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中民
上期内容提要:
女警方娟意外发现几年来二十余起杀人案的被告竟然都是被嫁祸的,由此,把自己和派出所副所长郑航卷入了一个巨大阴谋的漩涡之中。所有受害人和被嫁祸者都是瘾君子,是最容易被社会忽视甚至蔑视的群体,为他们翻案无异自找麻烦;对这些早已判决的案件提出质疑,更会导致自己被同事视作无事生非的另类。方娟和郑航几乎孤立无援,他们顶着压力寻找串并案的线索,而这一系列案件的真凶也在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种种迹象显示,这个凶手就是他们身边最熟悉的人……
第五章 给你一份惊喜
三十一
这天,郑航意外地醒得很晚,窗帘透进明亮的阳光,操场上响起打球的声音。虽然前一晚他加班不是很晚,却感觉很累,赖在床上重新入睡,他又梦见了父亲。
再次醒来时,他想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赶紧起床洗漱。手机响了,是姨妈姚琴:“姨妈在省城呢,中午不能请你吃饭了,收到礼物了吗?”
“礼物?”
“快递应该快到了,你就等着看吧。”说罢,姨妈挂断了电话。
还没放下手机,郑航就听到敲门声。不过,门外不是快递员,是方娟,手里拿着个包裹。“还打电话呢?难怪送快递的说占线,我给你带上来了。”
郑航把她让进门,请她在沙发上坐一会儿。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防震胶盒,再剥开一层层厚厚的衬垫,他脸上忍不住露出欣喜之意。摸着笔记本电脑银亮的外壳,他想起在姨妈家度过的那个周末,市委某领导的儿子带着一部同样的笔记本向他请教法律问题,他抚摸着它的表情让姨妈记在了心里。
还没来得及招呼方娟,电话又来了。徐放的妻子王芳祝他生日快乐,请他过去吃中饭。郑航说:“谢谢王姨,中午还有聚会,我就不打扰了。”
接着,是关西的夫人,也是请他过去吃饭,并申明老头子不在家。但方娟过来了,郑航只得婉拒。接着,他拨通姨妈的手机表示感谢。姨妈说:“刚才忘了说一件事,昨天跟省公安厅樊厅长一起吃饭,他已经同意调你来省厅。”
“我不去,姨妈,你知道的。”郑航看着窗外的绿树红花,远处的天空一片湛蓝。
“我知道你的心思,小航,但省厅的舞台不一样。”
“让您费心了,姨妈。”郑航抱歉地说,“我喜欢这里。”
他索性关了手机。他想安静地陪陪方娟,来了这么久,把她冷落了。何况,只要是姨妈提出的想法,一旦郑航拒绝,她便会发动很多人来劝说。不关机,他别想安宁。虽然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至少今天他不想再听到调去省厅的主意。
“你要出去吗?”方娟不安地说。
“哦,现在没事了。”郑航看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很不好意思。
“你太忙了。我想我是不是先走?”方娟说着站起身。
“不论你有什么事,上午你得待在这里,让你尝尝我的手艺。”郑航急忙阻止。
“中午你要请客吗?”
郑航笑笑:“是啊。不过,就请你一个人。”
“那,我来做吧,长尾巴的先生。”方娟从橱柜里拿出围裙系上,接着打开冰箱。冷藏室里有各式蔬菜,冷冻室里有鸡、鱼、排骨、牛肉,都是姨妈离开时准备的。“太丰盛了。”方娟指着冰箱,犹疑地问,“你女朋友准备的?”
“你想得太多了。”郑航试探,“你可以叫你男朋友一起过来吃。”
方娟的脸色立刻灰暗了:“他去澳洲了……”
“哦……”郑航明白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没什么,这种人早离开早好。”方娟呼出一口气。
“你可能需要改善一下自己的社交生活。”郑航故作老成。这话是他从姨妈那里学来的。
“呸!”方娟扑哧一声笑了,“不知给你祝生算不算改善社交生活?”她边说边在毛巾上擦了擦手,走到客厅,从包里拿出两个精致的盒子递给郑航。“祝你生日快乐。”
是一条领带和一根皮带。“哇,很漂亮!”郑航说,“你怎么这么有眼光,看上了我喜欢的东西。”
她抿嘴笑着,没出声。
“你这是要改变我的整个人生啊。”郑航学着相声演员的语气,“这样吧,以后我要买什么东西,你帮我参考。”
“那要看我乐不乐意。”
“我也帮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啊,咱们交换。”
“不同的事情,价值很不好衡量的,没法形成公平交易。”
“你很不合作啊,方娟同志。”
她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突然转换话题:“你向领导汇报过田卫华的供述,以及我们续查的情况了吗?”
郑航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报告。那是一份复印件,上面有齐胜的呈报签字,有关西的批示。关西的批示里特别表扬了方娟的努力。
“关局长没说其他什么吗?”方娟问。
“是齐队长呈批的。他转告我时,没说关局长说过什么。不过,这里明确将我们俩纳入了专案组。”
听到这个消息,方娟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平淡:“关于黄绸手绢有什么发现吗?”
“齐胜安排了一大堆人排查,但好像没有进展。”
“你能拿到十二年前的案卷吗?”
“不行。”
“也是,侦查卷都保管在市局档案室里。不过,我们可以以其他名义进去,说不定可以偷看一下。”
“偷看?”郑航愕然。
“必须看看案卷里提到哪些人,跟目前的案件当事人能否联系在一起,还有案情是否有联系,是不是真如田卫华所说,一脉相承?”
郑航有些迟疑:“如果关局长明知道可能跟十二年前的案件有关,却没有让我回避,他在想什么呢?”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假设近几年的系列案件是十二年前案件的延续,凶手会不会是当事人的后代?十二年前,应该还是个孩子。如今,年轻、强壮,而且可能属于白领。”
“等一下。”方娟说,“那个当事人一定受了极大的伤害,他的儿子在一个悲惨的环境里成长……白领?不可能,如果他能成为白领,更应该珍惜。极有可能是努力改变境遇,却没成功,受到巨大挫折后,举起了刀……”
郑航点点头:“我的意思是,白领的概念可以延伸——比如受过高等的教育,有较好的经济条件。我们对他知道得太少了,不知道法医那里还有没有挖掘的潜力,还有他的声音……”
“声音是伪装过的。”方娟说,“不过,志佬的衣饰、头发,特别是指甲的检验,应该还有过细的余地。他把别人的东西塞进志佬的指甲里,会不会留下自己的痕迹?”
“你还记得警官学院的法医痕迹学教授石锋吗?”
“当然。”方娟明白了郑航的想法,“如果他能过来,一定可以发现遗漏的东西。你要是能劝得动关局长,不妨试试。还有宝叔,那个在半路上袭击他的人可能就是凶手,会不会在宝叔身上也留下什么呢?”说着,她把炒好的几个菜端上桌。
郑航打量着色香味俱全的菜,“喝点儿红酒吧,反正今天休息。”
“应该的。”方娟脸上升起两朵好看的红晕,“庆祝生日嘛。”
郑航走进书房去拿红酒,刚进屋,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就响了。方娟拿起来,看到屏幕上显示出“齐胜”两个字。“齐队长打来的。要不请他一起过来喝一杯?”
郑航接过手机,刚听了两句,脸色霎时苍白如纸。
三十二
郑航全然不顾路口的红绿灯,一路拉响警笛,方娟的警用摩托车头小灯耀眼地闪烁,无线电里传来沙沙声。郑航眼前出现了宝叔蜷缩在客厅沙发上的模样,他把毛毯紧紧地裹在身上,抵御跟天气无关的一股寒意。他记得宝叔脸上的表情如浮云一样漠然。
监视居住的民警发现宝叔坠落在他家卧室窗户外面的阴坑里,早已气绝身亡。目前,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落入那条阴坑,也不知是自杀还是他杀。
“你昨晚去找他,他说了什么吗?”方娟问。
“什么也没说,除了叹气。”郑航脑海里没有浮现出任何具有特殊意义的东西。他记得宝叔曾经说过,他不想死,但这个世道在把人往绝路上逼。
监视居住以来,郑航每天都要去看看宝叔,有时两三次。宝叔不做饭,他就买了许多副食、水果带过去。每次,他总要坐下来,陪着他聊聊天,谈谈人生,谈谈健康,谈谈身边发生的事情。有一次,他们谈到了死亡,宝叔明确表示很害怕死亡。
“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死了,肯定进地狱。并不是说地狱里有多可怕,我只是害怕就那样什么都没有了。即便是像我这样的人,也希望多活一天算一天。”
“人人都是这样,我也是。”郑航安慰他。
“不一样。你前途无量,一定要珍惜。”
“谁都一样。”郑航固执地说。
宝叔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有些人活着,不如死去,死了不会害人;有些人活着,是行尸走肉,活与不活一个样;有些人活着,是造福社会。怎么会一样呢?”
“人生而平等,善恶只是他们的选择。”
宝叔低下头去,再也没有吭声。
宝叔家附近的街道上停满了警车,一辆救护车挡住了楼前的巷子口,一辆电视台的采访车停在稍后的地方。郑航快步往里面走,方娟紧跟在后面。记者只要看到穿制服的人就拍照,大白天的,还开着闪光灯,一闪一闪地晃眼睛。他们绕过救护车,从黄色隔离带下面钻进去。
老旧的楼房后墙跟围墙间距很近,一般人不会进去。楼上的住户不断往下面扔垃圾,便形成了一条无人打扫的阴坑。警察正在勘查现场,屋顶和破损的下水管有水缓缓滴落下来,空气潮湿闷热,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垃圾味。
欧阳伟还有最近经常见到的法医和痕检员都在。郑航从他们的背后看过去,只见到靠围墙的小半边身子和一条大腿。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认出了宝叔一直穿在身上的睡衣。
“发现的时候就是这样,”欧阳伟对郑航说,“两道墙相距太近,阴坑是监控死角,幸亏监视民警想调试一下视频镜头,这才发现了尸体。”
“视频里有没有他坠落的过程?”
“正在查。前后左右有六个摄像头,两双眼睛不可能一秒不眨地盯着,疏忽难免。”他停顿一下,“从这个坠落姿势和身上的伤痕看,有他杀的可能性。”
郑航后退几步,打量着肮脏凌乱的阴坑。“找到致命伤了吗?”
“还有待确定。我想可能是撞碎后脑勺致死。”欧阳伟说。
“如果媒体将宝叔的死亡与志佬的死联系起来,再联系到吸毒群体,可能干扰侦查。”郑航的目光转向方娟。
方娟正拿着郑航的照相机拍照,双手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法医检查完了吗?”
“正在等你们。”欧阳伟说着,冲法医和痕检员点点头。
郑航注意到,宝叔浅灰色的睡衣很柔软,更衬托出身体的僵硬,说明死去已有些时间,他心里又疼了一下。尸体翻转过来,后脑果然塌陷进去,血肉模糊。痕检员检查睡衣,在裤腰部位发现一抹黄色,探摸出来,竟是一条黄绸手绢!痕检员把手绢展开,方娟闻到了一股男用香水的淡淡香味。
楼上宝叔的家里,齐胜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和他们打招呼:“你们来了。”然后问郑航,“你最后一次进这个房间是什么时候?”
“昨晚十点多钟,十一点左右离开。”
“一个小时足够谈论很多东西,他的情绪怎么样?有没有说什么丧气话?”
“他一直很丧气。”郑航说,“我出门就给你打电话,向你汇报他想进看守所去。”
“看守所不是我家开的。”
齐胜尖刻的语气让方娟吃惊,她想,郑航也应该意识到了。郑航平静地说:“监视居住是我代宝叔请求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太镇静、太专业,但方娟知道,他其实没有这样超然。她能听出他话里隐含着的微妙甚至危险的愤怒苗头,同时,她注意到他的左手在膝盖上紧紧地握成拳头,右手死死地抓住门框,仿佛在尽力让自己不要离开。她希望自己能安抚他,他那带有敌对情绪的镇静或许会引起齐胜的怀疑。但现在自己能做的,只是站在他的身后,尽职地担任搭档的角色。
“但是,”郑航继续说,“我并没有打听出他的真实想法,是恐惧,还是觉得这样太浪费警方的精力。联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情,我认为是恐惧,也可能他另外还涉及什么事情,让他内心不安。”
“什么事情?”
“不知道。我猜的。”
齐胜挑了下眉毛,“也就是说,你向我反映了他的想法,但你其实并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你提出的所谓问题都是你猜测的,不一定是他的问题。”
“您提审过他,他一直什么都不愿意说。”
“你每天有几个小时跟他待在一起,你们究竟在聊些什么?他的过去?他的财产情况……”
郑航疑惑:“你怀疑他有其他财产?”
“我没这么说。”齐胜的语气严厉起来。
“齐队长,”方娟插话,“你就这样把我们拦在门外继续谈话吗?难道我们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
“看看这个现场,凶手很专业。他懂痕迹,懂证据,有高超的反侦查手段,这说明什么问题?”齐胜的目光紧盯着郑航。
郑航没有回应他的注视,而是盯着窗外的某个地方,在那里,各色的花朵绽放成一片五彩斑斓的海洋。
“齐队——”里屋一个又高又瘦的刑警似乎是有了发现,他指了指卧室的窗口。
郑航首先反应过来,冲过去,然后齐胜跟着瘦高个儿走到窗口。窗帘已全部拆掉,玻璃窗呈最大的角度张开。
“这里……”瘦高个儿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困惑或者说是紧张,“我没敢动它,应该会有其他痕迹。”
齐胜一动不动。郑航倚在窗户右边,用力地抓住窗帘杆,胳膊上的筋脉绷得紧紧的。方娟把头慢慢地探到窗外,她谨慎地观察着,就好像外面潜伏着一条随时准备攻击的、吐着毒信的五步蛇。
看起来就像随处乱飘的废纸,发黄的纸面上带着灰暗的印记,上面抹了一层像浆糊,又像稀饭一样的东西——那是一张留言条,有人刻意把它贴在窗框边的墙壁上,四四方方的,看起来就像任何一本台历上那种,而现在已被涂着脑浆。那些灰暗的印记组成了一句话,应该是先用笔写上去的,为了打上恐怖的烙印,又浸在脑浆里。
“是一张纸条。”方娟说。
“读出来。”郑航低声说。
“是不是先取证?”
“读出来!”
方娟早已辨认出了那些字,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它写着……它写着,‘郑航,我会不断地给你送去惊喜。”
三十三
整个下午,郑航都跟着李后宝的尸体转,尸体运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闲下来便走来走去地打电话。李后宝命案让负责监视居住的小组陷入危机,郑航必须做好种种安排。当班的民警和社区干部需要接受询问,甚至有必要暂停职务接受调查。
“你暂时不要介入案件。”贾诚在电话里告诉他,“关局长还在省厅开会。我会让齐胜负责询问你。把你知道的情况详尽讲给他,笔录不论多长,我和关局长都会看的。”
郑航跟着救护车来到医院停尸房,这里有临时解剖室。现在,所有人都在谈论郑航与宝叔的关系。他则始终控制着情绪,不跟侦技人员说任何有关案件侦查方面的话,以免别人质疑他身为警官的客观性和判断力。如果因此影响了案件的侦查,那他就是在帮宝叔的倒忙。
所以,他安静地坐在解剖室内的塑胶椅子上,等待着法医完成工作。在不锈钢器具与容器碰撞发出叮当声的间隙,法医不时将情况讲给他,他则盯着对面雪白的墙壁。他没有碰任何文件,连替法医递一把镊子之类的事情都没有做。但在法医为宝叔脱去睡衣时,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有没有在他身上或衣服上闻到什么味道?有异于男人体味的。”
法医停下手上的动作,“有,衣服上有若隐若现的男性香水味。”
在辰河这样偏僻的地方,使用男用香水的人十分稀奇,不是上流人士,就是非常讲究的年轻人。
“你以前嗅到过同类香水味吗?或者说,还在其他案件的尸体上嗅到过香水味吗?”
法医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嗯,一下子想不起来。不过,如果没人问起,就很难注意到。”法医五十多岁,是一名非常敬业的刑事鉴定专家,他完全明白郑航此时的想法。
“有道理,面对一具尸体时,需要注意的东西太多。”
“我回头看看以前的检验笔记,如果想起什么,打电话告诉你。”法医开始检验,同时告诉助手需要记录的内容,“后脑颅骨粉碎性损伤,呈塌陷状,颅内脑浆喷出,属钝器撞击伤。”
郑航问:“是打击形成,还是落地撞击形成?”
“你说的两类,我们统一叫撞击伤。具体是钝器打击,还是落地撞击,会在致死原因里详细分述。”
郑航断断续续地应付着,仿佛是在谈论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案件当事人。但他感到全身发冷,好几次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终于,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法在停尸房里坚持下去了。他走到外面,方娟坐在护士办公室里,时刻关注着他。
他们来到医院对面的辰河广场。已接近晚餐时间,休闲的人不少,很热闹,但郑航却感到无比孤单。片刻之后,徐放的电话来了:“你在哪儿?”不等他回答,徐放接着说,“法医搞完了,外部检验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致死原因也很简单。”
“打击伤,还是碰撞伤?”
“没有找到凶器,但也没有确定合适的碰撞致死的硬物。”
“阴坑里好像没有可以碰撞致死的东西。”
“到处是血,一时难以认定。”徐放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犹豫,“外面都在传,说你跟他之间有问题,说你做了一堆怪异的事,一天到晚去骚扰他诸如此类,还说你把他吓得魂不附体。”
郑航的心猛地跳了起来,“我跟他没有任何问题……”
“我只是让你小心点儿,别担心。不过,抓住李后宝后,你跟他的接触是过于频繁了些,以后办案子谨慎点儿,别给人抓把柄。”
郑航头痛得厉害,有种想吐的感觉。
三十四
方娟走进厨房,冲了两杯咖啡,递了一杯给郑航。郑航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方娟再次走进厨房,看着一筷未动的生日午餐,决定把它热一下。
这时,她听到窗外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接着有说话声传来。她走到窗口,看到贾诚站在单元楼下,两个身着检察官制服的男人从车里下来。方娟感到很奇怪,这么晚了,检察官怎么穿戴得如此整齐到公安局家属院来?她猜想一定是贾诚请来的,他喜欢跟这些人搞好关系。
贾诚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方娟不认识,看样子也是公安局的。他们在楼下寒暄了一会儿,便进了郑航家的楼门。难道他们要到郑航家来?什么事值得如此兴师动众?会与宝叔的死有关吗?她感到眼前一阵发黑,接着,她听到了敲门声,果然是他们。
两个检察官,一个叫吴知非,一个叫栾伦功,他们非常客气地跟郑航握了手。方娟与郑航肩并肩坐进沙发,贾诚和两名检察官坐在椅子上,方娟不认识的那名警官站在窗口,他是分局的纪委副书记。贾诚首先说明来意,李后宝的死很多疑点涉及郑航,检察院获悉相关情况,要求提前介入调查,请郑航认真配合。
“李后宝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死亡四至八小时。”吴知非说,“有人认为你在此案中存在重大嫌疑,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
“我有重大嫌疑?”郑航大声质问,“我为什么要杀他?”
栾伦功身体前倾,“你们那么严密的监控,连一个苍蝇都飞不进去,怎么会有人进入室内杀人而你们的监控人员却不知道?”
“监控也不是完全没有死角。”
“除了你和监控人员,还有谁知道?”栾伦功咄咄逼人。
吴知非压了压手:“这个以后再说。昨天,你向齐胜大队长汇报李后宝希望进看守所去,是吗?”
“是的。”郑航回答。
“除了你知道这事,还有人亲耳听到李后宝说过想进看守所的事吗?”
“应该没有。齐胜说不会同意,我也没再提。”
“我明白了。”吴知非冲郑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知道李后宝在银行的存款数目吗?”
