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 豚

2016-06-02 06:59阿航
野草 2016年3期
关键词:阿美

阿航

1

阿年无所事事,胡乱逛街。在后街木器厂附近,他被一阵阵的喧闹声吸引住。阿年往街路那头急步走去,脖子前伸,双臂小幅度张开,一如大白鹅那般。拐过县总工会那幢旧式砖楼房——后街口与金巷底口交叉处的露天戏台,便在眼前了。岩石砌就的戏台上,此时正有几位披头散发青年在边弹吉它边撕心裂肺地高歌猛唱。戏台子底下,免不了是一大片攒动人头,黑压压的,年轻人居多。阿年不禁心中窃喜:今天总算与传说中的街头乐队相遇上了哎。

阿年在人堆里挤来挤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阿年看到的都是别人的后脑勺——就算是女孩吧——人家照样要高出他一个头的样子呢。阿年索性踅到戏台的边侧去。到后头,他爬上戏台坐在了戏台沿上。

对于这支街头乐队,阿年早有所闻。只是不知何故,阿年老是无缘与这支街头乐队碰上。自从京剧团散伙后,阿年如一朵浮萍,随波逐流。这县城里头的几条街路,是他每日里都要光顾的地儿。可偏偏好长一段日子里,阿年就是没有与在街头哗众取宠的街头乐队相碰上。

故而在那天,当阿年终于见到街头乐队时,他心里头不用说是兴奋不已的。与此同时,他还有几分踏实的感觉。这就如同一位离散党员,经由千辛万苦最终找到了组织那样,既亲切又沉甸甸啊!

阿年既然找到了“组织”,他就不会轻易离去了。街头乐队一伙人从戏台跳下,呼啸着前往一家酒馆喝酒,阿年不紧不慢尾随其后。拿阿年本人的意愿来说,他是迫切想与那伙人搭上的。但他没那个胆量和勇气。瞧人家,清一色披肩发、清一色藏青喇叭裤,风度翩翩,风流倜傥。而他自己呢,说什么都是一件拿不出手的“货”啊。阿年边走边暗自忖度,如若像他这种人和那拨人搅一块儿的话,说不定就成那粒糟塌一锅白粥的老鼠屎了。由此可见,打从一开始,阿年在这拨人面前就自卑得要命。

阿年在小酒馆下头的法国梧桐树旁边徘徊,时不时地抬头望上一眼骑楼的窗口。

阿廉到窗前吐痰时,见到了底下的阿年。阿年的相貌非常有特征,刚才又是挨戏台沿坐的,故阿廉记住了他。阿廉烟抽得厉害,他用力咳出一口浓痰,将其射在了法国梧桐树的枝叶上。阿廉随口问阿年道,喂,你刚才……是不是看我们演唱会了?阿年仰起脸面点头道,是的。阿廉迟疑片刻后说道,要不……你上来吧。

那家小酒馆,如鹤城当年多数民居一样,属木头结构。里头光线暗淡,地面因没铺地砖而十分潮湿。墙是板壁墙,楼梯是木楼梯。那架楼梯没有栏杆——店家怕有人酒喝多了一个踉跄栽下去,土法上马拉了数根麻绳当作“护栏”。阿年走上那支摇摇晃晃木楼梯,心情激动得直打颤。说来不可思议,阿年那天连“腾飞”的错觉都有了。

所喝的是一种叫“鲜啤”的酒。所谓“鲜啤”,就是用大桶装的散装啤酒,淡黄色,倒脸盆里端上来。喝酒不用杯子,用白壳碗。“鲜啤”比白开水稍浓一点儿,故而大伙都是“海量”,大碗喝酒,大口吃带血丝的温州烤鹅,场面豪迈。

酒过三巡,阿廉问阿年道,你做什么的?阿年说现在没工作,原先在县京剧团上班的。阿廉说在京剧团上班,那你会乐器么?阿年摇头说不会,我不是后台的。过了会儿他说,那打鼓我打过的。阿廉吊起嘴角说道,打鼓,不算是乐器的吧。

阿廉没有吸纳阿年为街头乐队成员。但这并不妨碍阿年与这支街头乐队的交往。阿年他太喜欢街头乐队了,喜欢那种竭斯底里的狂欢场面,喜欢那种肩扛吉它招摇过市的作派。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只要街头乐队一出动,阿年也就从家里跑出来了;街头乐队走到哪,阿年就屁颠屁颠跟到哪。同时,阿年自觉承担起了维持秩序的任务,手执一根竹枝条,大声喝斥,狐假虎威,人模狗样。阿年过后从散伙的京剧团仓库里偷出一只小鼓。他将小鼓挂在脖子上,在街头乐队演出之前绕着场子敲打上一阵,以这样的方式招徕观众,效果出奇得好。阿年的投入和卖力,终于让阿廉有所心动。阿廉有一天对街头乐队的成员说道,其实阿年的鼓,也是可以加入乐队的。

2

这支所谓的街头乐队,讲白了就是民间的乌合之众而已,不隶属于任何组织的。那时节的人商业头脑不发达,只晓得穷折腾,图痛快,不晓得把握商机捞银子。所以一段日子过后,这伙人穷的连买烟钱都没有了。在这种情况下,阿廉这位街头乐队的“头”,就得想法子捞几个钱进来了。

当年,瓯江入海口的乐清湾,走私活动猖獗。台湾的渔船驶到公海,携带大量的走私货,与大陆的渔船进行交易。台湾渔船所带来的物品中,有录音机、录音带、蛤蟆眼镜、自动伞、手表、木棉被、尼龙衫等等;大陆渔船则一色银元,铸有袁世凯人头的叫“大头”,铸有孙中山图像的叫“小头”,大头比小头价码要高。大陆渔船拿银元换取台湾渔船的货物,然后在乐清湾的某个村子开设市场,贩卖给从各地赶来的人。

那次阿廉去乐清湾,身边仅带一人,这个人就是阿年。阿廉他为什么独独带上阿年而不是其他人呢?或许他是看中阿年身上的那份忠厚和勤快吧。作为阿年来说,他自然是满心欢喜了。因为讲白了,阿廉这人身上,除了那所谓的文艺细胞外,他还是个“天然领袖”,他是一个有气场的人,具有无以言说的魅力,如同吸铁石,铁屑之类的终归是要被吸过来的。阿年觉得和阿廉在一起,有所依靠,心情无比愉快。

当年从鹤城前往乐清没有班车,他们是乘那种两头尖尖的舴艋船去的。夜里头,官埠头灯影幢幢,气氛神秘而诡异。三五艘舴艋船离开埠头,在夜幕中顺水悄然而下。

时令为冬季,天寒地冻。阿年和阿廉同盖一床被子,头并头窝在船肚子里,两人亲如兄弟一般。

船行至温州江心屿附近江面时,他们两人从船肚里爬出到船后舱抽烟。这外头的气温,不用说是低的,冻得他们直打哆嗦。不过景色非常不错,天幕上星光灿烂,很有质感,让人有抒发情怀的冲动。可在这等情景中,阿廉却向阿年问了一句大煞风景的话。

阿廉问阿年道,你老爸老妈都不矮的嘛,你怎么就不长个儿?

阿年平日里,是极不乐意他人提及身高方面的话题的。这“身高”问题,对阿年来说是个相当致命的问题,已经紧追不舍地纠缠了他好多年。阿年只要一闲着,手头没活干,脑子没啥事儿好想时,那么,这个“身高问题”便从某个阴暗角落里,如一阵风似地溜出来。要命的是,阿年睡梦中,同样无处逃遁。这个“身高问题”,一如鬼影子般地跟随在他身后,寸步不离。故而阿年的后背,一年到头老是冷嗖嗖的,好像老有人在他背后指指戳戳似的。endprint

阿廉当时以一种居高临下、漫不经心口吻问阿年这个敏感问题时,阿年的心里头,差不多都已经在滴血了。但在面上,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恼怒。

阿年以平和的口气回答道,如讲原因……怕是跟我练武生有关系吧,我练太早了,12岁就进京剧团做学徒……长身子的时候每天翻筋斗,伙食又不好,就把人练成武大郎了呗。

阿廉依然轻飘飘说道,这练武生,怎么会把人练矮掉?人家是越练越壮实,练得像个门神一样。

阿年说外头太冷了,进去吧。

天露鱼肚白时分,舴艋船抵达乐清湾海边一个村子。那个村子,全都是走私货,盲肠般的小街道上是自不待说了,包括屋角庭院,以及冬日荒芜的田地里,全是小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熙熙攘攘,世界末日到了一般。到了这地界,阿廉红头蚱蜢一样兴奋,他的兴奋点主要在那些歌曲上。商贩们为了推销录音机和录音带,大放邓丽君的歌曲,凤飞飞的歌曲,以及歌棍张帝的说唱玩意儿。而所有这些,对当年的大陆人来说,足以令人眼花缭乱和神魂颠倒了。

他们选购了几台三洋牌录音机和几编织袋港台歌曲录音带。如若这批“走私货”顺利带到内地,差价利润相当可观的。

阿廉戴蛤蟆镜,手提歌声嘹亮录音机,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正是由于阿廉的得意忘形,他们那天打了一架。对方三男一女,女的自然可忽略不计的——不过,没有女的这架就不会打了,女的是这场架的导火索。他们三男一女迎面过来,阿廉说,小妹妹,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去吧。阿廉这句话,是刚刚从录音机里学的歌词。他当时觉得好玩,就活学活用上了。但他为此付出了代价,脸上被人击了一拳,蛤蟆镜不知飞向了何处。阿廉被打蒙了,手捂发烫脸颊,茫然不知所措。阿年问阿廉道,打不打?阿廉醒过神来,说总要……总要打的吧。

阿年即刻弓下身子,他身轻如燕,挪腾自若,如蚱蜢蹦弹一般扑朔迷离。阿年的每一记拳头,均落在了实处,那几人被揍的满地找牙。

两人上船后,阿廉问阿年道,你这套拳脚,是哪学的?阿年说,在京剧团学武生练的呀。阿廉恍然大悟样子,拍下阿年肩膀说道,练武生好!练武生太好了!

阿年嘴上没说,但心里头是扬眉吐气的。

3

接下来,阿美粉墨登场。

阿美在县京剧团饰演旦角。在戏台上,身穿古装戏服的阿美,一路小碎步轻盈踏来,目光清澈且温润;长袖善舞,婀娜多姿。她给阿廉留下了深刻印象。

有天阿廉对阿年说道,阿美平时穿紧身喇叭裤,还要好看,屁股滚圆滚圆的……有一回梦里我为她跑精了!

阿廉问阿年道,你与她同单位,接触多吗?

阿年道,不多,没名堂的。

阿廉道,什么叫没名堂……你说来听听嘛,我对她有兴趣!

阿年想了想后说道,真没名堂的……我和她合买过饼干……下乡演出,夜里头肚子饿,我要去供销店买饼干吃,她叫我替她带二两……是动物形状饼干,每人二两,平分时她专门挑选大象、狮子、老虎……剩给我的是马、牛、羊等动物……

阿廉打断阿年的话说道,这就有名堂了呀,阿美她专门挑选取大型动物和凶猛动物,说明这个女人不简单,她有野心……肯定喜欢像我这种优秀男人啦!

阿年没声响。

阿廉道,这件事,你帮我牵牵线吧……你再说说,她还有什么名堂……在男欢女爱事情上,她有没有漏洞?

