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结合部

2016-06-02 06:53陈洪金
野草 2016年3期
关键词:广场

流浪歌手在广场上唱歌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散步,我发现广场上有一群人围着一片音乐在倾听。

人们不断地向着那响亮地唱着的歌声走去,广场显得人影纷乱。那歌声在广场边上向着一片楼群弥漫着,仿佛一阵忧伤的召唤,让种种好奇像荒草一样疯狂地生长起来,把一块空地围绕着,在低低的人声里,倾听一个声音在嘹亮地歌唱。我知道,那里肯定是一些流浪的歌手,肩上扛着生活和四处奔波的命运,用歌声在别人散步的时光里寻找食物和水。随着不断涌过去的脚步,我在晚饭后和住在一起的同行们不经意地走向广场,无意中听到了流浪歌手的歌声,这也许还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缘分。

在我的西部,在我的云南,人们随处都会听到一个名叫容宗尔甲的藏族歌手唱的歌曲《神奇的九寨》。在广场上,我们听到的还是这首歌:“哦,神奇的九寨,哦,人间的天堂……”歌声不停地吟唱着一个人间天堂的美景及其生活着的人们对幸福生活的无限向往。只是唱歌的人,在我们的注视里,很显然不是那么幸福。

在那酷似容宗尔甲的歌声里,我们看到两个外地来的流浪歌手,被人们围绕着,唱着流行歌曲。一个戴着旧迷彩军帽的三十多岁的人,抱着一把电吉他,腰间挎着一只草绿色的军用水壶,认真地唱着那一首响遍了西南地区的流行歌曲。每唱完一首歌,他都会说:“各位朋友,我们这里选了将近六百首歌,欢迎大家点歌,希望我的歌声能给你们带来快乐。祝大家在马年行好运,羊年发大财”。这时候,早已不再是马年了,但是,也许他们已经在歌唱之余习惯了说马年,依然把马年行好运说得很顺口。

广场上的灯光渐渐地照透了夜色,桔黄色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那平静地唱着歌的脸庞更加苍老。他们背靠着广场边上车流繁忙的公路,向着广场中央站着。广场上的灯光很充分地照在他的脸上,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迷彩军帽下面,不断地眨动着的是一双失明的眼睛。

那双眼睛,早已看不到他身边的世界,看不到一群人围绕在他们的身边,低低地说着话,在车流声中站在广场上,倾听着他们在流浪的途中唱起一首向往着美好生活的歌曲,看不到那些听他们唱歌的人,有的随意地挽着情侣,趁着人们不注意,悄悄地吻了一下对方的脸庞,有的手里牵着蹒跚学步的孩子,一边听着他们唱歌,一边关注着孩子稚嫩的脚步。流浪歌手每一首歌都会引起人们的赞叹,于是便有人从口袋里掏出零钱,放进他们敞开着搁在地上的吉他盒里。

夜色中的灯光越来越明亮,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人群也越来越多。我不知道广场上的人为什么会在流浪歌手的身边越聚越多。当时光已经流进了二十一世纪的门槛的时候,我们随便在什么地方,都能看到电视屏幕的存在。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屏幕上,歌声总会很精致、很动听地传到我们的耳边来,甚至于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广告里,总也不缺少风格各异的音乐,其目的就是要施展出尽可能吸引人的手段,让你在那些音乐中头昏脑胀地跟着屏幕上那些口号无所适从地走。而那些各种场合的晚会,他们也会安排出尽量庞大的阵容,男的声嘶力竭,女的袒胸露臂,在灯光闪烁中舞动着,告诉你一个歌舞升平的世界正在花一样绽开。