“他有存款吗?”郑航反问。他虽然跟宝叔相处了一段时间,但从未谈到钱的事。
“昨晚你去看过李后宝吗?什么时候离开的?”
“十一点钟左右。”
“出门之后,你就回家了,是吗?有谁可以证明你一直在家吗?”
郑航迟疑了,参加工作几年来,他一直是一个人住在这儿,左邻右舍再怎么关心他,也不可能在深更半夜还关心着他的起居。
吴知非看懂了他眼里的意思。“你一直在睡觉,直到今天早晨方娟同志过来向你祝生?”
“是的。”方娟说,声音又脆又响,吓了几个男人一跳。“郑航这几天很累,又睡得晚,总是睡不够。今天早晨我来了几次,他一直没起床,我还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
郑航愣住了。为什么她要这么说?如果她愚蠢地编造故事,是不会得到证实的。如果证明她做伪证,方娟甚至可能受处分。吴知非侧过脸从肩膀上看着贾诚,又看看栾伦功。方娟下意识地往郑航身边靠了靠。
“你来郑航家时,有没有看一下手表?”
“看过。”方娟说着举起了手,让他们看见她戴着一块手表。
“你怎么知道他睡在里面?”
“他的鼾声,隔老远就听得见。”方娟脸红了,“隔壁的老王告诉我的。”
“老王?全名是……”栾伦功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
“王加海。”贾诚插话,“一个老民警的儿子,不过他不是我们局里的。这个人有些刁,最好不要让他卷入这件事。”
“他恐怕必须卷进这件事,贾副局长,”吴知非说,“他是唯一能提供郑航不在场证明的人。”
贾诚咂咂嘴,没再说话。看样子他不太喜欢吴知非的做派。
吴知非继续向郑航发问:“有人说,看见你凌晨的时候出现在某个路口。”
“谁说的?”郑航冒失地问。
“现在我们不能向你透露,这你明白。”
贾诚忍不住站起身,将栾伦功拉进厨房里。他压低嗓门说:“你们恐怕弄错了,栾科长。在案件发生的时间里,郑航待在家里,有一个女警守在他门口,还有一个邻居作证。他们有什么理由撒谎呢?”
“是否撒谎,有待查证。这关系到郑航是否受到控告,他们的一面之词不一定牢靠。”栾伦功傲慢地说,“贾副局长,即使是你的证词,也要查证。”
“别说悄悄话。”吴知非决意要控制局面,“这只是一次例行走访。”
“如果你们征求我的意见的话,”贾诚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沙发上的两个人,“从他穿上警服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是局里最忠诚敬业、公道正派的警察。你们的搅局,足以败坏一个警察的声誉!”
“算了吧,贾副局长。”吴知非用一种老于世故的腔调说,“我知道你想说十几年前发生过警察被陷害的事情,但历史总是不断被改写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们有一个目击证人在犯罪现场见到了他,这是千真万确的。”吴知非转向栾伦功,“你去敲敲对面的门,看看姓王的在不在家。”
王加海正好在家。“我是检察院的,姓栾,”栾伦功一本正经地说,“我需要问几个与郑警官有关的问题。”
“不论你姓栾还是姓卵,”对方醉醺醺的,“与我无关。”
栾伦功脸色难看,“今天早晨你见到过郑警官吗?几点钟?”
“我昨晚跟他睡在一起,你有意见吗?”
“你早晨几点钟出的门?”
“它知道。”说着,王加海身后窜出一条牧羊犬,对着栾伦功狂吠起来。
栾伦功讨了个没趣,回到客厅里。吴知非白了他一眼,扬起下巴对着对面晃了晃:“隔壁不是还有一家邻居吗?去问问。”
门开了,是个中年女人。
“今天早晨你有没有看见郑航出门?”
“没看见。”女人说,“我想他应该还在床上吧,我起得早,经过他窗下的时候还听见他的鼾声。”
“那时是几点钟?”
“五六点钟吧,天还没放亮。”
“你几点钟回来的?”
“今天回来晚,跳完舞,又去买了菜,还跟一个老太太去了花鸟市场。”
“谢谢您。我们可能还会跟你联系。”栾伦功递了张名片过去。
女人没接他的名片,关了门。
栾伦功回到客厅,吴知非说:“这都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我们还有其他途径查找证据。贾副局长,我想请郑警官跟我们回去问个话。”
“恐怕不能。”贾诚淡然地说,“没有手续,甚至没有任何证据,程序你比我清楚。”
“不是逮捕,”吴知非反驳,“只是例行传唤。因为他有重大嫌疑,说清楚了就可以回来。”
“我可以跟他去。”郑航抬头看着贾诚,“他们可以问我他们想问的一切问题。”
“这不合法律规定。”贾诚说,“如果想带他走,或单独问话,必须按程序来。”
吴知非有些恼火,但也无可奈何。“贾副局长,你要保护自己的部下,这可以理解。但这是我的职责,现在,我要正式提出检察建议。”他转过脸看着郑航,“请公安部门收回郑副所长的配枪及相关警用装备,直到案件水落石出。明天清早,我会派人送正式的通知过来。我希望,从现在开始,郑副所长的行踪都应在公安局的视线之内。”
“在得到关局长的正式命令之前,我就当你的话没有说过。”贾诚向纪委副书记偏了偏头,“卢书记,送送两位科长。”
三十五
郑航和方娟沿着辰河大道奔跑着。两个人都跑得很快,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昨晚以来,两人一直沉默着。当他们跑回公安局家属院时,关西正站在大门口,满面宽厚和慈祥。“小郑,看起来锻炼得挺好的。”
郑航恭敬地站着:“您的指示总不会错。”
“既然你愿意训练,那欢迎你加入特警队,我会安排你参加训练,直至成为一名合格的特警。”
“我不想当特警。”郑航说。
方娟想制止,没来得及,她赶紧打圆场:“关局长,郑航只是心里不痛快……”
关西耸耸肩,示意他们跟着他进了射击训练基地。“大家都在外面训练,”关西说,“今天早晨这里清场。”
“什么事这么郑重?”方娟斗胆问。
“因为有一场比赛。”关西说得十分平静,但方娟听出了不一样的语气。
管理员安排了一个靶位,选择了三组枪:警用左轮、九二式手枪及八一式自动步枪。关西对郑航说:“今天我们来个比赛,谁赢了,接下来的谈话就听谁的。”
郑航盯着关西看了一会儿,点点头,做了一个“您请”的姿势。关西凝神屏气,瞄准射击,一气呵成。
方娟不由得拍起巴掌:“关局长真厉害!”
“别忙着拍马屁,我打得太好,对你们来说可不是好事。”
郑航沉默不语。他首先拿起九二式手枪。这一组仅十发子弹,对于熟练的射手来说,很快便可射完。可今天郑航一直集中不了心神,射完一颗子弹,便需重新调整。
关西在后面喊:“怎么啦,吓着了?这么孬?”
郑航没有回答,静下心打空了所有子弹。
关西哈哈大笑:“有潜力,可修养还没到位哦。”
郑航沉着脸,想反驳,又闭上了嘴。很显然,他打从心底里认为关西说话不会算数的。
“说说看,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有人把宝叔的死嫁祸到郑航头上。”方娟急切地说,“这将使侦破方向出现重大偏差,希望您能及时纠正。”
“确实有些问题我们该去解决。”关西淡淡地说,“但侦查方向并没有错,只是需要进行小小的修正。”
“小小的修正?”
“因为事实并没有因此改变。命案不是包装完好装在礼品盒里等待你去拆开的新年衣服,常常,到头来问题还是一大堆,证据也是一团乱麻。你们俩排查出很多重要线索,接下来我们的工作是把线索拼凑成案件,我们还是有充分的理由证明是李后宝杀了刘志文。现在,或许杀李后宝的不是郑航,也许现场另有其人,是某个人想利用混乱的局面达到自己的目的,或者干脆就是自杀;但从我的立场看,李后宝杀了刘志文,结案。”
“不是这样的!”郑航激动地反驳,“这不算结案,从我们在山里找到宝叔的那一刻起,原先假设的案情就推翻了。我们找到了过去四年来涉及吸毒者被杀案件的规律,杀害一人,嫁祸一人——同样的移植式的证据模式,还有田卫华、李朔等人提供的信息。宝叔和志佬的案件完全符合这一模式。”
关西转向方娟:“你怎么看郑航与宝叔的关系?”
“正常的侦审关系。”方娟说,“只是郑航太富有同情心。”
“是哦,你太了解他了。那你告诉我一个侦查员的基本素质是什么?”
方娟愣了。
“说真的,我认为我们应该回到基本问题上。在我看来,我们有几个关键的问题。首先,为什么是李后宝?他的死亡具有独特性,所以理论上来说他是这个案子的关键。郑航过分的同情心被人利用来把案件搅浑。据检察院通报的情况,李后宝跟郑航的感情不同一般,可能涉及他父亲郑平。听说,还有一份没有找到的遗嘱,被他们怀疑是郑航杀人的动机。第二个疑点是,昨天凌晨郑航到底有没有出门。如果没有,周边群众看到的那个人是谁?查实此事,有助于洗去郑航的嫌疑,说不定也可以揭开宝叔死亡的谜底。”
“说到这个,”郑航幽幽地插话,语气带着歉疚,“那天凌晨我确实出去过……我想去看看宝叔,但走到前面的巷子里,怕打扰他睡觉,又返了回来。”
关西脸上布满黑线。方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与郑航面面相觑。
“但我没有去过吴科长说的那个路口。”郑航补充,“而且,我在外面逗留的时间很短。”
关西叹了口气:“我们平等对话的时间是不是就到这里?你是个聪明人,但真的不是很幸运。从今天上午开始,你给我远离这起案件,扎实做好分内事,安心训练,争取以优异的成绩迎接升职考核。”
这个世界看似有很多人在为他操心,对他负责,但是,他们的操心似乎都是为了他们自己内心的安宁。这是郑航从小就怀疑的、令他伤感的事实。但他没敢点穿。现在,这个事实似乎正在一点点地被证实。他们的目标就是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目标地活下去,只要他平安活着,他们就算对死者有了交代。
郑航坐在破旧的办公桌前,一边喝着茶,一边在琢磨如何打发不搞案件的时光。关西说了,除了派出所社区警务,除了训练,他什么事都不能参与。阳阳敲门进来,说自己被抽调到专案组负责基础调查,可能有几周不会来上班。现在,偌大的派出所里除了办证大厅,只剩下他一个人。徐放早已去了专案组,教导员在省厅培训,派出所的工作落在他一个人头上,但他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负责的社区没有什么警务活动,即使有,他也不想去。
除了这个案子,别的他什么也不在乎。检察官的介入,让郑航更加体味到案件背后的险恶。他将已知的情况拼凑起来,贪图遗产勉强算是动机,但事实呢?事实依据(假如他们能拿出事实)是判定一个人是否犯罪的核心。他给齐胜打电话询问宝叔是否留有遗嘱。齐胜没好气地说他不知道,至少在搜查宝叔房间时没有发现遗嘱。这就怪了,流言说得有板有眼——郑航如何逼迫宝叔立下遗嘱,宝叔如何无奈找邻居见证;还有人说亲眼看到遗嘱,涉及多少现金、多少房产,全部由郑航处置。
闷坐一会儿,他踱到办事大厅,忽然看到一伙人站在停车坪前的警务公开栏前,对着他的照片指指点点。
“就是他!”那伙人认出了郑航,迅速将他围在中间。
郑航漫不经心地盯着带头的中年人:“你是谁?”
“我叫李葵,前天被你杀害的李后宝的儿子。”
“你终于冒出来了。”郑航冷眼看着李葵,“纠正一下,第一,宝叔不是我杀的,案件正在侦查中,你要想知道他的案情,可以去刑侦队;第二,如果我没记错,在宝叔最困难的时候,在他最想念亲人的时候,你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第三,如果你是来问遗嘱的事,应该去法院,在我这里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我希望你态度好一点儿,也许我们彼此可以相安无事。”李葵说。
“呵呵,”郑航笑了,“你跟我讲条件?”
李葵眼里闪出火花:“只要你把我父亲的钱交出来,我可以证明你无罪;如果你想坐牢,我和我的亲戚们会告到你脱掉警服,在牢房里待一辈子。”
“悉听尊便。但我的接待到此为止了,哦,如果你找到什么遗嘱,麻烦告诉我一声,我好去拿钱。”
郑航的背后已经站着几个闻讯赶来的协警。李葵自觉捡不到便宜,一言不发地带人往外走去。临离开时,还狠狠地踢了大门一脚。
回到办公室,郑航决定把关西的命令放到一边去。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拎着旅行袋来到停车坪。从朋友手里借来的明锐正停在警务公开栏前。开出停车场,正是解放路骇人的下班高峰。
他要到警官学院去,但内心里没有一丝回母校的激动。这不是一次荣归,而是为求助而去。参加工作六年,没有争得荣誉,却惹了一连串的麻烦。一个横死的瘾君子将遗产留给了自己,他稀里糊涂成了案件的当事人。如果真有所谓的遗产,郑航可以毫不虚伪地说,他完全不在乎钱——他父亲的抚恤,母亲的保险赔偿,以及他现在的收入,他并不愁钱花,即使钱不厌多,坦白地说那些不是他的钱,他更要慎重考虑。
驶离辰河大道,他准备继续向南进入高速公路。看了看时间,六点三十分。离开派出所时,他不想吃东西,一心想快点儿赶往省城。这时他才意识到,到达的时间预计在晚上九点以后,那时他大概已经饿晕了。而且,他忘了打电话通知石锋教授。
他搜索路边的餐馆标识,接近水府庙服务区入口时,他看到了老妈厨房在向他招手。他在距餐馆门口两条车道的位置锁好车,走到餐馆的台阶前,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明锐车是你的吗?”
郑航惊讶地转过头,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是。”
“你知道自己的车胎漏气吗?”
“哦,没注意……”
“你锁车的时候我爱人发现的,让我来追你。如果上高速就危险了。”
中年男人转身向停车场走去,郑航快步跟上。一个中年妇女正站在郑航的明锐车旁,冲他抱歉地一笑,似乎郑航遇到的麻烦事该她负责。郑航首先俯身检查轮胎,左后车胎果然出了问题。
“快漏光了。”中年男人拿着扳手和铁钳走过来。“看这里,”他指着胎侧铅笔头大小的金属圆头,“像是钉子。”
“这位置有钉子太奇怪了。”
“可能是故意的。”
郑航想起李葵一伙人当时就站在警务公开栏前。他的工作牌就放在明锐的驾驶台上,透过挡风玻璃一眼就能看到。
“你会换胎吗?”中年人问。
郑航摇摇头。
“如果有备胎,我可以帮你换上。”
“谢谢,服务区应该有人可以换胎,已经耽误你们太多时间了。”
“这事他在行。”中年妇女说话了。
男人说:“也就十几分钟,耽误不了什么,你放心好了。”
郑航心里有些感动。他们都是好心人,他越是不接受,他们越坚持。或许他们的善良能稍稍抵消李葵的恶毒。
换胎并不难,只要工具齐备,不要十分钟就可以换好。郑航再三感谢,中年人摆摆手:“小事一桩。”
三十六
“那是个伪造的现场。”
郑航坐在石锋教授的办公室里。教学楼里的灯次递熄灭,夜色像蛛网延伸过来。第一天,停止执行职务。接下来还有第二天、第三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甚至更长,内心的战栗在他的脸上表露无遗。
他来到这里,是希望获得专业的支持。但他跟石教授并不亲近,在校时,石教授的教籍还在江南大学,因为在犯罪学和证据心理学方面有开拓性贡献,被警官学院聘为客座教授。他有幸听过石教授几堂课,但没有更多的交流。不过,一见面,石锋还是认出了他。“勤奋、高傲、对自己要求很高的同学。”石教授评价,“话不多,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走进这个熟悉、拥挤的办公室,到处堆满了厚厚的资料,一株水生植物早就枯萎。一来到这里,自我封闭的闸门瞬间消失,满腔的倾诉欲。他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择要告诉了教授,并细说了两个瘾君子被害的情景。
“两个犯罪现场,”他着重提出来,“你知道哪里有问题?”
“伪造的。”教授一针见血地说,“你知道那是伪造的,我一听你的描绘便知道,你们局里的刑警一定也想到了……可是,他们没有说出来,因为他们怀疑这也是你做了这一切的一个证据——谁能比一个警官学院的高才生更会伪造犯罪现场呢?还有那张纸条。留在现场窗台上的那张纸条,看起来很神秘,语句很酷,但它帮不了你什么。我不认为它能够为你撇开嫌疑,它可以被理解为伪造现场的一部分,反而很容易将怀疑引向你。”
“我不是凶手。”
“当然不是。”教授说,“凶手对警察工作了解得太多。对你,对你的行踪,包括你的情绪都了如指掌,我倒是希望你能够有所改变。”
“但刻意的改变只能欺骗自己,却骗不了别人。我不敢高估我自己。”
“也不要低估了自己,就像你没有低估对手。”教授笑笑。然而,这笑并没有让郑航放松,他意识到石锋并不理解他处境的严重性。
“我想请你帮我。”郑航低沉地说。
“我们不妨先讨论讨论。”教授不急不缓地说,“你认为那人将你作为目标,他的目的何在呢?”
“嫁祸于我,让他自己逍遥法外。”
“是吗?”石教授平静地说,“从你提供的信息看,有人把吸毒群体作为目标,这个人致力于这件事已经超过四年。”
“是的。”郑航疑惑地望着他,忽然明白了。他感到血液都涌到了脸上。“他盯上我是最近的事……因为他知道我关注着这个案子,给他带来了危险。”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不知你有没有感觉到有人监视……以你的敏锐,应该知道。”
“他监视我?”郑航一直以为,如果真有个不知道的人侵入了他的生活,像捕猎一样跟踪他,他不可能不知道。而石教授的话,让他感到他以往的世界正在崩溃。
“这符合他的方式。”石教授说,“记住我说的话,变得更敏锐一些,站在捕食者的角度研究对手。”
“我影响了他四年来一贯执行着的计划。”郑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他的计划稍稍转了个弯,把我纳入了进去。”
“嗯,还有呢?”
“他不希望很快结束。他要的不仅是谋杀本身,还有这个过程。他希望这一切像不断加密、不断解密一样延续下去,像一条谜语链。”
“这个设密解谜的过程只是他一个人的。”石教授停顿一会儿,接着说,“他对你来说不是个陌生人。”
“但是,我怎么会没有被监视的感觉呢?”
“因为他时刻在你的身边,他不需要在遥远的地方监视你,他应该已经是你生活的一部分。”石锋说着,却又犹疑起来。“但是,监视仍是不可或缺的。”
“会不会是他监视了我身边的人?”他想到了方娟。
“那个最先发现疑点的女警?”石锋说,“这既是他的策略,也是不得已。不过,他应该更熟悉你。”石锋皱着眉头思索着,“还有你的父亲……我不想这么快下结论。”
“我的父亲?”
“我听说你母亲在他牺牲两年后忧郁而终,这样的家庭的确很感人……”石锋的语气里饱含同情,“我记得他是在一起冤案里被杀的。刚才你说,目前面临的案件似乎与你父亲有关,就是说,这是一场延续了十二年的游戏。”
回到辰河,郑航发现方娟和徐放都坐在他家门廊里等着。看着徐放脚下烟头的数量,郑航知道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好一段时间。此时,时钟指向凌晨三点半。像是一种默契,郑航开门,方娟和徐放相继跟了进去。郑航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把突然肆虐起来的暴风雨关在窗外。
“回来得真是及时。”方娟对郑航说,“你去找了石教授是吗?了解到一些什么?”
“我汇报了整个案情,他帮着分析了分析。总结起来就是六个字:游戏、监视、考验。”郑航盯着方娟的眼睛,“他是不是在监视你?”