阿年想了想后说道,有过一次,名堂不大的……有一日剧团没排练,她说要上我家看菊花。我家后院有许多花草,你看见过的……菊花开时,阿美她到我家看菊花,看来看去看见了山坡上面的野菊花,就是那种小朵的黄菊花……阿美看着看着,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她说这儿的花怎么不一样?花瓣是白色的,花蕊是黄色的,怎么和那边的野菊花不一样呢?我说这是花粉杂交的缘故,那边白菊花的粉飘到这边来,就变成又白又黄的颜色了……

阿廉再次打断阿年的话说道,你说没名堂,这里头已经有名堂了嘛,她听你这话后是什么反应?

阿年道,她笑了。

阿廉急切问道,光是笑?

阿年道,那不是的,她说……原来花也骚的呀……

没等阿年说完,阿廉便击掌嚷道,这是大名堂啊!

经多方打听,阿年获知阿美去了船寮,在一个乡镇草台戏班里谋生计。

船寮是个靠江边的镇子。阿年那天搭乘当地的舴艋船,从县城出发,逆流而上去了船寮。他下船时,一不小心把脚给扭了,顷刻间肿如馒头。阿年只得雇了一辆板车,将自己给拉到阿美演出的场所。

演出场所在李氏祠堂。这镇上的李氏宗族,不晓得有了哪门子喜事,请来戏班子唱戏,闹热闹热。阿年袋鼠一样跳进祠堂,在一条空凳上落座。戏台楼上,身穿古装衣裳的阿美正在边唱边舞水袖。阿美现在改唱越剧了。在浙南的农村地区,京剧没市场的。所以阿美摇身一变就唱越剧了。

阿美在台上时,即看见了阿年。落场后,她穿着戏装过来和阿年打招呼。阿美道,阿年,你怎么会在这儿呀?阿年道,我特意来看你的……刚才落船时,把脚扭了。阿美自然惊喜,她说不会吧,你阿年还记住我?阿年说,这镇上有没有郎中……那种伤科的郎中,我这脚怕得看看了。阿美说再过半个钟头就演好了。

过后阿美和戏班一位烧饭老头一块儿用板车拉阿年去了小诊所。那位伤科郎中开了五帖中草药,吩咐与糯米饭一起捣烂敷于伤处。

阿年一只脚包的形同粽子,他不得已只好在阿美戏班子驻地住下了。那是两间空教室,男的住一间教室,女的住一间教室。晚上阿美演戏回来,她先搬了两张椅子放在操场的白杨树下。然后过来要扶阿年过去就座。阿年甩开阿美的手说,用不着,我不习惯的。阿美说,你真会假正经哎。

落坐后,阿美说,里头乱糟糟的,这儿清静……你会不会冷?阿年说还行吧。阿美说什么还行还不行的,冷就吭声呗!说过她起身进教室,从烧饭老头那儿拿来军大衣,让阿年披上。

夜已深沉,一钩细月从云肚里钻出,一片清辉洒下,天地间特别幽静。endprint

阿美笑着说道,现在闲了,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阿年说,就是那么回事呀,想起你了嘛,就跑过来了呗。阿美道,没想到你这个老实人……破竹竿一肚子水,老实人一肚子鬼……转眼间也会油腔滑调了!你真不说,我由你。

阿年说你去把我的包提来。阿美问道,把包提来干吗?难不成你有礼物送我?阿美提着包出来时说道,包里有什么东西?硬绑绑的,死重。阿年没答话,只管慢条斯理拉开包拉链,拎出那只三洋牌只半喇叭录音机。阿美眼睛一亮,脱口嚷道,哇,录音机、录音机呐!阿年揿下按键,邓丽君甜美的歌声旋即飘起,如《甜蜜蜜》,如《绿岛小夜曲》等等。阿美听得如痴如醉,迈开小步在操场四周兜圈子,一副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之状态。

歌声停掉后,周围愈发静,静的如同虚境一般。阿年吸口气问道,阿美,你说……你自己对目前的生活满意吗?阿美说,你现在在哪学了这一套一套的?还跟我谈人生呀。阿年顷刻间脸红如枣,他说,是这样的、是这样的……阿年把想好的话给忘了。阿美笑着说道,我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这才叫阿年嘛。

阿年仍在那儿结结巴巴说话。他说眼前有一条路子,可以试试看的……我对你说吧,我这次来,是阿廉托我来请你到我们乐队唱歌的。

阿美说,你说的是那个叶宣廉对吧?难怪不是,我说嘛你阿年怎么变了个人呢,原来,你与他们那伙人混一块儿了呀!阿年不高兴嚷道,你说话别这种口气好吧……阿廉会弹吉它、会唱会编舞……他是真心诚意叫你去的。阿美半开玩笑半认真说道,我算哪根葱哇,还让那位风流才子真心诚意给请上了?阿年愈益急了,话说得更不顺畅了。阿年说真的、真的是这样的……阿廉说、说你嗓子好……是块唱歌的料……说经过指导,你参加比赛没、没问题的……阿美说,这么说来,我要谢谢他的抬爱喽。阿年说,你、你认真一点……好不好哇……你到底……到底愿不愿意到……到我们乐队……你给个准信……我好、我好回阿廉话。

停顿片刻后,阿美问道,你们那……有工资吗?

阿年挺起胸脯说道,这个阿廉交待过的……你过来、你和人家不一样……是请你来的嘛,工资有的。

4

半个月后,阿美和戏班里一位管事的为小事吵架,一赌气不干了,跑到县城来找阿年。

阿年领阿美去阿廉家。阿廉家成份高,解放后被剥过几次皮的,但究竟家底丰厚,瘦死的骆驼比马强,家境比一般人要好。尤其是祖上留下的一幢小洋楼,一色青砖到上,方方正正的,仍旧归他们家所有。阿廉本人,于小洋楼三楼拥有一间卧室和一间小客厅。那个小客厅,被阿廉摆设得颇具艺术味。吉它斜挂于墙壁上,一本五线谱册子摊开夹在立式歌谱夹上;墙壁上还张贴有几张不知从何弄来的嬉皮士人物黑白照片;另外,点睛之笔为墙角大花瓶上那三五秆假的向日葵,色彩明丽,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气象。

那是秋天的日子里,阿廉家天井的葡萄架上,挂着一串串半透明的葡萄。阿美在天井旁站了会儿,看金鱼缸里的金鱼,看条石花架上的几簇兰花。阿美脱口说道,这地方真好哎!阿廉在楼上窗台伸出脑袋,招呼道,上来呀,阿年你带阿美上来呀!

当年居民人家只有木沙发的,而阿廉小客厅里摆放的却是一对人造革单人皮沙发。这两只人造革皮沙发,在小阳光下发出棕红色的光斑,既明亮又流畅,俨然都有炫富之嫌了。阿廉客气地让阿美坐到沙发上,自己则坐到另一张沙发上。

阿廉冲阿年说道,你到楼下,提个开水瓶上来。

阿美坐在弹性十足的人造革皮沙发上,她环顾四周一通后说道,你的日子真舒服噢!阿廉甩下长发说道,这些不值一谈的……我是比较看重精神生活的人。

阿美说,你讲这话……有资格,我是先要有饭吃的。

阿廉从沙发上站起,在客厅里踱步,走两步停一停,再走两步再停一停……就是不开腔说话。阿美目不错珠地瞧着阿廉,她说你太像艺术家了呀。阿廉头一沉,然后缓缓抬起脸来,声音低沉且富有磁性地说道,我、热爱音乐……虽然,我是一颗不幸的种子,落在这贫瘠的土地上,但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儿水分和阳光,我就要破土而出,发芽、发光、发热!

阿廉这番煽情的言行,将阿美给镇住了。阿美大气不敢出,呆如木鸡。

而阿廉这头还没完呢。这次阿廉挺起了胸膛,再经典性地甩了甩那头长发。阿廉以一种慷慨激昂的语调说道,我是普鲁米修斯,我是一位盗火者!我要化腐朽为神奇,给人世间带来温暖和力量。我要放声歌唱、我要高高飞翔……我愿意为艺术献身,献出生命中的一切!

阿美佩服得五体投地,情不自禁地拍起掌来。

阿年从楼下提开水瓶上来,进客厅时他听阿美如是说道,……工资的事我想开了,有就给没有就不用勉强了……怎么说呢,阿廉,你今天的话,让我深受感动……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不可能麻木不仁的……好吧,不用多说了。

阿年当时真的好生纳闷——就一阵子功夫嘛,阿廉他到底是施了何种魔法?竟然让在来的路上还说三道四的阿美——完全服帖了啊。

过后的片刻时间段里,阿廉和阿美两人都静穆着,形同文艺复兴时期的两尊雕塑。

阿年动手给阿美泡了一杯龙井细茶。他小声说道,阿美,喝茶哎。阿美活泛过来,眨着眼睛,朝阿年咧嘴一笑。

于此同时,阿廉也活络过来了。阿廉再度从沙发上站起,他捏紧拳头,俨然如精神抖擞的雄狮一般大声说道,我们,现在是同舟共济的人,为了理想,我们要共赴难关……你们放心,有我叶宣廉一口饭吃的,你们绝对不会饿死的!

阿廉这话,等同于打了个死结,把人都弄到一条船上去了。

而当时的阿美,肯定不是这样子认为的。

阿美她激情澎湃。由于诸多情感的过于浓烈,她眼角上泪花都有了,闪闪发亮。

确实来讲,街头乐队自那之后,是曾经有过一段美好时光的。

现在,街头乐队改变了过去单一的风格。过去的表演风格,差不多都是“吼叫”一个调门。现在,有了录音机、录音带,港台歌曲大肆涌入,那等靡靡之音,与山呼海啸的所谓摇滚乐相搭配,轮番上阵,既阴柔又阳刚,达到了和谐的有机统一。另外,阿美的加盟,对乐队来说如虎添翼,万绿丛中一点红,别提多鲜艳欲滴了!那几位长发男青年,一律黑衣黑裤,戴深色蛤蟆镜,嘴角紧抿,面无表情。他们围着红衣红裙的阿美团团转,花样百出,收缩自若——阿美活脱脱成了一朵出水芙蓉。在台下维持秩序的阿年,看到阿美这仙女般的姣好模样儿,目瞪口呆。阿年他实在没办法把眼前这个阿美和前一月在村镇祠堂戏台楼的那个阿美,给搭上了。为此,阿年对阿廉是更加佩服和刮目相看了!这个阿廉,简直就是魔术师嘛,能点铁成金呢。像阿美这么一位寻常不过的草台戏班小演员,经他手一调教,妙手回春,那气质就彰显出来了,那小明星的范儿就具备了呀。阿年他尤其喜欢听阿美唱那首《往事只能回味》的歌:endprint

时光已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时竹马青梅

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春风又吹红了花蕊

你已经添了新岁

你就要变心

像时光难倒回

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

可以这么说吧,在那段“美好时光”里,这支街头乐队出尽了风头,并引领着小城的时代潮流。尤其是阿廉和阿美这两位“金童玉女”,一时间成了小城青年男女崇拜和仿效的对象。

5

1983年的那场风暴,鹤城人将叫住“刮台风”。在这场“严打”运动中,像“街头乐队”这类奇装怪服的团伙,自然是在劫难逃了。阿廉平时节里的行事风格颇高调,而那数位追随他的长发青年,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他本人调门还要高那么几个分贝呢。至于阿美,她作为乐队的唯一女性,人的言行倒尚可的,待人接物礼数还算周到。但她在戏台上,那是大出风头的角儿啊!戏台上,阿美是个“众星拱月”人物,绚丽多姿,光彩夺目。从另外一个层面来讲,阿美这可是更胜一筹的“高调”啊!故此,在当年的鹤城,对他们这伙人“羡慕嫉妒恨”的,当不在少数的。所以运动一来,这伙人便首当其冲、最早中枪了——被指责为流氓团伙;而阿廉则顺理成章成为了流氓头目。

