚钓鱼的这个宁静平和的过程。老和尚大概因年老眼花已知捕捉不到一尾鱼虾，他的本意是借此享受老天爷给他提供的暖洋洋的阳光，或许他在我们吃吃作笑并密谋发生事件的时候，他已经在大脑里像捯电影片一样回想完了以前寺庙香火旺盛的辉煌时光。我们喊声“一百起！”往堰塘投掷泥块、石头、谷蔸桩、蓖麻杆，把水打得波浪乱翻，大喊“钓竿长，钓蚂蟥，钓竿短，钓狗卵！”“钓鱼竿，长又长，甩下去，钓颗糖，拉起来，有他妈个马大娘！”五娃子把一个谷蔸子甩歪了，歪打正着老和尚一根鱼竿，鱼竿晃了晃就斜了。五娃子转身跑掉。老和尚掏出火石和草媒子埋头取火点烟，坐在原处没动。驼背站在老和尚身边把下一袋烟逗在嫩竹烟筒上。我们如此顽劣，两个老人居然不为所动。人老了，面对顽劣，仿佛只有无奈，任其作为。似乎那任其作为中就蕴蓄着一个早已参破的实际上是非常浅显的道理：好也罢，坏也罢，都是一个无果的过程，最终会因果分明，了然空寂。老和尚有佛家思想传承，驼背身无一念，何以修炼得那般高远深邃？也许我误入思绪的歧途，把驼背描叙成另一种境界的人物，实际上他是愚钝的极度残疾的老人。在人们敬如神明的月亮遭受凌辱的夜晚，驼背急惶惶地敲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已豁了边的铜洗脸盆在石砟公路上转着圈子，跑着趟子，仰天长啸，俯地就跑，敲个不停，“铛嘡！铛嘡！”他苍老沙嗄的声音在这样难得的夜晚终于把声带全部拉扯出来了，传向东方至西方蜿蜒而去连成一气的九十九个山峰。“天狗吃月亮啰！天狗吃月亮啰！打天狗啊哦，打天狗啊哦喂！”我那时还不能联想到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卡西莫多。卡西莫多是个丑八怪驼背。卡西莫多是雨果小说中的人物，驼背是我们生活中的真人，任何虚构的精彩之笔都不及驼背的真实。月蚀的自然天文现象引起了驼背和乡下人的愤怒和恐慌，驼背尤其着急。太阳像父母一样不可缺，月亮像婆娘一样不可少，缺少一样就没法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太阳成熟谷子、麦子、包谷和红苕，月亮给谷子脱壳，把红苕煮得香喷喷甜。没有月亮晚上咋个走路？咋个吃饭？咋个在晒坝上日壳子？在床铺里抱各人的婆娘？驼背的老嗓子不润滑，缺乏张力，喊哑了，他挣着吼，把声带扯得一截一截的像捋断了的九尺鹅肠一样不顺溜。各个院落响起了敲击器物的声音，瓷盆、瓦罐、生铁钟、毛铁块、瓷碗、铜壶、竹筒，凡是可作声的家什都派上用场。吼声彼此起伏：“打天狗哦！打死天狗哦！天狗吃月亮啰喂！”刷子抢响了起来，“砰—”“砰—”朝黑暗的天空射出烧红的铁沙子。火枪响了起来，“嗵—噔—轰。”“嗵—噔—轰。”欢喜弹（演剧掷地炸响当作打枪响的东西）炸得咚咚的。半块月亮眼看被可恶胆大的天狗啃完了，在数以万计的山村农民的吼叫声中，那天狗终于从嘴里吐出来了月亮，月亮再次把山村照亮如往常。九十九个山峰上的喧闹声渐次平息。驼背松了两口气，坐在公路的路标石桩跟前歇气，眼望着天空，还有些不大放心，卷叶子烟吃。在月色融融的夜晚，一切活动恢复正常，包谷在地里呼哧呼哧拔节，含浆的颗粒吸纳露气奋勇鼓胀，蛐蛐儿唱开了抒情的晚曲，萤火虫在低空休闲地飞舞。