她的眼神明显带着躲闪的成分,却已经无法逃遁。
“你感觉到了,是吗?”郑航问。
“是有种被监视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个月前,具体说,是接到第二次电话之后。”
“他在观察你的反应。”郑航说,“他改变策略了,一开始只是针对吸毒人群,矛头当然对准政法机关;然后你发现了他的游戏规律——你是政法机关的一部分,自然加强了对你的监视;发现我加入到案件里,他就加重了砝码——嫁祸到我的头上。”
方娟喃喃自语:“我猜,这个游戏归根结底还是考验公安机关的,我和你,只是棋子而已……我今天也有些进展,刚刚我向徐所长详细了解了十二年前的案件,他还记得当时涉及的每一个人,但是他的说法和我想的不一样——那是一桩栽赃嫁祸的毒品案件,似乎太过儿戏。”
“我没有参与全部案件,有些情节是看案卷得知的。”徐放插话,“十二年前,我只是刑侦大队的中队长。郑航的父亲带队去广东追逃,队里的工作由时任教导员的关西主持。这时,一名线人传来一条重大线索,百步蹬发生一起重大杀人案,杀人者叫吴良,当天晚上在兴威酒店举办宴席。线人反映,吴良五十岁,秃头,比较胖,衣着讲究。”
“这个人在围捕时不是落网了吗?”郑航问。
“关西带队冲进包厢,在座宾客身上都搜出了冰毒——那是宴席回馈的礼品。但主座上没人,座椅上的提包里有一把匕首和八百克海洛因。一名客人说那是吴良的包,回馈的红包是他发放的,他们并不知道里面竟然包着毒品。我带队包围的包厢只是侧席,原计划是对关西的围捕进行策应,但吴良正在里面敬酒。吴良一贯桀骜不驯,是条逆毛狗,眼见警察搅他的局,公然抗拒。一名武警眼疾手快,扑过去将他按倒在地。吴良奋力反抗,当场被武警打断了几根肋骨。”徐放喝了口开水,“关西给郑平打电话汇报了案情,告诉他除了一个叫吴德生的参与者,其他人全部就擒。郑平指示将涉案的二十几个人全部带回去,要求搜捕工作继续进行,务必抓捕吴德生。当晚,全市刑警全体出动,郑平也回到了辰河,但一直没找到吴德生的下落。讯问中,吴良矢口否认包里的东西是他的,坚称他进包厢时包里没有那些东西,匕首和毒品是被人栽赃的。”
“这还不容易查?包厢里有那么多人,总会有人证明。”郑航说。
徐放点点头:“我们都是这么想的,但包厢里二十余人,没有一个人说出栽赃的情形,反而异口同声地说红包里的冰毒就是吴良分发的。市局刑侦支队参与了办案,五个预审组同时进行,仍没有证据能撇开他的嫌疑。这时,专案组却拿出证据锁定了吴良,一是毒品外包装上查出了吴良的指纹,二是百步蹬命案现场外面的黑白视频里出现了他的身影。”
郑航说:“这还不能说是锁定。外包装可能是吴良用过的,只是被人后来套了上去,身影也许只是巧合。”
“是的,”徐放盯着水杯,灯光侧射过来,水里显出阴影。“我跟你父亲商量,希望在讯问中找到合乎逻辑的解释。”
“我们也是这么启发他的,但他全部否认。”徐放说,“接着,有人检举他与云南毒贩进行毒品交易,他依旧否认。对他不利的证据越来越多,很快进入了逮捕程序,但黑道和吸贩毒圈子却说他是被冤枉的。”
“他有前科吗?”
“他没有被公安处罚过,也不吸毒。他一直不太合作,因为他不肯讨论百步蹬凶杀案。不过,这倒也没什么不寻常,平时跟他接触过的人都说他自高自大,目中无人。”
“这种人是挺难缠的。”
“就在宣布逮捕的那次讯问中,吴刚——吴良的儿子冲进了讯问室……”徐放望着郑航,目光仿佛在说,我不想提起那些痛苦的事情。
郑航站在那儿,听着十二年前的案情。他感觉自己的神经在一分一秒地被磨损着。然而,这是他必须了解的。
“那些收到毒品红包的人,再也没有其他线索吗?应该能查出来是谁发的,为什么发,是不是有人做了封口工作?”
窗外的天色已渐渐放亮,未合拢的窗帘缝里像是燃起了光芒。方娟翻箱倒柜,寻找早餐素材,然后进了厨房。徐放的腿又僵又冷,他摁下跑步机开关,一边跑一边说:“对他们的讯问,时间拉得很长。不到两个月,吴刚被枪决;半年后,吴良在看守所医治无效死亡。关局长一直没有放弃侦查,不断提审那些收到毒品红包的人,羁押快期满时,终于有人松口,指认毒品红包是吴德生发的,吴良座位上的匕首和毒品也是吴德生放的。他们原来不敢说真话,是害怕报复。”
郑航的心情更加沉重。“百步蹬凶杀案呢?”
“一直记在吴德生的头上,但其中好些疑点相互冲突,最重要的是一个关键指纹没有获取比对结果。”
“至少不是吴良的吧?”
“当时公安信息平台还没建立,指纹比对依赖纸质档案,也就是说,每一个应该存有各类指纹的司法单位都查过了,就是找不到比对对象。我们甚至联系过公安部及广东等地,看能不能追踪到这枚指纹,但没有结果。”徐放从跑步机上下来,拿起手包,翻出几张发黄的案卷。“百步蹬案的死者叫孟波,是个毒贩子,他的死乍看像是处决,或者说杀人灭口,十分干净利落。平常,我们总是分析作案手法,说罪犯有他独特的‘签名——落刀的部位、力度、手法等等,但事实上不总是这样,犯罪的情绪因素也不见得总是很明显。我们将此案与全国各地的涉毒杀人案进行过串并比较,没有找到明显的共同点。如果有什么相似,那就是两个字:普通。”
郑航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联想起四年来发生的连环杀人案,其中似乎有着某种怪异的关联。“您曾经跟我说起过直觉,徐叔,这次呢?”
方娟端来一碗面条放在徐放面前,顺手关掉客厅里的大灯。窗外的霞光照亮了徐放侧脸坚硬的线条。“直觉?我对这一切有种非常不好的直觉。我相信那个逃走的吴德生就是最重要的嫌疑人,是他操控着这一切,但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方娟说,最近发生的系列案件涉及这群人,作案工具大多用刀,而且看不出作案特征。这其中仿佛有某种微妙的相似之处。老实说,昨晚跟方娟交谈之后,我忍不住想,这一系列连环杀人案也许是因为十二年前的那起案件,为了某种原因而做出的寓意性行为。”
徐放一边吃面,一边翻阅着方娟整理的资料。这个小小的动作让郑航想起之前一直想做,而没有机会做成的事。“如果要全面研究这个案件,在哪里可以查卷?”
徐放从面碗上抬起头,“法院……哦,不对。这么久的案子,一直没有结案,不知当时留存了侦查卷没有,要问一下市局档案馆或者分局的档案仓库,刑侦大队一般把久侦未破的旧案证据及附卷材料存放在那里。”
“档案里应该能找到那份收到毒品红包的人员名单。”
“我昨晚回忆了一下,抄了一份给方娟,不一定齐全……其中有几个已经被杀害。”
“他确实很有耐心,很有韧性,计划了很长时间,一切就绪,才执行他的处决计划。”
方娟端着两碗面来到餐桌前,但没有坐下吃,而是掏出笔记本。“我想,下一步有必要向关局长建议实施保护计划。当年收到毒品红包的人,除吴平凡、刘居南、刘志文、李后宝或被害或被嫁祸,还有几个没有受到伤害的,比如李朔,必须对这些人进行近身保护,防止凶手再次杀人……”
“要找到原始案卷,梳理一个齐全的名单。”郑航补充,“看来,凶手比我们更了解当年的事情。”
方娟还在翻着自己的笔记本。“还有像田卫华这样的知情人。他在暗中调查此案,还刻意跟踪保护郑航,凶手未必不知情。”
“什么?”徐放吃了一惊。
“田卫华,”方娟重复了一遍,“我们把他送进看守所,主要是为了保护他。”
“怎么可能?”徐放放下面碗,抓起手机。但他拨打了几个号码,都没有拨通。郑航和方娟突然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
“禁毒支队,”徐放朝着手机喊道,“帮我找一下董文或者李成。对,他们的手机打不通……他们出现场去了?什么现场?”
挂断电话,徐放脸色死灰,慢慢收起手机,然后把它放进兜里,好像那是一件特别珍贵的东西。“应禁毒部门的请求,昨天把田卫华放出来了。”徐放喃喃道,“释放时,他就不想出来,但禁毒民警请他去了解一起毒品案件,威逼利诱……”
郑航一拳打在餐桌上。
“恐怕他出事了。”徐放低声说,“昨天晚上十二点多钟,董文就跟他失去了联系,然后派李成带人去找他。一晚没找着,今天早晨有人报警,发现一具尸体,董文已经赶过去辨认……我给他办出所手续时,他提起过你,要我转告你,他出来了。”
三十七
上午八点十分,在徐放的苦苦劝说下,郑航终于拉上窗帘准备睡一会儿。还没合上眼睛,手机响了。
“郑航,你在哪里?”庄枫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你上网了吗?快看新闻,一篇有关吸毒人员被杀的消息被刷爆了!”
“谁?”
“田卫华,外号老卫的,听说过吗?”
郑航心里一沉,握手机的手紧绷起来。“怎么回事?”
“你上网看看新闻吧,好像有些内容还涉及你。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打探到你跟宝叔的关系,还有刘志文。网上说,他们三个人本来就认识,而宝叔、老卫跟你关系最亲密……”
挂断电话,郑航赶紧拨齐胜的号码,但对方正在通话中。他跑到电脑前,一边开机,一边给齐胜发信息。
庄枫说的辰河吸毒人员被杀的消息上了头条,有几张田卫华倒卧血泊和一张宝叔在微笑的照片。宝叔的照片来自上一次的报纸新闻,头条标题写着:“多名吸毒者惨遭杀害,派出所副所长隐身案中。”报道中没有点派出所副所长的姓名,但熟悉的人一看就知道里面写的是谁。报道说,宝叔与该副所长无亲无故,却在临死前立下遗嘱,将财产全部留给了他。检察院怀疑该副所长有谋财害命嫌疑,但因为公安局领导的偏袒,才免于被拘。这次被杀的吸毒人员田卫华,一周前被该副所长无故关进看守所,昨日才释放回家。有人怀疑,田卫华系被该副所长灭口……
郑航目瞪口呆。
“遗嘱,遗嘱在哪里?”齐胜走进郑航家时,郑航焦急地问。
“冷静点儿,小郑。”
“宝叔到底有没有遗嘱?”
齐胜拿出香烟点上,跟着郑航走进书房,电脑屏幕上是宝叔微笑的照片。“宝叔死前的确立下了一份遗嘱,还请了本楼的两位见证人。其中一位见证人用手机拍下了遗嘱文本。遗嘱内容非常简单,就是将自己拥有的全部财产馈赠给你,包括四十七万多元现金、一间旧房以及房里所有的东西。”
“他没有理由把这些钱留给我啊。再说,他怎么会有那么多钱?”
“手机里的遗嘱十分清晰,两名见证人的证词一致。我们已经查封了李后宝的银行存款,确实有这么一笔钱。”
郑航难以置信,突然想到宝叔冤坐的几年牢。“国家赔偿也没这么多吧?”
“你真的不知道钱的事?”齐胜避开郑航的目光,“他原来是想把钱留给儿子的……”
“他儿子昨天找过我。”郑航低声说。
“他为什么突然将留给儿子的钱,通过遗嘱的形式留给你呢?”
“我怎么知道?他儿子不认他这个爹,多年前便脱离了父子关系。这次监视居住后,他又联系过儿子,儿子还是不认他。”
“这是他立遗嘱的理由吗?”齐胜问。
郑航转过脸去。
“你为李后宝提供了纸和笔吗?”
“你这是讯问我吗?”
“这不是讯问,我也不会这么讯问你。你不懂吗?你要我把你当小孩儿哄吗?然后让检察官把你带走?”
“跟我说说田卫华的事。”郑航恢复冷静。
“昨天下午才办手续放出来,吃过晚饭,他一直在街头遛达,据说是在寻找贩毒上线。凌晨六点多钟,有人在遥岭巷发现了他,是被人从背后刺死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午夜十二点至凌晨四点。”
“这些我在网上都读到了。”
“那就不要再向我了解案件细节。”
“为什么?难道我对案件没有知情权?”
“你知道得越少越好。”齐胜说,“昨晚十二点至凌晨六点你在哪里?别告诉我在睡觉。”
“确实没睡。我跟徐所长、方主任在一起。”
“一整晚吗?我怎么听说他们俩一个晚上都在找你?你人不见人,车不见车,手机也处于关闭状态。”
“前半夜我在高速公路上。”
“这可太好了。”齐胜尖刻地说,“收费处会有你的出入记录。吴知非问起来,你就轻松多了。”
郑航不屑一顾地瘪了瘪嘴。
“你觉得李后宝写完遗嘱后,可能藏在哪里?”
“我根本不知道他有遗嘱。”
“他有什么值得托付的人吗?”
“他没有跟我说过。每次见他,都是我主动跟他聊家事、聊生活,但基本上都是我说话,他沉默。他很少主动说什么。”
“很少?总还说过一些吧?”
“关在看守所的刘居南算一个吧。”
“找到遗嘱对你是有利的。至少保管人能证明他是否自愿,他还可能找过其他人,加上两位见证人,那就有可能形成证据链……”齐胜在屋里来回踱步。
郑航瞪着窗外。太阳白亮白亮地照着窗玻璃,刺目的阳光爬进了窗台。郑航起身拉上窗帘。
齐胜停下步子。“小郑,有人怀疑遗嘱在你手里。”
郑航仍然瞪着窗外。
“本来我可以申请对你进行搜查。但你是警察,我们相信你的忠诚。”
三十八
齐胜离开后,郑航坐在电脑前,冥思志佬死后他的工作和生活日程。他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但记性不错,手指落在键盘上,很快整理了两千字左右的日程记录,以及每个时间段里谁是最有力的见证人。
门铃响了。郑航打开门让徐放和方娟进来,他们的沉默立刻让他明白,不需要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齐胜来过了?”徐放问。
“宝叔留下的遗嘱一直没有找到,他怀疑在我手里。”郑航给他们倒茶,“还有,根据齐胜的说法,检察院可能再次介入。这就是你们走后我碰到的事情。”
“你这里有烟吗?”
郑航从橱柜里拿出一条钻石芙蓉王。
“太高档了。我可不想坏了习惯。”
“抽吧,我不是个缺钱的人。”郑航恼火地说。
“我们去了田卫华被害现场,看了现场勘查和法医鉴定。法医判断,杀害田卫华的不是普通匕首,很可能属于警用装备。”
“辰河公安没有装备警用匕首吧?”
“是没有,但警察获得这类东西总是比较容易。”
郑航苦笑:“有没有在田卫华的指甲缝里发现我的皮肉组织?”
徐放绷着脸:“与前案不同的是,这次凶手是背后偷袭,从腰部刺入,再在胸部补刀,没有移动尸体。”
“在田卫华陈尸的地方,或者他的衣物上,有没有嗅到类似的香气?”
方娟摇了摇头:“我特别留意过,没有。”
“也许我应该再去一趟省城找石教授,他是我这段时间的证明人。”
徐放摁灭手里的烟,“你现在身处困境,不宜多与外界联系。我会找机会跟关局长谈谈,最好是他出面。”
“或者我去一趟省城?”方娟说。
“你不要去,还是多抽时间陪着郑航,接下来的事情让我办。”徐放说。
“那么,我应该做些什么呢?”郑航问。
“什么都不要做。这是我的建议,也是关局长的命令。如果你插手侦查,只会越描越黑,不仅会使检察院给正常的侦查设置障碍,而且会毁掉原来的侦查成果。”
“我和方娟在这些案件中的参与程度很深。如果因为检察院的干预,如果因为齐胜不想让我参与,就把我们挡在侦查活动之外,正好遂了那个杀人狂的心愿。”
“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同事。”徐放说,“齐胜的处境也非常困难,他是案件侦查的具体承办人,同时也是你的同事和朋友。他必须查清楚你身上的疑点是怎么回事,总的来说他是想保护你。试着站在他的立场想想。”
“我也希望领导和同事们站在我的立场想想。”郑航赌气地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古来有之。有些人不一定把毁了你的职业生涯当作他们的主要任务,但这的确是目标之一。就算没有其他理由,如果扳倒你能算是他们的工作成绩,也足以让他们攒足劲往前冲。你好好考虑一下,在这种情况下,你提出的侦查方向,你侦查发现的线索,领导敢不敢作为参考?你的参与,对这些案子的侦查会有帮助还是会造成伤害?”
这些话深深地刺进了郑航的心里。“你们信任,就有帮助;否则,就是伤害……”
徐放驾车离开,郑航和方娟回到书房。方娟的眼神移到电脑屏幕上。“你的日记?”
“志佬被杀以来的日程记录。”
方娟在电脑前坐下,仔细看着,在涉及自己的一段文字处加了一句话。“我把跟你在一起的时间,写得更具体一些。”
网上的新闻不断跳出来,最新的一条消息透露,杀害田卫华的凶器可能是警用匕首。这时,郑航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接通电话,里面传来一个职业化的女声:“您好,郑副所长,关局要见您。”
“什么时候?”他心口一紧。
“就现在。”
郑航知道不能多问,问多了秘书也答不上来。
“我陪你过去吧。”方娟说。
他们出门步行。郑航边走边回忆什么时候关西这么正式地召见过他——没有,从来没有过。以前,关西找他都是直接跟他联系,现在却是警令部秘书的电话通知,跟局长与下属的所有公务谈话一样。
办事大厅里坐着一群人。郑航走进去,马上就有人注意到他,接着,麦克风伸到他面前。“请问,你看到网上的消息了吗?你是那个副所长吗?”
郑航被那群人围在中间,闪光灯让他头晕目眩,记者们七嘴八舌地发问:“你跟宝叔是什么关系?”
“田卫华是你关进看守所的吗?”
“你有警用匕首吗……”
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些人,郑航挤进电梯里。还好,电梯口有保安守着,记者没有跟进来。上了七楼,秘书处坐着一个着装女警,笑容可掬:“郑副所长,局长在办公室等你。”
郑航让方娟在秘书处等一会儿。女警领着郑航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在一扇棕色的木门前敲了敲,转动黄铜门把手,打开门把郑航让进屋。关西坐在办公桌后的皮椅上没有起身,继续阅读着一份红头文件。办公桌对面摆了一张木椅,女警示意郑航坐下,倒了一杯热茶放在郑航面前,然后轻轻地关上门离开。
关西把文件放在桌上,“小航,我一直在想,不知道如何在这股到处蔓延的谣言之火失控之前,将它扑灭。否则,就很难阻止检察院的介入。”
“我没犯法,不介意他们来找我。”
“可我怕。”关西的语气忽然严厉起来,“不过,今天把你找来,不是要跟你争论这一点。我想听听你的想法,听听你反驳谣言、反驳检察院介入的理由。”他俯身向前,手指交叉放在桌面上,“据我了解,你前天去找了石锋教授。”
“我想请他帮忙分析一下我面临的困局,请他来看一看现场,看一看物证,希望他能发现我们没有发现的东西。”
“他拒绝了?”
“他需要得到你的首肯。”
“关于谣言,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如果有人把我当作目标,不管我做什么,都会挑出毛病。”
“但是面对执行法律的人,你得提出自己的理由,否则凭什么为你洗刷嫌疑?”
“关局长,您需要的理由就在您的秘书处里。”
三十九
“关局长,您好!”