当时的情况是,乐队的每位成员都被有关部门叫进去过——就连阿年这个从未上过台的人,也没漏网。有关部门人员想通过“谈话”的方式,软硬兼施,各个击破,以期挖出他们“流氓行径”的罪证。不过到头来的“谈话内容”,虚的多实的少,成效甚微。

在那种高压态势下,这伙人不用说都夹起了尾巴。他们剪去长头发,换上普通旧衣服,脚上穿的是父辈的“老人鞋”,弄成一副老实巴交的可怜相。最后一次“谈话”时,一位领导分别对他们说道,只要你们洗心革面,丢掉歪风邪气,改邪归正,今后脚踏实地参加劳动,回到劳动人民的队伍中来,我们还是欢迎的。

官方是把他们归属到“人民内部矛盾”队伍里了。

正当大伙松一口气的时候——却发生了节外生枝的事情。

事情出在阿廉身上。

至少有两位以上的女子吧,向有关部门反映,说自己和阿廉谈过恋爱,并发生了男女关系。像这种事,如若放在今天,那是屁事没有的。可在当年,那可不得了,是要上纲上线定罪的。一位伟人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话: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阿廉的所作所为,可说严丝合缝地对上号了,他因此被戴上“流氓犯”帽子。在“从严、从快、从重”的大形势下,阿廉最终被判处十五年徒刑。

阿廉抓进去后,阿美再次被有关部门叫进去盘问。阿美矢口否认自己与阿廉有恋爱关系。阿美说,我和他只是正常的朋友关系,大家都爱好音乐,我们在一起就是唱唱歌弹弹琴,我们谈的话题,都是有关音乐和艺术的话题。对方是位金鱼眼男人,他鼓起眼珠子大声恐吓道,杭东美,你给我听清楚了,你别把我们当傻瓜了,我们会彻查的,如果查出你与叶宣廉有一腿的话,那就没这么客气罗……你要搞明白,到那时你就要背上包庇罪,那样子的话,你同样也要受处理,这点,你千万要拎灵清噢!阿美摇头说道,如有的话,我坐班房就是了。

过后有一次,与阿美“谈话”的人换作了一位女干部。这位女干部,平日里是个刻板的人,迎面走过来时,基本上目不斜视,好像在专心致志思考国家大事似的。可她这回与阿美面对面坐下后,却从口袋里摸出两粒大白兔奶糖。女干部说道,我同事女儿结婚的喜糖,我们每人一颗吧。

如此一来,气氛自然不一样了,就有点儿拉家常意思了。女干部边吃奶糖边语重心长说道,杭东美哪,我说你呀,就别太傻了……叶宣廉这个人,是个什么人,不都一清二楚了么,我是过来人,我对你说哪,像叶宣廉这种花心大萝卜男人,有必要替他隐瞒吗?非但没必要而且不应该的啊!他害你害得还不够吗?!要不是这次声势浩大的严打运动,像他这种老狐狸还揪不出来、你还蒙在鼓里呢……现在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你真的是没有理由不揭发他的,让他罪有应得的……你是受害人,我们肯定不会追究你的任何责任的,你一定要勇敢地站出来啊!女干部一口气说了一堆话,口干舌燥,她端起搪瓷水杯猛喝一气。阿美轻言轻语说道,罗阿姨,我没隐瞒什么呀,我没和他谈恋爱……总不能编出一个恋爱来的吧。女干部皮笑肉不笑说道,我也是从年轻过来的,我晓得那个情字对你这样痴情的人,是一件很厉害的武器,但你一定要擦亮眼睛哦,叶宣廉他打着谈恋爱的幌子,实际上干的是流氓勾当,你、你是一个……据群众反映,你的确是一位受害的人嘛,你怎么、怎么还替他打掩护呢?你一定要和他划清界线,一是一二是二地说出来……让叶宣廉的流氓行径大白于天下!

这位女干部所采用的心理战,同样没有将阿美给攻下来。

阿美的种种表现,既冷静又老到,与她当时的年龄很不相符。

作为阿廉和阿美俩的“身边人”,阿年自然是知根知底的。阿年清楚阿美当时的痛苦程度,差不多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阿美与阿廉谈恋爱,她是一万分认真的,是全身心投入的。阿美对阿廉,除了那个爱字外,她的内心里头,应该还附带有其他一些东西的。这些“东西”的衍生,与阿美对阿廉的个人崇拜和五体投地敬佩等因素,是密不可分的。简单来说,阿美她是愿意为阿廉付出牺牲的。如若需要,非要逼她上刀山下火海什么的,阿美也会在所不惜的。

正是由于有了这些“东西”打底儿,当阿美知晓阿廉另外还有女人时——虽说如五雷轰顶,天塌地陷,人整个儿晕头转向被炸蒙了——但她还是将脑子里头闪过的报仇雪恨和自杀绝命两个念头,扼杀在了“摇篮”里。阿美在一个清晨醒来,她推开窗户,面对冉冉浮现一抹红晕的初升太阳,她在心里暗自下定决心:活下去,一如既往地爱阿廉!

6

阿年有位堂叔在看守所当警察。在阿年的请求下,堂叔警察冒险安排阿年与阿廉见上了面。会面的时间非常短促,话没聊上几句。其中关键的一句话,是阿廉让阿年想办法领阿美去把肚子里的胎儿打掉(原来他们麻痹大意把孩子怀上了)。阿廉本就一位白脸小生,此时脸庞益发煞白,他咬着嘴皮子低声说道,她的事要是被晓得……肯定加刑,说不定就没命了。阿廉说这话时,惊恐万分,相当地绝望。endprint

当年要做人流,绝非易事。县城里的医院是断然不能去的,没有正当的理由和有关证件,连门都没有。而且,万一有人认出阿美来,那还等于是自投罗网啊,罪加一等的阿廉无疑就死定了。

阿年认识一位在某工厂当厂医的人。这位厂医虽说是温州医学院毕业的(可能是工农兵学员吧),却是个不学无术之徒,在医术上不值一谈,顶多能看个头痛冷热小毛病。但厂医在社会上倒是很有一套,善于察言观色,胆大心细,深谙做人行事之道道。故而许多人碰到上不了桌面的事儿,便会跑来找他商量。厂医收下阿年一条飞马牌香烟后,给阿年写了一张便条,介绍他去温州下面的一所卫生院。厂医说道,她是我师姐,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那个地方,现在来说应该属温州瓯海区管辖的。当年尚未有瓯海区这个行政区域,故算作温州的某个乡镇。阿年起大早,天蒙蒙亮就穿戴齐整了,喝下一碗白粥,筷子一撂即跑出来了。阿年骑的这辆飞鸽牌脚踏车,是阿廉的。那天阿年与阿廉碰面时,阿廉特意交待阿年上他家把车骑过来。阿廉说,你我朋友一场,留个纪念吧。阿廉进去后凶多吉少,脚踏车肯定是用不着了;另外一层含意,他托阿年办事(冒充阿美男人领她去人流),脚踏车算是回报物品吧。

阿年骑到阿美家楼下,抬头轻声叫了两声,阿美拉开木门出来。阿美眼睛红肿,失魂落魄的样子。由此可见,阿美的思想斗争相当激烈,而且百分百哭过。

阿年骑车带上阿美,沉默不语地出了城郭,骑在了乡间机耕道上。机耕道沿瓯江顺流走向,江边大多生长着水竹林。那年头水竹大有用场,故而岸边江畔总是涌动着一簇簇的水竹林,绿意盎然,朝气蓬勃,形成了一道还算好看的风景带。小鸟在清晨的水竹林里活跃跳动,时不时来几声啼叫。阿年说,这鸟的叫声好听!阿美没搭腔。阿年转过脸看一眼阿美,说你真不愿意……那就算了。阿美依然如故没吭声。阿年急了,他刹住车刹,一腿支地说道,要不我们回吧!阿美掩面而泣,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可就是不说话。阿年支上车走到一边,掏出香烟点上。阿年呼吸急促,吞云吐雾。他说你脑子要想清楚哦,你不流掉,目标暴露,阿廉可是要判……判重刑的噢!阿年终究没将那个“死刑”说出口。阿美嚎啕大哭,哭得昏天黑地。半晌,她拉上阿年的手说,走吧,去卫生院吧。

紧赶慢赶,他们到了那儿已是午后,卫生院里静悄悄,人家午休睡觉了。时为夏日,日头当顶,一派烈焰笼罩,知了声响彻云霄。他们在一棵苦楝树树阴下,吃从代销店买来的“单角饼”(当年一种一角钱一个的甜饼),喝阿年随身携带军用水壶里的冷白开。阿美吃着吃着,没来由地又咧开嘴哭了,断断续续,抑制不住的样子。阿年烦躁透了,他满地打圈圈,大声嚷嚷道,你……又怎么啦?!阿美鼻腔一吸一吸地说道,我一见这车……就想起阿廉了呀……原来是阿廉的脚踏车让她触景生情了。

阿年将厂医的纸条递给午睡刚醒的程医师。程医师一边脸颊上留有凉席的印痕,似醒非醒的神态。她说你和她是什么关系?阿年迟缓片刻回答道,她是我女朋友。程医师又看了一眼他们俩,还是不怎么相信的样子。因为,五短身材的阿年与秀丽苗条的阿美,说什么都难以搅到一块儿去的。这时阿美开口问道,医师,会很痛吗?程医师没正眼看阿美,说要快活就是要痛的。

程医师从楼梯上去。阿美站原地没挪步,阿年扯扯她衣角说道,快跟上啊。阿美说我害怕。阿年低声说道,你只要想到……这是为阿廉好,就没什么好怕了呀。

阿美一如一只待宰的羊,战战兢兢地往楼上走。阿年走在她后面,发见阿美的两条腿直打哆嗦,面条一般软弱无力。

阿美进手术室后,阿年呼出一口粗气,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阿年从兜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这家乡级卫生院,规模不用说是小的,清静倒是蛮清静的,一幢二层青砖小楼,另有一座同样青砖砌就的矮房子,许是伙房吧。有个长条形的院子,没浇水泥地,遍地长细碎的杂花杂草;一角植了一棵石榴树,果实累累;还有一簇紫竹,矮矮的,不张扬,特别含蓄、耐看;美人蕉沿围墙根种了一溜,肥大的绿叶托起一杆杆红花,鲜艳欲滴,却并不见俗气。远方的江上——因此地潮水能到——故而江面上的船只要大个得多。鹤城一带的舴艋船儿与这些庞然大物一比较,俨然可以忽略不计了。

阿年趴卫生院栏杆上边瞧景边吸烟——一颗烟刚抽完吧,但见那手术室的门打开了,阿美提着裤子从里头出来,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阿年赶忙问道,这……怎么了?阿美摇了下头,只管往楼下走去。程医师随后出现在手术室门口,她扯下口罩大声骂道,你们台湾糖啊,十三点啊,跑这儿来发疯癫啊!阿年被她骂得目瞪口呆。

7

在警察堂叔的安排下,阿年与看守所里的阿廉再次见了面。阿年对阿廉说道,阿美不愿意打掉,都上手术台了……又跳下来跑了,害得我被人一顿臭骂。阿廉一听这话,脸比纸白,他赶忙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不晓得这样子会害死人的吗?!阿年翻着白眼说道,她说了,要给你留血脉呢。阿廉听罢都要哭了,他有气无力说道,女人就是猪脑子……她也不想想看,我的命都没了,还留什么狗屁血脉噢……阿年说,她说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到时没后代……她还说,她要把孩子养大,一生世不嫁人。阿廉又气又恼,再加上对死亡的恐惧,苍白的脸型极度扭曲。阿廉低声叫了一句皇天后,他咬住嘴皮子说道,到了这步田地……我看也没其他办法了,你就、你就给她一脚吧,不管怎么说,非做掉不可!阿年不禁打了个寒颤。而后他说,这……我怕做不到……阿廉说,阿年,我求你了,碰到这样的猪脑……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啊,看在我们的情义上,你就帮帮我吧。

阿年约阿美去烈士墓。鹤城没什么公园,这座占地面积颇广的烈士陵园,对小城的居民而言,就算是公园了。阿美的神态,有几分诡异。她虽然忧心忡忡,可脸面上却分明又呈现出舒展的成份。她是为自己的深情厚爱所感动,还是为肚子里的孩子“死里逃生”而庆幸?

