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落体中的委内瑞拉

蔡婷贻

经验表明，一个不受欢迎的政府可能用很高的代价确保其不下台，马杜罗政府似乎也有此意。如果反对党不具备足够能量，我们将看到一次次的抗争，更难治理的国家，以及受苦的民众。

5月23日，可口可乐公司宣布因为食糖材料短缺，暂停在委内瑞拉生产可口可乐。可口可乐已不是第一家决定暂时停产的饮料企业，委内瑞拉当地食品厂Empresas Polar在5月初宣布停产啤酒。

同一天，美国轮胎企业普利司通宣布将其已在当地经营了60年的分公司卖给当地企业Grupo Corimon，加入撤出委内瑞拉的跨国企业行列。美国驻委内瑞拉使馆也在近日宣布，因人员不足，暂停首次申请签证面签。

停滞的甚至还有医院。因缺乏药物、医疗资源和基本的电力保障，医院无法进行治疗，首都加拉加斯的医生托雷斯表示，“因为缺乏基本药物，病人正在死去中。”

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于当地时间5月13日宣布，为对抗来自美国和国内反对势力颠覆政府企图，全国进入60天紧急状态。根据BBC报道，马杜罗打算接管目前停产的工厂，拘禁停产的工厂业主。

委内瑞拉自2015年油价爆跌后陷入严重经济衰退，经济去年负增长达7%，政府在高油价时对主要生活用品进行补助以控制价格，以及控制本国货币兑美元汇率的经济模式，在油价陷入低点后无以为继。

委内瑞拉自2015年油价爆跌后陷入严重经济衰退，经济去年负增长达7%，政府在高油价时对主要生活用品进行补助以控制价格，以及控制本国货币兑美元汇率的经济模式，在油价陷入低点后无以为继。

物资在全国范围内严重短缺，民众涌入黑市购买货品，官方通货膨胀率达180%，货币严重贬值，政府规定的最低基本工资换算成美元只有30美元。不少以美元进口原材料的工厂因无法负担进口价格而关门歇业。委内瑞拉药业协会去年就称，该国70%的常用药品持续短缺。

在2015年12月6日的国会选举中，民众将他们的愤怒反映在选票上。在野党取得国会167席中的99席，打破执政党20年来的多数席位垄断。随着今年经济状况持续恶化，在野党寻求乘胜推动罢免总统公投，取代马杜罗的总统之位。

马杜罗转而寻求军队的支持，于5月21日-22日举行50万人大型军事演习。委内瑞拉国防部长表示，情报显示美国将入侵委内瑞拉。美国国务院已再三否认相关指控。

英国肯特大学教授科尼（George Conyne）对《财经》记者指出，马杜罗和前任总统查韦斯一样，深信紧紧控制的政治、金融和军队权力能对抗内部压力的挑战，但他未预料到的是委内瑞拉因国际形势凸显的经济弱点引发了内部动乱和街头抗议，“最后让他留在位子上的机会变得不太可能”。但在野党即使接手，也将需要时间累积改变现状的能力。哈佛大学委内瑞拉籍教授奥斯曼（Ricardo Hausmann）表示，委内瑞拉国内情况接近“人道主义危机”，只有尽快由反对党接手，委内瑞拉才有改变可能。

错误的经济政策

“我家里储存了很多平常不会吃的东西，因为不知道哪天需要它们。”首都加拉加斯土生土长的艾密里欧（Emilio Mater‘an）对《财经》记者表示。

物资短缺已成为当地民众的每日之痛。“我们为了买两块肥皂得排队两小时。”艾密里欧指出，“只要有传闻哪种货品将不再供应，大家马上就会上街抢购。” 他补充说，短缺的物品主要是政府原本操控价格的日用品，包括面粉、牛奶、肉类等。“因为牛肉变得十分昂贵，穷人只能吃碳水化合物，无法摄取蛋白质。”