“方主任。”关西迅速从座位上站起来,从旁边拉了一把木椅摆在与郑航并排的位置。
“关局长,我是您的学生,您这么客气,折杀我了。”
“你那是在我队里实习。工作在市局,就是我的领导,我能不客气点儿吗?”关西笑呵呵地说,“我知道郑航最近跟你在一起学习了很多东西,特别是关于眼下这几起案子,另辟蹊径,发表了很好的意见。”
“我想,这些意见并不像您暗示的那样,我们是有依据的。”方娟不卑不亢。
“我没有暗示什么。我相信你们有依据,不过是不是客观事实就很难说了。”
“工作做得不好,局长尽管批评。但我希望局长告诉我们十二年前那起案件的实情。”
“哈哈,我让你给我提供证据,你反倒向我要起情况来了。”关西说,“好吧,除了徐放说过的,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不要侦查经过。”方娟说,“我要细节,我要所有涉案人员名单,我要从这些名单里寻找十二年来的各种关联。”
关西的脸色凝重起来:“说实在话,十二年前的案件,我没有一天不想着它。前几年,我以为快要结案了,但吴德生总是在刑警赶到前突然消失。接着便出现了吸毒人员被害案件,吴平凡、刘居南都引起过我的注意,但证据太确凿,虽然看案卷时心里涌起过疑问,却仍然签发了起诉书。联想起前后四年的案件,我们的做法真正令人心寒……”
“你认识吴平凡和刘居南?”方娟问。
“是,也不是。我没见过他们,但十二年前的案卷里有他们的名字。”
关西从文件柜里找到那份档案,抽出一册清单。郑航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涉案人员按罪行轻重排列,跟案件有所牵连,但没有违法犯罪的人员也罗列其后;不仅有本人的姓名住址,还有家庭关系,特别是子嗣的学业和事业发展脉络,十分详细,每年都有更新,最近的一条是今年四月份添加上去的。看来,这个案件真让关西费心了。
“吴德生是吴良的堂弟?”方娟问。
“嗯,同祖父的。”关西说,“但他这一脉只他一个男性。”
郑航不解地问:“案发时吴德生已经四十多岁,按理应该有子女,怎么名册里没有记载呢?”
“吴德生结过多次婚,案发时能够调查到的几次婚姻似乎都没有留下子女。听说首次离婚时,前妻带走了一个小孩儿。不过,相隔十三四年,他们从来没有联系,也就没有引起调查民警的注意。”
“十二年来,五次发现过他的踪迹?”
“这个人很狡猾,总是独来独往,而且不断改名换姓,银行卡、电话卡都是用盗窃来的身份证办理的,也不跟亲朋好友联系,所以很难追踪。”
“他再婚了吗?就没有再跟辰河的前妻联系?”方娟问。
“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没有再婚,也没再跟辰河方面的人联系。他的几个前妻是我们的重点监控对象,目前都已有另外的婚姻,有几个还控告过我们影响她们的私生活。”
方娟叹了一口气:“我觉得,应该查一查他的第一个前妻。”
“查过几次,都没有找到有关线索。估计他的第一个前妻和儿子可能已改名换姓。已经过去二十几年,我们只在城矶派出所档案里找到迁出证明,但没有找到迁入登记。要知道,当时还是纸质证明材料……”
“吴德生与前妻离婚时,儿子多大了?”
“几个月,不到一岁。现在大约二十六七岁。”关西看着方娟,“你认为这对父子可能就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但他们是怎么联系上的呢?我们怎么从没发现蛛丝马迹?”
“不一定是两人作案,也不一定父子俩一定要联系上。”方娟说,“重点是,目前为止,凶手的下手对象是十二年前案件的涉及人,以及当前凶杀案的知情人。”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徐放来的时候,我已经安排下去,至少采取了预防措施。”关西露出担心的神色,“你们两个也是几率很高的人选,必须注意自身安全。”
第六章 证据之外
四十
天上突然飘来一块乌云,空气沉闷而潮湿。要下雨了。
方娟拿起一块丝巾蒙在头上,驾驶摩托往家属院呼啸而去。刚进大门,豆大的雨滴砸了下来,她在屋檐下泊好车,看到郑航的房间里亮着灯。离开关西办公室后,他们一起吃过中饭,便各自回单位。不知他下午干了些什么,回得这么早。
郑航打开门,她注意到他已经换上便衣,看上去心事重重。
“我从检察院回来的。”郑航边说边给方娟拿拖鞋,“下午他们又找我了。”
这话让她大吃一惊:“怎么样?”
“没事。他们拖拖拉拉地给我作了询问笔录,后来关局长打来电话,才没有在留置室过夜。”
“都问你什么了?你要能跟徐所长和我商量一下就好了,不能随便回答他们的问题,得有统一的口径。”
“你这样说,好像需要串供一样。”郑航笑着说,“我没事的。他们拿着我的日程记录核对,还调看了所有的监控视频。”
“视频?”方娟心里一紧,“你说凌晨时跟踪过一个小偷,耽误了大半个小时,他们查到视频了吗?这半个小时可对你大大不利,袭击田卫华有这半个小时足够了。你去省城,以及我和徐所长在家里等你一夜,用检察官怀疑的眼光来看,都是刻意为你提供不在场证明。”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势渐弱,乌云正渐渐消散,但庞大的阴影仍笼罩着大地。她打开客厅朝南的窗户,清凉的风带着雨丝刮进来,吹得窗帘时而飘起,时而紧贴在墙壁上。
“你用过古龙香水吗?”方娟突然问。
“你看我是需要那种东西的人吗?”
“嗯……跟踪小偷的情节,你一定要有一个圆满的说法。你半夜跟踪罪犯有多危险,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或者直接报警?现在,那半个小时必须有完整的视频拼图,否则检察院会咬住不放。”
“检察院是无理取闹,”郑航不以为然,“我不是说我不相信检察机关的公正,但他们说话做事就仿佛政客一样。”
雨慢慢地停歇了,郑航站在厨房的窗前,仰起脸,任风拂过。网络的炒作、社会的流言、检察院的插手,都随风而去吧。他做了他该做的事,并且问心无愧。
方娟来到他身边,并肩和他站在窗前。忽然,方娟惊叫一声,目光紧盯着对面的楼群。
郑航疑惑地看着她:“怎么啦?”
“好像有人用望远镜在看着我们……”
他穿着整套工作服趴在对面楼顶,像正在维修水泵的小区物业员工。高倍望远镜伪装成安全帽上的护目镜,这副望远镜花了大价钱,可他感觉值得。郑航成为主角后,监视活动变得越来越难,他害怕露出丝毫马脚。郑航站在窗前时,他甚至没敢往那边看;郑航离开窗户后,他却又感到无比沮丧。
他们发展得太快了。自己也必须加快速度了,他能感觉到阴霾在心底汇聚,就像癌细胞一样迅速扩散。这不是臆想,而是切切实实的,就在心房旁边,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经常让他喘不过气来。
十年前他便有心率不齐的毛病,六年前体检时,发现这个毛病更加严重。从那以后,他的人生开始坠入深渊之中。
往事不堪回忆。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回忆像吞噬一切的黑洞一样越来越大,完全控制了他,让他的生活只有过去,没有现在。他所有的行动不过是为了扑灭过去的火焰。或者,他根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自从第一次离婚后,母亲又结了好多次婚,没多久又都离了,到后来,即使作为她的儿子,他也搞不清她到底换了多少男人。但母亲从来没有亏待过他,无论多苦多难,都给他吃好的穿好的,不让他在同学面前感觉低人一等。
他的印象中几乎没有父亲,包括每一个继父。母亲总是把他护得紧紧的,不论那个男人是好是坏,都不让他受到丝毫影响。他没有父亲,但母亲教会了他男人的坚强、勇敢、冷静和自强不息的精神。母亲告诉他,只要拥有这些,一个男人再也不怕挫折失败,不怕找不到幸福和未来。
但是,坚强和专注,并不像母亲说的那样可以帮他获得一切。当他在关键的一环落马时,他再次感到了那种与生俱来的冷。他其实不冷,他只是孤单,他再一次质疑,这世界有没有那种纯粹的理想、温暖的希望?这辈子到底应该怎么过?
看着郑航走出厨房,他立即收拾好东西。他取下安全帽,细心地装进工具箱里。在整齐的工具中间,夹着一张最新出版的晚报,头条便是凶杀案的报道。记者分析了去年以来发生的几起有关吸毒人员的死亡案件,沉痛地指出这一切都源于仇恨——“是什么样的仇恨,需要用杀戮去发泄?是什么样的仇恨,需要用生命来偿还?是什么样的仇恨,让一个正常的人变成魔鬼?”
问得好!他将工具扔进后备厢里,驾车驶上大街。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街边的路灯次递亮起。他像一滴水混入洪流一样,迅即难寻踪影。
四十一
他的人生在记忆中混淆起来。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时常期待找到一种补品激活脑神经,以便想得更加清楚,或者把高压电棒对着太阳穴,像穿越剧玄幻剧一样唤醒特异功能。不过,残存的理智没有让他这么干。今天回想起来,唯有一个乞丐般邋遢的身影凸现在一片浓雾中。他记得那张国字脸上有几块疤痕……
那天下午,他送他的命中贵人去火车站,刚扬起手祝贵人一路平安,手机响了。他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喂……这里是华龙宾馆……有人要跟你说话。”
华龙宾馆就在他单位的隔壁,业务往来的客人都是安排在那里住宿。昨晚,他们还在那里开了一间房,跟贵人的朋友们一起为贵人饯行。男人的声音在重复:“你在听吗?有人要跟你通话……”
这种请人代拨的电话他已接过几次,但每次接听却又没有声音。他猜想这次肯定又是如此。电话线路上有噪音,很像森林里沙沙的风声。他紧紧握住手机等待着,以免稍一动弹,就可能把这根经历二十几年风雨的线拉断。
“喂……听得见我说话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卑微地说。
他心跳加速。这是一个陌生而厚重的声音,但电话里总有噼噼啪啪的杂音。
“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你听得见我的话吗……”
他徒劳地向对方作肯定的回答,可对方听不清他的声音。
“我从广东回……委托我找你……我们一起在那边做生意,有一笔钱……一笔钱……转交给你……”
他以为这声音应该来自地狱。自从他跟着母亲四处飘零,父亲这个词便一直在奈何桥的那头安息。母亲说父亲是个恶人,死了肯定入地狱。
声音压得越来越低:“你的父亲……托我带……在华龙宾馆12……等你来取……或者放在大堂服务……”
他急急忙忙赶到华龙宾馆,将接到的电话号码回拨过去,却是宾馆总机的声音。刚才他只听到12两个数字,大概是十二楼,他哪里知道是哪间房呢?他在十二楼寻找一遍,没有他想找的客人。他是希望找到对方的,虽然不一定是他的父亲。这么久了,母亲已过世,没必要再怨恨,父亲是个什么样子呢?
……
在接到莫名电话的那年夏天,他遇到了一件意外的事。
大约是六月,太阳已经可以晒化路面的沥青。他每天出门或回家,都能看到有一个乞丐待在离大楼十米的人行道或对面花坛边。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身穿棕色T恤,头戴一顶阔边猎人帽,肩上挂着一只灰色的挎包。乞丐一直死死地盯着他,以一种痴呆的姿态,一声不吭地待在那儿。
这个乞丐以前没有在这里出现过,也不知来自哪儿。每次,乞丐的视线总是落在他的身上,好像他牵住了乞丐的眼球。不过,乞丐的模样仿佛有些茫然,看似注视着,又似并没有看见,就像商店橱窗里的塑料模特。
一天他在单位加班,晚餐时,他便看到乞丐待在马路对面;下班时,仍待在原地,寸步未移。当他要推开楼门时,乞丐竟穿过马路,迎着他走过来,目光刺猬似的盯着他,仿佛要从他身上榨出什么东西。他顶住那目光,将提包夹在腋下,带着点儿心虚地问:“你有什么事吗?”
在昏黄的路灯下,阔边帽遮住了乞丐的脸,连嘴唇都埋在一片阴影里。乞丐抬起下巴,嘴里吐出一连串地道的闽南话。他听了半天,除了他的名字,他没有听懂一个字。但乞丐依旧滔滔不绝,仿佛在诉说什么陈年往事,仿佛他们认识很久,交往很深,才有这么多话要说。
现在,轮到他痴呆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应付这种场面。乞丐贪婪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突然,脸色变了,露出挑衅的敌意,似乎随时准备张嘴咬他,或者喷出积蓄已久的毒液。接着,乞丐破口大骂。他想走开,乞丐却挡住他的路。
“大爷,你可不可以说普通话?”他用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的礼貌语气说,“对不起,我听不懂你说的话,或者请你放慢一下语速?”
乞丐明显愣了片刻,继而,双眸猛地睁大,脸一下子绷紧,随之身体绷紧。他依然微笑着,但乞丐开始行动了,一只手猛地伸向他的胸襟,并企图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右臂。他挣扎着,突然感到童年的恐惧油然而生,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任何人都帮不了他……稍远处,两个宾馆保安好奇地看着这一幕,一个认识他的女服务员惊叫着走过来,试图把他俩分开。
保安后来对警察说:“他们活像两个在街头打架的醉鬼。”女服务员却说:“那个乞丐模样的人说是他父亲的朋友,找他很久了。”
女服务员被乞丐撞倒在地。他内心涌动起一股狂怒,用膝盖朝那老乞丐的肚子迅猛一击。乞丐的手松开了,再也不敢靠近,一双眼睛却依旧死死地盯着他。巡逻的警察终于往这边走过来。乞丐身子一松,脸上绽出一抹与严酷的目光不符的假惺惺的微笑,然后,拔腿往一辆公共汽车跑去。
后来,乞丐不再出现在大楼前,但他依然感觉有人盯着他。他工作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回家的时候,甚至睡觉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盯着他……那人可能就是跟他打架的乞丐。有时候,他能感觉到那人心情很低落,有时候,他能感觉到他的心情跟他一样。他们似乎心灵相通,像一对孪生兄弟,或者一对……父子。
他提醒自己保持警惕,使出反跟踪的手段,想逮住对方,或者让对方知难而退。但他想错了,那人是个老江湖,对辰河的街街巷巷了如指掌。许多次,眼看着可以抓住狐狸尾巴,却又让他逃了。后来,他想到监控视频——他总在大街上、大楼前经过,跟踪监视他的人总得出现在那些监控里。但是,他再一次想错了。监控总有死角,即使他引诱对方堂而皇之地经过那些摄像头,对方的身影却一次也没有在视频中出现过。
他诧异了。重新走回那些街街巷巷,穿过那些破墙豁口,经过那些摄像监控,他发现自己竟然也可以逃避整座城市的监控系统,像隐形人一样生活。
“你毕业了。”有一天,他办公室里出现了一张这样的字条。
他不知道毕业是什么意思。他在等待,但等待了很久很久,跟踪者再没有出现。一天,他回到家,把钥匙插进锁孔,他的手停住了——一封厚厚的信塞在门缝里。
那封信详细载明了他的身世,他的亲人在某起案件中所受的“迫害”,以及案件所牵涉的人。他懂了,为什么他总是到处碰壁。信里没有提示他应该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但他有了自己的想法。生命必须有价值,必须为社会所倚重,所需要,而不仅仅是依附。大学毕业没有达成自己的志愿时,他便明白自己不为社会所倚重、所需要,他当前的工作不过是谋生,不过是依附,苟延残喘而已。
从此,这座城市出现了一个孤独的行动者。
四十二
吴知非坐在公安分局党委会议室里,一脸的不满意。“检察院办公会议虽然作出不提前介入的决定,但要求我们与公安搞好协调,请公安纪委先期详查。如果事后证明我们的怀疑是正确的,检察院会在媒体面前威信扫地,这正是检察长担心的。”
“如果让网络炒作左右检察机关的行动,”关西说,“检察机关才会威信扫地。”
吴知非恼火地说:“公安已经成为众矢之的,关局长。你不知道现在网上已经称郑航是警察败类了吗?”
“绝大部分网民是站在郑航一边的。散布谣言的,只是极个别人。”
“那香水是怎么回事?在死者身上嗅到香水味是你们自己提出来的,现在,却在郑航家发现同类的香味。”
“现在还不能确定就是同类香水。”
“他家里怎么有香味却没香水?”吴知非的声音带着嘲弄的意味,“他已将香水瓶毁尸灭迹,还主动跟方娟说他从不用香水。”
“这都是你猜测的,说话要以事实为依据。”关西严肃地说。
吴知非稍稍缓和了腔调:“田卫华被杀的那天晚上,他至少有半个小时的去向无法说清。”
徐放插话:“他没什么说不清的。”
“从高速收费站出来到跟你会合,需要一个小时?”
“不需要。”徐放据实回答,“但意外情况随时都可能有,比如上个厕所什么的,半个小时很容易耽误。”
栾伦功说:“郑航本人告诉我,他进城后看到一个小偷团伙,跟踪了半个小时,最后无功而返。”
“有这么一回事,这个小偷团伙我们已经摧毁了。”齐胜说。
吴知非把目光转向齐胜:“打掉团伙,并不能解释他的半个小时。”
“我们就是根据他提供的线索打掉这个团伙的。”齐胜说,“团伙里开车的那个小偷交代了当晚被跟踪的情况,与郑航说的时间吻合。无论如何,他不可能在半个小时之内跟踪小偷,给我们提供线索,还赶着去杀人。没经过跟踪蹲守、预谋策划,谁能那样从容地杀害一个人?如果说是偶遇,在那样一个小巷子里,怎么没发现车辙印?”
吴知非追问:“为什么李后宝会在那么严密的监控下被害?除了郑航,谁也没进过屋。”
“这……我们正加紧侦查。”齐胜有些支吾。李后宝之死疑点很多,最大的疑问就在于凶手是怎么进去的。
吴知非自以为抓住了公安的软肋。“还有,李后宝的确有一笔钱,立下遗嘱也是事实,但遗嘱存放在哪儿呢?除了在郑航身上,似乎没有其他可能。”
一阵沉默,气氛紧张而沉闷。
“疑难案件的侦查是需要时间的。”关西说,“这几天,我们审查了与郑航有关的事情,还与了解他的人谈了话,大家一致认为郑航是一个忠诚、执著于公安事业的优秀警察,他负责的几项工作在局里出类拔萃。”
“一把手对一个普通民警有如此高的评价真是难得。”栾伦功语带讥讽,“据我所知,他只是一名社区民警,并不是刑警,跟公安主业有一定距离。”
关西微微一笑:“栾科长对检察工作比较了解,但对公安业务……”
“我们是来协调工作的,”吴知非赶忙转弯,“郑航的事既然如关局长所说,已经在进行审查,我们希望能将工作做细做深,给公众一个令人信服的交代。那么,作为检察机关,我们也可以交差。”
第二天,全省召开半年公安工作调度会。关西带着齐胜提早赶过去,趁着会前拜访石锋教授。因为石锋的权威性,他给所有参加过警官学院培训的学员上过课,跟全省中层以上的警官几乎都熟悉。
关西留下继续开会,齐胜陪石锋赶回辰河,获悉消息的郑航跟方娟在高速出口恭候。再次见到郑航,看到他黯淡空洞的眼神,石锋吓了一跳,他知道那是一双缺乏睡眠的眼睛。
“除了工作,你别的什么事都不做吗?”
郑航点点头。
“真是我的好学生。”石锋嘟囔。
四人一齐来到公安局会议室,贾诚已准备好一应资料和物证。郑航是第一次接触这么齐全的案件资料,看得非常认真仔细。“你们请我过来看现场。”石锋说,“现场是看不到了,但可以凭这些照片复原现场的情景。”
郑航的眼光顺着石锋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突然皱起了眉头:“等等……鞋印……不,轮胎印?”
齐胜凑过来:“什么车的?”