阿年背靠泡桐树点上烟,慢吞吞说道,阿廉带话给你,叫你无论如何都要流掉孩子……你就看在他生死的份上,把孩子流掉吧。阿美轻声说道,我舍不得。阿年道,这不是舍不舍得的事情……趁现在还没被发现……阿廉没这条罪加上,最多二十年、或无期吧,命是能保住的。阿美说,不会被人发现的,我已经准备好了,过两天就去乡下我舅舅家……那儿离城里远,不会有人看见的。阿年道,我看你真是太天真了,蚊帐里头吃柿子都有人晓得,一个活人、一个小孩生下来,会不被人发现?阿廉说过了,只要查到,哪怕他已判了,都得加刑……他为这事都哭了,你就行行好吧!endprint

阿美不语。

阿年扔掉烟蒂,围着阿美转。他屏声静气,丹田运作,心想眼睛一闭踹过去就是了。有好几次,他的右腿都已提起,只要发力一蹬,就什么都解决了。可是,这么一根如铅灌般沉的腿,又怎么抬得起来、踢得出去啊!

……

阿年与阿廉最后一次会面时,这家伙前几次一如抹布般皱巴巴的那张脸,却抹平整了。阿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只管把自己心里的话说了。阿年说,我做不到……我怎么踢得过去呢,那不是人干的事儿!阿廉浅浅一笑,说要真做不到,那就算了……其实,这种事让谁都做不到的啊。阿年问道,你的意思是、就让她生下来?可一旦小孩生下来,有的是麻烦……关键一点是,这小孩的父亲是谁,肯定会有单位查的呀。阿廉说,我这几天、为这件事伤透了脑筋……倒是想出了个没办法的办法,就是不晓得你的意思会怎样……阿年说,只要不让我去踢什么肚子,其他什么都好说的。

阿廉脸微微泛红,他吞吞吐吐说道,这些话,本来是不好这么随随便便说出口的……可现在情况特殊,我就没法了……阿年哪,我心里明白……我心里明白你对她是有感情的……我心里想,你们俩如果结婚……也蛮好的呀。阿廉鼓足勇气,终于把话说出来了。而阿年这头,因没半点思想准备,听了这话后,脑袋轰的一声响,脸庞呈现紫酱色。

至少有宝贵的五六秒钟时间吧,在无声无息中流逝走了。

阿廉抓紧时间补充说道,阿年哪,这其实没什么的……有些家庭,哥哥走了,亲兄弟还可以讨嫂子当老婆呢。我这一走,就算命保住,等出来也是猴牛马月的事儿了,你就好好照顾她吧。言及此,一贯铁石心肠的阿廉,一阵唏嘘,难能可贵地落下了两滴眼泪。

一直等到宣判大会开过、阿廉被押往外地劳改场后,阿年才将阿廉所说的意思对阿美说了。阿美嚎啕大哭。

没过几天,阿美跑来找阿年。

阿美说,我要去乡下舅舅家,你能陪我么?

他们两人搭乘手扶拖拉机,一路风尘仆仆地去了阿美舅舅家。阿年随阿美称呼,舅舅、舅妈的叫,嘴巴抹了蜜似的。阿美的舅舅和舅妈,对阿年这人的相貌,肯定颇有微词的,但一瞧阿年的实在和勤快,他们也就愿意接受这位“外甥女郎”了。阿美舅舅说道,既然有了……我看还是赶紧把证领了吧,免得麻烦。阿美舅妈说道,结婚酒也得早办,再拖肚子就要看出来了,太难为情的!

阿年和阿美从屋子里出来,沿着村头的溪边走,两人老半天没开口说话。到后头,阿年实在忍不住了,他开口问道,你对你舅舅他们……是怎么说的?阿美眼睛望着前方,幽幽说道,为了小孩……只要保住小孩,我想……什么都是可以的……再说,多年来,你对我好,我心知肚明的……

阿年说,你如觉着委屈、难受……那没关系的。我喜欢你,但我不会强求你……我可以名义上做小孩父亲的。阿美再度失声痛哭,她一边哭一边拿蒜拳捶阿年,嘴上嚷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啊……为什么、为什么……我死活想不通啊……

8

阿年的打算,是想把证领了,那套民间的婚宴就不搞了。可阿年家里不同意。阿年父亲说道,人家再穷,这结婚酒还是非办不可的,要不别人还不说三道四啊!阿年母亲同样说道,就是从牙齿缝里省……这结婚也得闹闹热热的!

阿年的家人,可谓田螺不晓得内底弯——不明底细,觉得儿子讨了这么好的媳妇,是前生世修的福,是一件光彩、体面的事儿,不敲铜打鼓的话,这结婚酒的排场总是要搞的。

而阿美那方的父母,心里头是有数的,清楚阿年是个“顶包”的人——故对“婚礼”这件事,也是尽量想不“显山露水”的。可亲家那方一定要摆酒,他们也是无可奈何的了。阿美父亲交待阿年道,酒席的桌数,能减就减吧。阿美母亲,将阿年拉到一个角落,眼含热泪塞了五百块钱给他。阿美母亲说道,今后过日子,不管碰到什么情况,天晴落雨,你都要对她好啊……

婚宴酒席共三桌。除了双方主要亲戚外,阿年和阿美都只叫了为数不多几个朋友。在要不要邀请街头乐队成员这件事上——阿年和阿美一致表示,一个都不叫。

新婚之夜,阿年烂醉如泥。

这事儿说来,还是有几分怪怪的。

他们两人,从领证到办婚宴,前后差不多有个十来天时间。这十余天里,他们俩不用说是忙乎的。但他们忙而不乱,有商有量,每件事都考虑得周全,每个环节都咬得紧紧的,可谓循序渐进,井井有条。在这“操劳”过程中,他们的心态却很让人匪夷所思。怎么说呢,他们忙这忙那的,在感觉中就好像是在帮人家的忙似的——比如说自家的兄弟或姐妹,他们要举行婚礼了,他们做兄长的或当姐姐的,总得尽心尽力帮上一把吧。至少,阿年当时便是这么一种“错觉”的。

办结婚证的第一步,是去照相馆拍结婚照。所谓的“结婚照”,当然不会像现如今这般繁琐了,只是换了件干净衣服,头发不要乱糟糟就行了。两人坐在两张骨牌凳上,表情僵硬。照相师从盖相机上的暗红金丝绒布里头钻出脑袋,边打手势边说道,两人身子靠近些,稍稍带点笑意……这是结婚照哦,永久性纪念的,不能苦着脸嘛。两人于是就笑了一笑——那张二寸黑白照拍得还不错。

当年鹤城还没有民政局这个单位,登记结婚等事宜,是到镇政府办理的,里面设有一个民政科。阿年和阿美,遵循当年习俗,在登记时掏出两包喜糖搁那桌子上。给他们办理登记手续的是一位中年男人,应该是刚从乡镇单位调上来的吧,一身土气。他抬脸露出一口黄牙说道,祝你们早生贵子呐!

当然,许多事情是分头做的。阿年和他父亲,跑了一趟温州,购买海鲜等吃的东西;阿美和她母亲,去百货大楼购买床上用品等用的东西。置办家具之类的东西,已没时间,只能东凑西拼了。到头来床、大衣柜、五斗镜台、床头柜等物什,总算凑得十不离八九,只是款式和颜色没法相同了。

吃结婚酒那日的午后四时许,阿年家门口放起鞭炮,噼里啪啦一阵响,硝烟弥漫,人影幢幢。这阵势,是新娘要登门了。阿美在两位女伴陪同下,穿红戴绿来到了阿年家。阿年自然是早早在家门口等候的,穿了一身老蓝中山装,脸上堆满了笑纹。阿美迎面过来,看了一眼阿年。阿美的表情,是那种无表情之表情,可以有多种解读,也可以说就是白纸一张。阿年这时脑子里头闪出一道光——他猛然意识到今天这个日子非同一般——接下来他要和阿美睡在一张床上了啊!endprint

婚宴刚开始的时候,阿年还是一副喜气洋洋样子的,他这儿打招呼那儿敬酒,不亦乐乎。但逐渐的,他脸面上的“喜气”便一丝丝地收拢和消失了。那是因为,作为新娘的阿美,那天晚上几乎就没见到过她的笑脸。而且,当阿年与她的眼光偶然相遇时,阿美她那目光中所流露出来的信息,对阿年构成了致命的“杀伤力”。诚然,阿美的“目光信息”内容,肯定是错综复杂的,没法子一两句话就能道清楚的……于阿年来说,他当时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位行窃中的小偷被人逮了个正着那般——霎时心跳加速,忐忑不安,一阵阵发怵,一双脚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软绵绵。

过后的时辰里,阿年脑子里头一派胡思乱想,理不出头绪来。阿年他无法想象,当自己与阿美赤身裸体面对时,该是怎样一幅情景?会不会慌乱?会不会尴尬?会不会说不出话来?这一系列的“会不会”,纠缠得阿年喘不过气来,致使他心乱如麻。阿年暗自做出决定,今天晚上就把自己灌醉吧。

9

不能不说,阿年和阿美婚后的夫妻生活,是存在障碍的。有两件事情足可以说明这一点。其一,阿美当时已有身孕,故而在做爱时就得多加小心了。这本来没什么,而且是应该要那样子的。关键是阿美的话语和那个态度。阿年正投入时,阿美冷不丁说道,你压着我肚子了。这还算好。有一次她变了腔调地嚷道,你把孩子压着了!刹那间,犹如一盆冷水浇在了阿年身上,他再也动弹不了了。

这是一种什么滋味?当阿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老婆肚子里怀的是别人的种时——那种温水煮青蛙式的煎熬;那份蚀骨的痛楚——使得他差点儿崩溃!