4月，委内瑞拉三所大学的联合调查显示，12%的受访者表示他们一天吃少于三餐，而一天能吃上三餐的人面对的则是低营养成分的饮食。法新社报道称，在首都一个汉堡要卖高达170美元。

为了节省时间，像艾密里欧这样的中产阶级选择以3倍-4倍价格从黑市购买主要生活日用品，包括肥皂、玉米面和面粉。

首都居民艾迪玛（Adeima Conde）对《财经》指出，她只能拿到最低工资，除了食物几乎无法买别的东西。但更大的问题是这些食物营养价值低，质量不好，吃了又引发健康问题。

黑市的发展则意外为工人阶级造就了发财机会。黑市商贩被称为“切叶蚂蚁”（Bachaquero），这是一种能背负超过自己体重叶子的蚂蚁。长时间在烈日下排队让他们在一天就能赚足一个月的最低工资，因此很多工人放弃原有工作，加入排队搜购日用品行列。

委内瑞拉调查机构Datanalisis估算，约有四分之一的人口参与了这个经济状况衍生的赢利活动。

随着物资短缺越来越严重，Bachaquero变成了更有组织的集团行为，每个集团有自己的规矩但也共享信息，互相通报哪家药房或超市将销售日用品。Bachaquero之间还发展出新的交易模式——出售商店外队伍前面的好位置，一个售价为500玻利瓦尔。

加拉加斯居民卡塔林娜（Catalina Bermudez）对《财经》指出，她晚上工作，为和Bachaquero争食物，她凌晨三点就得去排队。“从他们手里买就会贵很多，没有警察对这些现象进行整顿;政府的无作为伤害了我们。”

为抵制Bachaquero，政府近来开始要求购物者登记身份证号码或留下指纹，但仍旧无法遏制。安德烈斯·贝略天主教大学的社会学教授苏尼加（Genny Zuniga）指出，Bachaquero的盛行已导致“一代工人都消失了”。

1999年依靠中下阶级选票上台的前总统查韦斯立志推动新政，为帮助大量贫困线以下的民众脱贫，他大量国有化重要产业，同时建立政府控制价格的日用品机制，政府用石油出口所得补贴日用品售价。随着油价从2014年6月的111美元跌落至2015年12月的40美元，查韦斯设计的经济模式陷入严重危机。

根据ING研究，委内瑞拉政府需要油价维持在125美元，才能平衡政府预算。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的数字显示，石油产出贡献委内瑞拉GDP的25%，95%的出口总额来自石油。

查韦斯经济政策的另一支柱——自2003年起实施的汇率管制，也在累积多年问题后，爆发成为经济恶化的另一重要成因。

委内瑞拉政府操控玻利瓦尔兑换美元汇率，以进口产品种类来区分适用汇率。其中进口重要生活用品，可以6.3玻利瓦尔低价兑换1美元，其他产品则依重要度适用另两种汇率：12玻利瓦尔兑1美元、199玻利瓦尔兑1美元。由于政府控制所有美元兑换，需要美元的企业和商人发展出交易黑市，以及“假进口换低价美元”的行业性诈骗。

进口商通过技术性抬高货款总额，甚至在未发生实际购买行为的情况下都可以申请兑换到美元，他们因此能以6.3∶1的汇率获取美元，再以280玻利瓦尔在黑市卖出，赚取的差价造就了委内瑞拉不少富有阶层，包括参与其中的官员。

卡塔林娜就指出，挪用公款也导致目前食物紧缺，外币无法到达企业主手上;其次，受食物短缺影响最大的群体是儿童，政府没有给人民提供必要的支持。

委内瑞拉中央银行前总裁贝当古（Edmée Betancourt）指出，2012年进口货款所用590亿美元中有200亿美元属于诈骗;经济研究机构Ecoanalítica 统计，2003年-2012年间被诈骗走的美元达695亿。