然而,在一个小小的广场上,两个流浪歌手,带着简单的乐器,站在广场边沿唱着别人的歌,竟然也吸引了这么多的人,在晚饭后的夜色里,站着听他们唱歌。

失明的歌者,每当他要唱下一首歌的时候,他都会轻轻地咳嗽,只是他站在那个靠近了他的嘴唇的麦克风旁边,他轻微的咳嗽声,也通过麦克风传出来。人们从这咳嗽的声音里,也知道了刚才听到的动听的歌声就是他亲自唱的,并不是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着的那些明星们所擅长的所谓“假唱”。失明的歌手一直在唱着,平静的神色,似乎已经忘记了他对世界的山高水长的经历,忘记了对花红柳绿的渴望。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时间都是黑暗,他只能通过清瘦的脸庞来感受阳光的冷暖、雨水的吹打、道路的曲折、故乡的遥远和零钱的杂乱。

他平静的歌唱,让人们看到了一个失明的人,用自己的歌声,通过麦克风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态度,对生存的祈望。在他们的吉他盒旁边,放了两本残疾证明,那些黑色的隶体字,告诉所有围绕着他们听歌的人们,他们来自某个不知名的村庄。从那里出发,他们走了许多路,肩上扛着风雨里的生活,把歌声送到了一个个异乡,使人们在吃了晚饭后,停住了散步时的心情,听他转述容宗尔甲对人间天堂的赞美,从而点缀盛世里的人们饱暖的生活。

人们纷纷从钱包里拿出一块两块的钱来,证明他们对两个流浪歌手的歌声的肯定。为了不惊动歌声的悠扬,他们都踮起脚跟,轻轻地走到吉他盒旁边,轻轻地把钱放进去,然后悄悄地走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站在那里听他们唱歌。几个带着孩子来听歌的人,拿了钱,让身边的孩子去放钱。孩子们一个个都很兴奋,放好钱回来的时候,脸庞红扑扑的,看上去很新奇,又很幸福。有一个孩子,看到小朋友们一个个手里拿着钱走向那吉他盒,她也忍不住拿了父亲的电话卡,要跑去往吉他盒里放,她母亲赶紧把她拉回来,告诉她电话卡不是钱,不能用。听歌的人们笑声一片。

失明的流浪歌手唱完了一轮,坐在他身边铁椅子上的另一个流浪歌手开始上场。他的个子很矮,大概只有一米三四的高度。他拿出另一只麦克风,走向空地中央,向着围绕着听歌的人们深深地鞠躬,然后开始在失明歌手的吉他伴奏下唱起来。广场上的灯光照耀着他矮小的身材,让人们清楚地看到了他异常地突出的光光的前额。那额头让人只要看一眼就会马上想起我们在乡村里经常看到的寿星的前额,也许他在身体上的问题就出在那里吧。他上场的时候,听歌的人们继续向吉他盒里放钱,这时候,每一个人放了钱,他都会在唱完一句之后,及时地道谢:“谢谢大哥”、“谢谢大姐”、“谢谢小朋友”……他一身黑色的衣服,在人们奇异的关注里唱着“有钱时朋友实在多,没钱时朋友找不着……”在诙谐的歌声里,人们发现他的歌声不如失明歌手唱得好,于是更多的人就去注意他那突起的额头和矮小的身材。

这一切,他显然已经觉察到了,也许在别处唱歌的时候,别处的人们早就有过这种情形了。他们的流浪生活,必须在给人们唱歌的时候,同时接受人们对他们畸形身体好奇的关注。失明的流浪歌手依然不断地眨动着他的双眼,熟练地拨动着那把黑色的电吉他的弦,站在固定的麦克风后面,平静地伴奏,没有人能够看到他的内心世界。endprint

歌声一直在唱响,当身材矮小的流浪歌手唱完了,失明的流浪歌手又开始唱他所擅长的容宗尔甲的《神奇的九寨》。人们还在围绕着他们倾听。身材矮小的歌手回到铁椅子上休息了一分钟,就站起来,走到围绕的人群里,向听歌的人们讨钱。有人掏出钱包给他钱,有人在这时候悄悄地离去。

