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雄强奇伟演绎江左书风的王铎

2016-06-06 11:57
大观(书画家) 2016年1期
关键词:王铎二王书法

沈 浩

以雄强奇伟演绎江左书风的王铎

沈 浩

他把后人对自己的评价全部押注在书法上

在明末清初历史上,王铎是那个时代的悲剧人物。明亡在即,当很多高层文人用“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心态以表忠诚之时,王铎却在清军兵临城下之际,错误地选择了拱手投诚,这一失足使得他曾经忧国忧民,为捍卫道统所做出的一切努力付之东流。那些临危死报君王者或许也并未对明朝的救亡做出过实质性的贡献,但他们确以勇气换得了“忠烈”的称号,而王铎却被永远打入了“贰臣”的另册之中。

这是一个普遍的观点。因而这位16世纪末至17世纪中叶天才书法家的作品所表现出来的独特风神始终与人们的评价是合轨的,这也是王铎的幸运。

一、错误的选择悲剧的人生

王铎,明万历二十年(1592)生,清顺治九年(1652)卒,字觉斯,号嵩樵,别署松樵、石樵、痴庵、痴仙道人、二室山人、雪山道人、东皋长、雪岩漫士、兰台外史、樵人痴者、老颠等。河南孟津人,世称“王孟津”。王铎是一个山西太原望族的后裔,其十世祖时迁居到孟津,当他出生时家族已败落,祖、父辈皆务农,但读书依旧是这个普通农民家庭的祖训。王铎十三岁开始接触书法,习王羲之《圣教序》。天启元年(1621)王铎中乡试,次年以殿试名列三甲第五十八名,与黄道周、倪元璐等人同登进士第,可谓光宗耀祖。天启四年,王铎又与黄、倪等人同授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荐升少詹事,充任经筵讲官,步入仕途。在翰林院期间,王铎与黄、倪二人交游最密,黄道周曾述:

曩壬戌庶常之简凡六六人,惟王觉斯、倪鸿宝与我乳合。盟肝胆,孚意气,砥砺廉隅,又栖止同笔砚为文章。爱焉者呼‘三株树’,妒焉者呼‘三狂人’,弗屑也。③

在他们入仕之时,正值阉党猖獗大肆迫害异己之际,因而世人称他们无论是“三株树”,还是“三狂人”,都显示了初入仕途的王铎与后成为忠烈的倪、黄二人一样都有着秉性刚直,不攀附权贵的人格品性。

然而可悲的是王铎身处的年代,世态病入膏肓,道德观、价值观迷失,他的清流既得不到皇帝的赏识,也鲜有世人的援手。崇祯十一年(1638),王铎升任詹事,再任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是年他“上疏言边事不可抚,事关宗社,为祸甚大,懔懔数千言”④的主战论调激怒了主和派权臣杨嗣昌而使他险遭廷杖,幸好后来崇祯帝未加罪,王铎才得以避祸,但他的血气方刚也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祸不单行,同年,王铎在经筵秋讲中又触怒了崇祯帝,他在讲《中庸·唯天下至圣章》时,“力言加派,赋外加赋,白骨满野,敲骨剥髓,民不堪命。有司驱民为贼,室家离散,天下大乱,致太平无日”⑤,王铎有意劝谏崇祯帝体恤民情,却弄得自负而多疑的崇祯帝颜面尽失,史载:“庄烈帝切责其敷衍支吾,不能发挥精义。铎惶惧,俯伏案前待罪。”⑥幸而,崇祯帝最终并未加罪于王铎。是年底,因政治上失意而有归隐之心的王铎因旧疾复发以及次女相卒,两度上疏乞归省亲,获准,遂归老家孟津。但离开朝堂后的六年多,因为国难当头,王铎是无法置身事外而过上平静安稳日子的。崇祯十三年,在承受了弟、侄亡故的悲痛后,王铎受命任南京礼部尚书,但此刻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已横扫中原,王铎根本无法赴任,在突破农民军重重包围后,王铎一家只能辗转于黄河流域一带,生活极为艰辛以至要靠王铎卖字换粮。在《赠汤若望诗册》跋中王铎这样记道:“月来病,力疾勉书,时绝粮,书数条,卖之得五斗粟。买墨,墨不嘉耳,奈何!”王铎的父母、妻子等家人在颠沛流离中相继病故,为濒临倾覆的明王朝殉了难。或许正是在这样一次次的痛苦煎熬中王铎逐渐迷失了一个传统文人应有的价值归宿和操守,留给他的更多是内心的凄凉和怨恨。王铎曾有诗这样写道:“衰颜百事倦,自待意何言。泠泠阶中草,萋萋河上园。秋风老马啮,夜月卧龙魂。”其心境显而易见。

