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红岩：一个秘密作战计划

2014年7月7日晚9时许，一辆警车驶入市公安局后院的停车场，下来的是身着便衣的文物保卫分局局长王红岩。夜色中，他抬头瞅瞅楼上副市长兼市公安局局长李超的办公室窗口，如他所料，灯还亮着——这是李超的惯例——以办公室为家。王红岩夹上黑皮公文包，匆匆向楼内走去。他选择夜深人静的时候来汇报工作，因为一切必须严格保密，不能走漏风声。

王红岩，1962年出生于沈阳新民县，浓眉长目，高大威猛。少年时候考入航校学了三年，青年时代进入北京航空大学学习四年。毕业后在北京工作八年，主要任务是通过操作飞行模拟器，为中国空军和亚非友好国家训练飞行员。成家后，妻子在朝阳市消防部门工作，人一定很温柔很贤惠很有魅力，让红岩干啥他干啥。单位的消防车经常趴窝，设备总出毛病，妻子让回家探亲的红岩帮着修修。飞机都能玩了，还怕老爷车吗？手到病除。这位人才自然引起朝阳消防的重视，于是动员他的妻子想方设法拉红岩的“后腿儿”。跨军种调动需总政才能批，经过6次反复退回再报，王红岩终于调入朝阳市公安局消防支队。2008年，王红岩转业，被任命为牛河梁管理区治安分局政委，名号不小却“没房没地，没水没气”。手下四个兵，正好等于戏台上四个龙套，“代表了千军万马”，王红岩苦笑着说。

这条壮猛汉子也是侠骨柔肠，长大成人后只流过两次泪。一次是参军入伍那天，部队要求新兵把自己带来的行李都寄回家去。红岩从小到大盖的是母亲做的一条花被，这回要和心爱的花被分手了，他禁不住落泪了，让战友们当笑谈念叨了好几年。第二次流泪，是到新组建的牛河梁管理区分局当政委，放眼一望，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只见自己不见牛羊。想当年在北京八载春秋，高大英俊的青年教官，赢得各国多少飞行员和街头佳丽的赞叹啊！

但是，公安不相信眼泪。国务院和辽宁省人民政府确定了以牛河梁文化遗址为中心的8.3平方公里核心保护区以后，因保护遗址和考古需要，民居、大棚不让建了，打井不许了，农民承包地里的树要砍了，特别是随着三大博物场馆的建设，引发大量农民上访，也引起一些盗墓贼的觊觎。为保护遗址，化解矛盾，王红岩走遍了山野河谷、沟沟坎坎、村村户户。平均三个月一双鞋，顺手扔山沟当“文物”了。

他很快炼出一双火眼金睛，能看出盗墓分子的蛛丝马迹和鼠目贼光。没事时他常去博物馆转悠。普通观众面对展品，有的很散淡很轻松，一副走马观花的样子；有的很专注很陶醉，不时发出啧啧赞叹。而那些“地下考古工作者”多是脸色青白（因他们都是夜猫子，白天睡觉夜里活动），举止飘忽，动作敏捷，眼神发着贼光且闪烁不定，在人群中不时本能地东张西望，同伙间交流总是窃窃私语。李超是老公安了，这些年没少抓盗墓贼，他说：“凡有十年以上盗掘经验的盗墓贼，眼睛特别聚光，贼亮，夜里能看出二百米。”

经过工作中的广泛走访排查，王红岩敏锐地感觉到，牛河梁保护区聚集的本地和外地“江湖高手”似乎越来越多了，荒坡田野上出现的探挖坑、盗掘坑也一步步向保护区延伸。2013年，他和手下警员在巡查时多次发现山中有盗墓贼团伙行动，但因夜色漆黑，山林茂密，难以缉拿。显然，随着朝阳文物影响的扩大和价值的提升，一场盗掘与反盗掘的大战已不可避免。李超赴任后前往牛河梁分局调研时，王红岩屏退左右，就当地盗掘活动日见升级问题做了详尽汇报。李超说：“文物盗掘案从来是无主案，没人告，没人追，不办也没人催。有些地方的文物几乎被盗空了，就是因为这类案件管控难，取证难，追赃难。我们必须吸取这个沉痛教训。朝阳很多文物举世无双，堪称国宝，其价值和影响决定了保护文物的紧迫性和案件性质的严重性。这是一场长线的、隐秘的战斗，不打则已，打则必胜，而且必须务求全胜！”

王红岩谈到他的困难：现在的管理区分局主要职责是管治安和维稳，而且只有几个警员，难以对付四处流窜的盗墓团伙。

李超当即拍板：“考虑到朝阳文物的重大意义价值，我们要对民族负责，对历史负责！你的职责应当与时俱进，尽快向遗址保护、文物保卫方面转过来。下一步我来给你配备力量。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切不可走漏风声。”