离家出走

张明芳是我一个同学的妹妹,住在离我们村子不远的长满了芒果树的那个村子里。我觉得她是一个长得很不错的女孩。我知道她在最近几年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因为她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里长得与众不同,很多人都像我一样熟悉这个人。在平时,村里人坐在村子里的那棵凤凰树下,静静地谈论着一年一度的农事,享受着夏日黄昏的片刻清凉的时候,也会在聊天的过程中不经意地提起那个方圆几里的范围内都很出名的女孩。在暮霭即将来临的时候,关于她的话题,如同秋风中落下的树叶,落在人们的身上,让人久久地回味其中的一种只能心领神会的人生道路。

在我的老家那个地方,自古以来都有着一种难以改变的外出打工的习惯。在很久以前,有一条被称为南方丝绸之路的古道,经过我们的家乡,往北到达西藏,往南到达缅甸和印度,我的家乡就在那条古道的中途。于是,我老家就出现了很多赶马人,随着浩浩荡荡的马帮,往来于滇缅、滇藏之间。近几年来,经济活动又始终活跃起来,我们那里又出现了许多人,在整个滇西北的各个角落里用形形色色的方式谋生。张明芳就是那些离家远去的人当中的一个。

张明芳出去打工的时候,我们那里也开始渐渐地流行着一句让人若有所思的话:人傻,钱多,速来。张明芳的出去,村子里又开始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是我们村子里的某个男人,在外地做建筑工人,离开妻儿已经半年,实在忍不住了,就去城里的歌舞厅里找快乐。在黑暗的包厢里,他找了一个小姐,准备干那件有些见不得人也对不住妻子的事。在他和那个小姐酝酿感情的阶段,他用闲聊的方式,与那个小姐缓和一下他原本已经绷得很紧张的情绪。很多人都知道,我老家的方言,在整个云南地区都是很特别的,我们那里的人外出之后,只要通过那湘楚味很浓的方言,就能彼此认出老乡来。

令他想不到的是,聊着聊着,那小姐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她本来就不是那么标准的普通话,与那个男人一起,讲起了我们的家乡话来。在我的家乡,虽然有着祖传的经商基因,却有着一种很深厚的“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顽固习俗,结果,弄得双方都很不自在,不欢而散。那男人回来后,仔细想一想,越来越觉得那小姐就是邻村的张明芳,他回到家里,不小心把那件事说了出来。于是,张明芳在外面做小姐的事就像空气一样很快在村子周围传开了。张明芳的母亲渐渐地听到了传闻,觉得家里发生了一件很丢人的事情,慢慢地也就很少在村子里走动,人们更是深信不疑,传闻也越传越像真的。

我回家去的时候,偶尔也会在路上遇到张明芳的哥哥,为了不让他难受,我在他面前从来没有提起她妹妹。

张明芳在那年春节的时候回到了家乡。那天我也正好从镇上买了一大包菜,放在自行车后面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刚要进村的时候,在大路上遇到了张明芳,她远远地看见我,想和我打招呼,却又有一些迟疑,等我的车速慢下来,她才轻轻地叫我一声“哥哥”。我眼前的女孩,一身淡黄色的长裙,头发染成了红褐色,高底的皮鞋,裙衫里发育得有些过分成熟的乳房,直晃我的眼睛。我邀请她去我家坐坐,她怯生生地说过了春节后还要出去打工,得赶紧抽这几天的空闲时间,把家里的事情做一下,随后就匆匆地往镇上去了,留在我的心里的是一片异样的感觉。我骑着自行车在村道上吱吱嘎嘎的行进着,脑海里装了村子里的那个男人去找小姐的那个故事。

滇西北高原上的阳光,照在我的头顶上,有些灼人。

海水一样闪烁的阳光,让我想起了张明芳在家里生活的少女时代。那时候,我和她哥哥在同一所小学里是同班同学,我经常去他家玩,我们在那个朴素的屋檐下面聊天,经常会在一些文学经典中的某个人物或者事件上有不同的看法,她就站在她家里那一片野玫瑰围成的篱笆旁边,在我的对面,脑海里闪现着安娜·卡列尼娜、乔治·桑、苔丝、李清照以及与她们相关的种种情节,甚至,她还向我谈起了那时候刚刚被介绍到中国的杜拉和卡尔维诺。当然,因为她迷人的容貌,我们的谈话经常会被人打断,好几次,门外有人在做出各种响动,打暗号一样叫她出去,她就出去了,那时候,我看到她一脸的兴奋和幸福。那时候,我们正在读高中,她刚好初中毕业。