王铎《为景圭先生临圣教序册》(局部)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祯帝自缢,明亡。小福王朱由崧在凤阳总督马士英的拥立下在南京监国,建立南明政权。一直对大明还抱有幻想的王铎因对福王有救护之功出任东阁大学士,但很快不善权谋的王铎与马士英政见不和,他六请告归。王铎还未能施展救亡之力却已被纠缠于无尽的党争之中,其失望和感叹回天无力是难免的。而当王铎还在缅怀死于农民起义军刀下的故人时,清军又已兵临南京城下,福王和马士英逃亡,身居东阁大学士的王铎与礼部尚书钱谦益选择了投诚,率文武大臣数百人冒雨跪降清军,成为了世人眼里的误国罪人。世人对他们的行为不齿也不解,唯有其自知,或许是家仇使他们一时忘却了民族大义。由于降清时王铎的胞弟王镆已在清军之中,所以他也得到了礼遇,并随清军赴京。在赴京途中,王铎焚毁了其诗文稿千余卷,可想而知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应该是如何的五味杂陈,不知他是否想以此一焚来销毁他之前所有的悲苦和耻辱。仕清后,王铎受命以礼部尚书,官弘文院学士,充修明史副总裁,历任殿试读卷官、太宗文皇帝实录副总裁,晋太子少保。在仕清的七年里,虽身居高位,但王铎对失大义的内心痛苦和悔恨却无法得到排解,涉入仕途非但没有给他光明的前途,反而让他承受了比旁人更为艰辛的苦痛,在诗文中他不断流露出悔恨之意,“悔不栖耘斗,翘翘望故山”。王铎以一种不作为,不合作的心态侍新主,以表悔过,但因而也得不到新主子的信任,最终被清人列入《贰臣传》乙编。顺治九年,王铎在故乡孟津病故。

王铎《临阁帖》(局部)

二、从持守传统到从传统中蜕变的心路历程

以传统道德观来看,在政治上,王铎无疑是一个失败者,他虽以孔孟之道侍旧主,又曾以尊孔谏新主,然而自己却在同时代文人纷纷以“舍身取义”来体验慷慨凄凉的满足时,做出了苟且偷生这种颠覆传统道义的选择,在他身上有着那个时代一部分文人因价值观扭曲而导致的人格双重性,这种双重性反映在政治取向上使王铎背上了千古骂名,而落实在王铎的书法艺术上却是一种从持守传统到从传统中蜕变的创新思想,这种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王铎书法的辉煌和精彩。

王铎和黄道周、倪元璐虽为同科进士,盟肝胆,砥砺廉隅,但在政治上他并没有黄、倪二人一贯的抱负。于书法的态度,他与董其昌比较相似,不像黄道周那样只看成是七八等事,而是把它当作人生的重要作为,他曾说:“我无他望,所期后日史上,好书数行也。”⑦其间虽有无奈,但却成为了事实。因而在政治上几无可作为的王铎,投注在书法上的精力却是远远超过同时代文人的,他对于书法传统的驾轻就熟要远高明于其践履道统的能力,无论是在京为官之时,还是在颠沛流离,辗转中原、江浙的途中,专注书法都是王铎抒发情感或者转移悲情的主要方法,也因此王铎对书法传统的涉入和感悟都较同时代文人更深、更广也更为透彻,为他的自化而写吾神创造了深厚的积淀。