我似乎还听到夜鹰在某处歌唱。顽皮的少年扔下器物，汇聚在公路上像往常夜晚那样放纵地耍。清亮柔和的月光照得面孔清清楚楚的，一个眨眼都能看清。我和五娃子个子一般高，手指叉着对方的手指，面对面而立，一边举高一边放低，要么他先喊，要么我先喊：“哪边高！”回答：“这边高！”“哪边矮？”“这边矮！”“一块豆腐打几块？”“打五块！”或说任意块。于是举高手，同时紧扣手，钻头翻豆腐，有时翻倒在地，哈哈大笑，算是把豆腐打烂了。要么几个孩子藏猫猫，站在一起，手比剪刀，帕子，包，强物克弱物，弱物克强物，剪刀剪拍子，帕子包拳头，拳头顶剪刀。孩子们围成堆堆，你看我，我看你，相互监督，口中拖声“定—”都准备好了，小手一齐伸出“讼！”逐次排出，剩下两人，反复数次，节奏加快，我们鼓大眼睛看，防备输者到时狡。“定讼！定讼！定讼！”终于决出输赢，赢家当一窝散去，输家当猫，找黑角落、小竹簇、电线杆、枕木堆，包谷地里、阴沟洞里藏的人，让猫找。驼背身后不时藏一个小孩子。他坐在公路石柱处，黑古隆冬的，只见叶子烟的火一强一弱，像睁着一只独眼，红腥腥的。驼背落坐的地方大有讲究，南北相望，东西相通，是公路铁路挨得最近处的隆起山包，任何时候都是白天向阳夜里乘凉的好地方，其它地方无风，他坐的地方有空气流动，凉幽幽的。长脚蚊很少去驼背坐的地方。轮到我家和五娃子家用艾篙和湿柴、劈旧枕木剩下的木渣熏蚊子的时候，驼背落坐的地方地势低，能享受到气流压下来的弥漫的艾篙烟子，呛得他一般要打几个老腔老调的喷嚏。我们总要绕着他耳朵喊几句儿歌“烟子烟，莫烟我，烟到河对门！”女孩子们喊的是“烟子烟，莫烟我，我是天上梅花朵，你一朵，我一朵，天上还有十二朵。”趿着木板拖鞋，呱唧呱唧，扑嗒扑嗒，吧嗒吧嗒，几个顽皮孩子嬉皮笑脸往驼背跟前凑，扯声作调喊“麻子麻得很，上山打日本，日本投了降，麻子得表扬，表扬得得多，麻子笑呵呵。”凑拢了驼背跟前，把儿歌改成“驼背驼得很，参加打日本，日本投了降，驼背得表扬，表扬得很多，驼子笑呵呵。”驼背举起嫩竹烟筒吼莫闹莫闹，我们作鸟雀散，木板拖鞋一阵乱响，烂皮带作的鞋攀扯脱的，拣了木板，软着腰提着腹肌一颠一颠地跑，石砟公路硌得脚板疼，驼背不追来，吼，莫跑莫跑。他在白天近距离防范做得很差的，老实说，他白天不防备任何人，他自身难免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点安全事故。应该说，驼背的事故跟没有恪守他的生活信条有关联，他的一个显著的生活信条是打鱼人老祖宗传下来的：鱼死不闭眼，只准吃，不准攒。你看见过哪一条鱼死了是双目紧闭的？死鱼通常不瞑目，因为鱼儿们是带着遗憾死的，自古以来打渔人有几个发家致富的？命中不带财，有钱灾祸来。驼背信这个，一贯身无长物，可他在心里暗暗地列了个吃烟的计划，把平时攒起来的好叶子烟放到大年三十开始吃。大年三十烤火熬夜，有好叶子烟吃就是福份，来年图个好运，多拣些烟屁股，平平安安又一年就对了，还要咋个过才叫好哦？我晓得有的人一辈子是没有享受某种好事的福气的。工区的谢叔叔就是个典型例子。他钓团鱼（王八）是祖传绝技。他能识水色，观踪迹，听声音，闻气味，晓得团鱼的思想状况似的。