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梓睿
内容摘要:影子叙事是《红楼梦》中重要的叙事手法,而贾宝玉与甄宝玉更是红楼梦中众多形影人物中最经典的一对。在前八十回中,甄宝玉的形象是模糊绰约的,甄宝玉表现出了贾宝玉内心对知音的渴求;在后四十回中,甄宝玉的形象逐渐具体真实,成为贾宝玉另一种人生道路的假象。这一组形影人物,体现了《红楼梦》“真事隐去、假语村言”的写作手法。
关键词:红楼梦 贾宝玉 甄宝玉 影子叙事
影子叙事是指在一部文学作品中或几部文学作品中,人物形象、故事情节或叙事结构具有高度的相似性,从而形成一套映射体系的叙事手法。胡适在《红楼梦考证》中说道:“《红楼梦》是一部隐去真事的叙事:里面的甄贾两个宝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贾两府即当日曹家的影子”,脂砚斋也曾这样点评过《红楼梦》: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宝玉之文,则正为真宝玉传影。
《红楼梦》开卷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之后,贾雨村立刻又“演说”了甄府及甄宝玉。早在第二回,甄贾宝玉的形象就分别借冷子兴和贾雨村的叙述同时展示出来:在冷子兴的叙述中讲到了贾宝玉最著名的观点,就是“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而在贾雨村的叙述中,谈到甄宝玉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甄宝玉读书必须要“两个女儿陪着”;二是甄宝玉认为 “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说这两个字之前要用清水香茶漱口;三是甄宝玉说,挨打的时候,“只叫‘姐姐‘妹妹……便果觉不疼了”。由此可见,甄、贾宝玉确属同类。
两个宝玉之前只在长辈的相互叙述中互有了解,但在第五十六回写到贾宝玉梦中到了甄府的花园,被甄府的丫鬟误认为是甄宝玉;接着他见到了刚睡醒的甄宝玉,而甄宝玉在梦里的经历同样是到了贾府的园子;两个宝玉相见,刚来得及相互惊叹一句:“原来你就是宝玉?”然后梦就醒了。这次梦中相见只占了很小的篇幅,但它却是一个很重要的部分,本质上是贾宝玉灵魂的自我窥视,最后袭人的一句“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的影儿”也颇令人玩味。正如袭人说的是贾宝玉梦迷了镜子里照的影儿——甄宝玉作为一个影子人物,在这里还是一个比较模糊的形象,他的呈现也只能在一个比较模糊的环境之中而非现实之中,所以是梦中相见。
在象征意义上,影子与梦有着天然的联系,我们可以说梦就是人现实生活的影子,是人幽深的潜意识的反映。这个阶段的贾宝玉个性越来越明显,他还是与丫鬟姑娘们厮混,背离着读书做官这种社会价值对他的要求,又因为他自己行为不严谨和遭人陷害两方面原因被其父狠狠地打了一顿。在这个自我越来越明显以及随之而来的外界压抑越来越强的情况下,贾宝玉产生了孤独困惑的心理,除了林黛玉这种少数知音外,他的想法难以得到周围人的认可;表面上他在贾府受到所有人的溺爱、关心或者是尊敬,但本质上贾宝玉是一个局外人,而这可能是他潜意识里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潜意识的局外人心理表现为对于知音人的渴求,就是在梦中与甄宝玉这个影子人物形象的相见,这符合弗洛伊德“梦是人愿望的达成”的看法。在这个梦中,贾宝玉通过与甄宝玉的相见,实现了对于自我的肯定。
但到了后四十回,甄宝玉的形象产生了变化,就是越来越真实化、具体化了,包括甄府的家事也和贾府开始纠缠起来。经过一系列的铺垫,直至第一百一十五回,甄宝玉跟着其父甄应嘉来贾府,和贾宝玉见了面:“那甄老爷即是甄宝玉之父,名叫甄应嘉,表字友忠,也是金陵人氏,功勋之后。原与贾府有亲,素来走动的。因前年挂误革了职,动了家产。今遇主上眷恋功臣,赐还世职,行取来京陛见。知道贾母新丧,特备祭礼,择日到寄灵的地方拜奠,所以先来拜望。”