再后来的一次见到张明芳,更是让我感到奇怪。那天我去昆明出差,坐上了长途客车,一路上摇摇晃晃地向着那数百里之外的省城游去。中途下车吃饭的时候,在人群里,我又发现了她,手里拿着半瓶矿泉水,站在路边等着车子出发。我们在旅途中的相遇,仅仅给了我们互相问候的机会。车子在暮色里向着天边的昆明穿村过寨地行驶着,我躺在车子前面的卧铺上,她躺在车尾的卧铺上,我们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夜色到来的时候,车子里的人们都一个个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客车已经停在了昆明的一个叫做金湾的客运站里。车窗外面还是一片沉沉的夜色。这时候,我从卧铺上坐起来,借着车站里昏黄的灯光,往后面看了看,她还在睡梦中,于是我又躺下来,等待黎明的来临。

终于等到站里人来人往,车子里的人开始陆续下车,我也收拾了随身带着的简单的行李,准备下车,张明芳不知在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我接过她手里沉重的皮箱,让她随着拥挤的人群,在我的前面下车。来到车站门口,晨光照得我们都眯起了眼睛,寻找来来往往的出租车。我刚想问问她家里的情况,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在我们前面停了下来,她打开车门,我赶紧把她的皮箱放进车里去,她向我挥手告别。车子调转头,消失在进城去的车流里,再也看不到了,留下我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车站外面清冷的空气中。在昆明金湾客运站门前的晨光中,她回头向我告别的身影,让我看出了一个都市女人的成熟,一种让男人心动的成熟,一种与霓虹灯、广告牌的含义很相似的成熟。我在若有所思之中招来一辆车,让那匆匆忙忙的车子载着,风尘仆仆地往城里滑进去。透过车窗,我看到路上有许多女人,匆匆忙忙地走在路边的人行道上,她们在我的注视中,有着光洁的额头、时尚的服装、鲜艳的唇膏。endprint

张明芳结婚的时候,没有请我去做客。我结婚的时候,我和妻子商量好了不去老家举办婚礼,而是在县城里办了酒席,请老家的亲戚朋友到县城里来做客。我父亲代我去请客的时候,也没有请张明芳的哥哥。这次她结婚,父亲很早就知道了,但是因为没有请我,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代我去做客。那个冬天,我没有收到学生时代的朋友们的任何一张请柬,回家去的机会也就少了许多,让我感觉到那几个月很冷清,几乎忘记了家乡很繁琐的婚俗习惯。

直到前些日子,我带了几个从省外来的记者到老家去采访,在那一望无际的稻田里,在狭长的田间小路上,碰到了张明芳站在高高的田埂上,肩上扛着一把有着长长的柄的锄头。她依然穿得还是那么光鲜,虽然那些衣裙上带着无法忽视的陈旧的痕迹,但是我还是很轻易地看出了明显的与众不同。在我的家乡,人们的穿着一直是很保守的,她的衣裙,在周围的稻穗和青草之间,有一种很微妙的不协调。在田埂上,离她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头发蓬乱的男人和一个流着口水的孩子。男人目光呆滞,行动迟缓,孩子手里抓住一只死蜻蜓,不停地往嘴里送。

滇西北的阳光,还是那么温暖而明亮。

在城市的屋檐下

那是在我一直向往着的城市里,当我和表弟满脸风尘地出现在车站的出口处,对着那一片陌生的土地和土地上高高的房子,怀着一种崇敬与惊奇的目光扫视这个城市的时候,那里的黎明正在到来,空气里有一种冷冷的意味,在昏黄的路灯的照耀下,就像是一个秘语,让人对它们又是好奇又是恐惧。