他装团鱼的竹笆篓园滚滚的像个小箩筐。有次段上的领导硬要随他去钓团鱼，他推不脱只好出去，下午空手而归，他说今天团鱼不吃钓。他有次把团鱼弄到成都去卖，买块梅花手表，不久害了场大病。后来他又弄了筐团鱼悄悄去成都卖，没过七七四十九天，他路过小溪坝镇上的建筑工地，别人几个人前头刚过去，他没走过去，一块掉下来的沉重木头板砸在他头顶，脑壳砸扁了，石麻子说真像个大团鱼。这事驼背晓得。驼背衣兜里的烟叶鼓隆胀包的，成了顽劣孩子的目标。我的伙伴叫罗东卫。我相信你少年时代绝对没有遇到他这样聪明过人的纯粹是天才的杂种般聪明的孩子。他的父亲是一个我至今没法描述的大约一米八几的北方人，像从俄罗斯边境走过来的带些哥萨克血统，跟罗东卫那秀秀气气的四川母亲合成了两扇生了一大窝子娃儿，按保卫中华、振兴国家取名，罗东卫排列老二，中间为东方的东。这家伙仿佛兼备了四川人的智慧，又具备北方人的果敢豪爽，他恶作剧的时候一点不犹豫。我要说他真是一个优秀的小杂种，他那高大并不魁梧的父亲把他那根可能也是较长但不魁梧的东西送进他母亲那温柔之乡的时候，没有料到这个排列老二的家伙居然会成为孩子们十分讨厌的人。三十多年后，使我大惊失色的是他在自开诊所木板上给人作阑尾切除手术，他用的手术刀就是美工刀片，真是一个聪明绝顶勇敢无畏富有创见性的家伙。白求恩在战地简易帐蓬内用的还是手术刀嘛。我从他少年时代的一桩桩恶作剧中就看出了，他潜在的才能和常人没有的开拓精神。我下面马上就会提到他把我轻易而举地玩弄于股掌中。这时要说的是他瞄中了驼背那个鼓隆胀包的衣兜展示他才能和智慧以及勇敢。他把一根点燃的草媒子塞进驼背的那个衣兜里。后果可想而知。驼背发现的时候，衣兜里的好叶子烟已经燃得没法当烟吃了。不得不承认，那灰烬纯色得很，青灰青灰的，没有一点儿杂色。这个恶作剧虽然圆满得冒烟，我们对罗东卫这个小杂种还是充满了憎恶，我有三个月零几天没有跟他一起玩耍，跟他在一起不但拣不到便宜，还得提防处处吃亏。他家每年都要不听工区领导打招呼倔着养两只羊子，不下崽的公羊照例在年底被主人家杀死，罗东卫上学满身膻气，时不时从衣兜里掏出一砣纸包的羊肉撕下几丝放嘴里嚼得满教室骚哄哄的膻气扑鼻。他从来不给我吃一两丝羊肉。吃独食的人不宜深交，可他偏偏要找到机会跟我打交道，我被他深刻地愚弄了一遭，我至今难忘。我家偷偷养了一只母鸡，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那时人都没啥吃的，鸡不啥下蛋，一只鸡蛋非常珍贵。罗东卫在一个夕阳正在收卷最后几束余光的傍晚，他在工区前面的水泥路面上像个小巫师一样夸夸其谈他昨晚做了一个《封神榜》里才有的神奇的梦，梦见姜太师姜子牙传授他一种奇天大法，他可以当着大家的面把鸡蛋变成鸽子飞上天空，鸽子的翅膀在天空拍得霹里叭拉的，振动得空气跟着抖动。开初谁都不相信，都说他日壳子日得太凶火了，太离谱了，大修队那个叔叔夜里躲着讲《封神榜》的评书也没有他这样吹嘘得没有边沿。五娃子指着他倒挂的小鸡儿说你把这个屙尿的变成老鹰飞到天上去，我赌你！