没有人回答。石锋盯着照片,郑航在一张白纸上画出痕迹。沉寂片刻,石锋说道:“这个轮胎印十分普通,但跟一般家用小车的轮胎可以混搭不一样,应该不难确定。五菱之光,不……长安之星。对,长安之星,而且是老款的。”
教授抬起头看着贾诚:“马上制作轮胎痕迹的模型。就辙印来看,轮胎应该已经磨平,需要换胎,才能走长一点儿的路程。”
齐胜看着石锋,神色惊讶慌乱。石锋回看他一眼。他知道那是愧疚自责的眼神,齐胜在侦查中发现过长安之星,只是忽视了。
“志佬被杀案的现场视频中出现过一辆长安之星。”齐胜坦诚地说,“调查发现附近居民有几辆同类车,便没有深查,这是严重失误……”
“不,”石锋轻巧地说,“即使找到长安之星,你们也无法确定是哪一辆。因为你们看不懂车辙语言。”
“车辙有语言?”贾诚惊讶地问。
“差不多吧。虽然没有现场了,但我们还是去看看吧。”
石锋取下黑框眼镜,放进胸前的口袋里,拔腿便往外面走。大家懵懵懂懂地跟在后面。没有人对石锋的话作出评价,所以教授转变了话题。
“你们对嫌犯有没有估计?假设他驾驶着这辆长安之星,那是一个什么形象呢?开小店、需要送货进货的商贩,送快递、搞维修的工人,还有经济能力不太允许,却需要代步车的年轻人……像这种磨损较大、外观土气的车辆更可能是前两者,但大都张贴着广告,或者公司名称。”
齐胜插了一句:“也大都沾满了灰尘,或者看不清车体上的字。”
“有这种可能,”石锋继续说,“只要有字,不论多小,多不起眼,或者几乎看不清,总有办法分辨清楚。这样范围是不是缩小了很多?如果贴字,一定留有细微的胶痕。这个嫌疑人如此聪明,有可能时常变换花样,但不论怎么变,万变不离其宗——共同点和异常性。”
在志佬被杀现场,石锋主要看了前面小巷及胡同部分;宝叔家也没有进去,只看了看前面的停车坪及巷子口;田卫华现场在老庙社区,看得仔细些,花的时间最长。石锋让郑航判断嫌疑人停车的地方,这个地方不能太远,否则嫌疑人要走好一段距离,也不能太近,那会惊动被害人。
齐胜说:“这个现场我们仔细搜索过,调看了所有视频,五百米范围内没有发现车辆来去的踪影。”
“那就以一公里为半径。”
齐胜看了一眼贾诚,又看了一眼教授:“一公里?覆盖了大街和好几条小巷,车来车往,流量很大,恐怕……”
石锋笑了:“我们找的是长安之星。流量再大,车辆再多,长安之星不多,符合我们设定标准的车更少。”
贾诚立即打电话落实。
郑航却没有完成教授的指令。这是个没改造的老街区,巷道四通八达,几乎每个角落都可以停车,如果没有占用主人的车位,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
石锋问:“总共有多少个角落?”
郑航耸耸肩膀。贾诚和齐胜以为郑航答不上来——这很正常,探寻哪个角落可能藏车,当然不会去数有几个角落。没想到郑航数得很清楚:“十五个。”
石锋嘟囔着:“那么,结合两地视频出现的车辆,及我们对车辆年限的预计,可以画出车的图像,看看能否在这些地方找到线索。”
贾诚看看时间不早,建议先去吃饭。发现车辙及车影,已是突破性进展,忙活了一天,总得张弛有度,不能把破案的希望都寄托在教授身上。
招待是领导的事,八项规定严格限制了陪餐人数,郑航和方娟便留在老庙社区。巷道里散发着炒菜的香味,方娟闻见了。“我要吃晚饭了。”她大声宣布。
郑航也饿了,但他吸烟太多,嘴里苦涩,没有胃口。“再走走看吧?”
他们一家家商店饭馆地走,给里面的人看画像,同时留下警民联系卡。接着,他们走进花之林茶餐吧。这是这一带装饰最雅致的场所,可以喝茶喝咖啡,也提供中西餐、煲仔饭。郑航找了一个临窗的卡座。
隔着狭窄的走廊有两席圆桌,坐着老老少少十几个客人,三个五六岁的孩童绕着桌子乱跑,忙着应酬的年轻母亲一个没注意,孩童便穿过走廊,钻进方娟的卡座里。母亲过来满脸堆笑地道歉:“对不起。”
“没关系。”方娟说,“他们真可爱。”
“就是不听话,太调皮。”
“调皮的孩子聪明。”
“你男朋友真帅!”孩童的母亲礼貌地回应。
郑航正拿着菜单,僵了一下。
“谢谢。”方娟突然想起画像的事,把它摊在桌面上。
“你是画家吗?”孩童的母亲搭腔,“画得真像。小区里长安车很多,但你画出了它的细微特征,比如车右侧的划痕。”
郑航手里的菜单落在地上。他看了看画像,又盯住孩童母亲带着倦容的脸。
方娟反应过来:“你见过这辆车?”
“见过。”她说,“就是几天前,这辆车停在我家门口的巷子里,灰扑扑的。我家小孩儿跟同伴从幼儿园回来后喜欢在那里玩,一个招呼没打到,他们把车身当黑板了。我准备赔点儿钱的,可是车主一直没有出现。”她指着画像上一处“S”形的痕迹,“那天,幼儿园老师正好教到‘S……”
“记得车牌号码吗?”
孩童母亲惊讶地盯着郑航:“你们……不是车主啊。”她咬着嘴唇,双眼盯着桌上的一束绢花思考着,“05136?186?756?记不起来了。反正开头数字是05,最后数字是6。”
“你记得车子是什么时候开走的吗?”
“不好意思,太晚了,我们没再出门。”
四十三
“小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拿着那枚鞋印,石锋喜不自胜。“一只索溪靴,国际著名品牌,号称耐用二十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郑航不是驴友,从没参加过户外活动,当然不知道什么是索溪靴。初看起来,那只是十几个带花纹的点,呈弧形布局,将点连接成线,才有鞋前掌的形态。这是郑航一夜未睡的结果,方娟看到他的熊猫眼,心痛地劝他睡会儿,他却拉着方娟去了宝叔家后墙外,用高分辨率镜头拍了一组照片回来,再在电脑里成比例放大、组合。
郑航已经对鞋印进行了初步比对,底纹、尺寸、品牌,还有磨损度。可是他一无所获,公安情报信息平台数据库里,根本没有可类比的鞋。接着,他登录专业制鞋网站,只看到一种跑步靴底有类似鞋钉,但是它落地形成的点,似乎跟他拍下的痕迹不搭边。他不想在没有结论的情况下提交线索,但时间不等人,石锋吃过早餐就让他过去,他不得不将鞋印交了上去。
幸运的是,石锋对郑航发现的鞋印很感兴趣,一眼便辨认出鞋的品质和品牌。郑航大胆地问了一句:“索溪靴很特别吗?”
“不特别。但这张图上的索溪靴特别。现在国内有很多生产索溪靴的厂家,不过他们无法生产这种靴子。这是由美国一家家族企业制造的,他们专门为专业登山者制靴,可不是随便在附近的超市或驴友聚乐部就能买到的。”
“这么说,它非常高端,在国内十分罕见,具备追踪性?”
“这个嘛……如果是二十年前,可以这么说。现在国内仿制品不少,仅凭印记,难以判断真伪。”石锋戴着物证手套,举着照片颠来倒去地看,“贾副局长,请你带几个痕迹技术员跟我去现场看看,准备爬墙工具,没准儿还有发现。”等贾诚打完电话,石锋接着问,“市里有没有研究有色金属的人员?恐怕需要他们帮忙。”
“有色金属研究所已经撤销,不过,还有几个退休人员。”贾诚说,“我一个堂舅舅曾是专业的化验师,还保留着好几种化验设备呢。”
“马上接他一起去现场。”石锋高兴地说,“看来真正的痕迹还在墙上。”
脚手架很快在狭窄的阴坑里架起来。石锋和贾诚的舅舅老金一起爬了上去,郑航拿着取证袋和玻璃瓶站在他们旁边,痕迹技术员按照石锋的指示,在下面帮忙。
物证收集需要足够的耐心,要辨认,要分类,还要去伪存真。石锋一生都在从事这项艰苦的研究,他的见识和敏锐无人能比。但是,十余天前有一个人穿着索溪靴在墙上踩过几只脚印,历经日晒雨淋,他还能从这些脚印上发现什么?现场所有人都在质疑。但这份疑问,只能留在心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年轻的民警们在下面或坐或蹲,五十多岁的石锋和六十多岁的老金却仍在脚手架上忙碌着。
“这一趟没有白来。”终于,石锋拉着老金下了脚手架,“接下来更要辛苦您了。”
“能帮到您,是我的荣幸。”老金客气地说,“那就去我那儿?”
老金虽已退休,仍担任着地质矿产开发局顾问,他的书房简直就是一间小型矿产检验室。他取出必要的检验工具,倒了一杯水,用滴管吸了几滴水挤进一个小玻璃瓶子,然后放了一块儿墙面取来的泥,接着又加了点儿水。他晃动着玻璃瓶,把那小块泥稀释了,接着又把稀释的泥小心翼翼地倒进了另一根玻璃试管。
“看,”他举起试管,“有些微小的反射颗粒,那是一种金属和矿物质含量很高的土壤。”接着,他又漂洗了一遍矿物质样本,倒了一些在干净的载玻片上,放在显微镜下。“独居石,竟然真是独居石!”老金惊讶地喊道,“不过,还有一点点铅和锌,这是意料之中的。当然,独居石对于每个地方来说,都是独特的东西。我们这里的赭冈国家森林公园属于全国首产地,俗话说‘赭冈有人,独居无石,这是一座禁伐禁猎禁挖的森林,这人恐怕活动在赭冈山顶有段时间了。”
“您确定?”石锋睁大了眼睛。
“有时间,我陪您去走走,那里风景不错。一般旅游者或者驴友去一趟,鞋底很难沾上这种东西。此人专门穿上索溪靴爬墙,当然也会穿着它在山上走。还有更有趣的东西,快看这个。”老金从另一袋碎屑里取了些东西放在载玻片上,推到显微镜下。“看起来像是金丝楠木的碎树叶。”老金又调整了一下显微镜,然后把第一个样本拿出来,换上第二个。“不错,是楠木碎屑。我敢说你们找的这个人肯定在赭冈公园活动,楠木只有这山上有。”
“山上可以住人吗?”
“当然啦,山上守林人的房子都是政府修的。”
晚餐过后,方娟不停地向教授表达敬意。石锋不以为然,他说,研究证据的教授只是一个思想者,警察才是真正的实干家,依赖教授破案,那是天方夜谭。
这时,方娟的手机震动起来,她以为是管理中心的同事,想都没想就接了。几天没去,肯定有不少事情要处理。但是,电话那头没人说话。方娟瞬间明白了,脸涨得通红。她拍了拍郑航,从他口袋里掏出手机,接着跑进隔壁的空包厢,将两部手机的录音功能全部打开。
“你们太失败了!”电话那头恶狠狠地说,但声音低沉,依然是经过电子设备处理过的。“你们在查车,还查墙壁,自以为可以发现什么有力的证据。但是,时间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你们怎么就采取不了行动呢?”
方娟冷静地说:“我们见面谈吧,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可以赶过去,好吗?”
“这么久了,人一个个死去,难道你是为了减少你们的管理责任?”
“告诉我你的姓名、地址、电话。我认为你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我保证只有我一个人来见你。”
但打电话的人根本不听方娟的话。“小心你男朋友,他是个危险的人,有人恨他,说不定哪天,危险也会轮到你,像那些瘾君子一样,几刀子捅下去……”
“他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只要你告诉我一些线索,我就能阻止整件事情。”
还是没有回答,接着传来电磁干扰声。“我已经无法忍受了,你太无能,我得另外选一个人。”
她果断地说:“那你把情况告诉郑航吧,他能帮你。”
“不,他是刽子手。”电话里传来磨牙的声音,“宝叔是因他而死的。如果他不插手,宝叔最多判无期徒刑,或者法院判不下去,无限期拖着。”
“那还是跟我见面吧。”
“不行,我不能见你。你会迷惑人的,我真受不了你。我恨不得杀了你!”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爱,知道吗?爱就是这样的。”对方越来越激动,“他曾经深深地爱着你,可是,现在不了,他有他的道德标准。”
“可我不知道他的爱啊。让他来向我表白吧……”
“不……不行。”声音变小了,接着是一段长长的沉默,电话挂断了。
包厢门口,石锋、贾诚、齐胜怔怔地站着。石锋首先开口:“你熟悉打电话的人吗?”
“一点儿都不熟悉。”方娟说,“这是第四通电话了,中间相隔的时间有点儿久。他每次都是突然打过来,根本来不及追踪,而且,他拨打的是网络电话,使用变声设备。”
“还有呢?”
“从他的讲话方式判断,应该有一定知识素养,但喜怒无常,很可能精神存在某种问题。他的口头禅是‘时间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
“他的动机呢?他为什么打电话?为什么给你打电话?”石锋在“你”字上加重了语气。
方娟的脸红了。
但石锋并不需要方娟回答。“为什么给你打电话?因为‘他曾经深深地爱着你。”
“那他为什么认为宝叔不该死呢?”
“也许是郑航的插手,让他感到了恐惧,从而改变了游戏规则。”石锋沉吟着,“包括田卫华的死,与原来的手法和性质完全不同,属于灭口性质。如果说李后宝的死是为嫁祸郑航,那田卫华的死就丝毫没有了嫁祸的指向性。也许,凶手有两个?”
四十四
接下来的几天,郑航跟着石锋没日没夜地泡在案件里,但正如石锋所言,他只是一个思想者,他可以将案情分析得缜密细致,为侦查工作提供方向,但代替不了具体而艰苦的侦查。
这天下午临下班时,郑航突然接到齐胜的电话,让他立即赶到市委政法委会议室,参加正在召开的公检法联席会议。郑航进去时,室内烟雾弥漫,贾诚正在回答有关领导的提问。
“没错,可以排除郑航涉案的嫌疑。”贾诚将手头的资料整了整,“前面已经讲到某个嫌疑人四年来连续作案的可能性。此人在田卫华被杀的晚上,将长安之星停放在老庙社区第二巷第三个拐角处,他知道田卫华已经被放出来,知道他会在这一片跟熟人碰头。长安车在停放时被一男孩儿划伤,男孩儿的母亲一直想找到车主赔偿,从而给我们留下了线索。但这辆车目前还没有找到。”
“这听起来不是很奇怪吗?”一位检察院领导开口说,“据调查,当晚郑航的车也出现在老庙社区,正是田卫华被杀的时间段内。”
“是的,这正是嫌疑人的狡猾之处。”贾诚答道,“我们打掉了当晚在附近作案的一个小偷团伙,却没发现引起郑航注意的小偷。这个问题,有待进一步侦查。从视频看,郑航在社区内停留的时间不到一刻钟。一个人从省城驾车回来,没有前期策划、跟踪,不可能完成袭击、杀人、逃逸这么复杂的过程。”
“这恐怕很难定论。”检察院领导继续质疑。
“除了时间因素,还有其他旁证。”贾诚从提包里拿出一个证物袋,“大家看,这是一支飞镖。检察人员在郑航家里嗅到与被害人衣物上相同的香味。经查证,这支飞镖带着一个浸透同类香水的棉球被人射进郑航家的客厅,钉在沙发侧面的酒柜上。嫌疑人想通过这些物证栽赃郑航,却弄巧成拙。”
“遗嘱是怎么回事呢?”
“我们还没有找到遗嘱,因为李后宝的死,他立遗嘱的真正目的,已无法得知。不过,李后宝与儿子多年前便脱离了父子关系。李后宝被监视居住后,郑航是担保人,每日看望,关怀备至,他有可能出于感恩心理立下遗嘱。此外,李后宝是十二年前郑平被杀案的知情人,这可能也是他立遗嘱的原因之一。”
听到郑平被杀案,所有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主持会议的政法委副书记清了清嗓子:“这个问题就讨论到这里。郑航同志已经过来了,我们听听郑航同志对嫌疑人的分析……”
郑航发完言,便离开了会场。他确信,经过这次会议,系列杀人案件必然会有一个大的突破。屈指算来,宝叔已经死去近半个月,他该为这个无人关心的老人做些什么。
“小航,你也在这里啊?”
他转过身,看到庄枫提着包从政法委办公楼上下来。
“一起去吃饭吧。”庄枫拉着郑航的手,“叫上你的小美女,找个雅致的地方叙叙旧?”
“算了,随便吃点儿,晚上还有事。”
“怎么,还加班?”
“不,我想为一个被害人做点儿什么。”郑航实话实说。
庄枫收起脸上的笑容:“是宝叔吧,应该。”
郑航不知道庄枫的“应该”是什么意思。他不想管别人的想法,误会也好,理解也罢,反正他是真心的。他拨通方娟的电话,跟她说了自己的意思,方娟十分赞成。她算了算,今天正好是宝叔的“二七”。
“你吃过饭了吗?”郑航问。
方娟幽幽地说:“我……这不是正在等你吗?不如就去银笛吧,那里距宝叔家近。”
郑航放下电话,上了庄枫的车——一辆崭新的奇瑞瑞虎。庄枫拍拍方向盘,得意地说:“你也该买辆车了,又不贵,至少工作累了,不用走路,可以休息休息。”
“哪有你这条件?”郑航白他一眼,“你要可怜我,那就借我开,或者每天来接我。”
“没问题,只要你愿意,反正我上自由班,跟着你跑都行。”庄枫说着,拿起一瓶矿泉水递到郑航手里。
郑航感激地接过来,灌了一大口。刚才发言,紧张得水都忘记喝了。良久,郑航忽然问:“小枫,我记得刘居南的案件是你代理的?”
“是啊。”
“你觉得刘居南会不会是被冤枉的?”
“当然,不是我夸口,要不是我为他四处奔波,他早就被判死刑了。”
“吴平凡呢?”
“嗯,也是我代理的。”庄枫叹息一声,“可惜了……”
“这些人可能都是无辜的。”郑航吸了吸鼻子,“政法机关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啊。”
“我更有责任。”说到这儿,庄枫敏感的律师神经突然意识到什么,“小航,有嫌疑对象了?”
“没有。”
庄枫试探地问:“保密?”
“确实没有,只是大家正在研究串并案的事,这几年的案子应该都是一个人作的。”
庄枫的表情变得凝重了:“我一直就觉得这些案件太类似,那么平常,那么普通,却那么一致。圈里人都嘲笑我辩护词不用重写,换个名字就行了。”
方娟提着两个大大的黑色塑料袋,敞开的袋口里几沓冥币隐约可见。
因为离得近,不用开车,三人步行过去。来到宝叔住宅楼的前坪,广场舞刚刚开始,音乐喧嚣,大妈老太扭得正欢。郑航有些不知所措,去哪里呢?
“去后面阴坑吧,那里安静没人,又恰好……”庄枫看出他的犹豫。
宝叔死后,监控和探照灯都撤掉了,阴坑前后暗黑一片,积水处泛着清冷的光。目光所及一片阴森,外面的歌舞愈发衬托出此处的寂静。庄枫说得对,这里实在是一个恰当不过的祭奠场所。
郑航打开手机的照明功能,庄枫麻利地从塑料袋里掏出香烛、纸钱。东西很快摆好了,庄枫站起来,小心地对郑航说:“开始吗?”