王红岩凛然受命。

随即，李超做出一个重大的体制创新，在全国公安机关属于开先河之举：经局党委研究决定，将原来的牛河梁管理区治安分局报批更名为文物保卫分局，王红岩出任局长，并全面增强警力和装备。2014年6月，走完编制等各项报批手续，朝阳市文物保卫分局正式成立。表面上，从朝阳市局到文保分局，一切还是云淡风轻、正常工作的样子。实际上，一场紧张的无声的“备战”已经开始。

一个月后，即7月7日晚9时许，王红岩夹着公文包进了李超办公室。他报告，当天在朝阳市所属的凌源市郊大杖子村遗址第6号保护地点发现盗掘点，损失不详。警员在现场找到犯罪嫌疑人遗留的手套、烟蒂和矿泉水瓶等证物（后在这些证物上提取出盗墓人的DAN）。此前，在牛河梁遗址的6号、12号区域，在建平县富山镇的辽代古墓等等，都发现有团伙探挖或盗掘的痕迹。

王红岩请求采取行动。

李超沉吟半晌，说了一句妙语：“看来各路江湖都到齐了，我们应该行动了，不过要叫‘行而不动。”红岩莫名其妙。

李超不吸烟不喝酒，但对眼前这位爱将他网开一面：“特许你可以吸支烟。”接着他起身转了几圈，沉思良久，然后说，“战争年代，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毛主席指挥作战一向讲究‘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现在是我们强、盗贼弱，因此我们的出击必须务求‘断其十指，一网打尽，才能在较长一段时间保证朝阳文物的安全。为达到这个目标，眼下我们的方针应当是‘行而不动：即秘密排查，顺藤摸瓜，严防严控，露头不打，择机再抓。”

王红岩大笑：“还挺押韵呢，李局你可以当诗人了！”

窗外静夜寂寂，明月当空。两人细细研究了作战方案和各项行动举措，李超当场拍板决定，吸收市局技侦支队于兆海加入，调集19名精兵强将，成立秘密专案组，代号为“7.07专案组”。李超亲任总指挥。为防走漏风声，此作战计划只有李超和王红岩、于兆海知道。这是警务工作之需要，所有同事都能理解。

在文物保卫分局前段调查工作的基础上，专案组“秘而不宣、行而不动”的拉网式排查开始了。专案组成员不知内情，只接任务，有些人甚至误以为“借查文物之名查毒品、查赌博”。他们化装成县乡或社区干部，访贫问苦的，查水表或电表的，做文物生意的，或者“还原”成管治安管防火的警察，逐街逐店、逐村逐户调查：宾馆来了什么新客人？做什么生意的？文物店有什么新货？谁有“真货”要出手？谁家男人长期在外突然回家了？谁家近来暴富，花钱阔绰了？谁家有钢钎（俗称扎子）、洛阳铲之类的盗墓工具？谁无业无商、游手好闲却经常参加豪赌？一些名声在外的盗墓分子最近和什么人来往？常去什么地方？

历经五个月时间，专案组调查走访群众上万人，追踪足迹遍布辽宁、吉林、黑龙江、内蒙古、山东、河南、河北等7省区，二十多个市县，行程5万多公里，等于绕地球一圈。获取相关信息数亿条，梳理出以姚某、冯某等人为首的9个盗掘团伙，涉案人员80余名。

王红岩在汇报中说，在新形势新条件下，盗墓贼的作案方式有了很大变化。

其一，一些团伙的盗墓工具和作案手段正在向现代化、智能化转变，其装备有电脑、车辆、强光手电、罗盘仪、金属探测仪、三维立体成像仪、大功率对讲机、高倍望远镜等。

其二，盗墓贼的反侦查能力大大增强。以往的老贼挖完就走，现今他们常对现场实施回填，并撒上草籽或覆盖草皮。离开时还会将矿泉水瓶、快餐盒、烟蒂等杂物清走，以掩盖盗掘罪行。

其三，盗墓贼与极少数公职人员、行会人员内外勾结，联手作案，串连成不少盗掘、倒卖文物的地下管道。被盗的文物出手快、倒卖快、流失快。

大量事实、情报和信息表明，朝阳地下丰富的红山文化遗存已经引起很多盗墓分子的觊觎，事态日趋严重，盗掘不断发生，文物正在流失。经详细审查相关材料和证据，李超毅然决定：“全线收网！而且要主动打，围着打，追着打，不能打跑，力求打尽，防止他们卷土重来！”

不过，涉案人员如此之多，分布面如此之大，显然不是朝阳市公安局所能做到的。2014年11月26日，李超向辽宁省公安厅厅长王大伟做了汇报，省厅决定将此案立为全省要案查办，代号“11.26”专案。随即，公安部又将此案确定为“部督2015-1号案件”。

案情之重大，由此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