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容案非典型结局：把仇人变亲人路有多长？

方瑜

七年前，在新婚之夜后的第七天，山东东营女子李蕊将满满一瓶硫酸、狠狠地泼到了丈夫张军勇的脸上。丈夫容貌尽毁，年轻的李蕊被判刑8年，而“新婚毁容惨案”迅速成为当地的热议话题。

2016年4月16日，提前一年出狱的李蕊将从济南乘机前往韩国，在首尔开始美容和微整形学习。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她此行的一个重要原因，竟是因为被她毁容的张军勇。

4月初，在临行之前，李蕊特意找到本刊的特约记者，讲述了这几年发生在她与张军勇之间的故事，悲喜交加、充满悔恨、感动与省悟……

新婚夜的电话

2008年10月6日，李蕊的大婚之日。送完宾客，一身疲惫的李蕊和丈夫张军勇在父母、亲友的陪伴下回到位于东营市西城区的新房。可晚上十点，李蕊独自卸完妆，却兀然发现：张军勇不见了，手机也关机。

李蕊有些奇怪也有些焦虑，当地向来有闹新房的风俗，她猜想丈夫可能被某位亲友恶作剧地藏起来。

三个小时后，李蕊突然接到张军勇手机打来的电话，话筒那边一个女人嚣张地叫嚷道：“你不是嫁给了张军勇吗？可惜你的新婚之夜，张军勇却在我床上。”“你是谁？”对方没给李蕊回话，就挂掉了电话。

1980年出生的李蕊是山东东营人，家中独女，高职毕业后在采油厂当化验员。从小，李蕊性格内向，在2003年经历过一次失败的恋情后，她更加沉默。2007年，在朋友的介绍下，李蕊认识了在银行做客户经理的张军勇。当时，张军勇高大帅气，谈吐风趣，几次交谈下来，李蕊干涸的心就被他的细心、体贴打开。此后，李蕊经常主动约张军勇吃饭、看电影，张军勇虽然没有拒绝，但很少主动打电话给她。为了向张军勇表明自己的决心，李蕊主动提议把父母给自己买的一套房子变成跟张军勇的共同财产。张军勇大惊，并再三推辞。但李蕊不愿屈服。李蕊主动联系张母，表达了自己对张军勇的感情和主张。张母非常认可李蕊，说服儿子去房管局办完了添名手续。走出房管局，张军勇告诉李蕊：“我会跟你结婚的，感情我们婚后可以慢慢培养。”

虽然这话让李蕊听着有些怪异，但话里的真诚还是让她选择了答应和期待。但她并不知道，张军勇如此表现的背后其实另有隐情——

在李蕊之前，张军勇爱上了一个名叫黄芸的女孩。黄芸26岁，三年前来到东营一家饭店打工，结识了经常到这里就餐的张军勇。当时，张军勇刚刚离异，正经历痛苦，黄芸温柔、善良地帮张军勇开解，两人由此产生了感情。但是，张母强烈反对二人交往，她认为黄芸只是一个饭店的服务员，完全配不上儿子。为了让张军勇妥协，她甚至以自杀要挟。

母亲的反对给了张军勇巨大压力，张军勇早年丧父，母亲省吃俭用供他上大学，为了他不受委屈，母亲甚至一直没有改嫁，这些恩情都像大山一样压得张军勇喘不过气来，他没有勇气，也不忍心去违背母亲的意愿。就这样，张军勇跟黄芸的爱情因迟迟得不到母亲的认可而陷入僵局，同时，他又在母亲的安排下，认识了各方面条件都符合母亲心意的李蕊。

张军勇的态度让黄芸很受伤，但是在他的孝心面前，善良的她既不忍责备，又因情深难以放手，眼睁睁地看着张军勇跟李蕊发展，自己却因痛苦难耐几次把自己关在房里喝得大醉。在张军勇跟李蕊结婚当天，黄芸彻底崩溃，给张军勇发了一条短信：如果你还爱我，如果你不想看见我死在你的新婚之夜，就来见我。

知道黄芸性格倔强，看到短信的张军勇连忙溜出门外，给黄芸打电话。谁想，黄芸在电话那边哭得声嘶力竭。张军勇担心她出事，不敢也不知道如何跟李蕊打招呼，就急急开车来到黄芸的出租房。一见张军勇，黄芸就倒在他怀里哭得天昏地暗，坚决不让他回家。张军勇被压抑的不舍在她的哭泣中一点点被唤醒。他决定选择勇敢和不负真情，于是，他关掉手机，留宿黄芸处。半夜，黄芸趁张军勇睡熟，偷偷打开他的手机，给李蕊打了电话，然后删掉通话记录……