郑航点点头,双手合十垂下头去。香烛照亮了一片阴坑,接着纸钱燃烧起来,很快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火堆,但火势并不旺,有的红,有的黑,有的灰,像宝叔苍老忧郁的脸庞。火焰跳动着,纸灰像惊扰的蜂群,胡乱飘舞。郑航曾听老辈人说过,如果死者有德,纸灰会缕缕上升,象征着成仙登佛地。这种乱舞的纸灰,说明死者魂无所安,有阴鬼骚扰,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在抢夺他的钱财。
郑航看着纸钱在火中慢慢烧化,由一片通红变成纷乱的残灰,慢慢碎去,慢慢消散,不由得泪流满面。
宝叔,你在地下还好吗?
耳边传来庄枫用民间腔调唱的《招魂词》——
魂兮归来莫向东,铄石流金路不通;
魂兮归来莫向南,雁飞不过魂何堪;
魂兮归来莫向西,鹤发鹅毛浮不起;
魂兮归来莫向北,断拽裂肤莫奈何。
归来归来,故土不可旷,时日不可延……
庄枫将最后一片纸钱投入火中,随即退后几步,与郑航和方娟并排而立,嘴里仍念念有词,只是不再发出声音。当最后一片火星熄灭,阴坑再次沉入无声无息的黑暗中……
第七章 人莫予毒
四十五
郑航走向挂着警车钥匙的值班牌时,方娟冲了进来。“我跟你一起去巡逻。昨晚你一个人值班,我好担心,就怕出什么问题。”
“没事,每条路都有巡逻人员,我只是在一些重点路段看看。”方娟的话让他心里暖暖的,“你整理资料更辛苦,快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天还有你忙的。”
“资料已经整理好了。”
联席会议后,市公安局成立了专案组,对四年来的案件进行串并案侦查,宣布全市进入特别防护期,全体民警编组上街进巷,巡逻蹲守。郑航、方娟都是专案成员,本来没有参与巡逻编组,但郑航想迅速掌握一线情况,主动请缨,负责城矶辖区的夜间检查。
犟不过方娟,郑航只得让她上车,朝巡逻地点驶去。城矶辖区有八个巡逻点,换岗是危险时间段,没准就会出现空当。郑航转弯驶进乾元巷。夜已深了,大多数窗户都是漆黑一片。他的眼睛在一幢幢房屋之间搜索,寻找闲逛的人,注意绿化地、垃圾场及一切可能引起麻烦的东西。
车载对讲机传来一声尖利的静电干扰音,方娟立即将音量开到最大,指挥中心值班女警的声音在对讲机里响起:“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目标灰色长安之星,刚刚出现在百步蹬与解放路的巷口,驾乘人员不明,牌照号有05字样,其他数字被遮挡,请配合查缉。”
对讲机里的声音暂停了一会儿,接着,传来各小组的回复。
“我是0568,嫌疑车具体开往哪个方向?”郑航询问道。
“目前方向不明。”调度员回答,“此车可能涉及系列杀人案件,车辆驾乘人员极度危险,请各小组注意安全。”
方娟看了一眼郑航,心脏在胸腔里猛烈跳动。如果真让他们碰上了怎么办?手枪早就配发了,但除了在射击场上,从没有在实战中用过,更不用说对着活人开枪了。
按常理,接警就要打开警笛和警灯,但郑航反而将两者关闭。他狠踩油门,车速很快上到八十迈。警车进入解放路,穿过遥岭巷,每一次转弯似乎都是要翻车的节奏。方娟暗暗祈祷,千万别翻个底朝天。
对讲机里又传来调度员的声音:“嫌疑车辆出现在九井湾,附近各小组注意查缉。”
郑航目前的位置在东风路与九井湾、遥岭巷的交叉口,这是一个正在拆迁重建的棚户区,路口监控和街灯都没有安装好,在黑夜中,经过车辆速度稍快,就看不清颜色。
“错过了。”郑航突然说,他意识到刚才从前面路口转弯离开的一辆小型面包车很可能就是目标。那车是灰色的,当时他还以为是五菱之光。
灰色长安之星拐进了另一条小巷,郑航立即来了个U形大转弯,跟着驶进去,在一处稍微宽阔的路面,终于赶上长安之星。郑航加速超车,接着猛打方向盘,把对方逼停。“指挥中心,我是0568。”郑航呼叫,“我追上了一辆灰色长安之星,但没有车牌,就在……新星小学对面。”
他跳下车,掏出手枪,推弹上膛,小心地向长安之星靠近。司机是个男子,但车窗太阳膜较深,看不清他的脸。方娟接着跳下车,侧身靠在警车引擎部位,持枪严阵以待。郑航松了一口气,方娟的配合十分规范,不需他分心。他一手举枪,一手敲了敲车窗。“出来!我们是警察!”他将身体贴在车门上。“把手举到头上,让我看到。”
车门慢慢打开,下来一个中年人。他双手微举,满脸愤怒:“我违法了吗?你们用枪对着我,我要告你们!”
“趴在车上,接受搜身。”郑航没有理会他的吼叫,“我们在查缉杀人犯罪嫌疑人,他开着一辆跟你一样的车。请你好好配合,我们不会为难你。”
中年人只得乖乖照办。前后路口迅速驶来几辆增援车辆,全副武装的特警手持微冲赶了过来。中年人一看这架势,知道郑航说的是真,检查完毕,消除了误会,便开车离去。
郑航有些沮丧,好不容易查到一辆相似的车,却又不是。他对赶来增援的同事表示感谢,便驶回自己的辖区。
经过这番闹腾,指挥中心失去了目标,指示各小组严守岗位。郑航检查了巡逻点,便在遥岭巷中段停下车来,换方娟驾驶,他想休息一会儿。这时,前面走来一个流浪汉模样的老人,敲打着警车的车窗抱怨道:“年轻人夜夜吵我,你们警察管不管。”
“什么年轻人?”
“我的邻居。”老人说,“每天晚上折腾得叮当响,还弄得臭烘烘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想让我这个老头子早点儿死是吗?”
“在哪里?”方娟问。
“那儿——”老人指着对面六层楼房的三楼说,“就是亮着灯的那间。你们去,别说是我让你们来的。”
方娟跟郑航商量了一下,决定去看看,即使没什么违法犯罪的情况,深夜搞出太大的动静影响邻居,也是不应该的。
楼房有些破旧,墙根长满了野草,楼梯间的油漆有的裂开,有的剥落。刚走进门廊,就闻到一股垃圾腐烂的味道。有这样的邻居也真是倒霉,难道他直接把垃圾倒在屋外吗?门前黑漆漆的,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电焊枪发出的“哧哧”声。这声音有点儿吵,但也不是很大,至少没有到让警察上门的程度,但考虑到老年人普遍睡眠不好,也是可以理解的。郑航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弄清楚里面有没有人,但除了噪音,听不到别的声音。他打开手电筒,对着锁孔照了一下,是普通的门锁。
郑航刚要去按门铃,又突然放下手,心里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儿,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他转身看了方娟一眼,接着看了看楼外,那个老人不见了。隐隐的不安让郑航犹豫了片刻,他想用对讲机呼叫支援,又担心这样做没有足够的理由——仅仅是一个噪音投诉而已。
他按了按门铃,没有反应,大约门铃早就坏掉了。又静下心听了听,再看看猫眼,猫眼是亮的,或许客厅亮着灯。他抬起手敲了敲门,依然没反应。他想屋里的人大约待在卧室,听不到这边的声音。郑航再次回头与方娟交流了一下眼神,提着警棍重重地敲门,门应力而开,原来并没有锁上。灯光是从卧室里射出来的,郑航警惕地观察四周,门厅还算整洁,客厅的沙发、茶几上却胡乱堆着衣物、书籍、食品和撕破的食品包装袋。
“我们是警察。”郑航大声说,“现在要进屋搜查,请里面的人出来配合。”
他小心谨慎地穿过门厅,正要过去开灯,却听背后传来扑通一声,一直没有出声的方娟像木桩似的栽倒在地。郑航还来不及转过身,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倒在地,对讲机摔出老远,警棍也脱手了。
袭击者满身酸臭的烟味和福尔马林的气味,刚才的那一推,郑航意识到对方一定是个强壮的男人。他一个鹞子翻身,想要冲到方娟身边,却被袭击者用一块巨大的体育海绵垫罩住。
“畜生!”袭击者叫嚣,“我让你多管闲事,看我不宰了你!宰了你!”
“我们只是来提醒你,不要骚扰别人。”郑航在垫子下面喊道。他想要伸手拿枪,那个男人的膝盖顶着他的腹部,几乎让他窒息,而且袭击者在推着他往玻璃茶几方向移动。他使不上劲,暗暗提醒自己不要惊慌,或许方娟马上就会清醒过来。他要拖住他,只要袭击者不立即对着他捅刀子,他就有机会。
“我们过来是看看你是不是需要帮助。”郑航说,因嘴巴贴着地板,说出的话含混不清。“你冷静一些……”
“去死吧!”袭击者抓起什么东西,对着垫子猛力打击。
摔出去的对讲机并没有丧失功能,在几尺远的地方吱吱啦啦作响。郑航听到调度员在询问各组的情况如何,在一片汇报声中,他听到了阳阳的声音。原来阳阳的蹲守点就在遥岭巷街口,与郑航停放警车的地方仅几步之遥。阳阳是认识自己的警车的,但他了解阳阳,这个懒虫很可能就待在自己的警车里,一步都不想动窝。
海绵垫突然松开,郑航趁着这个机会翻身跃起。他看到袭击者挥舞着棍子扑向刚刚清醒过来的方娟。看上去,方娟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懵懵懂懂的,根本无法躲避。郑航心里着急,径直向袭击者撞过去。袭击者并非等闲之辈,背后受力,棍子却没完全失去准头,仍然落在方娟肩上,方娟再次倒在地上。
郑航终于看清了袭击者的真容,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此人身高一米七八左右,头发又长又邋遢,目光散乱,满脸油黑,像是被什么东西熏的。
袭击者挥舞着棍子向郑航扑过来,郑航伸手拔枪。但棍子更快,准确地落在他的手腕上。剧痛传来,郑航眼前一黑,身体失去平衡。他干脆就地一滚,离开了棍子的攻击范围,左手拔枪上膛,随即双手紧握,对准袭击者的方向。
子弹呼啸着打在离袭击者几寸远的电视机上。袭击者愣怔片刻,转身跑向门口。郑航顾不上追赶,立即扶起方娟,查看她的伤势。还好,除了颈背和肩胛部有两处红肿,没有其他创伤。她两度昏迷,可能是头部受到震荡所致。
郑航艰难地捡起地上的对讲机:“我是0568,请求支援……”
遥岭巷七栋二单元楼前拉起了警戒线。阳阳等派出所民警在楼外站岗,方娟随救护车去了医院,郑航留了下来,跟着市区两级刑侦专家一起勘查现场。
卧室看上去像一个微缩的化学实验室。床很小,两张书桌拼成一张长长的实验台,台上摆着各种实验用的玻璃器皿和本生灯,书柜成了保管柜,各种毒品半成品、原料分层放着。窗户用铁皮钉了起来,通往客厅的木门框上也钉着铁皮,但没装防盗报警装置。
关西勘查了客厅的搏斗现场,然后拉着郑航的手深情地说:“太危险了,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
“您认为这是他单独干的,还是有另外的合伙人?”郑航问。
关西脸色凝重:“这要等技术人员勘查完才能做结论。不过据我看,只是他自己在这儿干,至少这个毒品实验室是这样的。这个人大概有些化学底子,一直在吸毒人群里混,发现这个来钱最快,便自己动手配制。这里安静,不显眼,所以没有引起注意。”
“这个人大概很少出门,客厅里有很多超市送货收据,还有快递。”郑航说。
“房子可能是租的,”关西说,“不过,应该还有一个放原料的地方,整套房子里没有看到大宗的原料,以及相关的实验垃圾。”
“应该还有一个联络人,通过他把毒品卖掉。”
关西吩咐贾诚:“进一步扩大搜索范围,看看这套房子有没有配套的车库或煤球房。”
贾诚还没离开,齐胜进来了。访问组已经找到一间车库,距单元门十几米远。
车库里,警方架起了户外勘查用的探照灯。徐放戴着勘查手套从里面钻出来,对郑航说:“看看是不是这辆车?”
就是这辆车!正如在花之林餐吧碰到的女人所说,车牌号码开头是05,最后一位数是6。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一个小小的噪音投诉,捞了条大鱼出来。还没走近,郑航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他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
车库很窄,长安之星车头向外,只有一侧可容一人通过。痕检技术员已进行了初步检查,关西让人把车开出来,郑航仔细察看车身,果然找到了男孩儿的“S”形涂鸦。车库最里面有一只陈旧的仓储柜,柜子里存放着大量制毒原料和正待运出的制毒垃圾。
郑航在车库里走来走去,目光来回扫视着地面。徐放看出了他的心思:“这车库很窄,又常打扫,没有留下停车痕迹是可能的。”
郑航没有回答,自顾走了出去,问齐胜:“找到投诉人了吗?”
“没有。”齐胜说,“靠得最近的四户邻居,两户没有住人,一户住着一对做生意的夫妻,每天早出晚归,一户住着一个残疾人,从不出门。再远一点儿的邻居,根本听不到噪音。没找到你说的老人。”
不是邻居,怎么知道有噪音?即使知道有噪音,会多管闲事吗?
四十六
郑航惊讶地看着出现在办公室里的方娟:“你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
方娟扭扭脖子,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没事了,医生说别剧烈活动就行。”
“可是……”
“我刚从市局专案组过来,”方娟不给郑航啰嗦下去的机会,“昨晚的全城清查没有结果,领导已赶往省城,准备以省厅的名义发通缉令。”
“如果没人接应,不可能这么快就逃出去。”
“这种人生存能力很强。”方娟说,“不过,如果在公共场所出现,很容易被人认出来。”
“身份已经确认了?”
“制毒者叫章一木,毕业于某医科大学制药专业,原来是中心医院药房的医生。两年前,因与领导不和,辞职不干了,从此和同事失去了联系。他的社会关系十分简单,在辰河只有一个亲戚、两个同学,几乎没有朋友,一直没结婚,没有男女关系方面的纠葛。亲戚说,除了正月里吃过一次饭,就再没见过面,两个同学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联系了。”
据此,专案组判断,章一木在医院时认识了很多瘾君子,并研究了制毒工艺。辞职后,在遥岭巷租房开始试验制毒,他的冰毒产量很小,只在一个小圈子里试用,没有引起警方关注。但是,他为什么杀人呢?四年以来的案件都是他作的,还是仅作了最近的几起?他的动机是什么?如果说田卫华作为警方线人,可能危及他的安全,那么,志佬、宝叔被杀又是为什么?
但无论如何,抓捕章一木势在必行。市公安局巡逻蹲守的部署不变,专案组则把主要精力投入到追捕中。郑航、方娟参与对章一木在市区藏身处的调查摸底,但结果令人失望。
每天上午、下午,齐胜都要跟郑航碰一次头,讨论案情。齐胜烟瘾很大,和郑航一根接一根地抽,很快把整个办公室弄得烟雾弥漫,方娟不得不待在门口。
“杀人动机至今还是个谜,你怎么看?”齐胜突然问。
郑航沉吟片刻:“我觉得单独调查章一木不会有什么结果,还是要把系列案件放在一起查。”
齐胜直起身子,显然来了兴致:“你觉得目前的调查与系列案脱节了?”
“虽然不能断定章一木不是凶手,但我总觉得他似乎跟这些杀人案没有太大关系。不错,他强壮,具备杀人的能力;他涉毒,跟吸毒人员有关系。但是,他没有杀人者那种深入骨髓的仇恨,也不可能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杀人游戏里……”
“精力?”
“凶手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杀人这件事情里,换句话说,他就是为杀人活着。杀人对他来说,是宣泄仇恨,更是道德惩罚,是能力的炫耀,是对社会、对政法机关、对警察的嘲弄。他在证明自己,他在炫耀他的能力。炫耀,而不会受到别人打压,的确是一件让人沉醉的事情。所以,他才一直这样做下去。”
“给我打电话,也是一种炫耀?”方娟说。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郑航吐出一个烟圈,“经过四年的杀人实践后,这个人相信自己有了这个能力,所以决定正面挑战。”
齐胜扔掉烟头:“这么说来,在现实生活中可能恰恰相反,这个人是一个没有什么可炫耀的失败者。”
半夜,郑航尖叫着醒来。
屋外路灯的光芒穿过窗帘,使得卧室不至于漆黑一片,可也只是一片微弱的亮光。等慌乱平息之后,他朝四周看看,弄清自己所处的方位,记忆中的尖叫似乎还在室内回荡。他不愿再躺下去,害怕噩梦再次降临。他摸索着起床,手机显示,现在是凌晨四点半钟。浑身大汗淋漓,他洗了个澡,终于感觉舒服了些,但依旧不想睡觉,索性穿上运动服,拿起篮球,来到球场。
外面凉快多了。他站在罚球线的位置,一个接一个地投球,进了,没进,没进,进了……每一次失败,他都要慢跑到场外捡球,然后带球到罚球线,空旷的球场上回荡着砰砰砰的运球声。半个小时后,他在罚球线上坐下来,气喘吁吁,但心情已经平复下来,大脑也开始正常运转。
至昨晚十点,他又走访了五十余名可能认识章一木的人,但与他早些时候调查的结果一样,几乎所有人都说章一木不好打交道,没有朋友。认识他的人都不愿意跟他来往,就当身边没有这个人。郑航不死心,一个人活着,不可能跟不存在一样。他必须找到章一木与凶手的关联,否则所有追踪凶手的努力都可能白费。
齐胜在郑航睡觉前打来电话,说专案组领导基本认可他的观点,但没有证据,没有抓到人,一切都是空谈。
一片阴影罩住郑航。他抬起头:“起得这么早?”
方娟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你在打球,我还睡得着吗?”
“对不起。我醒了就睡不着了。”郑航一跃而起。“打扰了你,会让你白天工作没精神。”
“又做噩梦了?”方娟幽幽地说。
郑航点点头:“有人说梦醒便消,但我这个梦到现在还记得十分清楚。我梦见一块舢板飘在空中,一大群熟悉的人挤在上面,不断地有人把我往下面推,却又找不到是谁在推我,我死死地抓住舢板,但最终还是被人推了下去……”
“熟悉的人?哪些人?”
“不知道。只是心里想着我熟悉他们,竟然还有人推我。”
“这意味着害你的是个熟人?”
“我不想分析这个梦,”郑航轻轻叹口气,“我只想逃离这样的梦境。”
“是同事吗?还是朋友,或者同乡、同学?”方娟依旧不甘心。
“你这样说真把我搞得晕头转向。这样的梦可能跟我的安全感有些关系,跟案件恐怕无法联系在一起。”
“一定有关系,琢磨案件是你心里的唯一主题。梦境就像预感一样,在提示你,也许能因此另辟径蹊。”
“我只是跟你分享一下梦境,不一定有你分析的那种深意。”
“我也正有件事跟你分享。章一木老家是玉山的,直到大学毕业,才来到辰河。”
“我们调查过了,没人认他这个老乡关系。”
“对,”方娟说,“但有一点很重要,玉山在赭冈之南,因为……”
“因为那双索溪靴沾着赭冈山顶的泥,他可能翻过赭冈山顶往返玉山与辰河,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有另一种可能。一个穿索溪靴、经常爬赭冈的玉山人跟他有联系。”
“这个人可能就是杀人凶手?”
“这样是不是缩小了范围?”