其二更是让人受不了了。阿美对阿年说道,我性冷淡的。故而他们的每次做爱,阿美都是不死不活的作派,如同海绵一块,毫无迎合性和主动性可言。

而阿年分明记得,阿廉曾对他说过阿美是个在床上很浪的女人。由此可见,阿美性冷淡是假,对他阿年没兴趣是真。这一点,对于天性敏感的阿年来说,无疑是伤他自尊心的。

阿美分娩那日,阿年作为老公,理所当然得在分娩室门口等候了。他心情波动颇大,有点儿急躁不安。阿年来回走动,脚步凌乱,三番五次地将手伸入口袋摸烟,到底还是熬住了。阿年支上耳朵,听到里面有小孩哭声传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的含义,简单明了,那就是事情总算了结了。当一护士拉门出来时,阿年问道,生下了是吧?护士对着他上下看了一眼,她觉着多少有些奇怪——因为通常来说,大多数老公的第一句话会问“是儿子还是女儿”的。护士问阿年道,你不在乎生女儿是吧?阿年摇头道,我无所谓的。护士道,那生的就是女儿。

住院三天,双方的家人都来看了。大家纷纷夸小孩长得好,鼻梁高高的,眼睛大大的,长大一定是个大美人。阿年自己的长相,自然不咋的了,与襁褓里的小孩天差地别。故而,他人越是夸小孩如何漂亮,他越是难受,心里头煎油一般。

应该说,这个家庭的内部,已经暗流涌动,或者说那火苗子已随处可见了。可在面上,却是出奇的风平浪静,外人根本无法瞧出什么破绽。

自从结婚后,阿年便去学了一门漆油漆的手艺。那时节桐油漆刚刚退出历史舞台,生漆刚刚流行兴起。阿年学的便是漆生漆这门手艺。阿年脑子还算好使,那双手同样也灵巧。没多少日子,阿年在县城里便成了一位小有名头的油漆老师了。过后他带上两位徒弟,自己包活儿干,生意尚可,一家子的吃吃喝喝一点儿都不成问题的。

至于阿美,她结婚后没出去做事。女儿出生后,她更是足不出户,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女儿身上了。阿美在先前——至少是受到阿廉“盅惑”之后吧,她成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那时的阿美,好空谈好幻想,信誓旦旦地说要为艺术献身什么的——俨然是位不食人间烟火之徒了啊。

而现在的她,立地成佛、判若两人了。阿美不再爱抛头露面,那所谓的“歌唱事业”,更是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现如今的阿美,哪怕是随口哼声小调都不会有了。阿美在娘家时,不爱做家务,一双手跟葱似的不落水。现今的她,不能说十分勤劳吧,但总体来说还是过得去的。比如说烧个饭洗个碗等,都是她做的。

过后有一年,居委会里搞“五好家庭”评选。几位大妈串街走巷,东家进西家出,又是摸底又是暗访的。最终,她们将那张“五好家庭”的红纸贴在了阿年阿美家的墙壁上。几位大妈一致认为,他们这个小家庭,男的会赚钱,女的会持家;小俩口从未红过脸顶过嘴,相敬如宾;女儿养的白白胖胖,脸蛋一如红苹果等等。那位居委会里的胖阿姨刘主任高声嚷道,像这样子的家庭,谁还有话说有屁放么,什么是和谐的楷模?什么是幸福美满的样板?就数这个家庭了!

10

凭天理讲,阿年最初对去金华劳改场探望阿廉是不反对和不感冒的。自然,阿年心里头会有那么一丝丝不爽吧,但他转而一想,阿廉他本身并无对不住他的地方啊。至于说阿廉为保命叫他娶他睡过的女人,那也是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的事情。说句实在话,阿年他对阿美是有“念头”的。当然,阿年因为自身的短处,他对阿美尽管有想法有欲望,但均被他的意志力给强压下去了,没让它发芽成木。不过马脚肯定是有暴露过的。要不然的话,阿廉就不会说他阿年喜欢阿美的话了;阿美也不会说他对她的好心知肚明的话了。

当时,当阿廉提出那个“馊主意”时,阿年根本就没有恼怒过。如深入挖掘下去的话,阿年当时的心里头,的确有几分窃喜成份的。那过后的一段日子里,阿年脑子里每时每刻都在盘旋着这个事情。经过反复琢磨和考虑,阿年做出了决定,只要阿美同意,那么,就算她肚子里已怀有别人孩子,他也是乐意娶她的。

正因为如此,阿年当初在去班房探望阿廉的心态上,应该说是较为坦然的。

他们第一次前去探监,是在阿廉押送劳改场的两个月后。那时阿美的肚子已经显形,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像只番鸭。他们是乘汽车站的班车去金华的。当年从鹤城去金华的车子,大多会停在永康石柱吃中饭的。因为到了那地儿,刚好是午饭时辰。阿年让阿美坐着,自己排两次队买来四只永康霉干菜饼和两碗馄饨。正热乎乎吃着时,饮食店玻璃门外停下一辆军用北京吉普。当年并无蓝白相间警车的,一般情况下,草绿色的军用北京吉普就是警车了。警察的警服,是上头白制服,下头蓝裤子。这几位上头白制服下头蓝裤子警察推门进来,目光如炬地睃巡了一眼周围。endprint

一只陶瓷调羹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阿美面如土色,嘴唇哆嗦个不停。此时的阿年胆大心细,他一点儿都没乱套。阿年抬起屁股捏紧阿美的手说道,肚子又有反应了是吧……你真想吐,那就到外头吐吧。阿年搀扶阿美走出饮食店。

而实际情况是,那几位警察也是来吃饭的。他们无非是习惯性摆脸孔、瞪眼珠子罢了。然而,做贼心虚的阿美却被他们给吓住了。

那天后来,阿美就不愿上车走了。阿美说,我这样大肚子去班房……万一、牵连上阿廉……那就不好了。阿年说那怎么办?阿美说没事的,我找客栈住下,明天搭车回去就是了。

阿美她或许不会想到,她这一次的没和阿廉见面——竟然一直要等到多年后阿廉刑满释放——她才能与他见面了。

古坊劳改场离金华县城还有一段路。阿年在金华汽车站下车时,当天去古坊的班车已没有,他在金华城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搭班车抵达劳改场(因监狱方对探监日子有规定,故这是事先盘算好的)。

阿廉从里面出来,一见着阿年,脸面霎时涨红——他显然激动了。阿廉人瘦了一圈,也没先前白净了。阿年问道,你、还好吧?阿廉嘴巴抖个不停,说不好……被人欺负,身上有内伤……阿年再问道,是谁欺负你呀?阿廉说是牢头……里头等级森严,大鱼吃小鱼,我是小虾米,谁都可以捉弄我……接下来阿廉一如祥林嫂似地倒起了苦水。

阿廉长着一张小白脸,牢头一瞧这模样儿,就老大不痛快,他鼻孔有力地哼了一声,开口问道,你是嫖客是吧,玩了多少女人?阿廉夹着铺盖站在那儿,不知往哪儿搁,两眼空洞,身子筛糠般地摇晃。小喽罗帮腔吼道,老大问你话呢,你他妈的耳朵聋了!阿廉细如蚊蚋般说道,我……睡哪儿呀?牢头道,你先回答问题,我们这地盘得论资排辈,杀人犯睡最里头,抢劫犯外头一点,盗窃犯再外头一点,强奸犯再外头一点,嫖客靠粪桶边睡,你说你是什么原因入局的?阿廉苦着脸说道,我也不晓得……说我谈恋爱……多谈了两个……牢头哈哈大笑,其他各位不管有没有觉得好笑,也都咧开了嘴巴傻笑。牢头笑停后说道,老子一眼就把小白脸看透了,这号人不骚那盐里都要出虫了噢,老子一眼就看穿了这家伙是个大嫖客,眼角往上翘,鼻珠一个钩,大卵泡一个,不用说是操逼老手了……我老实告诉你,像你这类人,在牢子里是人渣,要胆没胆要力气没力气,连强奸犯都不如,强奸犯凭的是一粒胆,靠蛮力征服的,你他妈的两片薄嘴皮,就凭花言巧语……滚粪桶边去!那位原先睡粪桶边的强奸犯,得到旨令,屁颠屁颠忙将被铺盖往里头挪进两尺左右,对着阿廉狐假虎威喝斥道,你睡这儿!

夜里头,阿廉刚睡着,朦胧间被人从被窝子里拖了出来。未等他反应过来,早已有人把他双手交到后背“开飞机”了,紧接着便有人揪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按进了粪桶,阿廉没防备,连灌了几口粪水。阿廉头抬起时,那些粪水从他的口中和鼻腔中喷出,随后他竭斯底里地大叫了一声。值班警察闻声过来,厉声问道,9号笼怎么回事儿?一小喽罗此时已脱了裤子坐粪桶上,这家伙脆生生说道,报告,9号笼徐卫民闹肚子,现在拉肚子。警察手电筒往里头照,见阿廉勾着脑袋斜靠在铺前,便问道,他是怎么回事儿?徐卫民再伸直脖子说道,报告,叶宣廉也闹肚子,已痛得满头大汗,我拉完了就让他拉。警察嘀咕道,你们吃了什么油水了?个个闹肚子!

那天阿年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没对阿廉提及阿美半路回去的事儿。从始至终,阿年都没提阿美的头。阿年他不提,阿廉自然识相也不会提了。何况,阿廉那天光对阿年诉苦了,宝贵的会见时间于眨眼间溜走了。

11

后来的几次探监,因为阿美又是生小孩又是坐月子的,故都是阿年一个人去的。有一次,阿廉终于吞吞吐吐提到阿美了。不过他没说阿美的名字。阿廉像是有几分害羞的神情问道,她、生了吧。阿年说生了有两个月多了。阿廉脸面上掠过一丝不易捉摸的表情。他停顿片刻后又问道,是儿子还是女儿?阿年机械地回答道,女儿。阿廉垂下脑袋说,那就好……下次、你带张照片来好吗?阿年说行啊。

说起来那个“结”,在阿年第一次探监后就有了。阿年那次回去,自然是要将阿廉在班房里的情况对阿美说的。阿年避重就轻,尽量把事情说得轻描淡写。阿年总结性说道,这些都是老生常谈老规矩啦……任何一个行当一个单位吧,新进来的人不都要吃些苦头的么,这叫吃生,只要待些日子资格老了,就没事的。那是晚上,他们躺在床上。阿年讲的时候,阿美装成无所谓的样子,面无表情,没多插嘴也没问什么。阿年无意间触碰到了她身子,他顿时明白——阿美已是心痛万分——全身都在颤抖。

一天清晨,阿年生理冲动,他摸索着爬上阿美身子。这回他手触碰到的,是阿美的满脸热泪。阿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问道,你哭什么……晚上没睡觉?阿美将眼泪吞进肚子去,故作轻松说道,眼睛怕是坐月子没保好……老会流眼泪。阿年动手褪去阿美短裤。阿美说,今天能不做么……我身体有点儿不舒服呢。

阿年生了好几天闷气。他干完活后,没像往常那样回家吃饭。本来,阿年一般都不愿意在外头吃饭的,他喜欢在家里吃饭,几样家常菜清清爽爽,咪点小酒,还可以边吃饭边逗逗女儿玩。在阿年心中,他是很向往那种天伦之乐的。

而这几天,阿年早出晚归。那个“晚归”晚到了半夜。阿年回家时,大多已是醉醺醺状态。但他脑子依然不糊涂的——或者说他是用意志力克制住自己情绪的。阿年不管掏钥匙还是开门,动静都不大;进房间甚至连灯都没开。不过有一点很不好,那就是不洗澡。那几日里,阿年一直没有洗澡,汗臭味混杂着酒气味,臭气熏翻天。