惨烈的毁容

新婚之夜，老公留宿在别的女人身边！一整个夜晚，李蕊的大脑一直被那个神秘女人的声音折磨，对方说的每一个字，就像一把尖刀扎在她胸口。一个晚上的痛苦挣扎后，深爱着张军勇的李蕊决定：只要张军勇道歉且愿意回头，她就原谅他，并帮他解决问题。

第二天一早，张军勇的手机依旧关机。无奈之下，李蕊只好下午去他的单位寻找。李蕊的出现让张军勇单位的人很惊讶，有人问她：“你们不是去日本旅游了吗？”李蕊一头雾水，经过了解，她才知道，张军勇上午就去单位开了在职证明，办理了去日本的自由行。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李蕊回到家把和张军勇的结婚照全部剪碎。发泄一通后，她不再烦躁，甚至没有告诉家人，只是静等着张军勇给她一个说法。

七天后，张军勇回到东营，晚上到母亲家与母亲共进晚餐。张母打电话问李蕊为何没有一同回来。李蕊这才知道张军勇已回来。李蕊主动打电话给张军勇：“你是想用这种方式逼我离婚，对吗？我可以成全你，你出来，咱们谈谈。”不敢面对李蕊，并做好准备迎接一场暴风雨的张军勇没想到她会这么平静，答应见面。

2008年10月15日下午两点，是李蕊与张军勇约定的见面时间。出发之前，李蕊到单位利用职务之便，拿了一瓶硫酸放进自己的手提包里，然后坐上了由张军勇驾驶的“帕萨特”。这次，李蕊没有坐在她以前喜欢的副驾驶位上，而是直接坐在了驾车的张军勇身后的座位。上车后，张军勇开始讲述他与黄芸的感情，讲他与李蕊之间迫于母亲的结合，然后，他告诉李蕊：之所以不与她联系，是想让她彻底死心。李蕊哭着问张军勇：“你成全孝心就一定要让我搭上一辈子吗？”张军勇沉默了，开车前行。李蕊见他不吭气，以为他感到了羞愧，忍不住自我安慰：只要他道歉我就原谅。

可是，五分钟后，张军勇再度开口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们离婚吧！”李蕊听到了自己的心在滴血的声音。她冷冷地问：“离婚？结婚几天就离婚，你让我怎么面对周围的人？”张军勇又沉默了，似乎默认他并未考虑到她。愤怒的李蕊从包里拿出硫酸，怒喝一声：“你去死吧！”随之全部泼在张军勇头上，并让它顺着颈部侵入身体。张军勇大声惨叫，车子失控冲向路边的一棵大树。李蕊电话报警，然后坐在车上，冷冷地看着她深爱过的男人打开车门冲到马路上求救。

最终，在路人帮助下，张军勇被送进了胜利油田中心医院烧伤科。医生诊断，硫酸的浓度高达98%，张军勇的头部和颈部几乎都是吸入性烧伤，右耳被烧得只剩下了耳廓。李蕊很快被民警带走并接受调查。张军勇在痛苦中给黄芸打电话，赶到医院的黄芸扑在张军勇身上嚎啕大哭。而此时，张母也闻讯赶来，一见黄芸，她哭骂着撕扯她的头发、衣服，对她拳打脚踢。病房很快被围得水泄不通，摔倒在地上的黄芸没有辩解也没有反抗，只是流泪看着张军勇。

看见这个情景，张军勇发出痛苦的吼叫：“你们闹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张母这才安静下来，指着黄芸大声说道：“你这个害人精，滚！”黄芸却固执地跪下，哀求张母：“让我留下照顾他吧！您就当我是来赎罪的。”张母瘫坐在地上，掩面痛哭。

“渣男新婚夜跑到小三床上被毁容”成了当地新闻，谴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指向张军勇和黄芸。事情发生后，黄芸就被饭店辞退，甚至有人当面骂她小三。在谴责和灾难到来时，黄芸没有考虑自己的困境，满心担心的就是张军勇会因为面部毁容而轻生。交往两年，她知道：张军勇其实是个特别好面子的人，这些年，他除了还清大学贷款，剩下的钱他只干了一件大事：买这辆帕萨特。这样一个男人，怎么能接受自己变成满脸疤痕的丑八怪？

