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史》中,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称王称帝,都要讲排场。即便是泥腿子翻身,黄袍加身,称孤道寡也一样。难怪当年跟陈涉一起刨垄沟的伙计,见了造反的陈涉要惊叫:“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其实,陈涉这点儿讲究,不算什么。太平天国东王杨秀清,仪仗要排出几十里,这边进了王府,那边还在城门外呢!
最能讲排场的皇帝要数隋炀帝杨广。他父亲杨坚,虽说小舅子鹊巢鸠占,天下取自北周的孤儿寡母之手,没费太多刀兵,却懂得勤俭持家的道理,日子过得相对抠门儿,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父亲好不容易挣下个大帝国来,谁想天下落到儿子手里,出手大方得不得了,好像做皇帝,就是为了花钱,不,糟蹋钱的。大兴土木,广修宫室,里面塞满了各处寻来的美女,自己坐上羊拉的车,羊走到哪里,随幸哪里的美女。这种把戏,西晋武帝司马炎已经玩儿过了。隋炀帝一试也就够了,他要出去走走,让四边的蛮夷之人见识一下中国皇帝的威仪。
就这样,隋炀帝在位那些年,每年都要出行,或游幸,或巡边,或督师征讨,每次都排大阵仗的仪仗,数十里长。队伍里不仅有卤簿、舞乐,还有和尚、尼姑、道士和女冠(女道士),以“四道场”自随,大概是边走边让这些出家人为自己诵经祈福。这一套做法流毒甚广,直到民国期间,有钱人死了娘老子,大抵还是要安排“四道场”念经超度,排不出四队人马,就让人看不起。
破落贵族项羽发了,好好的阿房宫不住,立刻要回家,说是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漂亮衣服不能白穿了,要显摆富贵给家乡人看。无怪乎当时就有人讥笑这个西楚霸王,说是楚人没出息,沐猴而冠。人家隋炀帝杨广就不这样想,他的排场主要给外国人看。只要巡边,就一定设法招引边外的胡人来瞻仰天子威仪。第一个节目,就是参观皇帝的仪仗;第二个节目,奏九部之乐,演鱼龙之戏,把自家的宫廷乐队和舞蹈队,统统派上用场;最后一个节目,最惬意,就是皇帝散钱。来者有份,玉帛金珠,毫不吝惜。为了配合皇帝的排场,在哪儿“演出”,哪儿就得打扫得干干净净,装饰得金碧辉煌,仕女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出来,连车马都漆得耀眼锃亮,马头上要扎上花,尾巴要编上辫子。总之,来的外国人只有一个感觉:中国皇帝的排场大,中国有钱。
讲排场的皇帝,在都城接待外宾的时候,更是要有排场。知道的人,能来看看的都会来,陆路海路,相望于道。每年正月十五,朝廷都要招待各国使节和番客。因此,皇帝下令:每年自正月十五起,一个月内,都城洛阳街道两旁的树上,都要悬挂彩绸结成的花球,处处张灯,昼夜不息;皇城前面的端门街,天天上演百戏:不是后来那种有情节的戏剧,而是杂耍和杂技。成千上万的乐者奏乐,丝竹之声,声闻几十里以外,如此,全城不夜,花钱就像流水一样。
当然,讲排场里面,也有不用皇帝从国库掏银子的好事。为了向外人证明中国的富庶、国人的好客,隋炀帝还下令,凡是城中的店铺,一律要装饰得漂漂亮亮,凡是来吃饭喝酒的番客,任其酒足饭饱,不许要钱。过后皇帝给补偿吗?不给。负担不起了,想要关张,对不起,不行。借钱也要撑住,否则,有损国家形象,吃不了,兜着走。只要能换得外人的惊叹、夸赞,花再大的代价也值。
来到中国,吃饱喝足,还能带走大把礼物的外国使节和番客,虽说都是化外之人,但讲奉承话无师自通,一点儿都不吝啬,变着花样,成筐成筐地让通事(翻译)传达给皇帝。反正说好听的,没有什么成本。他们都知道,中国皇帝下了这么大的本钱,要的就是这个。
不过,老实人哪儿都有。还真就有番客指着树上结彩的绸缎对接待者说,我来的时候,也见过中国有不少衣不蔽体的穷人,为什么不用这些去救济他们?不用说,说这样话的人,此后自然而然就被怠慢了。活该,谁让这些人不识趣来着!
从来跟国人虚荣心最匹配的,都是外人的表扬。当表扬变成奉承,这边的虚荣也就升了级。为了得到这种奉承,对爱虚荣的人来说,花点儿银子,什么时候都是值得的。 (清荷夕梦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张鸣说历史:朝堂上的戏法》一书,黎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