王铎的书法以行、草名世,作为17世纪时代书风凸显中书坛上一位最具艺术天才气质的书家,在他的书学历程中有着深深的时代烙印和闪光点,一直被时人和后人所关注,而其中对于其书法风格的演进,黄道周和傅山这两位与王铎同时代书家的评价应该是最具代表性的。黄道周长王铎八岁,与他相约学书,傅山少王铎十四岁,二人虽无形迹的交往,但在艺术上却有着同气同求的神交。黄道周在《黄漳浦集卷十四·书品论》中有“行草近推王觉斯。觉斯方盛年,看其五十自化”之说,这是黄道周以一个学兄身份对王铎书法成就的推测,他认为王铎的书法按其盛年的发展状况五十岁时便能自化,这确实在王铎的书法作品中都能得到验证,推测不可谓不准。而傅山在《霜红龛集卷二十五·家训·学训》中又有“王铎四十年前字,极力造作;四十以后,无意合拍,遂能大家”之说,在这段评述中透露出的是王铎书法从规摹学步阶段逐渐走向自由王国阶段的一个信息。四十后的“无意合拍”正是王铎走向“五十自化”的一个重要环节,黄道周和傅山对王铎书法风格演进的评价给了我们研究王铎学书历程重要的参考,在此基础上,通过对王铎书法作品及其人生历程的分析,我们能够更加清晰地看到王铎的心路历程在其书法道路上留下的深深烙印。王铎的一生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四个阶段,其一是从万历二十年(1592)王铎出生至天启二年(1622)王铎入仕前(万历三十二年始习《圣教》);其二是从天启二年(1622)王铎入仕至崇祯十一年(1638)其乞归离京返乡时;其三是崇祯十二年(1639)至顺治二年(1645)王铎从返乡到颠沛流离到降清期间的六年;其四则是顺治二年(1645)至顺治九年(1652)王铎苟且偷生的七年。这四个阶段既是王铎人生转折的四个阶段,又是其在书法上从十三岁以二王书法入传统之门,到规摹传统,博采传统,再到无意合拍传统,乃至最后从传统中蜕变而自化的矛盾凸变过程。

在入仕前后的前两个阶段,对仕途和道统都抱有相当幻想的王铎曾在思想上极力以一个卫道士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而反映在其书法实践上也更多是以规摹和吸纳传统为己任。王铎十三岁开始习书,从羲之《圣教》入手,他曾言:“《圣教》之断者,余年十五,钻精习之。”⑧对《圣教》进行三年形神兼备的钻精学习,奠定了王铎行书的基本风范,即使在后来的博采兼收之中,他对于《圣教》的吐纳也是贯穿始终的。天启五年的《为景圭先生临圣教序册》是王铎三十四岁时的临作,也是他学古精临的典范,在这件临作中我们可以看到王铎对《圣教》从用笔到结构乃至神韵的精准把握。其好友钱谦益也曾用“如灯取影,不失毫发”⑨来形容这一时期王铎对《阁帖》的精熟把握。当时王铎对传统顶礼膜拜的虔诚和神定仿佛丝毫没有受到那个时代李贽、三袁在文学思想领域倡导解放、追求个性思潮的洗礼,也似乎与他所处的纷乱,动荡不安的社会大背景很难相对应,就连董其昌一直以清、静的心境宗王也未曾像他那样对传统做得那么纯粹和彻底。那么究竟为什么王铎会有这样神定的临古意识呢?原因可能不外乎两点,首先王铎骨子里还曾是一个传统的卫道士,与当时任何一个有着读书人家传统的文人一样,王铎也把科举入仕作为光宗耀祖,展现自我才能的显贵之事。因而为了参加科举,王铎学书首先选择的是承袭千余年最为传统的崇王学书观,而且因为与羲之同姓,王铎在书法上崇王似乎更带有一种光大家学的责任和荣耀。他在很多题跋中都时常以“吾家逸少”、“吾家献之”来标榜,不时地流露出与羲之同姓的优越感和自豪感。其次,王铎对于古之传统有着独到而深刻的认识。从崇祯十年,王铎四十六岁时在《琼蕊庐帖》跋中提出的临古心得中,我们便得到了其之所以神定的答案。

书法贵得古人结构。近观学书者,动效时流。古难今易,古深奥奇变,今嫩弱俗雅,易学故也……⑩

正是因为认识到了“古难今易,古深奥奇变,今嫩弱俗雅”的道理,王铎才能坚定地以追古而远避时流,才能以神定的态度去规摹二王。从学书伊始,王铎便从未放弃过。

王觉斯写字,课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以此相间,终身不易。大抵临摹不可间断一日耳。

这是与王铎同时代的倪后瞻在《倪氏杂著笔法》中对王铎习书状态的记述。确实,在王铎的传世作品中有大量临摹作品,从临作的款文可以看出,这些实临或意临的作品中不仅有王铎的日课,还有不少是王铎为请索人作的应酬作品,见证了他各个时期学古的履迹。乙丑王铎十八岁时的《临王羲之修载帖轴》,丁卯王铎三十六岁时的《临王羲之参朝帖轴》,乙亥王铎四十四岁时的《临王献之省前书帖轴》以及丁丑王铎四十六岁时的《琼蕊庐帖》等不胜枚举,如此充分而神定的临古体验为王铎日后提出“书不师古,便落野俗一路……善师古者不离古、不泥古”的精彩论断积累了殷实的底气。

这是王铎于顺治六年五十八岁临《阁帖》后的一段题跋,已入暮年的王铎以一生的书法实践得出了这样的经验之论。从这段话中我们体会到的是两重内涵:首先是王铎书法宗“羲、献”,这是王铎取法乎上,遇强而上的选择,无论是他以神定的态度去规摹二王,还是他以二王法帖为创作依托都说明了这一点。王铎的大草跌宕而有浩然之气,时人认为概出于张旭、怀素,但王铎却极为不服。在清顺治三年,五十五岁时作的《草书杜诗卷》跋中,王铎云:

吾书学之四十年,颇有所从来,必有深于爱吾书者。不知者则谓为高闲、张旭、怀素野道,吾不服,不服,不服!