陌生的城市,它的清晨里,没有鸡声和犬吠,没有水声和露珠,没有鼾声和树林。当我们走在那些宽阔的人行道上,看着前面几个正在晨跑的影子一耸一耸地来到我们面前,然后再一耸一耸地离开,喘息声沉重地表达着一种生活的姿态。我们的身体上,也布满了汗水,可那是一种微微的紧张所引起的汗水。细密的汗水,表明我们对于一个刚刚闯进来的城市,这个不属于我们的地方,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不知所措的脚印。

表弟的肩膀不时地与我的肩膀磨擦着,一些车子,在街上飞快地驶过,它们每过去一辆,都会带起一些灰尘,让我们的鼻孔里明显地感觉得到那空气里的很多的刺激鼻粘膜的颗粒。经过了一个夜晚的宁静的城市的街道,收集了所有在天空中飞扬的纸片和人们在夜色里随意地丢在路上的纸片。当汽车旋起的气流波浪一样飘荡过去,那些纸片也就在空中低低地扬起,飘了几米远,又落下来。紧靠着高楼底层的店铺紧闭的卷帘门,着了地,向着我们漫不经心的目光展示着减价、展销、招工、出租。僻静的角落里,我们还看到那些密密麻麻地张贴着专治性病的广告、代办文凭证件的电话号码、房屋出租的价格。偶尔有一些人,睡眼朦胧地路过我们的身旁,浓烈的香水味道,裸露的臂膀,向我们展示一条陌生的归途。城市的早晨,在我们的眼里,就像一个尚未洗过脸的老妇人。

在我们居住着的乡村里,更多的文字就是“要想富,水电路”、“十分珍惜每一寸土地”、“一胎安环、二胎结扎”、“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在刚刚进入我们的视线里的城市,我们看到的文字,在还没有来得及关闭的霓虹灯的闪烁中,那是某某某夜总会、某某商城、某某有限责任公司、某某电脑、某某西服、某某大酒店。是的,我们在那些被玻璃包裹着的高楼里看到了钱,它在电流发出的光芒中,用尽了各种色彩,诱惑着我们远道而来,想要挣上小小的一把破旧的钞票,带回家去,补贴村子里年复一年地生长着的庄稼。在乡村,在稻田里,我们梦想着一个城市能够给我们以温暖和希望。

车子无动于衷地经过我们的身边,我们的鼻孔里充满了汽车尾气那浓烈的汽油味。城市里的灯光渐渐熄灭,街道上是越来越多的人群。一家又一家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的餐馆,开始对着街上匆匆忙忙的行人敞开了门厅和窗口,广场边上的小摊点,冒着腾腾热气,牌子上写着:“包子!豆浆!牛奶!米线!”门口:面孔。背影。面孔。背影。面孔。背影。皮鞋。西装。背心。短裙。红发。眼镜。屋内:餐桌。纸巾。嘴巴。手提袋。卫生筷。找钱。书包。吸管。汤匙。一碗面条,少加辣椒。三根油条,一杯牛奶。一碗米线,两个包子,一杯豆浆。一碗米线,大碗,盐多放些,快点上来。

我和表弟绕过了广场上的小吃摊。虽然那里的老妇人很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去“请”点什么,但是我们听说吃了那里的东西会拉肚子,没有最后停下迟缓的脚步,继续往前走。我们没有停下来,看那老妇人很不高兴的样子,自己也在心里觉得好像是拂了她的面子,甚至是得罪了她。怀着一种内疚的心情,我们迈进了一家吃客不多也不是很少的普普通通的餐馆,认真地看了看贴在墙上的价目单,打算每人吃一碗面条。我对窗口里面的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不知道具体岁数的女人说了两遍:请您给我们两碗面条!女人用普通话对我们说:“到门口买餐票”。我们在门口买了餐票,递进去。站在窗口,等着,等着。陆陆续续地又来了两个人,不知道他们要吃什么,他们讲本地口音。等着。等着。那两个人端着碗里的东西,吃得满头大汗。我们还在窗口等着。进来吃早点的人渐渐多起来,餐馆里人声嘈杂,我装作一本正经地很轻松地吃着一碗不知道是什么口味的面条,表弟也跟着我,装出笨拙的一本正经,吃一碗不知是什么口味的面条。