这种沉闷的日子,要么使人窒息,要么让人爆发。可这两个极端,在他们家里都没有发生。阿美选择了谈话。一天夜里,阿年照样在外头喝酒,很晚才回来。这天他回家的情形与往常不同,阿美没睡,她坐在床沿上,床头柜上亮着暖色台灯。阿年愣了一愣,他没话找话说道,燕子睡了吧。阿美说,我心里难受……阿年转到镬灶间,喝了一碗水。阿美从房间里跟出来,从背后抱住阿年,失声痛哭。

他们两人坐下来。阿美说,我晓得我不对……可我不是故意的,你这样子对我……我会受不了的哇……阿年冷笑道,你受不了……那么我呢?我的心在滴血你懂不懂!阿美眼泪婆娑抬起脸来,她喃喃说道,我懂的……阿年脖子青筋毕露嚷道,你懂个鸟!你、还有他……你们在用刀子剜我的心……我把什么都忍下了,而你、你为什么就不摸摸胸口的心啊!endprint

那天晚上,阿美在阿年面前做出了口头承诺,其一为她从此不再提阿廉的名;其二为她不去探监,也就是不与阿廉见面。总而言之,阿美是要忘记过去,好好与阿年过日子了。

12

阿年对阿廉,众所周知,当年的他对他是无比崇拜的。当年阿年在阿廉面前,言听计从是必须的了,而且心甘情愿。阿年一直认为,他和阿廉虽说都生存在同一个地球上,都属于“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那拨子人——但是,他们两人的位置是不可同日而语的。阿廉在高楼的高端,而他阿年则是趴在地皮上的。阿廉对他阿年,永远是俯视性的;他阿年对阿廉,永远是仰视性的。他们中间隔着一大截距离,是没法子摆在一个平台上平起平坐的。

当然,后来事情起了变故。但就算阿廉已蹲班房了,成了一只“井底之蛙”了,阿年在心里头对阿廉仍然是“不容小觑”的,他仍然对他具有一定的畏惧心理。阿年觉得,阿廉之于他来说,犹如一座座大小不等的山头,要么被压着,要么绕道走,没有第三条道可选的。这样子一来,阿年在心理上自然是要出状况的了。或者说,阿年他对阿廉的“感觉”和“心理”,会相当地错综复杂,要想简明扼要地拎出来绝对不可能的。

阿年对阿廉在狱中的种种遭遇,在面上他是深表同情的。阿年听阿廉讲到班房里人把他头按进粪桶的情形时,他紧紧地锁起了眉头,脸颊往里头吸进去,一如一位牙痛患者一样。

可在阿年心里头,当时却千真万确拂过了一缕春风;映入眼帘的是湖面上荡开的一个个涟漪……阿年尝到了快感的滋味。

阿年的心态,已是违背常情和常理了。他的所作所为,往往前后矛盾,不可理喻。

为拍女儿那张照片,阿年特意歇了一日工。他们全家换上新衣服,去了瓯江照相馆。阿年说,既然来了,那就拍张全家照吧。于是就难能可贵地有了一张全家照。女儿拍照时,被那位油腔滑调的摄影师逗的欢笑不已,一如灿烂的向日葵。照片拍的不错。

去金华前,阿年将照片放进本地土裁缝做的西装内口袋里。阿年与阿廉碰面后,阿廉照样又诉了一通苦。末了,阿廉说,情况有所好转,我相信……我有能力对付这帮人的。阿廉突然就想起了照片的事儿,他瞳孔睁大脱口问道,燕子照片带来了吧?

阿廉这种迫不及待、甚至可说殷切的言行举止,使得阿年心里很不爽。不过在面上,阿年没表露出来。阿年一拍脑袋嚷道,哎呀,我把这事忘了。阿廉听了如同泄气的皮球,人顷刻间即软塌了。阿廉看着阿年说道,我很想看见……燕子照片,人在班房里,太孤单了啊。

第二次阿年去见阿廉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别的小孩照片。这张照片,也不晓得阿年是从何处搜罗来的,其上头的小孩,不说丑陋的话,至少也是上不了台面的。阿廉如获至宝地将照片放眼前看了一看。他先是皱了下眉头,但随后眉结即渐渐舒展开了,直到最后,他的脸上流露出了甜美的笑纹。阿廉呐呐说道,燕子太可爱了呀!

过后的一次两人见面,阿廉的神情大为改观,显得轻松且自信。阿年见了他这副样子,不知何故,他反倒轻松不起来了。阿年暗自忖度,这家伙脑袋瓜子灵光,怕是咸鱼翻身了吧。

事情的确如此。

那天阿年几乎就没开过口,所有的话语都由阿廉一人滔滔不绝说了。阿廉说得眉飞色舞,得意忘形。

阿廉毕竟是个文艺人才,他会讲故事,且唱上几句也颇专业的。刚开始的时候,那个会讲故事的才能,可说帮了他大忙。阿廉讲“水浒”、讲“三国演义”、讲“西游记”,讲得唾沫横飞;而班房里的那伙人,则团团围住他,哪怕唾沫溅到他们脸上了,也是浑然不觉。阿廉说道,你们晓得么,“西游记”里的四个人物,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僧,他们分别代表人身上的什么部位啊?听者面面相觑,抓着头皮说道,不晓得,连听都没听说过,他们四个人怎么会代表人身上的东西呢?阿廉说我先拉泡尿。牢头一把将他逮牢,大声说道,讲了先,再拉尿!徐卫民递上一个烟屁股,让阿廉叼嘴角过干瘾。阿廉清清嗓子说道,这个嘛是这样的,那个唐僧,不是都得听他的么,他就是人的大脑,这个应该没错是不是……再说孙悟空,你们见孙悟空怕过什么没有?没有吧,他敢作敢为,胆大包天,所以是人身上的胆,就是那个胆量意思。猪八戒,一身毛病,好吃懒做,见了女人迈不动脚,毛病多了去,他是人身上的缺点,需要戒掉的,人身上一共有八个毛病,是需要戒掉的。沙和尚最简单,不多话,人勤快,老是挑一担行李牵一头马,他便就是人的手脚了。你们想想看,一个人,有头脑,有胆识,手脚灵便,再戒掉身上的不良习性,那就是天下无敌手了吧!这伙人呼出一口气,纷纷点头嚷道,还真他妈的有道理!牢头拍拍阿廉脑袋说道,你脑袋好使,接下来强奸犯再睡粪桶边去。

有一天落雨,雨声哗啦啦响,被褥什么的湿乎乎的,人的心情好像也湿乎乎的,很压抑,很沉闷。牢头骂骂咧咧说道,这鬼天气,他妈的如果在外头自由世界,不是喝酒就是操逼了,在这里头,卵硬的铁杆一样都没用,嘴巴淡出水来都没酒喝……真他妈的不是人过的日子啊!阿廉讨好说道,要不我……唱个歌什么的解闷吧。牢头道,你最好是唱民间小调……其他乱七八糟的歌,我不欢喜听的。这下子倒是把阿廉给难住了。阿廉本想唱两首流行歌曲的,一方面是为自己解解“嘴瘾”,另一方面也好拍个马屁。殊不知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自己给自己出难题了。阿廉开动脑筋,一番搜肠括肚后,终于想到了一首“摘采茶”。这“摘采茶”的民歌,浙江大部地方的民间都有流行的,各地歌词略有不同,大同小异,调门却是千篇一律的。阿廉于是就用鹤城的方言唱了“摘采茶”这支歌。没料想效果出奇地好,把个恶霸样的牢头,听得眼泪婆娑。牢头道,我想起小时候跟随我外婆去茶山摘采茶了呀。

9号笼的歌声缭绕,使得值班警察迈开八字步过来探虚实了。警察见里头的犯人个个脸面清朗,而那个叶宣廉则是且唱且扭动身子,模拟采摘茶叶的动作,活灵活现。警察不禁称赞道,这种娱乐方式很好,你们今后无聊时就像这样子,不要老是扯低级趣味的东西了。

春节过后,阿年又去见了一次阿廉。这次和上次的间隔,时间较长。阿年能拖就拖,拖到年后,想想过年前没去了,这过了年总要带点儿吃的东西给他吧。殊不知一见面,阿廉非但没有垂头丧气或者说可怜巴巴样子,反倒神采奕奕,像是吃了什么仙丹似的,红光满面。阿廉说道,今年春节,场部搞了一台联欢晚会,我这个人才被发掘出来了,派上了大用场!场部的领导对我的才艺表现非常满意,从那以后,领导们决定不用我去干瓦窖烧瓦的活儿了,让我当场部的文化教员,包括场部的宣传栏也交我来做了……已经有领导对我透露了,说我目前表现优秀,已报上级部门对我减刑两年……endprint

正当阿廉说的兴致勃勃之际,阿年冷不丁说道,燕子被拖拉机撞了。阿廉先是没听清楚,因为他太兴奋了嘛。阿廉停下话头问阿年道,你、刚才说什么?阿年面无表情说道,燕子前些天被手扶拖拉机撞了。阿廉这下子听明白了,他脸色陡变,赶忙问道,燕子她……被撞了?怎么会呢……她没什么事吧……阿年说还好吧,就是腿断了,会不会残废,现在还说不准的。阿廉是彻底被击中了,他脸型扭曲,嘴唇直哆嗦。阿廉带着哭腔说道,阿年,我在里头、使不上力帮不上忙,这事儿……就请你们多尽力了啊,要是能送温州医院治疗最好的。阿年说,这点你放心,我会尽力的啦……阿美托我对你说,她不会见你面,叫你也不要再提她和燕子了……我们家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的。

阿廉遭受当头一棒,顷刻间脸白如纸。

13

在要孩子这件事情上,出了难题。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所谓的国策计划生育政策,其力度极其严苛。当年的一般情况是这样的:城镇户口只允许生一胎;农业户口头胎如是女孩可再申请生一胎。城镇户口里头又分有单位与没单位之别——生照样只允许生一胎,有单位的如生二胎,立马双开。这儿所说的“双开”,是指夫妻双方均被单位开除。阿年有个熟人,双职工,男的在农械厂坐办公室,女的在百货公司。男方独子,他们生下一女孩后,想生个儿子。他们瞒天过海的工作做得极好,女方以请病假的名目在地老天荒的乡下生下孩子,就由农村的那种接生婆来接生的。附近刚好有村民小孩生来夭折,他们就将儿子送他们家,冒名顶替登记了户口。那个小孩在农村一直养到六岁时,不知哪个环节出了纰漏,马蜂窝捅破了。双方单位立即组织了一个专案组,如临大敌,对事情进行了彻查。两人被双开后,生计成了问题。女的容易谋生些,跟随着时代风气的逐渐开放,她活跃在许多场所上,招蜂惹蝶,吃香的喝辣的;男的比较古板,找了不少活儿,细的干不了,粗的干不动,成了废人一个。到头来,他的神智就出问题了,常一个人闷头闷脑地在大桥上来回走,碰到熟人也不打招呼。有人以为他是要跳江了,可终究没跳下去,只是人越来越阴沉,面相越来越灰塌塌……