在他眼里,张旭、怀素之书显然不如二王、张芝,他认为怀素书法除《律公帖》外皆野道,他不愿临也不欲观,这在《琼蕊庐帖》中是有明确记载的,虽然结论值得商榷,但足见他鲜明的取法观。王铎认为:

书未入晋,终入野道。怀素、高闲、高宗一派,必又参篆籀隶法,正其讹画乃可议,慎之!慎之!

从王铎的传世作品分析,他学二王主要是依托《阁帖》。四十岁前,或许因为仕途的顺利和生活的相对稳定,也或许是对古帖认识尚浅,在读书、游历、与友人饮酒高会的自然心境下,王铎是以一种专注与规摹的心态和方式去捍卫二王传统的,这一时期王铎的临作和创作大都不太越雷池。四十岁以后,王铎学羲、献则更多是采用以己意去演绎二王书法精神的方法,同时他再用“二王”来改造和提升自己,两种方式互为关照,这是王铎学书进入无意合拍的重要阶段。在《跋二王帖》中他这样写道:

二王卓绝不待评矣。人鲜知其笔墨外者。笔墨外则无点画边傍,从何地用思乎?故人用思于无可用思,三百诗之言尽意不尽也。乐可无钟鼓,琴可无弦之谓耳。浅学动议某帖某画不佳,不悟双钩刻经数手,摹本已几千年矣,去原墨迹止十之三。望画中龙,即真龙也,真龙乎哉!如从其言,夫子自谓无大过者,实有小过欤。

王铎《临徐峤之春首余寒帖》

显然,此时王铎已明白《阁帖》在经过了千年流传后与墨迹的本来面貌存在着相当的差距,因而这时的他学二王不再以点画为束缚,而更强调的是无钟鼓之乐,无弦之琴的神合和意会,这是一种以他神养吾神的心领神会和修练。“至临写之时,神气挥洒而出,不主故常,无一定法,乃极势耳。”这便是王铎那时临书的状态。在王铎的传世作品中有大量用己意神合二王的临作,《临王羲之秋月帖轴》《为芝老先生书献之帖轴》《临王羲之忽动帖轴》等不胜枚举。

其次,王铎宗“羲、献”,但他并不局限于狭隘的“羲、献”崇拜,他提出“唐宋诸家皆发源羲、献”是基于深造博闻,是基于他对魏晋、唐宋书法的深刻理解和广泛涉猎,范围涵盖了魏晋以降乃至唐宋整个以羲、献为宗的书法体系。王铎的生活和仕途随着李自成农民起义的暴发和朝廷内部矛盾的加剧变得起伏不定,险境重重,与当时很多文人一样,其内心的压抑、情绪的波动必须寻求合适的方式加以宣泄,书法便是一个很好的载体。生活和仕途的历练,使得王铎对书法传统的反思和涉猎更趋深入,在以各种方式临摹或演绎二王传统的同时,羲、献以外的晋、唐、宋诸家都进入了王铎的视野范围。通过临写《阁帖》,王铎所涉猎的书家上至汉张芝、索靖,下至唐宋虞世南、褚遂良、李北海、颜真卿、柳公权、张旭、怀素、米芾等,他曾在临张芝、崔子玉帖跋尾中这样写道:“予书何足重,但从事此道数十年,皆本古人,不敢妄为。”从传世作品来看,王铎对于这些古法是以师古但不泥古的理念去吸取的,他不亦步亦趋地去规摹,采用的是与二王经典比较后的意临和发挥,而其中他以手卷和册页形式临摹《阁帖》时相对内敛,虽然也有主观创造的意识,但原帖的笔意和韵致尚存,《为长正贤契临阁帖卷》《为戴岩荦临阁帖卷》《为鲁斋义兄临阁帖卷》等皆为代表;而当他以立轴巨幅临摹时状态则更像创作,往往奔放而尽情发挥,有的甚至只借录内容而绝去技巧的羁绊,纯以己意表达。崇祯八年王铎所书巨轴《临徐峤之春首余寒帖》是其师古而发己意的力作,虽称临作,实则是再创,全不拘泥于原作字字珠玑、笔笔温润的本意,“骨力嶙峋,筋肉辅茂,俯仰操纵,俱不繇人”的己意跃然纸上。但从作品本身来看,笔者认为也存在着“肘力正掉,著气太浑”的不足,其中不免有像“都”这样的纵情失度和因过度追求外在意气的宣泄而缺失对用笔、线条内涵推敲的弊病,这也是王铎在后期的书法实践中着重加以完善的地方。王铎成熟的书法风格正是以这样的突破为契机,在其内在书艺积累和外在情感表现的双重作用下渐趋成形的。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王铎书风成熟的过程中,颜真卿和米芾的书法对他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颜、米二人在王铎的心目中都有堪比二王的地位,王铎书法的险绝、飘仙、气象弘大以及由小而拓大的表现手法无出其右。对于颜真卿的书法,王铎看重的是根本二王,如龙戏海,出没变化的精神传递。《拟山园选集》中记载王铎对颜鲁公《争坐位帖》的跋文中有这样的论述:

今观公书法,根本二王,变化如龙。楷之精,行之神,书所造深且如此。呜呼!公书即不深造,独足令人想见忠愤,况艺文又若斯乎。

其中“不深造,独足令人想见忠愤”想必正是王铎从颜真卿书法中悟得的以书寄情的艺术感染力。在日本京都藤井齐成会所藏旧拓颜真卿《争坐位帖》后,也有崇祯七年王铎四十三岁时作的三段跋,其中有一段这样写道:

《坐位帖》多漫灭者,岁久石渐磨,已足使人踊跃。观斯册,焕然照人目睛,夺人神意,毫发毕出,如龙戏海,出没变化,莫知所至,观止矣!二王、颜清臣皆升堂入室,后无继者,宇宙内不可易得也。

文中王铎显然已把颜真卿与二王并列置于极高的地位,可见这一时期王铎对颜书的关注和投入。而颜书的博大雄强、风神独造和激情满溢也有力地激励着王铎书法品格的升华,在王铎的传世作品中有很多学仿颜书的作品,据学者考证,大约是王铎在崇祯十年至十四年间所书的《崝嵘山房与诸亲友登其峰等诗文手稿》中就有明显的颜行书笔意;崇祯十六年所书的《王维五言诗卷》也是王铎拟颜真卿楷书笔意的代表作品,王铎书法中所表现出来的扛鼎之力以及雄伟之势应该很大程度上是得力于对颜书的领悟和吸纳而逐渐彰显出来的。

对于米芾的书法,王铎则是有着从技巧内涵到艺术精神上的心灵共鸣。崇祯十六年,王铎在《米芾吴江舟中诗卷》后跋:

王铎《王维五言诗卷》(局部)

米芾书本羲、献,纵横飘忽,飞仙哉。深得《兰亭》法,不规规摹拟,予为焚香寝卧其下。

在《跋米元章告梦帖》中王铎又这样写道:

……海岳书临终自焚,故其书人爱之,宝藏之。书于晋人有功,如飞仙御风,得《兰亭》、《圣教》遗意,迈宋一代。……予经见内府米真迹书启约千余,字洒落自得,解脱二王,庄周梦中,不知孰是真蝶,玩之令人醉心如此。……

在这两段题跋中,我们感受到的是王铎对米芾书法的推崇备至,他甚至以“孰是真蝶”来表达米芾在其心中与二王同等的地位。在内府阅米芾真迹千余件的机缘,使得米芾书法的精髓逐渐为王铎所领悟,用笔的沉着、精到,结字的顾盼有致,在王铎的作品中不断完善,而更重要的是米书得二王遗意而从二王中的脱羽成为了王铎追求的艺术境界。在王铎心中亦有着化二王之有形于无形之中,解脱和超越二王的雄心壮志,因而他对于米芾的崇拜更像是一种知音般的心心相吸。崇祯十四年王铎五十岁时作《琅华馆帖册》是临米书的代表作,同年的《柏香帖·思松涧书舍柬友诗四首》则为王铎仿米书意的创作,都是记录其学米的重要依据,米芾书法的洒脱自得,矫矫沉雄在王铎的临摹和创作中都得到了充分体现。在王铎五十岁后的作品中,颜、米二人的书法对其行书书风的影响被充分地表现出来,《赠汤若望诗册》据考证成于崇祯十四年至崇祯十七年间,《赠张抱一行书诗卷》王铎自署写于崇祯十五年,都是其从博采到逐渐自化而进入成熟期的代表作品。作品脱去了二王行书的潇逸、闲雅,而融会了二王的精妙、米书的洒脱、颜书的博大,用笔除却了明人学王书徒模其形而笔力靡弱、内涵空怯的弊病,提按有致,方圆相济,徐疾相生,以一种强劲之势,沉雄之力自然流露于笔尖毫端。