她衣不解带地、一步也不敢离开病床。有好几次张军勇趁着黄芸去卫生间拔掉针头，疯狂撕扯头上的纱布，都被黄芸及时发现制止。当张军勇从医生那里知道毁容是无法挽回的事实后，黄芸一遍遍地告诉他：“我会陪你到永远”，然后即使晚上睡觉，也紧紧抓住他的手，担心一个不经意，他就会离开自己。

在医学上，烧伤的疼痛级别仅次于生产的阵痛，特别是换药的时候，张军勇常会感觉自己很快就熬不过去了，每当这时，黄芸就会紧紧抱着张军勇，而每次换完药后，张军勇就会看见黄芸手上被自己攥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他心疼得直掉眼泪，黄芸却说：“只要你不疼，我就不疼。”这天晚上，张军勇对围着他不停忙碌的黄芸忍不住问：“我懦弱得连婚姻都给不了你，你还留在我身边，值吗？”黄芸眼圈一下红了：“爱情没有值得不值得，我只想听从内心的声音。”

黄芸的陪伴、鼓励和无比坚定的柔情终于让张军勇平静地接受了烧伤的事实。为了让张军勇尽可能地恢复容貌，医生取张军勇大腿上的皮肤给他做脸部植皮。但因为张军勇的病情比较严重，医生也不敢过于频繁地提取。知道这个消息后，黄芸毫不犹豫找到医生，请求用她腿部的皮肤。这虽然只是一个小手术，但大腿被切取皮肤后的黄芸走路仍然成了问题。张军勇看到她走路时特意岔开双腿的奇怪姿势后，她解释说不小心摔了一跤。但细心的张军勇还是很快知道了真相，他抱着黄芸心疼得浑身颤抖，不停地说：“你是个傻瓜。”——相恋以来，黄芸与张军勇的相处从来都充满爱与痛的纠结，此刻，在这最痛的经历里，两人却意外得到了渴求已久的安静与纯粹。

省悟与救赎

这年10月底，李蕊的父母来到医院。他们本来想求张军勇向法院提出申请撤销对李蕊的起诉。可看到在病床上面目全非的女婿，老人们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他们拿出所有积蓄40万存款，交给张军勇治病。

惨案发生后的半年时间，黄芸都是在医院度过，成为了张军勇坚实的依靠。治病期间，张军勇和黄芸都极力回避谈到李蕊。但李蕊目前仍被拘押在看守所、可能面临刑事处罚的事还是传到了张军勇的耳朵里。张军勇非常痛心地说：“她毁了我，更毁了她自己！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我的懦弱。”“我才是罪魁祸首，我不应该在你结婚的那天用死去逼你，哪个女人能受得了新婚之夜自己的丈夫在别的女人身边！”黄芸更是自责得忍不住痛哭起来。都意识到李蕊也是受害者之后，张军勇与黄芸做了一个约定：不让这起悲剧成为他们都无法挽回的错和痛，他们要尽力帮助李蕊。

历经九死一生，出院回家后，张军勇向法院递交申请：撤销对李蕊的起诉。可虽然取得了张军勇的原谅，民事责任可以豁免，但法院仍然依法追究李蕊的刑事责任，以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八年。随后，李蕊被押送到了山东淄博的鲁中监狱服刑。

服刑期间，李蕊才得以较完整地知道“泼硫酸”事件的发展。得知黄芸一直陪伴在张军勇身边，切肤救他，还和张军勇一起原谅她，李蕊沉默了。入狱不久，她就让父母找来律师要求离婚。她请父母转告张军勇：“他们能有这样的见识，我也不是小气、不识理的人。我不会成为横在两个相爱的人之间的天堑，我希望天下有情人都能相守，不要像我。”

当张军勇收到律师送来的离婚协议后，他特意和黄芸去监狱看望李蕊——两人都觉得欠李蕊一个交代。那天，面对憔悴的李蕊，张军勇由衷地说了一声对不起，而黄芸则直接对着李蕊跪下请求原谅。看着失去一只耳朵，脸上布满疤痕的张军勇，李蕊问道：“我们离婚后，你会跟黄芸结婚吗？”“会，我已经伤害了你，我不能再辜负她。以前我妈反对我们在一起，现在她应该想明白了；婚姻没有谁配不上谁，只有两个人彼此相爱才会得到幸福。”说到这里，张军勇深情地看了一眼黄芸，这种眼神是李蕊从来没有在张军勇那里得到过的，看得她一惊，忍不住想流泪。在临走时，张军勇、黄芸与李蕊约定，以后有时间会再来探视，希望她放下仇恨好好服刑。