罗东卫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他上午就在嗣湾变了三只鸽子，鸽子颈脖上都披着美丽的光环，在阳光照射下像乌金一样闪耀；他说他的法力将在这天将黑尽的时候无影无踪地消失，如果你们不相信我能把鸡蛋变成鸽子，从今往后我就不会再向你们讲一讲我梦中的好多秘密。信不信由你们自己。这家伙平时就神道道的，他这天穿了件黑色的斜纹咔叽面料的坎肩，左胸上吊着一串铝制的铁链，链子的下端坠在左胸巴兜里，我后来看《列宁在一九一八年》影片里列宁有过如此打头。这小杂种是从哪里学来的那种气质高雅、骗你没商量的装束，我至今不晓得。他的话使我的好奇心出现无限的深渊，急于用那故事结局来将此深渊填满，这正是我后来经历商海多次被人骗得心服口服的问题所在。如此众多的孩子把他团团围在中间，我放松了疑心。但我还是主动插入圈中站了站说一定要说话算数，趁他法力还在的时候把鸡蛋变成鸽子飞上高远的天空。我有点相信他的法力了。谁知道呢，我们这个地方山青水秀，地气袅娜，说不定哪天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股灵气让某人成仙。我家二十多华里的地方不就出了个严新大师吗？去感受大师居住的地气灵光的人络绎不绝。常听乡下某处有人大病一场，病好了就说些神道道的话，随便舀碗水就给人治病。前几年常常手提三五个鸡蛋到工区来卖的杨壳子客，听说去年踩中仙脚了，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忽然向人宣称他能预测千年大事，手指头动来动去不拿鸡蛋给人讲开了命道八字，我父亲悄悄把他请到我家来给我们几个孩子秤了命，我三两七钱，命贱，有句话说：“东奔西波何日休，老来方可免忧愁，”把我这辈子写实了。我喜欢养鸽子，用只鸡蛋变只鸽子还是值得，可我还是舍不得回家去偷一个鸡蛋给罗东卫变鸽子。母鸡每次下了蛋，妈妈就手捏半把米喂鸡，握起那只温嘟嘟的鸡蛋摸了又摸，小心又小心地把鸡蛋放进坛子里，坛子底的几个鸡蛋是我家保存的唯一营养品。母亲隔三岔五的早上给父亲炒碗鸡蛋干饭，放些葱花，啊呀，那个香啊，香得钻骨透脑！香得失魂落魄！香得口水吞得咕隆咕隆！父亲偶尔给我留点碗底子，碗底子的蛋炒饭小尖尖的一砣，在碗底中间。妈妈对爸说你吃完嘛，下力气不吃饱咋得行。爸说，吃饱了，留这点。妈妈冰凉的手摸住了我，把我从床铺里拽起来，悄声叫我吃。我吃完了，还想吃，碗里饭粒都没两粒。我过生日，妈妈把我叫到屋里没人处，把一只鸡蛋在我瘦脸上轻轻地小心滚动，然后用红线缠住鸡蛋，放锅里细火煮了，冷水惊一下，剥壳儿，露出瓷亮蛋白。妈妈指蛋白上的印痕说这是我的眼睛，鼻子，嘴巴在这里，好像哦。妈妈爱说这句话：你又大一岁了，要听话哟，莫调皮哈。叫我快趁热吃了，莫叫两个哥哥和妹妹盯到了。我是个瘦弱多病的孩子，妈妈特别心疼我，生日吃个鸡蛋，哥哥和妹妹都没有这个待遇。我怕他们看见了，大口吃。妈妈守在旁边，生怕哥哥妹妹过来撞见了，催我快吃。我噎得颈脖子一伸一缩的，鸡蛋的腥味都没尝够，干酥的蛋黄从我嘴角漏出来，妈妈连忙伸手在我下巴颏接住蛋黄颗粒。我吞完了鸡蛋，妈妈叫我张开嘴巴，她把失落的蛋黄颗粒拈起喂进我仰起头张成圆洞的嘴巴里。我闭住嘴蠕动好一会儿，才在嘴里感觉到了妈妈投进来的蛋黄颗粒。妈妈的手还把我嘴角的蛋黄擀进我潮湿的嘴里。