“范围是小了,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样更容易落空。”
“听了你的梦境,我可以把范围缩得更小——这个玉山人有可能是你的熟人。”
“不,我可不这样认为,你说的范围足够了,我们不能再缩小。”郑航说,“客观上说,这个爬赭冈山的人不一定是凶手,或者说不是整个系列案件的凶手。但是,他可能帮助系列案的凶手杀害了宝叔。”
“这样就更接近目标了。”
“分析起来近,查起来远。我脑海里几乎有一个嫌疑人的完整形象,就是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
“别忘了,还有香水。”方娟说,“昨晚我在网上查了几个小时,应该不是国内香水,也不是著名的法国香水。遗憾的是,我只能确定它不是什么,还不能确定它是什么。那香气应该既普通又奇异,包含了另一种意味。”
四十七
郑航和方娟相约找一个气氛怡人的地方吃晚餐。方娟提议去橙概念,这或许是辰河市最浪漫的餐厅。两人没有预约,但他们去得早,运气不错,订了个小包。两人心照不宣,只说生活趣事,不谈系列杀人案件的侦查。这段时间,他俩被这个案件拖得太累了。
郑航点了两份比翼双飞牛排。方娟听服务员报出比翼双飞四字,脸红了一下。两人交往这段时间,虽然郑航没有表白,但他们心里都知道,两个人已经分不开了。
不过,再浪漫的晚餐,也有吃不安宁的时候。贾诚来电话了。
事发地点就在九井湾,距遥岭巷那个制毒窝点不到一公里的路程。但此处比遥岭巷更加破败,从东风路口进去一个小斜坡,拐过两个弯,可看到几座堆积如山的废品站,再转一个弯就是事发地。一般人不会来这里,除了流浪汉、吸毒者和零包贩子。
现场已经拉上警戒线,强光灯把附近照得亮如白昼,水泥地面因为时雨时晴积了一层厚厚的泥。郑航赶到的时候,救护车已经开走,法医的车停在弯道口,阳阳像往常一样站在警戒线外。
碎玻璃在脚下咯吱作响,在明亮灯光的照耀下,可见随处扔着的啤酒瓶、注射器和破手套,甚至卫生巾,到处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死老鼠、小便和垃圾的味道。在靠近垃圾箱的位置,有一个下水道井盖破了一个洞,泛出来的气味让人窒息。
方娟捂着嘴不停地干呕。郑航很庆幸刚才没吃东西。他看到齐胜在西南角招手,便走过去。那里侧倒着一具尸体。
“不好意思,吃饭的时间把你叫出来。不过,贾副局长说了,你们俩必须来,”他看看地上的尸体,“恐怕就是他了。身上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但和你俩的描述比较接近。”
郑航走到尸体跟前,还没有人动过尸体,现场照相正在进行。在雪亮的灯光下,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此人头部受到重创,地面有一大摊血迹,还有鲜血汇集在他身下的排水沟里。从后脑勺看,郑航觉得此人根本不是要找的人——理过发,很整洁,而章一木留着脏兮兮的长发。他绕到另一边看尸体的脸部。这回确认了,毫无疑问,就是章一木。
现场技术人员记下了他俩的认尸过程。法医、痕检围拢过来,按部就班地开展工作,齐胜拉着郑航退开几步。“从高处落下,头部触地,干净利落,又比我们快了一步。”
“恐怕不止一步。有人看见他跳楼吗?”
“一大堆证人在外面小饭馆里等着领钱呢,不给钱不说话,”齐胜没好气地说,“给了钱说白话。”
“谁报的警?”
“叫李晓毛,是个收破烂的。他说,还在第二个拐弯处就看到死者急匆匆地往前面走。他跟在后面喊收废旧电器、纸板刀具,走到第三个拐弯处时,看到一个灰色的身影迅速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扭头一看,只见原先走在他前面的人摔在地上。他以为是抢劫杀人,立即报了警。”
“他确信就是往另一个方向走掉的那人杀的人吗?”
“他是这样说的。”
“我们可以再去问问。”
齐胜叹了口气,仿佛传染感冒似的,方娟和其他两名民警也跟着叹了口气。郑航离开他们,径直找到李晓毛。“是那人杀的。”李晓毛肯定地说,“我看见他从楼道里出来,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往上坡走。我怕他杀我,一直躲着没敢露头。不过,那人走出很远后,我正要跑过去看,又冒出来一个人,应该就是这儿附近的。他从楼角走出来,跑到尸体边,从尸体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然后就不见了。”
“跟凶手是一伙的吗?”
“谁知道呢?”
郑航回到尸体旁,跟齐胜说了李晓毛提供的情况。警方已经对章一木在玉山的老家实施了监控。其父母虽然只有六十来岁,但双双病重,几乎没有自理能力,全靠邻居照顾。齐胜没敢告诉他们儿子的情况,怕他们受不了打击。现在,齐胜点点头:“真的需要跟他父母接触了。”
时针指向凌晨两点,两眼酸涩的郑航坐在指挥中心视频监控室主控显示器前,两边分别有两名从治安大队抽调过来的民警。四人按照郑航的要求分头查看全市各路段、路口从中午十二点至下午六点的视频,从中寻找章一木的身影。
郑航则根据李晓毛的描述,寻找那个快步离开的背影。一米七五左右,灰色长袖衬衣,戴帽子。已是穿短袖的季节,为什么穿长袖呢?还戴帽子,肯定是为了伪装。可惜,九井湾没有监控。
所有进出九井湾的路口都查遍了,屏幕反光几乎熔化了郑航的视网膜。治安民警头晕脑涨,不得不点击暂停键,站起来伸懒腰。郑航移到旁边空出来的座位,身体前倾,点击续播键。这是下午四点汽车南站出站口的探头视频,一大群提着大包小包的乘客蜂拥而出。突然,一个身着棕色T恤的身影吸引了他的眼球。
后退,慢进,放大……是他,没错。章一木提着一个小黑包,随着人流从出站口出来,掏出手机通话……
郑航将这段视频截下来,发送给齐胜和市局技侦支队的一名技术员。然后,他把位置让给治安民警,指示他们沿着这段视频继续跟踪章一木的行踪。
他稍微闭了一会儿眼睛,用大拇指按着太阳穴,打起精神,翻出那名技术员的电话号码,发了一个信息过去:“能帮我查找一个定点拨出的电话号码吗?我已把视频发到你的邮箱。如果需要,我能拿到授权。同时,请帮我查一下这个号码最近的通话记录。机主是昨天下午九井湾的被害人。”
郑航继续看治安民警的追踪情况。章一木出了站就上了一辆出租车,沿着五一路转建设路口,从铁炉巷进入开阳区东风路。不过,他在东风路五公里处下了车,步行进入一条不知名的小巷,吃了一碗面条,然后往小巷深处走去,从视频里消失了。
从不知名小巷到九井湾,直线距离不到两公里;章一木从吃面条到死亡不到一个小时。郑航估计章一木是专拣偏僻小巷走路过去的。他去那里不会是为了自杀,说不定这是凶手的主意。
技术员的电话来了:“通话号码查到了。是临时调用的号码,也就是以前神州行那种不用登记用户姓名的。”
“能定位吗?或者呼叫一下?”
“定位不了。”技术员说,“一定是卡机一同毁掉了。”
郑航暗自咒骂着,走到显示器前。“还有其他通话记录吗?查关联号码。”
技术员的笑声传过来:“早查过了。不过,还有一个复杂点儿的办法,定点查询在同一个地方通过话的手机号码。比如说,某人有两个手机,两个号码,在同一地方,他用甲号给张三打过电话,用乙号给李四打过电话,我们可以通过甲号查出乙号。不过,这样查比较麻烦,也不一定准确,使用甲号的人,不一定是使用乙号的,可能要花一些时间。”
“多长时间?”
“一两天吧。”
放下电话,郑航收到方娟的信息,要他赶紧回电话。他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半钟,不过他还是拨了过去。铃音才响一声,方娟就接通了。郑航说了视频的查询结果和电话追踪情况。
方娟告诉他:“又发现了那种香水气味。在死者T恤的右肩胛位置。”
“难道可以取得残留物吗?这么肯定?”
“关局长派人将衣服送往省厅了。”方娟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一定会有结果的。专案组已经排除自杀的可能。我相信肯定是凶手的某个部位特别需要这种香水,所以涂得特别多,一旦这个部位跟别人有接触,便会残留在别人身上。”
四十八
“请你谈谈章一木的情况。”
“章一木?哪个章一木?我不认识。”吴平凡昂着头,不屑一顾。
“好吧,不论他用什么化名,制毒的,原在中心医院上班,卖了冰毒给你,总知道吧?”
“我早就戒毒了。”
“他已经死了。”郑航耐着性子说,“我们发现他死前给你打了电话。现在你如果好好配合,说不定可以翻案。如果你顽抗到底,就等着被处决后,拖到猴年马月再平反吧。那时,你命都没了,政府赔偿再多又有什么用?”
从摔死的章一木身上摸走钱包的人已经找到,钱包里有一张手机卡。章一木用这张手机卡给看守所打过电话,找的是吴平凡。
吴平凡愣怔在那儿,直直地盯着郑航。整整一年了,他一直在喊冤叫屈,可连律师都认为他有罪,不同意做无罪辩护,最终被判处死刑。郑航的话又给了他希望。只要让他活着,他什么事都可以干。只是,他能相信郑航吗,谁知道是不是在糊弄他?
“我们这种草民的命有谁会关心吗?”
“所有人的生命都是一样的。”
“你们要为我翻案?”
“我们为存在冤情的人翻案。维护法律,维护公平正义,是警察的职责。我们认为你的案件存在被嫁祸的情形,现在正在加紧侦查。我们已经看到了那个凶手的背影。现在,你是我们找到那个人的唯一机会。帮助我们,也是帮你自己。你还记得章一木吗?”
“其实我并不认识他。”吴平凡说,“但我听说过医院的医生辞职不干制冰毒的事。所以,你刚才说中心医院,我就想起来了,圈子里都叫他樟树,有点儿功夫,他自己不吸,也不直接贩卖。”
“他为什么打电话给你?”
“他让我找朋友帮忙关照一个女孩儿。我跟樟树没见过面,都是这个女孩儿帮着他转手那些东西。现在不少女孩儿都吸毒,她们吸不起就零包贩卖,当然也卖自己。”吴平凡说着瞥了一眼两个记录的警官,“但我跟她没那种关系。听说这个女孩儿跟章一木正处朋友……”
“你见过她跟章一木在一起吗?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做事?”
“都是道听途说的。大家叫她娜娜,这肯定不是真名。一年前,我听说她在凤凰城做事,既当领班又坐台,价钱还蛮高的。但我没去过那种高档场所,不知道真假。”
“在你的圈子里,她还跟哪些人有过联系呢?”
“不知道。圈子里都是单线联系,我也只是偶然认识了她,她却了解我的底细,让我帮她转手毒品,还对我放了狠话,说她知道我的家庭情况。”
“意思是威胁你的家人?”
“是。”
“除了这个女孩儿,你知道章一木有其他朋友或熟人吗?”
吴平凡想了想:“我没见过他,不知道他跟什么人交往。不过,有一天娜娜给我东西时,身边还有一个女孩儿,挺漂亮的,说是章一木朋友的女友。”
“他朋友是个什么人?”
吴平凡有点儿犹豫:“我不好直接问。老家可能也是玉山的,在辰河工作,叫婷婷,看上去比娜娜有品位。原来跟娜娜一起在凤凰城,认识那个男朋友后,跳到了英皇……英皇国际当领班,不再坐台。”
“她谈起过婷婷的男友吗?”
“嗯,我只跟婷婷见过两次面。我记得她好像说过男朋友在什么……反正跟公安局或者其他差不多的地方上班。女孩儿尾巴翘得挺高的。”
郑航皱着眉头,齐胜也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吴平凡。这恐怕是女孩儿的虚荣心作祟,胡编出来蒙人的。政法干部找一个娱乐场所的女孩儿,这种事不是没有过,但一般都不会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免惹麻烦。这种不但不向女孩儿隐瞒身份,还由着她到处吹牛的,恐怕不太靠谱。
“你确定婷婷的男朋友是政法机关的?”
“应该是。娜娜对待婷婷的态度,不像是一般的姐妹,有种靠了棵大树的感觉。”
“你一个判了死刑的人,樟树怎么会打电话让你关照他女友呢?”
吴平凡摇了摇手,镣铐叮当作响。“我也很奇怪。我跟他不熟,电话号码一定是娜娜告诉他的。再说,在圈子里找人关照,无异于送羊入虎口,樟树不会不知道。”
郑航仔细研究着对面这张胡子拉碴的脸,对方迎着他的目光。生的希望让吴平凡轻松不少,再也没有和警方对抗的情绪。
郑航将笔录交给吴平凡签字。这时,他又提出了一个问题:“樟树跟什么人结过仇吗?特别是你们圈子里的人,谁最有可能想杀他?”
“不知道。”
“圈子里有人谈论他吗?”
“樟树很孤僻,从不与圈子里的人交往……有人说他赚了那么多钱,就养着一个娜娜,钱肯定用不完。但娜娜很聪明,她说如果那些人不老实,就让婷婷的老公把他们送进看守所去。”
“有人预谋抢劫?是谁?”
“风传而已,我也不知道具体有谁。你知道,上瘾的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四十九
“两位警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凤凰娱乐城老板马青山一边倒茶一边问。
“把娜娜叫过来。”
“娜娜?哪个娜娜?”
“你这里有几个娜娜?”
“我猜警官是找原来的娜娜,她一周前就离开了。但我这里昨天又招了个服务员,也叫娜娜,你们见过,就是站前台的那个,还是个雏儿。”马青山笑得不太自然。
“她不是领班吗,为什么离开?”
“突然就走了,还有半个月工资没领。如果她来告别,我还真想留她呢。”
“她留下什么东西吗?有没有要好的朋友?”
“我得叫另一个领班过来。”马青山拿起电话,“月月,你来一下。”
月月小圆脸,柳叶眉,身材高挑,进门时脚步虽透出些胆怯,但马上就自然了,一看就知道是个见多识广的。
“我跟娜娜差不多同一年来的。她平时嘻嘻哈哈的,对待姐妹很大方,但城府比较深,从不说自己的身世,从不跟谁过分亲热。跟外面的来往比较多,但从不见她带人到凤凰城来。她很看不起溜冰打K,听说是个带毒的……”
“谁说的?”
“她的一个熟客跟我说起过,她向他推销那个,让我防备着点儿。”
方娟详细地询问了熟客的情况,郑航记录在笔记本上。
“她有男朋友,你知道吗?”
“估计有的,但她从没说过,我们也没见过。”月月神秘地说,“有一次,我在街上看到她跟一个女孩儿在一起,跟我一样高,瓜子脸,眼睛很媚,两人很亲密。后来,我说那天看见她了,她却死不承认。”
过了一会儿,郑航和方娟来到大厅,问站前台的那个女孩儿:“你认识娜娜吗?”
“我就是。”娜娜苦着脸说。
“你为什么叫娜娜?你不知道这里刚走了一个娜娜吗?”
女孩儿脸色苍白:“我……我一直就是这个名。你们为什么都这么问?”
“还有谁这么问过你?”方娟放缓了语气。
“可能……可能就是那个娜娜。”
“原来的娜娜?”方娟急切地说,“什么时候,在哪里?”
“昨晚她给我发了短信。”
方娟一把抢过她的手机。果然有条短信:“你为什么要叫娜娜,你不知道店里原来就有个叫娜娜的吗?赶快滚出去,或者改掉你的艺名。”
方娟拨打这个号码,手机里传来程式化的声音:“你拨打的用户已暂停服务。”
郑航凑过去,心里却一阵惊喜。他发现了比短信更重要的东西。“辰河邮政大楼”,很小的字体出现在短信下面——发短信的手机开启了定位功能。
此时,欧阳伟坐在英皇国际俱乐部会客室里,手里捏着一张婷婷的身份证复印件。这是他此行唯一的收获。
老板将所有跟婷婷打过交道的姑娘分别叫进会客室,要求她们提供有关婷婷的详尽信息。欧阳伟还问了谁跟婷婷最亲密,知不知道她有没有男朋友。但是,婷婷在这里做了三个月的事,在一周前莫名离职了,她们竟然不知道任何有关她的信息,包括她的去向和正在使用的手机号码。现在的女孩儿喜欢玩自拍,但是在所有姑娘的手机图库里,没有留下一张婷婷的影像。
这也太巧了。章一木的窝点是一周前查封的,婷婷一周前离职,两者之间应该有联系。但她竟然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欧阳伟不得不佩服她的心机,或许背后有高人指点,这个高人更加莫测高深。
他的手机响了,是郑航打来的。他首先听到对方叹了一口气。
五十
经历了一个沉闷的下午,老天爷仿佛突然醒过神来,风狂雨骤。郑航和方娟各守着邮政大楼的一侧,眼巴巴地看着车辆和行人越来越少,直至万籁俱寂。半夜,郑航从大楼西侧的屋檐下冲到东侧停着的汽车里,仅仅几秒钟,他便浑身湿透了。里面的方娟拉开车门。
“白白浪费了一天。”他评价道。
午后,他和齐胜分别带人对邮政大楼及附近场所进行了全面搜查,没有发现娜娜和婷婷的踪迹。接着,他们又在附近布控,齐胜的人守到晚上十点就撤了。如果不是方娟催促,郑航现在还不想离开。
方娟拿起毛巾,抹着郑航身上的雨水。当她擦着他湿漉漉的头发时,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怜惜。如果不是这起案件,他哪里这样辛苦过?还有他那个姨妈,自从知道她跟他在一起,每天给她打几个电话,让她一定关心好他的饮食起居。她何曾不想关心,却不得不跟郑航保持统一口径。
方娟把手机短信给郑航看。郑航瞟了一眼便扔在一边。“别管她,都按她的做,案子不用破了。”郑航嘴里的“她”便是姨妈。她整晚都在发短信,催促他们回去。
“还有一个电话。”方娟说。
郑航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随她打去。”
“不是姨妈。一个女的,可能是娜娜。她没说什么。我报了自己的名字,她说感谢我。我问她是谁,她挂断了。接着打回去,但是打不通。”
“女的……不会是经过处理的声音吧?”
“不会。我听得很清楚,还有背景音乐。”
郑航叹口气:“回去吧,看来今晚没戏了。”
手机响了,郑航掏出自己的手机瞥了一眼:“不是我的。”
方娟放缓车速,在路边停下车。她掏出手机:“一定是你姨妈。”
看了一眼屏幕,是“+85”开头的号码,搞不清是网络号码,还是哪个地区或国家的区号。网络诈骗也经常是这类号码,可半夜打来的电话一般响两声便自动挂掉了,不像这个电话响得这样有韧性。方娟耸耸肩,划开接听键:“你好。”
电话里传来微弱的女声:“谢谢您,方警官。”
“请问你是谁?”
“我……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感谢您。”
方娟看了郑航一眼。郑航也听出了问题,匆忙从副驾驶位的抽屉里拿出笔和记录本,然后下了车,迅速拨通技侦支队值班技术员的电话:“我是郑航,请求支援。”他报出了方娟的电话号码及他们所处的路段。
“我是方警官,你为了什么事感谢我呢?”方娟摁下录音键,尽力拖延时间。
“我知道,为了我父亲他们的安全,您做了大量的工作,谢谢您。”
“不用这么客气。”方娟想了想,“如果你真的要感谢我,可以到我办公室来,我们一起聊聊。”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樟树死了,我们安全了。我要谢谢您。以前我给你打过几次电话,但我不敢露出自己的声音……为了保护我的家人。”
“以前的电话都是你打的?”
“是的。我用了电脑变声软件,我要保护自己。”
“你现在安全了。”
“他太聪明了,杀了那么多人,嫁祸那么多人。现在,他终于死了。他自知逃不过警察的追捕,跳楼死了……”
“你怎么知道他跳楼死了?”
“街上人都在说。”
“既然你安全了,为什么不出来跟我见面呢?”