此后，李蕊父母像跟张军勇和黄芸约好了似的，在每个月的探视时间一起出现在她面前，听着妈妈殷殷的叮嘱，张军勇和黄芸对她好好表现早日出狱的期待，李蕊一度绝望的内心又一点点因爱和宽恕而复苏。她很后悔当时的冲动，但许多道理，只有经历之后才幡然悔悟，却后悔已迟；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省悟，继续成长、前行……

2015年8月3日，因为在服刑期间表现良好，李蕊提前出狱了。走出监狱的大门后，李蕊发现在来接她的人群里有张军勇和黄芸，黄芸还牵着一个不到2岁的女孩。黄芸拉过女孩对李蕊说：“我们的女儿美好，希望大家以后的生活都会变得越来越美好。”看着这个昔日跟自己夺爱的女人，李蕊的心豁然开朗：看着自己爱过的男人幸福，这难道不也是爱的一种吗？而她在犯下如此错后，还能得到受害者的原谅和眷顾，这不也是一种回报吗？

李蕊出狱后的第三天，张军勇约李蕊到房产局见面。张军勇将填好的一张《房屋过户申请单》递给李蕊，要求把李蕊主动加上他名字的那套房子过户到李蕊名下。对此，李蕊坚决不同意：“后期你还需要很多治疗费用，房子卖了可以帮你解决钱的问题。”“你没有工作，再没有房子，后半辈子怎么办？”说这句话时，虽然张军勇因为面部神经受损没有任何表情，但他的语气却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温暖。李蕊含泪点头。

从房产局出来之后，张军勇把李蕊带到了一家卖早点的小店。原来，张军勇的形象已经不再适合做大堂经理，单位安排他去做了后勤工作，而黄芸则经营这家小店，收入不多却足够全家人的开支。在早餐店，张军勇和黄芸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李蕊，“这里有十万块钱，一部分是当初你父母主动给我用于治疗所剩下的，还有就是黄芸这几年卖早餐攒下来的，这是我俩的一点心意，你可以拿这些钱去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李蕊一听连连摆手拒绝：“你能把房子给我，我已经很感激了，这些钱你还是留着去做手术整容吧。”

张军勇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说：“这是生活留给我的教训，每天看着这张脸，我就会告诫自己必须要认真地去生活。”一旁的黄芸也示意李蕊收下银行卡：“我们不能看着你没有工作。当年，我们都有错，如果你一个人受苦，我们俩会一辈子良心不安。”曾经被仇恨蒙蔽的三个人，如今终于可以在患难中携手前行。

拿着张军勇夫妇给的10万块，李蕊经过多方考察，决定去韩国学习美容和微整形。她说：“这个技术既可以让我谋生，又能让我有机会为张军勇以后的整容做点事——毕竟，他毁容是我造成的。”

[小编发言]

编发过许多毁容类稿件，因情因财，结局大多伤痛、沉重，像本文这样充满人性觉醒、人情回归的，太少。年少时，李蕊因新婚夜爱人被诱惑的伤痛和颜面被毁的羞耻感，不惜以毁容伤人；张军勇则因为孝心掩盖下的懦弱和游离，游戏于爱情之间，最终伤人害己。所幸，一场猝不及防的毁容事件催生了每个人的成熟，沉重的醒悟、迟到的善良和毫不退缩的担当最终化解恩怨，以善改恶，人生在此纠错，自我在此救赎，而人性、人情也由此觉醒、回归，感人至深。

掩卷沉思，文中的李蕊、张军勇和黄芸都曾遭遇极大的伤害——李蕊是新婚夜新郎被抢，张军勇惨遭毁容、黄芸因张母的偏执，爱情被活活夺走；因李蕊的报复，又不得不面对被毁容的爱人。人生中，被伤害是难免的，面对别人强加于自己的伤害，人们能常有以下的选择：一是如李蕊，以各种方式，回报那个造成伤痛的人？一是如张军勇，在灾难中，反省自己的过错、然后选择宽恕？一是如黄芸，背负不公，也能放下伤痛，坚韧地前行？欢迎广大读者讲讲自己的故事，或者发表自己的看法。欢迎你登录知音网（bbs.zhiyin.cn/hd）、中国女网（bbs.clady.cn/hd）、知音论坛、知音头条公众平台、写信等方式参与讨论。

（应当事人要求，主人公为化名）

编辑/谈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