她骨节粗大变形的手，哪像女人的手啊！枯藤一样的颜色，七拱八翘的，冬天害冻疮肿得发亮化脓。这双手，从早上四五点钟起床操持到夜里十点多钟，细心地呵护着我这个弱小多病的生命不至于遭到夭折，我今天才成为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的男子汉，在此我要感谢妈妈！是她给了我生命，同时又细心呵护我得以长大。妈妈这一辈子没吃过一只鸡蛋，影响到她到晚年快九十岁高龄也不吃一点沾腥的东西。如今她已佝偻如枯树了，啊，妈妈！我至今都没有往你嘴里喂过一粒米饭，一点儿点心。看到她那样节省那样小心地护理着每一个鸡蛋，我怎么能轻易地把鸡蛋交给我的伙伴去变鸽子呢？但我毕竟是个充满好奇心的少年，我最终经不住诱惑，爬到床铺下，从坛子里摸了一个鸡蛋出来。我慌慌张张的样子，任何人看了都以为我干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跑到公路上竟然没有看到左侧疲沓疲沓走来的驼背。驼背被我撞了一下，低声咕哝说跑啥啊跑，运气跑脱了哦，娃儿！这话我后来想起，当时没引起警觉。说到底，我是一个缺乏感悟能力的孩子，在突发事件面前像大多数智力平常的孩子那样不会顿悟出什么。罗东卫用食指和大拇指捏起鸡蛋举在空中，左看右看，着实赞扬了一番，他说我相信这只鸡蛋会变成一只美丽的鸽子飞上蓝天，他遣词造句明显模仿晚上偷着讲评书的人的口气。他变戏法似的从衣兜里摸出一把银色的瓢羹（小勺），用勺把尖儿轻轻地敲了敲鸡蛋白色的外壳，然后把鸡蛋支到他那招风耳朵边倾听了一下，自言自语说这蛋的确不赖，是一个少有的好蛋，我判断它应当是一只白色翅膀漂亮的母鸽子，如果我的法力还可以的话，鸽子的尾巴根上会别上一个红色的乒乓球做的鸽哨，它飞上蓝天的时候，哨声军号一样嘟嘟嘟地吹响。我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往天空望了一眼。天空是铅灰色的深不见底的天幕，沉重的夜色正在徐徐降落。我们心甘情愿心急火燎地叫他赶紧把这只蛋变成一条漂亮的咕咕叫的母鸽子。我养了只扎住翅膀的公鸽子，正好配对。罗东卫玩技巧似的用银色瓢羹的把儿尖头细心而熟练地凿了个小洞，蛋壳内薄如蝉翼的白蒙子完好无损。他说再把洞凿大一点，让见风就长的鸽子抖动翅膀一下子飞起来。他弄大了洞口，立刻两眼放出两束亮光闪个不停，他神情庄严地说关键的时刻到了，大家都要虔诚地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祷告。我日他那个温柔的妈,他那个时候都会说“祷告”这个词了，我们才学会说“许愿！”我们这个时候长在脖子上的脑壳根本不叫脑壳而叫做豆渣包了，他咋说我们就咋做，他像把我们的思维神经都抽去编制成他脚上的袜子了，他想咋个踩踏我们那是他个人的事与我们无关。我们平常都晓得他是一个最不可靠的小杂种，在这个时候我们都把他敬若神明像等待大师开光一样企望他的手弄出奇迹。我们闭紧了眼睛。可想而知结果是怎么一回事。他趁我们闭紧眼睛的一刹那，他仰起他那小王八似的颈脖子，张开吞口似的从来不刷牙的嘴巴，咕嘟！