王铎行书气势如虹、跌宕纵横、大小错落、俯仰翻侧的独造风格在轻重缓急、开合聚散、沉厚灵动、刚韧婉通、涨墨涩笔等重重的对立统一中得到了充分展现。

王铎在书法上真正进入自由王国是在他人生最为艰难也最受争议的阶段,生活的漂泊不定,一连串的不幸和打击接踵而至,对政治丧失信心而告乞回乡,家乡被起义军攻陷,家人在颠沛流离中相继辞世,明朝灭亡,外族兵临城下而委身投降,四十八岁以后的王铎在经历了一个旧时代文人精神上最为剧烈的重压和煎熬后,从侍清到辞世的最后几年里心境才渐归平和。在外界环境的压迫下王铎由一个卫道士沦为了贰臣逆子,而在传达其真实内心世界的书法上他却逐步完成了一个对传统由立到破,破茧化蝶的历程,从而充分展现了他内心的强势和挣扎,对于王铎个人而言这似乎更是一种寄托于艺术表现的精神解放。

王铎《赠张抱一草书诗卷》(局部)

三、以心性感悟现实,用“奇强”展现“真我”的创造

王铎《赠郑公度草书诗卷》(局部)

在艺术主张上,一直近乎前后七子以师古、宗晋为标榜的王铎,内心却绕不过这个时代赋予的精神特质,有着“恨古人不见我”的艺术激情和超越精神。王铎以尚古维系对传统的依恋,然而随着生活磨难和精神冲击对其身心撞击的加剧,他在书法上也从师古、拟古而转向了破古,但这种破古既不是破坏也不是绝裂,而是自化,更趋于表现自我意识和发胸中意气。此刻的王铎似乎很难再找到“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的和谐和从容,身、心都处于弱势的王铎在艺术上所表现出来的“强”、“奇”精神在自化中得到了进一步确立和成熟。历代学二王者众,唐、宋、元、明书家大都取其闲雅潇逸,赵孟、董其昌更甚,而唯独王铎最终以“强”和“奇”赋予了二王一脉书法全新的内涵,使其由精妙延伸至了博大奇伟,这一特征在王铎的草书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收录在《拟山园选集》卷十五的《草书颂》全面阐释了王铎对草书的独特理解。

王铎在《草书颂》里引经据典,从书写状态、结字、用笔、笔势、章法、取法以及自身感悟等各个方面阐述了他对草书的理解,下笔“宁极划劙”入木三分,挥笔“迅发机赴”毫不犹豫,章法“乱怫勾连”形乱而神不乱,谋篇“妙寓茈虒”变化无端……其间无不流露出“强”、“奇”的审美追求,而“张芝羲献,余铲邪枝”更表明了王铎深悉草法之根本,始终如一地取法张芝羲献的理念。所有这些理论上的认识,王铎在其书法“五十而自化”的过程中都付诸了实践。倪后瞻在《倪氏杂著笔法》文中这样评王铎书法:

其字以力为主,淋漓满志,所谓能解章法者也。

此评价可谓一语中的,“笔力”和“章法”正是王铎书法以“强”、“奇”精神在书法史上独树一帜的两个关键因素,笔者除了在王铎的作品中得到验证外,更在其《拟山园选集》之《文丹》中找到了思想和理论的支持。关于“力”,在《拟山园选集》卷八十二《文丹》第一四七则中,王铎云:

文要深心大力。大力,如海中神鳌,戴八肱,吸十日,侮星宿,嬉九垓,撞三山,踢四海!

在第一四八则中又云:

兔之力不如犬,犬之力不如马,马之力不如狮,狮之力不如象,象之力不如龙,龙之力不可得而测也。

这是两段弘扬和赞美“力”的文字,气势宏大,虽然表面上看是强调文之“力”,实则传递的是王铎“扬力”、“重势”的审美观和艺术观,放之于书法则是他对笔力、笔势之强的追求,所以王铎评颜真卿书法“如龙戏海”,其意同样是在赞美颜书不可测之强力也。王铎的书跋中,有一段文字则是他用一种甚为隐含的方式传达了他对“力”的感受,并道出了其书力之所发的精神根源。在王铎五十岁前后处于颠沛流离生活境遇时作的《为啬道兄书诗跋》中这样写道:

每书,当于谭兵说剑,时或不平感慨,十指下发出意气,辄有椎晋鄙之快。

兵荒马乱的战事给王铎带去了太多的痛苦和磨难,对于一个文人而言没有足够的搏击之力,便只能于纸上“发出意气”,以得到“椎晋鄙之快”来展示一下内心的“强”势,而“谭兵说剑”、“不平感慨”的激情和意气则无疑是其书“强”之所发的原动力。

关于“章法”,与其言“力”一样,笔者同样在《拟山园选集》之《文丹》,论文之章法的阐述中找到了符合王铎书法创作理念的答案。

文须嵚崎历落,错综参伍。有几句不齐不整,草蛇灰线,藕断丝连之妙。若拘拘排对,方而不圆者,不知此也。

王铎《赠沈石友草书诗卷》(局部)

文之圆逸处,如闲云来往,聚散不知其在;虚空也,如落花淡荡,飘飖水上,不知其悠扬回旋也。文之体,似散不散,似乱不乱,左之右之,颠之倒之,文之变始出也。洪绶笔下的鬼怪之形是何其相似,他为怪立名,为奇立义,是对中国以雅正冲和为美的传统审美标准的挑战。陈洪绶在画中以“奇”和“怪”求得了高古,王铎则在书法中以此获得了伟岸,成就了自己鲜明而独特的艺术品格。在王铎的书法中,章法之奇是最为突出的。16世纪中叶后巨幅高轴和长卷因为客观物质条件的完备和主观创作表现的需求成为了书家们最具时代特色的创作形式,书家的艺术激情以此为依托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而其中章法又是表现审美个性和情趣的直接因素之一,这对于王铎而言亦是如此。王铎早期的作品在章法上有与黄道周、倪元璐等相似的取法,字距紧密,行间宽疏。但很快王铎便另辟蹊径,他醉心于米芾的纵横飘忽和如飞仙御风的超逸,凭仗着砥砺二王的信念和功力,王铎在章法上以奇取胜,将不齐不整,看似离乱的局面掌控在了合理的敛放范围之内,无论是对二王、张芝诸家行草的巨幅临作,还是发胸中意气寄情写意的创作,他在章法上采取的都不是简单拘拘排对地拓而展大,而是在“左之右之,颠之倒之”中,使得行气的运动曲线,空间布白的张力得到了极大限度的拉伸,赋予了大轴、长卷作品醉仙舞剑的动感和节奏,作品的视觉冲击力和动态表现力随着结字的左顾右盼、俯仰翻侧、大小疏密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作者的审美情趣和创作情感在章法的奇险跌宕中表露无遗,留给人们迥异于黄道周、倪元璐等书家作品的精气聚合,而表现出飘忽转移,形散神不散的无穷回味,这无疑是王铎颠沛流离的生活状态和盘根错节的心理困扰的写照。《临张芝帖轴》是王铎在顺治四年侍清后的代表临作,此刻的他心境是最复杂的。这件作品王铎虽然同样是以张芝一笔书的连绵草法书写,但在字形的左右欹侧,开合俯仰之间,势如飞龙走蛇,空间在跳荡,布白在腾跃,在章法的奇绝变化之中王铎借助着张芝的旧作,抒发了他怀古而遣怀的内心激荡。《赠郑公度草书诗册》是崇祯十六年王铎的长卷力作,卷尾王铎写有“崇祯皇帝十六载寓孟庄山志园,灯下书狂作数首”。一个“狂”字道出了他的心境。因起义军攻陷河南,庐舍尽毁的王铎只能辗转寄居于友人郭公隆的孟庄,此刻他唯有将胸中郁闷发泄于纸上,手中之笔犹如刀剑,劈荆斩棘,笔势犀利,笔力雄强,而结字的大小错落,跌宕恣肆,又营造了密而奇变的章法空间,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有如万马奔腾,刀枪碰击的无声战场,王铎将内心之“狂”全然释放在这个数尺空间之内,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奇”和“强”的精神世界。