这和之前的见面有很多不同。首先之前是梦中,这次是现实中,甄宝玉虽然还是贾宝玉的影子人物,但不在像之前那样比较模糊,有了一条不同于贾宝玉的独立轨迹。其次是见面的氛围,之前的见面虽然很短,没说几句话,但两人互相神往,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次见面贾宝玉与甄宝玉谈了几句,“甄宝玉听说,心里晓得他知我年少的性情,所以疑我为假;我索性把话说明,或者与我作个知心朋友,也是好的;便说:‘世兄高论,固是真切,但弟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些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所以把少时那些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访师觅友,教导愚蒙。幸会世兄,定当有以教我。适才所言,并非虚意。”贾宝玉越听越不耐烦,他觉得这个甄宝玉已经变成了世俗中人,只知道文章经济、扬名立身、仕途孝道,丧失了原有的性情。此时的甄宝玉不但不再是贾宝玉的知音,而且成了贾宝玉另一种人生道路的假象,通过对这个假象的否定贾宝玉再一次实现了对自我的肯定,实现了从痴到悟的看破,最终在金榜题名了却了俗世的尘缘之后出了家。
这里作者故意混淆了“甄”“假”的谐音,贾宝玉一直作为真正的主人公出现,最终也算是得成正果,而甄宝玉却作为一个假象式的影子人物,两次分别从正面和反面帮助贾宝玉进行自我肯定,真与假之间并没有截然分开的界限,这正是所谓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正如庄子中讲的庄周梦蝶:“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谁也不知道,这里也一样,所谓的真和假都是相互之间产生的,真中有假假中有真,这不仅是红楼梦通过影子人物塑造形象的哲学出发点,也是红楼梦运用“真事隐去、假语村言”这种虚实相生的写作策略的一个表现。
比如有很多观点认为甄宝玉这个形象在前八十回始终没有正面出场,而后四十回把这样一个朦胧的形象写成了实实在在的角色,削弱了甄宝玉的哲学意味,可以看出后四十回续写的欠缺:“观前五十六回中,写甄家来京四个女人见贾母,言甄宝玉性情并其家事,隐约异同,是一是二,令人真假难分,斯为妙文。后宝玉对镜作梦云云,名言真甄假贾,放佛镜中观影者。讵意伪续四十回家,不解其旨,呆呆造成甄贾两玉,相貌相同,情性各异,则同贾府俨成二家,嚼蜡无味,将雪芹含蓄双关极妙之意荼毒矣。吁!雪芹用意,岂惟至五十六回而始发哉?其于第二回贾雨村与冷子兴言,其在金陵甄家处馆时,见甄宝玉受责呼姐妹止痛,及惟恋爱女儿性情等语,已先为贾宝玉写照矣。伪续之徒,岂得梦见!”
这当然很有道理,但从另一个角度看,甄宝玉的形象虽然是由虚到实,但另外讲贾宝玉从一个全书一直在正面描写的角色,最后出家归入大荒,渺渺茫茫不知所终,事实上也有一个由实到虚的过程,在这两个过程的错位中我们可以看到甄贾宝玉他们人生道路的汇合点和分歧所在。最原来的贾宝玉和甄宝玉身上的古怪都可以大致归结为儿童的一种任性,随着时间流逝和阅历的累积儿童总是要成人的,就算可以拒绝成人也无法拒绝脱离儿童。如果说甄宝玉的由虚到实表现为接受成人世界的安排,把儿童的任性压抑在潜意识之下,那么贾宝玉的由实到虚就是在主观上拒绝成人世界和客观上不得不脱离儿童世界二者的张力下,找到了一个既非成人世界又非儿童世界的缝隙——就是遁入空门,一个空的世界无色无相自然也没有儿童和成人。后四十回对甄宝玉由虚到实的处理照应了贾宝玉由实到虚的变化,对二人的道路和轨迹呈现更为完整和彻底,通过虚实相生的手法表现了人物的复杂性。
综上所述,以贾宝玉、甄宝玉为代表的影子叙事法,使《红楼梦》在真真假假、形形影影中更具一种哲理性与现实的苍凉之感,由此,我们也可以体会到曹公“漫笔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匠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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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