狠狠地把蛋青蛋黄吞进了他的肚皮里，下巴使劲一收缩，嘴里的气息再次压进肚里让蛋青蛋黄放得牢实些。我们睁开眼睛问他变的鸽子在什么地方，他用那根银色的瓢羹指一下铅灰色的天空说，鸽子已经飞走了，遗憾的是他法力不够，没能给鸽子尾巴上再添一个乒乓球鸽哨。我一下子明白了！我抓住他的衣领来回搡动，把他胸前挂的铅链子晃出了衣袋，原来坠着一块鸡屎样的小石子儿。无奈他刚刚吃下一只营养丰富的鸡蛋，他双手一发力就把干瘦如柴的我推倒在硬丁丁的水泥路上，瘦屁股差点杵成终生残废。“还我蛋！”我喊。孩子们嘲笑我被罗东卫日弄了，散开去不再站在是非之地。罗东卫恶恨恨地说：“卵蛋要不要？”我去抓他卵子，他一脚踢中了我的下身。我叫喊“还我蛋！”他嘻嘻地一咧嘴：“你的蛋？你的啥蛋？”我说我的鸡蛋。他指摔在地上的蛋壳：“你的蛋，你把它喊答应！喊呀！”这无赖太可恶。他后来到我下乡的生产队来耍，问我有鸡蛋没得，煮几个来吃。我说没得鸡蛋。木柜里的木撮箕里有十多个鸡蛋。我不想给他吃鸡蛋，煮了半锅红苕稀饭，红苕故意砍成大砣大砣的好塞他那逼嘴。他少年时代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恶劣。驼背看他都是乜斜着两只老眼睛，有点提防小心的意思。罗东卫这样的小杂种，论说长大起码也该发明几颗新型原子弹，提在手里随时都可以往哪个帝国主义国家的菜园子甩起去。可惜我后来听说他混得不咋样，那次在诊所用美工刀给人做开膛破肚的手术出了大事，他去监狱里做事了。这也是游戏规则写得明明白白的：大凡聪明过头的人，最终会去监狱里度过余生。他把我骗得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应，让我在众多的孩子们眼里丢净了脸不说，裆下挨他那一脚让我在跟女人作爱的时候就心有疑虑，那一脚的回忆使我遇花就谢。我有十五天屙尿不敢用力挣，卵子根疼得我险些去寺庙药铺拣几付中药吃。当时不是驼背过来把我们岔开了，我可能还要吃罗东卫的拳脚。他大我就那么两岁，我觉得实力就好像一个军事大国在整一个落后的小国，例如美国打伊拉克，简直不堪一击。驼背咬着嫩竹烟筒唆着烟吃，闷不愣登（直杠杠的）戳在我们跟前，仿佛是擂台上一个奇形怪状的裁判，在看我们两个力量悬殊的拳击手作殊死比赛，他在向孩子们高声念着倒计时的三二一或顺计时的一二三。总之我是输成木瓜了，我爬起来把鼻涕朝罗东卫脸上甩去，明知甩不准他脸上去而是表示我的倔犟不服气。驼背嘿了一声，罗东卫顺着那道儿就往他家跑去了。他的妈妈在喊他。我在他去后当着孩子们骂他：这驴球日的咋是这么个东西！实际上那时我并不懂驴不能弄出他那个人样出来。驼背还在我跟前吃叶子烟，我不满地瞪了驼背一眼。驼背在嗣湾一定看见过罗东卫的表演，他开头倘若向我明说去不得去不得，我就不会被罗东卫骗吃一个沉甸甸的鸡蛋。驼背仿佛是一个神秘物，他一声嘿，咕咕哝哝，低声地诅咒，都神秘莫测，不怕你不信，就怕信不及。他从来不大声劝戒谁，像个局外人，一个证人，但他又证明不了什么，而且并不去给谁作证明。他那双苍老的眼睛里有很多事态的记忆，他那个厚嘴唇的嘴里没有向谁描述一件事态记忆的全过程。人们要他作啥证明的时候，他恍如愚拙不作声，似乎跟他没有关联，他就在证明人的圈子之外。