随着经济情况严重下滑，玻利瓦尔兑美元在2015年大跌80%。当地民众仰赖的黑市价格网站DolarToday去年10月被马杜罗政府在美国提出控告，称该美国网站操控委国汇率，对委内瑞拉进行网络恐怖主义，该案仍在进行中。这个网站公布的兑换价格，其实是基于委内瑞拉和哥伦比亚边境小镇Cucuta的交易价，几乎所有委内瑞拉人手机都下载了汇率软件。

为了遏制黑市和走私，马杜罗于去年9月陆续关闭边境，但之后玻利瓦尔仍持续贬值。到今年4月，1美元在黑市上的价格已达1125玻利瓦尔。反对党指出，一旦掌权，将放开对货币的控制，但届时如何避免委内瑞拉货币崩盘又将是难题。

IMF4月公布的数据预测，委内瑞拉今年通货膨胀率将达481%，失业率为17%，明年可能达22%。查韦斯在2007年切断了与IMF的关系，这意味着委内瑞拉接下来只能向还与其保持着友好关系的国家寻求更多经济援助。

公投角力

天灾，让委内瑞拉人雪上加霜。全国遭遇半世纪以来最严重干旱，导致水和供电严重不足。为了节能，政府将全国工作日减为两日，上学日减为四天，全国时间往前调30分钟。

困顿的委内瑞拉民众对国家现况严重不满，自4月底开始上街抗议，第二大城市马拉开波还出现民众哄抢物资，最后大量军警进驻控制住局面。

马杜罗将经济问题归咎于外国势力和企业领导人，同时不断加强对国家的控制。为维持政府运作，IMF数据显示，马杜罗政府今年一季度出售16%的国家黄金储备，由去年底的877万盎司降到3月的767万盎司。

但政府还有约100亿美元负债。肯特大学教授科尼指出，委内瑞拉外债最快或者在今年四季度就会出现进一步违约，届时想要获得贷款将更加困难，“大规模爆发或将发生在2017年初”。信用评级机构穆迪指出，委内瑞拉面临违约或债务重组的可能性为80%。

反对党联盟5月2日向全国选举委员会提交了185万个支持启动罢免总统全民公投的签名，马杜罗下令成立专门委员会与国家选举委员会，共同对这些签名一一进行审核，希望以此拖延时间。

根据委内瑞拉宪法，罢免结果确定后，如总统剩下的任期超过两年，将需要举行大选;但如不足两年，总统一职由副总统代理至任期结束。由于马杜罗的任期到2019年1月10日结束，罢免公投能否在明年1月10日之前完成是能否重新选举，在野党能否夺权的关键。

为保住大位，马杜罗试图用行政程序拖延公投举行时间，但在野党步步紧逼，在占多数的国会通过了简化公投前期程序的《公投法》，同时不断组织抗议。哈佛教授奥斯曼指出，如果1月10日前没能举行公投，那将是因为马杜罗政府“违反宪法”。

在野党上台后是否有能力解决问题，随着公投可能性的提高，也成为各方关注焦点。

奥斯曼指出，委内瑞拉现在的情况需要重新建立市场机制，平衡宏观经济，并为社会注入力量，让社会拥有自我痊愈的能力，他相信在野党有能力胜任。但科尼指出，军队和国内安全力量仍拥护马杜罗，若他们不转向，政权交替仍是难题。

5月25日，在野党在首都又组织了一场抗议活动。艾密里欧认为，由于公投要求面临很大的阻力，最后或者只能通过不断的街头抗争，才能换得公投的举行。但在此之前越来越多的中产阶级，特别是专业人士，已经选择离开委内瑞拉，到其他国家寻找自己的未来，很多人去了美国的迈阿密、西班牙或巴拿马等地。

“叙利亚的经验告诉我们，一个不受欢迎的政府是可能用很高的代价确保其不下台，马杜罗政府似乎也有此意……如果反对党不具备足够能量，我们将看到一次次的抗争，更难治理的国家，以及受苦的民众。”科尼警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