王铎在书法上着实是一个奇才,他除了以“笔力”和“章法”张扬其个性之外,在用墨上的大胆突破更赋予了大轴巨作书法新的内涵。中国文人画大写意中所表现的墨分五色,即浓、淡、干、湿、枯以及焦、涨之法被王铎大胆地运用在了书法的创作中,淡不伤神,浓不淤滞,尤其是被宋人认为是用墨不规的涨墨在王铎五十以后的作品中却被运用得炉火纯青,这除了有明代纸、墨等书写材料改进的支持之外,更是王铎内在艺术才情的表现。在很多作品中,王铎以涨墨入纸,直到笔极渴处方停笔续墨,丰富的墨色增强了作品节奏的变化,空间疏密的对比,形成了视觉上点、线、面的冲击,意境上苍茫、沉厚的表现,情绪上畅快、焦纵的释放,与章法相映成趣,大轴书法的内涵和可观性进一步得到了增强,艺术渲染力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提升。清顺治三年,丙戌,王铎五十五岁时的《临王筠帖轴》在用墨上就极具代表性。

在用笔上,王铎是明代书家中的高手,这是毋庸置疑的。一生追慕《阁帖》的王铎从《阁帖》中获得的晋唐笔法,提升了其书法的内涵和艺术品格。四十岁以后的王铎用手中之笔,吐述着心声,正、侧、逆、转、折落于纸上而铿锵有力,他自述以“张芝、柳、虞草法”将小幅作品的技巧拓而展大,使之适应悬于厅堂之上的巨幅大作,笔者以为其间亦借李北海之功,更有颜真卿之力。王铎对用笔的重视和表现是当时很多书家都无法比拟的,他的努力对于明代大轴作品存在诸如用笔缺乏内涵,笔力匮弱的弊病而言是一个很大的改进。但客观地讲,王铎书法的精彩仍主要在于其笔墨对心性的传达上,而绝非仅仅局限于具体的一笔一画。因而如果只从用笔的角度,以人们传统观念中的二王经典为衡量标准的话,那么由于王铎取法刻帖所存在的与真迹的隔阂,其作品尺幅的展大,书写材料的变化以及创作心态和创作背景的不同等各种客观原因,其书法用笔的精纯已很难真正与二王经典相提并论了。即便王铎十分强调取法古人,在其作品中运笔的轻重提按,方圆相济已甚为关照,但其从《阁帖》中汲取的今草用笔方折多于圆转,时常会因为字由小变大或者书写情绪所至而显得剑拔驽张,有时也难免因用笔的失控而导致线质和线形的失度。《赠沈石友草书卷》是王铎在清顺治七年五十九岁时遇旧知有感而发的作品,此作具有王铎草书的鲜明特点,结字忽而展大,忽而紧束,左倾右侧,跌宕起伏,空间跳跃,布白腾挪,涨墨、枯墨交相辉映,笔势强健,正像其诗中所述的“悔恨”、“愁怅”以及“追忆”之情无不表露在作品的每一个角落。但在用笔上,笔者认为似乎仍有不可避免的遗憾,作品局部笔势单一、雷同,个别用笔强直或者失控,但这些不足与其作品所传达出来的“真”比较而言已显得不那么重要了,王铎用他对生活体验的“真”和其博大、奇伟的艺术个性、艺术精神,弥补了人们对于其作品技法的要求,在他身上我们进一步体会到了那个时代艺术家的本真。

注释:

①倪后瞻《倪氏杂著笔法》,《明清书法论文选》,第423页,上海书店出版社。

②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历代书法论文选》,第589页,上海书画出版社。

③黄道周《题王觉斯初集》,王铎《拟山园选集》,

清顺治十年刻本。

④王铎《拟山园选集·王氏谱·大传·王铎传》,清顺治十年刻本。

⑤《清史稿·列传卷七九》,中华书局,1976年。

⑥同⑤。

⑦见谈迁《枣林杂俎》仁集。

⑧王铎《拟山园选集》卷三九之题跋二。

⑨钱谦益《牧斋全集·有学集》卷三○。

⑩王铎《琼蕊庐帖》临《淳化阁帖第五·古法帖》后,见村上三岛编《王铎的书法·册篇》。

⑪倪后瞻《倪氏杂著笔法》,《明清书法论文选》,第423页。

⑫王铎《琅华馆帖册》。

⑬王铎临《淳化阁帖与山水合卷尾》,见村上三岛编《王铎的书法》。

⑭《六艺之一录》卷三百三,四库全书。

⑮王铎书《琅华馆·临张芝、崔子玉帖跋尾》。

⑯陈寿祺编《黄漳浦集》卷一四·书品论。

⑰同⑱。

⑲王铎《拟山园选集》卷三九之题跋二。

⑳《米芾吴江舟中诗卷》为美国纽约某收藏家藏。

㉑王铎《拟山园选集》(顺治十年王刻本)卷三八之题跋二。

㉒王铎《琼蕊庐帖》跋。

倪后瞻《倪氏杂著笔法》,《明清书法论文选》,第416页,上海书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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