农村放一次电影，白色的挡子（银幕布）两边都有人看，武工队朝敌人投手榴弹，正面看的人说是右手投的，反面看的人说是左手投的。问驼背求证明，驼背只管吃烟。驼背分不清楚人肢体的左右，他觉得没有必要分那么清楚。那一年天天都在嘈说苏修要打过来了，工区组织人在“深挖洞、光积粮、不称霸”的口号下挖防空洞，大队民兵连长外号叫糊起整的跟杨瘸子坚持要驼背站队训练，发给他一杆比掏火棍长两尺二三的木头步枪。杨瘸子的话说得很有道理：“同志们哪，《王成》这部电影你们不是都看了嘛，看见那王成一个人在高地上打敌人，这个时候多一个人是个啥子阵仗哪！同志们哪，必须全民皆兵！麻子打呵嗨总动员!不论男女老少,不论是七老八十九十三还是一百零一十岁，都要训练！小娃儿断了奶的都要训练！同志们看过《小兵张嘎》吗？那个小家伙多厉害！同志们哪，跟苏修干，要加紧训练！”驼背一个礼拜没闹清左右脚。糊起整有超出常人的聪明才智，他给驼背开小灶糊起整了一次：叫驼背记住左边衣兜里装火镰，右边叶子烟，简称左镰右烟，或右烟左镰。驼背在树荫下吃了两袋叶子烟，把火镰放到右边衣兜里，糊起整发明的物件记忆法就失效了。糊起整又气又急，最后才醒豁（明白）有他一个不多无他一个不少，向杨瘸子汇报说驼背这样低智力的老头根本没法保卫祖国，苏修打到嗣湾来了，驼背只有当俘虏。驼背参加民兵军训已经收集到当地民间笑话的头版第二条作为当地过往民俗存放在人们脑壳里了。头版头条是以下的故事。驼背跟在人们身后游行并不呼喊口号却拣起一个稍大的高帽子，本意是拿回去当柴烧，嫌不好拿，双手忙吃烟不得空，他把高帽子戴在头上跟着游行队伍，呼喊口号的外地红卫兵弄不清驼背的身份，举手高声呼喊打倒刘少奇、邓小平、彭德怀等之后，顺带把驼背推到了被打倒的对象上：“打倒驼背子！”人们跟风高喊“打倒驼背子！”那人又高喊“让驼背子下辈子变成驼背永世不许翻身！”当地的人们省悟过来了，无论如何驼背是没必要弄来打倒的，他是大家熟悉的孤寡老人，驼背跟刘少奇、邓小平、彭德怀挂不上勾，跟段上弄下来批斗的头儿没亲戚关系，跟工区劳动改造的蔡老狗（解放前国民党四川政财专员，他帮共产党提供军事情报装在汽车轮胎里送出城。共产党派一个年轻女学生去作他的工作，他居然把那女学生睡了作老婆，可恶！）没有啥瓜葛。驼背打倒了十多分钟，成了当地头版头条笑话被众多壳子客讲给下一代人听得嘎嘎大笑。驼背戴着高帽子走回嗣湾，纸糊的帽子做了引火柴。我们跟着游行队伍顺公路蜿蜒而行，又顺铁路不蜿蜒而行地往前走，口号声喊得嗓子都累出了汗，感到又咸又麻。罗东卫跟红卫兵搅得很熟似的，他脱了外衣显出那身黑马夹，挂在左胸上的铝链条被阳光照得闪烁不定。他奋臂挥起拳头领呼口号，后来不看纸上写的口号显示他超强记忆力，他喊出“打倒毛……”突然收住了喊声，吓得他那小巫师般的脸惨白。我和五娃站在路旁亮出大小差不多的东西使劲挣尿，划出两道银色弧线在跟前时而比高矮，时而交叉，时而往左右画抛物线，以此来嘲笑罗东卫差点戳大拐。为此事他“退隐”了三个多月不敢露面，他在孩子们的心目中逐渐失去唱主角的地位，他平常想出来捉弄驼背的恶作剧不再有新意，更不具有神秘的传奇色彩，也不惊世骇俗了。