阳光艰难地从楼群之间照到地上,我们从天桥上走下来,经过一条窄窄的小街。街道两边是低矮的百货店、音像店、服装店、雕刻店、中药店、理发店,然后是一家小学。我们路过小学的时候,刚到学校门口,从后面冲过一辆自行车,擦着了表弟的肩膀,却使那骑车的孩子把握不住方向,撞到门边花台侧面的一棵小小的梧桐树上。孩子连同车子一起滑倒在地上,他把车子扶起来,转过头来,让我们看到了他脖子上系着的红领巾。他看看我们的样子,冲着二十一岁的表弟骂道:“小杂种,眼睛瞎啦?”我们没做声,继续走路。

行人如潮。在到处都是水泥地的城市里,我们走得疲惫不堪,眼前不断变换着的陌生的面孔,抬着头不停地往前走着。商店里传来各种各样的音乐,与路上的车声混在一起,仿佛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不知道走过了几条大街小巷,我们来到一个宽大的广场,那里坐满了人,他们望着广场中心那些手里挥舞着装饰了长长的绸穗的钢剑的老人,缓慢地,一招一式地比划着。在广场边上,我们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下的地方。实在累极了,我们在一家酒店的第一级台阶上坐下来,望着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发呆。正当我们望着那路中央不停地比划着手势、嘴里含着一只哨子“”地吹着的交警,兴趣很浓地看着的时候,从台阶上下来一个穿了黑色制服的人,用不是那么标准的普通话对我们吼:“滚到别处去,再在这里死挺着,老子踢死你们!”我们赶快站起来,脚底又酸痛起来。endprint

楼群高高地站在我们的目光难于抵达的地方,遮住了天空中飞鸟的影子,也遮住了泥土向着窗子旁边的树丛弥漫的欲望。我和表弟,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像两只蚂蚁,被向往了很久的城市惊得目瞪口呆。中午很快就来了,在城里很偏僻的一个地方,我们走进了那街道背后被高楼遮住了的低矮的房子。城市里窄窄的巷道是用砖头砌起来的,天长日久的风吹雨淋,砖头都变成了黑色,一种落满了灰尘的很肮脏的黑色。我跟在表弟的身后,左一拐右一拐地走得快晕头转向的时候,才走进了一个小得让人窒息的院落。院子里晾晒满了男人和女人的各种衣服。一个胖妇人,穿着一件跟我嫂嫂那样旧的白得发黄了的短袖衫,腰间的肉一浪一浪的,远远地就可以看见她胡乱地打了结的奶罩。

妇人背对着我们坐在那里洗菜,在我们走近她的时候,表弟一脸的笑,讨好地对她打招呼,妇人被突如其来的招呼吓了一跳,艰难地转过身来,狠狠地骂表弟:“你们这些乡下人,就是没有教养,连打招呼都没学会。在乡下跟猪狗呆长了,人也和猪狗差不多了。”她看到表弟带回来一个陌生人,脸色更加阴沉得厉害了,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一棵没有洗净的青菜,指着表弟的额头骂道:“早就跟你说过不知多少遍了,不要是人不是人都带进来,丢了东西,你就是打一辈子工也赔不起了。咱们城里前几年从来都是安定团结的,现在到处都是偷盗抢劫,还不都是你们这些乡下来的打工仔干的。”

是谁在乎烟雾缭绕的时光

夹住一根香烟的手指,注定了不可能抓住太多的喜悦和连绵不绝的快感,占据太多金碧辉煌的地段。所以当我的目光所及之处,往往会看到匆忙的一些人与匆忙的另一些人擦肩而过,而我却坐在一台陈旧的电脑面前,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当烟雾渐渐缭绕起来,我却还未发觉,一个被围困的世界,除了烟雾和我,别无他人。但是,就是在这样的境地里,我发觉,我竟然还是如此地对烟雾所烘托出的氛围割舍不下,就像我对自己用尽心思写下的那些文字一样。