在这里扯上这一段节外生枝的话题,无非是为了说明计划生育这条高压线是绝对不能碰的,谁碰谁死定。阿年作为没单位的人,自由职业,其压力自然比有单位的人要小。但是,当年的那个计划生育,已形成了“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阵势,是不可能留死角的。对于这些没单位管理的人员,自有居委会来管的。中国的居委会,那些大妈、大婶们,太厉害太强势了,她们无孔不入,她们精神抖擞,战无不胜。这世上,恐怕没有什么难关,是居委会大妈们攻克不了的;没有什么硬骨头,是居委会大妈们啃不动的。

事情从头道来。

阿年用板车将阿美母女俩从医院拉回没几天吧,居委会的刘主任和另一位大妈即摇着蒲扇登门造访了。刘主任和那位大妈先看了几眼阿美怀中的婴儿,啧啧称赞道,这个囡真生好!鼻头眼睑高高的,肉色粉嫩,长大可了不得!扯过几句闲话后,刘主任调过脑袋对阿年说道,你明天去把证领了吧。阿年一时没弄明白,说什么证?我们准生证领过的呀,要不医院就不让生了。刘主任大幅度地摇头,说不是准生证,是光荣证呢。阿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眨着眼珠子说道,我们家又不是军烈属,哪来的光荣证啊?刘主任道,你们真是学习学太少了,都不开会思想是要落伍的嘞,光荣证就是独生子女证,独生子女光荣,你说该不该叫光荣证啊?接着刘主任如数家珍般地掐着手指头说道,领了光荣证,可以享受二十块钱的补贴、一斤白糖、一斤砂糖、一只铁壳热水瓶、一个陶瓷面盂,其他还有好多优惠政策,独生子女看病不用排队,一律优先权,以后进幼儿园读小学,都享受优先权,反正好处多得很,一生世都可以享受的。

对于这本烫手“光荣证”,阿年迟迟没有去领。阿年并非是要与计划生育政策过不去,更不敢对着干了,他是心中有苦,哑吧吃黄连有苦吐不出啊。人家是“生儿生女都一样”,只要有个小孩就行了。可他阿年,这叫怎么回事呐,他明明就没自个儿的种嘛,却要领什么“独生子女证”,这叫他情何以堪啊!

当然,这一关是蒙混不了的。也就是说,这个“光荣”你要和不要都得要。在居委会大妈们的一次次“围攻”下,阿年只得去卫生局的计生科领了那堆东西。除了糖和钞票外,那只热水瓶和那只面盂上,分别喷上了大红漆字眼:“独生子女光荣”和“计划生育就是好!”

孩子对周(满周岁),哺乳期结束。只隔数日——居委会的刘主任就像是会嗅气似的——领了一位大妈一位大婶,摇摇摆摆过来了。她们同样逗了逗小孩,说是越长越生好了,美人坯出来了。而后,刘主任言归正传说道,阿美你现在断奶了,接下去到医院把环戴上吧。阿年那天不在,在外头漆油漆。故而阿美搪塞道,等阿年回来,我跟他商量商量吧。

阿年回家一听此事,免不了一番长叹短吁,毫无头绪。

应该说,在要小孩这件事上,阿美和阿年的态度是完全一致的。阿美心想,自己和阿年是夫妻了,总要替他留下骨肉才说的过去吧。那天晚上睡下后,阿美对阿年说道,脚在我们肚子下,我们跑外地去好了。阿年听了这话,心头亮了一亮,像是有道光挤进来了。阿年说,也许这是个办法,不过,眼前肯定还走不动,到底去哪儿,才能有活儿做,全都没数的……阿美道,要不你不要离开,我怀上后……偷偷溜走,这样就两不误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都可以称之为“争分夺秒”了。白天里,刘主任每隔上几日便领了一两位大妈、大婶过来做动员工作,她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谓费尽口舌;夜里头,阿年喝下一中碗“补汤”后,夜夜勤耕细作,盼星星盼月亮,只盼早日在阿美这块“自留田”里播下种子。这样子“对峙”了三五个月,双方都被拖得筋疲力尽。这日,阿美对阿年说道,可能有了。阿年一听喜出望外,他说真的假的?阿美说,那感觉是一样的,肚子发胀,身上没来好些日子了。阿年双腿发软,喜极而泣。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阿美都已买好第二天去外地亲戚家的车票了——居委会刘主任和计生科工作人员及一位妇科医师登上门来了。来者不善。计生科那位女同志对阿美说道,你如果不方便,我们可以让李医师在你家做的,这是一个小手术,应该说不算手术吧,安全系数高,非常简便的。刘主任对阿美说道,今天你是一定要戴了,人家吃工作饭的也是没办法,上面有指标有规定的,不要为难人家了噢。endprint

那位叫李医师的女人,不由分说即让阿美躺下作检查。检查过后她说道,马上送她去医院!在医院里,阿美那怀上的孩子被流产掉了;同时,她被戴上了节育环。

14

真正让阿年心生绝望的是在几年后的一个日子里。事情的起因还是裤裆里的那点儿事。两人过夫妻生活时,阿美那天倒是难能可贵地有感觉了,高潮迭起。故而阿年很兴奋、很投入。就在阿年晕乎乎如坠仙境之时,阿美却喊叫出了阿廉的名字,而且一连喊叫了好几声。阿年发烫的脑子冷却下来,他狠狠地甩了阿美一记响亮的耳光。阿美仍在“仙境”里头,她大声嚷道,你干吗……你干吗打我……阿年一不做二不休,骑在阿美身上接连又打了她几记耳光。他一边打一边叫嚷道,你这个臭婊子,养不熟的狗……老叔公每日里忙忙碌碌,给你饭吃给你衣穿,帮你养野种,到头来……你心里头还是认那个嫖客,老叔公受罪受够了,今天非把你这个烂婊子打死不可……阿美被阿年打得晕头转向,但脑子里头倒是明白过来了,明白阿年是为何事打她了。阿美索性一声不吭,任由阿年打了。阿美的这种“无声抵抗”,可说更加激怒了阿年,阿年跳下床去,找来一根木棍对着阿美身上一阵乱打。

那是阿年第一次打阿美。这一打,他就往死里打了。

燕子那时六七岁光景。这位在畸形环境里长大的小女孩,早熟是必须的了,而且特别冷静、甚至可说冷漠。燕子推开房门,揿亮电灯。两位赤身裸体男女的身体便就暴露无遗了。阿年先是一愣,紧接着他扯过一条毛巾毯裹在身上。阿年嚷道,这里没你的事,滚蛋!燕子字正腔圆说道,不准你打妈妈。阿年再嚷道,老叔公打自己老婆,烂稻秆不捶不软……天经地义!

燕子跑到镬灶间,吃力地拿起菜刀跑回来,依然站在房间门口。她说,你再打,我就砍你。

阿美第二天领了燕子回娘家去。三天后,阿年去丈母娘家叫她们回来。丈母娘劈头责问阿年道,阿年,我问你,你当初是怎样答应我的……你口口声声说会对阿美好的,说一生世都会照顾好她们的……可你、竟下得了这狠手,你瞧瞧她身上还有一寸肉好没有……你还是人吗你!阿美勤俭持家,街坊邻居没一个不夸她的,她一天到晚都待在家里,没半句闲话给人讲的,你怎么下得了毒手噢!

阿年道,漂亮话就不要讲了……什么叫立牌坊?这就叫典型的立牌坊……有什么脸面唱高调噢!

丈人听不下去,大声吼道,放你妈狗屁……你给我滚,从此不准你踏入我家门!

……

自那之后,在好长一段日子里,阿年都住在木工陈木松家里。当时阿年已组建了一支舞厅装修队,搜罗来木匠、泥瓦匠、电工、杂工等若干人,自己做包头兼调音师。正是开放初期年头,几乎人人骚动不安,蠢蠢欲动,各式各样的舞厅一如雨后冒出的蘑菇,数不胜数。故而,阿年他们这支装修队,生意相当不错,银子自来水般地哗哗流进来。

但是,阿年并不快乐。

阿年不快乐的根本原因,自然是出在他那个家庭上了。阿年现在越来越疑神疑鬼了,他怀疑阿美和阿廉之间,是有联系的。为此,阿年派了一个杂工,让他三天两头到自家屋子周遭转悠,随时监视和掌握阿美的一举一动。诚然,阿廉是不可能从班房里跑出来与阿美见面的了——阿年担心的是阿美私下里跑金华劳改场去见阿廉。所以,只要阿美从家里一出来,那杂工便在后头紧跟着盯梢了。阿美有时候是送燕子去幼儿园;有时候是到菜市场买菜。有几次不大一样。有次去了江边,坐在一块岩石,看水面漂移的帆船;另有几次是串门,但对方均为女人,可能是女伴或亲戚而已。终归来说,杂工并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阿年将怀疑的点转移到了书信来往上头。当年,班房里的人与外头通信,只能以明信片的形式。阿年询问杂工,有没有看见背信人去过他家?杂工说好像有过几次的。阿年再问,你看见背信人送什么信了吗?杂工摇头道,我距离远,没看清楚。阿年埋怨道,你就是一根筋,叫你看人那是全方位的,哪有落下背信人的?!

阿年自己跑到邮电局投递班去,找到他家街区的那位背信人。阿年问背信人有无金华寄来的明信片?背信人说没有。阿年将用旧报纸包着的一条利群烟塞给背信人。他说,这事很要紧,日后你一旦见到明信片,不管是哪儿寄来的……再加一点,不管是什么信,只要是杭东美收的,你都先留下。我给你留个电话号码,你打电话来,我过来取。杭东美是我老婆,有些事情不便明说,你懂的。

在这种草木皆兵的情况下,阿年的日子自然过得一团糟了。他几乎一刻没轻松过,神经绷得铁紧,每个毛孔皆处于“战备”状态。这实在是苦不堪言了!然而,祸不单行,有天他碰到一位叫吴永坚的人,那人对他说了一句话,使得阿年的心头雪上加霜,在原先疑神疑鬼的基础上,又添了惶恐的成份。

阿年和吴永坚的认识,是在去金华劳改场的途中。吴永坚有个哥哥还是弟弟,打群架致人伤残,同样被关在金华古坊劳改场。那天阿年在一家舞厅调试音响,舞厅老板和几个朋友吹着烟进来转悠,其中一位就是吴永坚。吴永坚与阿年打招呼道,阿年,这几年都没碰见你,你金华有没有去啊?阿年说没去。吴永坚道,难怪不是,我说嘛,怎么会都不恰巧碰不见你呢……你那个朋友阿廉,他又减刑了你晓不晓得?阿年分明听到自己心口咯噔一声,呼出来的气凉丝丝的。吴永坚只管自个儿往下说道,阿廉这人聪明,动不动就能得到减刑,按这样下去,用不了两三年他就可以出来了。

吴永坚说者无心,阿年听者有意。他一连几天睡不好觉,惶惶然。阿年他无法想象,如若阿廉一旦出狱,自由身,那无疑等同于放虎归山了。让他阿年与阿廉同处于一片蓝天下,谁胜谁负、谁高谁下,那还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啊。这是笼统讲的。往细里讲,往阿年的切身利益来讲,那就是他这个已在风雨中摇摆的家,到时候还能不能抵抗得住那十二级台风?怕只怕到时只要刮阵小台风,他们家的茅草寮就要飞到天边去了。