想想，人的智力和思想的活跃，就像窝牛的触须，一当碰到外界硬不可破的东西，那触须就缩进僵硬壳里，人的智力不再有闪烁的光芒，思想不再活跃，人的精神面貌与前判若两人。罗东卫这个少年就是这样的人。我在孩子们心目中逐渐树立起了受到敬佩的威信，都说没有看出我的胆量超过了当地所有顽皮的孩子。这就是我在前头给你讲的我在驼背身上制造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恶作剧。我这时已经适应了对驼背的叙述。记得是一个炎热的仲夏时候，屋外的稻谷正在一天一个样地转黄，有那么一两块早熟的稻子没有全部黄透，农民们已经拱去木拌桶，开始了当年第一块田的收割。工区周围的麻雀稀少了，丁丁猫被田野里美景引得无踪无影，丁叔叔已经调到另一个工区去了，我们感到了空前的无趣。我们少年在屙尿的时候，觉得没有了丁叔叔作指导，这屙尿的小鸡巴除了屙尿，今后还能干什么。罗东卫早先给驼背赠送的烟卷里裹了朝天冲的辣子面，使得驼背每次接受烟卷的时候要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一捏，软无筋实的烟卷，他打开来“安检”一番。我脑子一热，想起我家墙的方格木框平台上的空墨水瓶里装着威烈无比的小火炮，他的体积特别娇小。我把他紧裹在一支叶子烟里，讨好似的把它献给一直以为我是个憨娃的驼背。他贪婪地嘶嘶地猛吸了几口，厚皮嘴唇努力嘬着往肺里吸，鼻孔最先冒出一股一股白色烟雾。我被驼背这种毫不设防的婴孩般单纯神情惊呆了，没容我幡然省悟终止恶作剧，没容我抓掉驼背嫩竹烟筒上的特工般的烟卷，“轰咚”一声巨响，红光闪现，房屋震动，气浪推得我仰翻在地，后脑壳碰在墙壁上一阵发麻地疼。我想，驼背这下子肯定完了！我睁开眼睛怯虚虚地看向他，他那颗古老的头颅居然还在他那皱皮松夸的颈脖上，满脸被黑色的硝烟涂得煤炭一样黑，眼白仁儿在缓缓动弹，嘴角往外冒出两列儿乌黑的鲜血，像肥土里挖出两条爬动的蚯蚓。嫩竹烟筒炸得支离破碎。驼背呶出嘴里三颗污垢斑斑的老牙在掌中，他低眉瞪眼看几颗伺候他几十年的牙齿，今天是第一次认得牙齿是啥样子。我没料到那枚火炮有如此大的威力，在四面是墙的大屋里炸得跟手榴弹一样响。我见事不妙，感觉腿杆还在，立马爬起来逃掉了。这次玩大了，作梦也没料到这是一场无异于凶杀案件的恶作剧，超出了一个十二三岁孩子平常的经历和心理承受能力。我准备着挨父亲的闷棒（挨打），心想着在无法忍受毒打的情况下如何再次逃命。阿弥陀佛，驼背没有登门告状！他从我家屋档头下的公路上疲沓疲沓往工区走的时候，歪起脸朝我家屋档头看一眼半眼，嘴吃一口烟，就拔下嫩竹烟筒在手上拿着。他的嘴里少了几颗牙齿，咬不住烟筒了。我在屋档头看见他往我家看，动作麻利地往下一蹴，躲在大扫帚绿色植物中。我羞愧难当。随着我年龄增长，越是愧疚少年的孟浪无知。我感谢驼背对我宽宏大量。驼背的宽宏大量影响到我往后至今的为人处事。他大概是十多年前死的。他说死就死了，像佛法高深的出家人圆寂而去，没有俗人的痛苦。他活了一百多岁，比巴金老人还长寿。

禹里羌山郁秀图（局部）刘贤福

禹里羌山郁秀图（局部）刘贤福

你是作家，你看看驼背这个人物可否写成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