我还记得,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裸露着臂膀和胸口的女人,坐在离窗很远、离门很近的地方。她的红色的嘴唇不时地张开,吐出一片又一片淡黄色的烟雾。也是那忧伤而感人的《人鬼情未了》,音乐的声音低迷,有人在窄窄的厅堂里轻轻地移动脚步。女人手里的香烟悄悄地燃烧着,显示出在漫长时光中的倦怠。烟雾紧紧地贴着粗糙的墙壁,向着幽暗的空间流动。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女人无意品味烟雾在口中的微甜的香味。当一个男人腋下夹着一个皮包跨进昏暗的灯光,女人在一个精致的玻璃缸里捻灭了烟头,暧昧地站起来,展示那柔软的身段和眼神,片刻之间,她忘记了一只尚未吸完的香烟。但是,我还一直记得。

透过窗户,我的目光不经意地看着那个女人随意地挽着男人的臂膀,侧过头去对着他灿烂地笑着,不停地说话。他们在街边的林荫道上渐渐地远去,两个背影把我的目光牵引着,我手里的香烟慢慢地燃烧成灰烬,遗忘开始了。那一刻,我没有想到那个女人还会在某个时刻,在我的目光里出现,并且,会让我深深地记住她。

我想起了她,是因为她那微启的嘴唇。将近一年后的那个秋天,一个会议在秋雨连绵中即将结束,虽然我还对我的电脑里那一组没有完成的系列散文恋恋不舍,但是我还是和一些朋友们一起在夜色中走进那五光十色的KTV歌厅。我知道那是一个小型的聚会,所有参加的人都是朋友的朋友。啤酒和香烟充斥了整个包间,歌声响亮地磨擦着所有人的听觉。五个男人和四个女人,坐在环绕的沙发上,围着宽大的电视屏幕,三三两两的人在唱歌,三三两两的人在低语,三三两两的人在缓缓的舞步中凝视。彩色的灯光隔开了在不知不觉中已是深夜的夜色,小小的歌厅里越来越浓的烟雾弥漫成了海洋,我们开始在醉眼朦胧中不知所云。朋友的提议开始了我的舞步。一个陌生的女人靠近了我的怀抱,当她捻灭了手里的香烟,呼吸中夹带着烟雾,把我的手揽到她的腰后,那双眼睛里全都是随意和慵懒。就是这双眼睛,让我想起了一次不经意的注视,让我想起来,我曾经在一个地方见过她。

音乐在轰响着,烟雾在飘荡着,女人把脸渐渐地凑到我的面前来,让我看清了她的神色和容貌。她在嘴里轻轻地嚼着口香糖,但是,我还是在她的呼吸里闻到了一丝纯正的烟味。当她对着我说话的时候,我慢慢地知道了她对麻将的沉迷和精通。她一再对我说,那些我所不了解的日子里,她曾经几度赢了又输,输了又赢,我由此明确了她所有的日子和时光的痕迹。我知道,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但是,因为我的朋友同样是她的朋友,我们便在这样的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彼此移动着脚步,开始在深夜里舞动。虽然是在深秋,但是九个人挤在一间小小的歌厅里,空气慢慢地躁热起来,我渐渐地感觉到了她的后背渗出了汗粒,隔着她薄薄的衣服,我可以体会到那一片柔软的肌肤,已经一片潮湿。

她的手在我的衣袋里掏出了我的香烟,自己点上一支,然后再抽出一支来,塞在我的嘴唇之间,然后再给我点上。我感到一阵阵不自在,因为如此给我点燃香烟的,只有我妻子在结婚之前,才会这样。火光出现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她因为夜生活而变得苍白的脸庞和青黑色的眼睑。我不知道,我在火光中所见到的颜色,是不是一种让我痛心的苍老或者沧桑。在我们移动着的舞步里,她不经意贴近我的腹部,让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是一个已经生过孩子的腹部。但是,我不知道,她是谁的妻子,又是谁的母亲。此刻,她在我的怀里与我一起舞动,我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也许,她应该有一个家,那陌生的屋檐下面,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早已在梦里沉睡。