阿年决计回家去住。阿年他之所以做出这个果断决定,是基于两点考虑:其一是他想巩固自己的家,想以诚意和实际行动来感化阿美母女俩。也就是说,阿年要在“茅草寮”的根基上多培土、多打桩、多加固。这点好理解。其二当然也好理解,但似乎又有些让人捉摸不定。阿年的“其二”,是想尽可能多地与阿美过夫妻生活。阿年住外头的这段日子里,偷腥的事儿是在所难免的了。阿年的装修队,本身就是装修歌舞厅这类娱乐场所的,水边走多了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哇。可是,阿年花钱与歌女做爱,却总是不痛快。这就如那两句话所说的,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饮鸩止渴,渴更渴了。阿年曾经对一位假名叫曼曼的歌女动了情,在她身上没少花银子。有次他们在舞池跳舞,曼曼笑着说道,阿年哥,和你跳舞有点累呢……我反倒成男人了呀。曼曼讲这话肯定是无意的,她刚刚还收了阿年送她的礼物,一条24K金项链,她是没理由得罪财神爷的啊。但是,她的话严重戳到阿年的痛处了。阿年当即冷冷说道,老子再矮,也是压你上头的!曼曼依然嘻皮笑脸说道,阿年哥哎,你那么斯文的一个人,今天怎么讲起粗话来了哟。阿年说道,老子告诉你,我老婆个子比你高、人比你漂亮,你懂吗!endprint

这“其二”里头,还包含有另外一层意思。这才是微妙之所在。凭阿年的文化水平,他自然是不晓得“宿命”为何物的了,他不会有明确的“宿命意识”的。但那种感觉,肯定是有的。随着阿廉出狱的步伐步步逼近,阿年自然而然便产生了紧迫感。阿年每与阿美做上一次爱,便会觉得少了一次,或者说赚了一次。这就迫使他快马加鞭,多多益善了。阿年的心情,应该说还要复杂一些。他被一种亢奋和悲观的情绪笼罩着,又似乎是飘浮在空中,脚不能踩地……在他眼前,没有村庄,没有城市,不见人影,白茫茫一片。

15

阿廉出狱时,阿年并不晓得。等到阿廉找到装修工地、站在阿年面前时——他才清楚——这家伙真的出来了!阿年的心情错综复杂,一时理不出头绪,人也就木在原地了。他没开口说话。阿廉大致没变,只是相对老相了一些而已——他还是一副能说会道样子。阿廉说道,我去你家了,阿美说你在工地……我就过来了。

为了避开他人耳目,阿年领阿廉去酒吧坐。

一落座,阿廉便夸起了女儿。他说燕子越长越漂亮了,小天使的坯,与当初那相片上的比较……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呢!阿年问道,出来多长时间了?阿廉道,个把礼拜了,刚出来,还不是很适应……家里有些事要处理,所以到今天才过来的。阿年懒洋洋说道,这年头,最适合你了,灯红酒绿的,你马上就会适应的。阿廉笑着说道,你高抬我了,这坐班房,把人都坐傻了……那天车子刚回,我都认不出来了,许多房子都拆了,那些小巷子无影无踪了,高楼那么多,过去邮电局大楼和文化馆算最高了,也只有四层半,现在十几层的楼都有了……还有,连火车都通了,先前怕是做梦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火车会开进我们这些山头地方吧,啧啧,这些年的变化真快啊!

那天基本上就扯了这么些不咸不淡话语。阿年对阿廉的态度,同样是不咸不淡的——他没叫阿廉留下来吃饭。

阿年的预料没错——阿廉他与这个时代实在太匹配了啊,简直可说如鱼得水,蛟龙入海。没过多少日子,阿廉便成立了一家所谓的文化公司。一出手,就玩得有板有眼,有声有色。这家号称“巨龙文化有限公司”的牌子,以横匾的形式高悬于县城人流量最为集中的鹤城大厦大门门额上。只要是个识字眼的人,一旦路过那搭儿,便会知晓鹤城有家上规模、上档次的文化公司诞生了。

阿廉换汤不换药,操的还是老行当。他召集拢一批红男绿女,进行强化培训和包装后,这支演艺队便四处出击捞银子了。初创阶段,什么活儿都接,哪家死了人,就素净打扮,素面朝天,拖腔带调地唱些哀伤悲情的歌曲;哪家讨媳妇嫁囡,就红装赤脸,眼珠子滴溜溜转,且歌且舞,一派欢天喜地。渐渐地名气越闹越大,级别越提越高;最终甩掉了白事——专门替公司开业庆典、政府部门重大会议的开幕式或闭幕式而载歌载舞了。一时间满城五彩缤纷,财源滚滚。

应该说,那个“牢狱之灾”,对阿廉还是起到一定作用的。现今的阿廉,虽然仍嫌花哨,做事喜好搞花头摆排场,但心气的确是不浮多了。从某种角度来讲,现在的阿廉“接地气”了,对自己的定位也事实求是了。而其中最为主要的一点是,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花花公子了。那是血的教训啊!演艺团里,年轻、漂亮的女生,不用说排着队的了,可阿廉不再拈花惹草——他做到了“我自岿然不动”。

阿廉的那颗心,无疑吊在了阿美那棵树上了。这么多年来,阿美心火不灭,身在曹营心在汉,如同一位地下党员潜伏在那里,忍辱负重,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啊!阿美对他的那颗坚贞不渝爱心,映照得阿廉无地自容,汗流浃背。阿廉深知自己亏欠阿美太多太多,他哪怕是当牛做马、吞糠咽菜都没法子偿还清了。阿廉于是隔三岔五,提了大包小包送到阿美家去。阿美和燕子,现在老是穿新衣裳,既光鲜又靓丽,一位貌似天使,一位貌似小天使。只要公司业务不是太忙,阿廉总会抽出时间来,开着公司新购买的马自达轿车接她们母女俩兜风。就近各县的风景区,以及本地的小山小水,皆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对于这等明目张胆的“掠夺”,阿年当然是窝火、恼火、冒火的了。阿年忍无可忍,终于有一天一个电话打到了阿廉那里。阿年劈头责问道,叶宣廉,杭东美到底是我老婆还是你老婆?电话那头略微停顿片刻。阿廉放平口气说道,阿年,你这是干吗……有话好好说嘛。阿年冷笑道,你是不是要我戴绿帽子还得说软话呀……你、你做人太过分了!阿廉仍然语气平和说道,阿年,你误会了,我对阿美她们,完全是出于一种赎罪心理,我是在还债。阿年高声嚷道,叶宣廉,我沈长年脑袋没生过脑膜炎,香臭还分得清,狗屁不通的话还是晓得的!阿廉道,不管你肮脏水怎么泼,我阿廉问心无愧,我可以一清二白地告诉你,我和阿美之间,并不存在你怀疑的那种关系。

听话听音,阿年从阿廉的话语中,到底还是分辨出了几分真伪。故此,阿年放低了声调说道,反正不管怎么说,你、近阶段到我家的次数太多了,再说,你开着车带她们到处招摇……你有没有替我想想,我这张脸皮往哪儿搁!阿廉道,那我过后……就尽量少来往一些吧。

阿年说道,你找个人把婚结了吧,那样大家太平。阿廉叹气说道,阿年,这婚姻的事,不是那么便当的啊,我实话讲吧,这得需要时间,我需要过渡……我要恢复元气,我想,这应该是早迟的事情吧,我相信……总会碰到合适的人的吧。

16

阿年和阿廉通过电话后,阿廉确实收敛了一些,去阿美那儿的次数减少了许多。就是去,他也会晚饭后过去——那时节阿年已下班在家了。

阿年和阿廉两人之间的关系,可说一直没松驰下来,绷的铁紧,针尖对麦芒。这状态犹如一团火被纸包裹着似的,少许风吹草动,便会溅出火星子来,说不定转眼间就能燃烧起来的。

一日傍晚,阿廉拎了瓶“双沟大曲”和熟食过来。阿廉对阿年说道,我们兄弟太多年头没喝了,今天晚上喝一杯吧。阿年半死不活说道,还是吃饭好了,我不想喝。阿廉说,你今天要陪我喝,一直没什么机会……今天是个机会,坐下来吧,别忸怩了,我们兄弟多年,没酒不助兴的呀。

阿廉口口声声“兄弟、兄弟”的,阿年再推托就过了。他不很心甘情愿地坐了下来。他们俩是在客厅的茶几上喝酒的。燕子吃过饭后从厨房跑出来,冲着阿廉喊道,叔叔,我也要吃!阿廉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得出他心头有多滋润、多喜悦啊。阿廉夹了一只鸭头给她,燕子摇头道,不要。阿廉夹了个鸡爪给她,燕子摇头道,不要。阿廉夹了只鸡翅给她,燕子一如嗷嗷待哺的鸟儿,将鸡翅含在了口中。简直就像是在表演节目。endprint

自从那次打架后,燕子就再没叫过阿年爸爸。平日里,燕子和阿年交往极少,几乎不搭嘴。只有要用钱时,比如学校里要搞什么活动了、买校服了等,她才会主动与阿年说话,但那个“爸爸”的称呼还是省略掉了。

阿美自然是要“知趣”一些了。她洗过碗后从厨房转出来,面无表情,也没随便开口说话。但这都是蒙人的把戏。阿美的心里头,显然团着火,春心荡漾,水波拍岸。但她得克制,得装成风轻云淡样子。不过这个“装”,总是会露出狐狸尾巴的。但见阿美的脸容,本来是僵硬苍白的,此时却是灵动红润的;她的一双眼睛,多年来与死鱼的眼睛不相上下,而此时此刻,却是流光溢彩,完全可以替代语言来传情达意了。

阿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阿廉举起酒瓶子晃了晃后说道,这剩下的,我们平分好了。

阿年说,我不喝了,再喝会醉。

阿廉说,不至于吧,你的酒量我有数的,总共一瓶酒,平分也就半斤量,你会醉?

阿年说,今非昔比了。

阿廉只管给两人杯子倒上。阿年说你倒上没用,我不喝就是不喝了,喝了必醉无疑。阿廉笑着说道,哪怕喝醉,我们兄弟难得喝酒,就让他醉嘛,一醉方休也是痛快的啊!阿年眼睛盯在阿廉脸面上说道,你要搞清楚哦,我醉了可要闯祸的噢。

阿廉显然意识到什么了,他尴尬一笑说道,那行,见好就收吧。

这座“活火山”,可谓已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阿年做出决定,他要对阿廉发出最后通牒:阿廉如不退让,那么,只有刀刃相见了。那天阿年约阿廉在酒吧包间里。甫一坐下,阿年即从背包里掏出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将搁在桌面上。阿年开口说道,我明人不做暗事,今天把刀带来了。场面一时僵在那里,像是有一股凛冽寒光漂浮于空气之中。

半晌,阿廉缓缓说道,你说吧,什么意思?阿年脖子一梗说道,我为了讨这个老婆,付出的代价还少吗?我现在到了断子绝孙田地……如果家再破了,我活着还有狗屁意思!

又一阵沉闷过后,阿廉说道,阿年你看问题钻牛角尖了,怎么说呢,退一步海阔天空……要是你和阿美离了,凭你现今的条件,讨个娘边囡(指待娘家未出嫁女孩),是分分秒秒搞定的事情,那样子不什么都有了吗。在经济上,我可以拿出一笔钱来补给你。

阿年嘿嘿冷笑两声,他说你今天终于把野心说出来了……刚刚还满口谎话,说什么还债不还债的,你这套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都倒出来也好……我老实警告你,我阿年就是硬撑着,也不会让你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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