人的一生中,其实并没有多少漂泊,但是,我发现这个夜晚,至少有一个人,已经放逐了自己,遗忘了别人。夜色已经接近凌晨,我们从歌厅里出来,在夜气袭人的街边招来两辆出租车,彼此推让着坐了进去。她在车子里紧紧地靠在我的身边,嘴里又叼起了一支香烟,那淡黄色的烟雾弥漫了我的半个脸庞。车子在清凉的街上行驶着,当我们在一家不起眼的宾馆外停下来,朋友的朋友递给我一把钥匙,上面写着一个房间的号码。我开了房间,开始洗漱,准备乘天还没亮的短暂时间睡一觉。门被轻轻地敲响,我打开门一看,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我问她是谁,她说是朋友叫来陪我的小姐。当我听到小姐这个名词的时候,我把门关上了,那个女人被隔在外面。是的,我十分痛恨一个原本很典雅的名词,在不知不觉中被强加上了一种色情的意味。这个词语让我想起了花墙、水袖、扇团、楼阁,而眼前的女人,却散发出无法掩饰的肉欲。

我躺在床上正欲睡去,门又被敲响了,我再一次打开门。看到的是那个陪我跳舞的女人,她把那个自称为小姐的女人往我的房间里推。进入我的房间里的小姐,让我不知所措。那个女人把门上了,我和那个被留下来的女人,同处一室,彼此有些尴尬。她慢慢地脱光了衣服,钻进我的被子里,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我过去,展开一场云雨。我站在房间里,点燃了一支烟,静静地吐着烟雾,寻思着如何寻找解脱的途径。整个宾馆里安静得如同一面湖水,窗外是闪烁的星群。终于,我从宾馆的总台那里拿到了另外一个房间的钥匙,悄悄地住进去,关好了门,和衣躺在床上,等待着睡眠和梦的到来。一夜的迷乱,我早已错过了我应该睡去的时刻,失眠使我想起了我的电脑里那些还没有写完的关于乡村的文字。于是,我点燃了一支烟,继续构思那些文字,我的头脑里刹那间充满了水草、阳光、树林、土墙、村道、蚊蝇。

在很多不确定的日子里,坐在一台陈旧的电脑面前,一支烟被点燃,夹在左手的两个手指之间,把无边无际的时间与许多不曾留下痕迹的思考缝合在一起。我知道,那些红色包装的香烟,作为随身携带的物品放在我上衣的其中一个口袋里,随时准备着浮现一首让我激动不已的诗歌,或者聆听一段忽隐忽现的音乐。

很多时候,当我从众多的文字丛中抬起头来,望着被阳光照耀着的书桌上杂乱无章地摆放着的书籍和纸张,身边隐隐约约地响着电影《人鬼情未了》中的歌曲,我会不知不觉地对自己提出一个疑问:是谁在乎着那些烟雾缭绕的时光?是的,作为一个以文字为伍的人,在人们的时间都被生活和忙碌占满的时候,谁还会注意那些翻飞如蝶的字眼。只是我始终没有放弃,当文字的旅行成为借口,烟雾却占据了许多时光,就像绽放的花朵一样无数次不容置疑地闯进我的小小的生存空间。烟雾不曾离去,它的弥漫构成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氛围,孕育着我在狭窄的想象与行走过程中的所有可能。

【作者简介】陈洪金,男,云南永胜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协理事,作品散见于《新华文摘》《大家》《山花》《青年文学》《长城》《清明》及香港、澳门、台湾、美国、俄罗斯、瑞典、新加坡、澳大利亚等国家和地区华文报刊,出版有《陈洪金文集》等10余部集子,现供职于云南省丽江市社科联。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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