“我只是为了表明心迹。你们赢了,祝贺你们。”
电话挂断了。
五十一
郑航判断,娜娜一定没有发现他俩。他决定放长线钓大鱼,跟踪到她的工作场所和住处,婷婷或许跟她在一起。一箭双雕。
娜娜穿着五寸高的高跟鞋,走得还很快。这是瑶光区瑶池路,沿街全是娱乐城和家庭式旅馆。娜娜绕开了前面几家高档场所,在街区迂回前进,显然对这里的道路很熟悉。跟在娜娜后面的方娟肺都快气炸了,她不得不离得远点儿,混进娱乐城门口成群的年轻人中,然后又费劲地挤出来。虽然年纪相仿,但她气质卓然,在这群人里太显眼了。
娜娜低着头,双手抓着裙边,一会儿小跑,一会儿驻足凝视娱乐城招牌,似乎在犹豫进哪家店。她来到街区的另一边,向左转,又回到街区的这边。突然,娜娜朝停车场走去,蹲在一辆破旧的银灰色大众POLO跟前。她站起来时,POLO车“叮咚”响了一声,接着亮起双闪。方娟心里一沉:“该死,她把车钥匙藏在底盘下面。”
随后赶来的郑航跳下摩托车:“快,你骑摩托跟着她。这种地方车多人挤,开汽车不如摩托快。我去把车开过来。”
娜娜的POLO驶出了停车场。方娟急忙跨上摩托跟上。郑航拦了辆出租摩的,赶到停放汽车的地方。慌乱中,他几乎打不着火。这是他向刑侦大队借的民牌车,对车里的装置不熟悉。
郑航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拿着手机,弄清了方娟的方位,便抄近路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着她。方娟停好摩托上了汽车:“辰河一桥方向。我们走桂花渡,凭警官证过禁行线。”
绕到一桥引线路口,郑航变到中间车道,一直往东开,他盯着左车道,方娟盯着右车道。不一会儿,分心驾驶的郑航差点儿追了前面的车尾。定睛一看,这不是银灰色POLO吗?郑航与前车保持一段距离,然后把车开到右车道。
“她这是要去哪儿?”方娟问。
“应该是想回开阳区。”
“齐队长他们的工作做得怎么样?”
“凤凰城取来的指纹和章一木住处的指纹对不上,在自动指纹识别系统里也查不到。也没有她的DNA。”郑航指了指副驾驶的工具箱,“就看她用过的餐盘能否采到相应的指纹了。”
在前面路口,POLO打开了转向灯,左转进入辰河南路,往西便是开阳区东风路。这一带是辰河市的老城,有许多待改造的棚户区,郑航再熟悉不过。不出所料,POLO调头往西经过沿江桥,朝着东风路驶去,接着进入开阳区旧城改造地段。这是郑航几乎每日都要巡查的地盘,每一个街口,每一条小巷,甚至每一个可以暂时停车的小坪他都了如指掌。
不过,这里不像瑶池街,午夜一过,人歇灯黑,车辆稀少。郑航嘟囔道:“这样跟会被发现的。”
在下一个街口,POLO突然左转,然后横插东风路。方娟看着窗外,皱着眉头。她觉得这里有点儿眼熟,却一时想不起什么时候来过。对面的巷道很窄,但中间有分隔线,勉强划成双行道。郑航没有跟进巷道,而是掉转车头,关了车灯,把车停在路边。他对方娟说:“下车,我们走路。”边说边检查手枪、手电和警棍。
方娟问:“她穿过巷道怎么办?”
“你认不出来了?这是遥岭巷,我估计这儿就是她的目的地,两个犯罪现场在一条线上。”
方娟睁大了眼睛:“我真是转晕了,但娜娜为什么来……”
“对,她为什么来这儿?跟上去就知道了。”
郑航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持枪,方娟拿着电警棍。路灯虽暗,微弱的光还是照清了道路。郑航沿着墙根走,方娟侧身跟在郑航后面,以免暴露。
娜娜已经下了车。郑航看见对面的灰墙上连续闪过两道腥红的光,接着又是一片漆黑。是有人在向娜娜打暗号吗?他不能确定。他突然觉得娜娜很可能是来跟某人见面,而那个人跟章一木的死、跟系列杀人案有关。如果真是这样,那对方很可能带着武器。郑航突然意识到,真相总是不合时宜地浮出水面。
娜娜走向小巷深处,消失在他俩的视野里。郑航向方娟打了个手势,又指了指娜娜消失的方向。方娟点点头,悄悄向前面移动。就在章一木租住的大楼下面,那间车库门口,方娟看到了娜娜跪着的背影。她的手放在胸前,肩膀抖动着。
郑航警惕地四处看了看,又侧耳听听,什么动静也没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俩对视一眼,郑航向方娟举起右手,示意她掩护。郑航迅速走到娜娜背后,手指时刻没有离开扳机。
娜娜被他从地上拉起来,转过身。她双手捂着脸,两行泪水从指缝间流了下来。
五十二
“你们找错人了,我不叫娜娜。”坐在讯问室里,她终于开口了。
在郑航和方娟带她回局的路上,她一直默不作声。现在,值班刑警将她铐在讯问椅上,郑航和方娟从正面直视着她。这个逼仄的空间在修建时便考虑了对嫌疑人的心理压力。
郑航举起她的照片:“那你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那个人已经死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已经死了。你们抓到的是一个活死人。我恨你们!他威胁我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那是因为我们不知道,”郑航的语气柔和了些,“告诉我谁在威胁你?”
娜娜哽咽着:“我不知道他是谁。每见一次长相都不一样,很变态。你知道吗?他通过杀人满足自己。但是他……一直不杀女孩儿。他说所有女孩儿都是他的爱人,他的亲人,但是如果女孩儿不听话,他会杀了她父亲。”
“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娜娜答非所问:“我上辈子欠他的。”
“谁?”
“樟树。他待人很好,真的,比所有男人都好,我觉得自己真幸运。”
“你是什么时候跟着樟树的?”
“去年,或者前年……”女孩儿皱着眉头,“先是认识那个人,樟树叫他哥。樟树需要呵护,需要女人,需要一个人给他打理生活。但他不准,只让我每个月去一次……”娜娜喘了口气,“有个月我去了两次,他就打电话给我父亲……”
“你怎么碰上他的?”
“那天下班,我在娱乐城门外转悠,一辆车开过来,把我拖了上去……”
“凌晨两三点钟?”
娜娜咬着嘴唇:“对。一辆长安之星。我以为碰到了抢劫,没想到那男的长得挺帅气。他说他跟了我好久了,很喜欢我。”
“于是你从了他。你跟他去了哪里?”
“就在车上……”女孩儿的嘴唇开始颤抖,好像又要哭了,却忍了回去。“我不愿意在车上做那事。他就拿出一把我从没见过的刀子,长长的,薄薄的,闪着光。他说可以将皮肤整块地剔下来。后来,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后来,我以为可以离开了,没想到他掏出一本破书放在我面前,我一看吓得魂飞魄散。那是我的初中课本,上面还有我的名字。他指着书背面的红印说,那是我父亲的血,如果不听话,就不只是看到血了。”
方娟拿出娜娜的身份证复印件:“这个地址就是你家里?”
女孩儿点点头。
齐胜说:“我们已经调查过你家里,你父亲没事,他是吓唬你的。”
娜娜反应很强烈:“不可能。一周前我爸还给我发来短信,让我听他的话,否则家里不得安宁。”
“你跟他在一起这么久,看到他车上、身上有什么标志性的东西或痕迹吗?”
“我只跟他接触过那一次。后来,他让我跟樟树在一起。那天……什么都没注意。”
“那他是怎么联系你的?”
“开始他是在店门口等我。后来,他找了个叫婷婷的女孩儿,一直是她跟我联系。”
“婷婷的情况你知道吗?”
“不知道。他让我们不要相信任何人,跟谁都不能透露个人信息。他有句口头禅:想活命就闭嘴。”
方娟问:“婷婷在你面前说过他的情况吗?”
娜娜犹豫了一下,移开目光。“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她说他可能是警察。”
“可能?”
“他懂法律。不过婷婷也不能确定。”
方娟指着自己的制服问:“婷婷有没有见过这些东西?”
“她没说。想活命,就闭嘴。”娜娜突然抬起头,“她说他杀过很多人,很多案子都是他作的。你们不知道吗?你们没有调查吗?那些吸毒的人,有些人用过樟树的东西,不久就不见了,听说是被杀了,还有些人被当成杀人犯送进了监狱。你们也不管管,却来抓我们……”
郑航问:“你知道谁被杀了吗?”
“很多!”娜娜调门很高,“你们应该去调查的。我只是逃出来祭奠一下樟树。”
“谁限制你自由了吗?你被关在哪里?”
娜娜突然冒出对抗情绪:“我没犯罪,你管我住在哪里!”
“那好,”方娟不轻不重地说,“明天我们会把你客气地送出去,丢在大街上,让所有人都看到你是从警车上下来的。我会微笑着挥手向你告别。”
“别……”娜娜的眼睛通红。
“你说你没犯罪,”方娟说,“你帮章一木贩卖毒品的事我还没提。”
“我没有。”娜娜依旧顽抗着,但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方娟看了一眼郑航,郑航说话了:“娜娜,樟树是怎么回事?婷婷去哪儿啦?还有婷婷的男朋友,你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吗?这是给你机会!”
女孩儿的肩膀塌了下去,身子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樟树……我生活里只剩下樟树了,可你们不给他活下去的机会。”
“是我们不给他机会吗?”郑航的语气咄咄逼人,“是他自己!他好好的医生不当,去制毒贩毒,害人害己;那个把你送给樟树的人,他让樟树逃出辰河,是他把樟树推下楼顶……”
“不可能!
郑航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递到娜娜眼前。“你嗅一嗅,是不是很熟悉?是不是在那个人身上嗅到过?”
“他怎么会杀他呢?”娜娜看上去心烦意乱,“他们好得像一个人,比亲兄弟还亲,怎么会……”
“杀人灭口。”郑航慢悠悠地说,“樟树是唯一知道他真面目的人,何况他只是利用樟树而已。”
“利用他赚钱?”娜娜愕然,“难怪樟树的钱不知去了哪里,难怪……那你们还不赶快把他抓起来!”
郑航不想跟她纠缠,转换话题问:“樟树出事后,你为什么离开凤凰城?”
“那天半夜,不,快天亮的时候,他突然打我电话,让我到他车里去,告诉我樟树出事了,把我转移到开阳区的一间房子里,不准我出来见人。”
“婷婷呢?”
“当时婷婷也在车上。她也离开了英皇,可能跟那个人在一起。”
“他让你不出门,你就不出门?”
“有个恶人守着。”娜娜说着,掀开自己的上衣。“他打我,强奸我,还抢我的东西。昨晚我趁他们不注意,才逃了出来。”
郑航和方娟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们可以把这个人抓起来,但需要你配合。你先回去,我们在附近埋伏着,你指认给我们看就行。”
娜娜拼命地点头,立即恢复了精神。方娟明白她打的什么小主意,突然死死地盯着娜娜:“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娜娜看上去很迷惑:“给你打电话?我没给你打。”她乞求地看了郑航一眼,“我疯了吗?我给你打电话干什么呢?”
方娟打量着娜娜,想判断她说的到底是不是实话。“我给你听一段录音。”她打开手机音频,录音很清晰——
“以前我给你打过几次电话……我是为了保护我的父亲和家人。”
“以前的电话都是你打的?”
“是的。我只是用了电脑变声软件,我要保护自己。”
……
娜娜的目光移向天花板,“是婷婷。”
第八章 天际流星
五十三
郑航晨昏颠倒地睡了许久,迷迷糊糊地听到断断续续的手机铃声,他以为是在做梦。
醒来时,窗外暴雨如注,天地灰蒙蒙一片。手机上一连串的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都是坏消息。齐胜没有抓住拘禁娜娜的人。婷婷依然没有找到踪影。徐放问他为什么不接电话,升职考核为什么缺席,为什么没参加下午的所务会……
只有方娟既没有给他打电话,也没有发短信。他拨打过去,无人接听。
齐胜的电话很快通了。考虑到辰河的调查没有结果,他决定带人赶去玉山,郑航立即表示要一起去。齐胜过来接他时,他给徐放打了电话,解释睡过了头,考核的事耽误就耽误了,无所谓。至于关西那里,他不想越级报告。目前的系列案件比他的升职重要。
从辰河到玉山一百多公里,以前需翻越赭冈山,全是崎岖陡峭的山路,辰玉高速公路开通后,一条隧道解决了问题。但是章一木的家并不在玉山县城,而是在与辰河交界的红赭乡章家冲,在赭冈山西麓的山腰上。高速公路在红赭乡有个互通口,出了收费站,便是数不清的S形弯路。
天色已晚,雨时急时缓,如果不是红赭派出所警车带路,他们根本找不到章家冲。汽车停在一座小学操坪上,旁边有一家农家菜馆。他们冒雨跑过去。一进门,郑航就闻到自制腊货的味道,熏黑的墙上挂着各种腊制的野味。很明显,当地派出所要在这里招待他们。
店里有四五张桌子,两张桌旁坐着客人。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妇女过来招呼他们,应该是店主。齐胜打量着店里的人,准备寻找询问对象。他口袋里有两张照片,两张画像,照片是章一木和婷婷,画像是婷婷的男朋友和拘禁娜娜的人,都是根据娜娜的描述绘制的。专案组认为,拘禁娜娜的男人可能是配合凶手杀人的同伙。
齐胜首先让女店主帮忙辨认。女店主可不是《沙家浜》里的阿庆嫂。她看看照片,又看看画像,耸了耸肩。齐胜加重语气:“他是在章家冲出生的人。”
女店主依旧不出声。郑航将五十元钱推到她面前:“你可能见过他回家。”
店主终于开口了:“照片是章老憨的儿子,听说摔死了。”
“他回来过吗?”
“当然回来过,父母在嘛。过年前,有人开车送他回来,两人在这里吃的饭。”
“是这个人吗?”齐胜指着疑似凶手的画像。
“不像。”
“是本地人吗?”
“可能不是。他讲一口普通话。看起来跟一木年纪差不多,可能是同学吧。一木可不是个多话的,但跟他在一起话蛮多,还争论什么法律问题。具体说的什么我没听清,他们吃完饭就走了,是那人买的单。”
“章一木的朋友长什么样?”
“二十七八岁吧,一米七五的样子,不胖。穿西装,打领带,披一件中长的羽绒衣,电视里时兴的那种,很帅气。留着一点儿胡子,皮肤比较白……”
看来,画像不能用了。娜娜说每次见他长相都不一样,那么,他一定懂得化装。
“他们带了什么东西吗?”
女店主收起钞票,“没注意,不过,那男人左手一直插在衣袋里,吃饭的时候也一样,没见拿出来过,不知是因为手残疾,还是手里拿着什么贵重的东西。”
“他们跟店里其他人聊过天吗?或者碰到什么熟人?”
“一木从小不喜欢说话,大了更加孤僻,他跟这里的人都不熟。”
郑航问:“你注意到他们的车了吗?”
女店主摇摇头:“快过年了,从外面回来的人多,店里忙,又下大雨,没心思看车。”
“如果你想起什么其他情况,请务必打电话告诉我们。”齐胜掏出一张警民联系卡,递到女店主手里。
吃过饭从店里出来,天完全黑了,暴雨已经停歇,但泞泥遍地,他们走在乡道上,身上溅满了泥点。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他们的调查已在村里传开了,章老憨肯定知道。那么章家还有没有必要去呢?
汽车绕着章家冲的小路小心翼翼地行驶着,开到村口的一个拐弯处,郑航让齐胜停下来。齐胜还没有反应过来,郑航就猛地打开车门冲了出去。他隐约听见齐胜的抗议。看着面前纵横交错的村道,又看看章家冲,郑航大声说:“她错了。”
“谁?”随即出来的齐胜问。
“店老板错了。跟章一木一起回来的人是当地人,肯定是。他将章一木送到这个路口,然后自己回家去,随后再到这里接。他们在家待的时间都不长。”
“嗯,章一木父亲说儿子在家不到一个小时。”
“那人在家待的时间更短,可能放下东西就走了。十五分钟的路程……就算二十分钟吧。他们从小长大,有很深的感情,可能是小学或初中同学。章一木自小孤僻,那么他们的感情可能比较隐秘,一般看不出来,但总会有人知道的。”
“好,我马上调集警力铺开查,先揭开这个谜底。”顿了一下,齐胜好像突然醒悟过来似的,“吴德生就是这个地方的人,我曾经到过他村里。”
“吴德生?十二年前逃走的那个人?”
方娟尝试了好几次才进入娜娜家所在的山谷。第一次,她根据山民的指引,从一条机耕道翻越密林覆盖的山丘,半道挖开了一条灌溉渠,车辆无法通行;第二次,她看到远处的河道上有一座桥,她开车绕过去,看到了那个山谷,可过了桥便没有了车道;第三次,她花一百元钱请了一个向导,但向导并不知道那条路能否过车,结果半途而废;这一次,她终于问到了一户有车的人家,他给娜娜家送过货,知道哪里可以通行。
汽车在山谷里蜿蜒行进,直到向导说“到了”,暴雨滂沱,四周一片迷蒙,方娟根本没看到娜娜家的房子在哪儿。就在此时,一条雄壮的猎犬从几棵大树间腾空跃出,她终于发现,树丛里有两间茅屋,在暴风雨中摇摇欲坠。
向导喝退猎狗,让方娟留在车里,自己去通知主人。方娟打量着破败的茅屋,从椽木捆扎的竹条和铁丝看,顶棚已换过三次,每次都是简单翻修,屋墙用树干撑着,树干瘀黑腐朽,至少撑了十几年。经历三十多年国家高速发展的黄金期,依然住着这种棚屋的人,要么痴傻残疾,要么病痛拖累。城市棚户区的贫民大抵也是类似的情形。
“你是娜娜的朋友?”一个粗重的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方娟回过神,面前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她本来期待看到一个病恹恹的老人,所以当她第一眼看到娜娜父亲时有些失望。没有气息奄奄,没有断手少腿,甚至没有丝毫痴傻的表情。只有一个十分健壮的男人,带着刚从通宵赌场出来的惺忪看着她。
“是的,我从辰河来。”
男人皱了一下眉头。方娟注意到他的脸绷得很紧,是心里有鬼,还是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感到害怕?她的策略是不透露身份,所以,他们都穿着便衣。欧阳伟去当地派出所了解情况,没有一起过来,跟着方娟的只有一个年轻刑警。
“她不在家。”娜娜的父亲老孟杵在门口,没有请她进去的意思。
“可以进去聊聊吗,是关于你女儿的事情。”
老孟无奈让开门。进去便是一张木床,床沿上坐着的瘦弱女人是娜娜母亲王氏,她们十分相像,椭圆的脸庞线条圆润,下巴的轮廓却十分坚硬。王氏身形单薄,一头花白的短发,体重可能不超过四十公斤。
“娜娜怎么啦?”她急切地问。
“有个不好的消息,伯母。”方娟按预定的口径说,“娜娜不见了,一直联系不上,我们很担心。”
隔壁屋子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但一块灰黑的布帘隔开了方娟的视线。王氏面如死灰:“有多久了?”
“一个多星期。”方娟说,“我们以为她回家了,所以过来看看。”
“她没回家。”老孟瓮声瓮气地说,“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平时很少跟家里联系,我们就当没有这个女儿。”
“她还有什么同学或者朋友吗?会不会去了他们家里?”
“不知道。”
“二老有几个孩子?娜娜会不会去了兄弟姐妹那里?”
“儿子在家里。”
“家里?”方娟环顾四周,“在隔壁吗?”
“他去邻居家了。”老孟警惕地看着方娟,仿佛时刻防备着她冲进隔壁。
“最近一两年来,有没有陌生人来找过你,或者用娜娜威胁你?”
“没有,娜娜的朋友也从不来家里。”老孟的眼睛时不时地瞟着布帘。
“可我听娜娜说,有人威胁你……或者,我们换个说法,有没有人给你送过东西,钱、米?然后,从你家里拿走了娜娜的一些私人物品。”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颤抖着,“我听不懂。”
“有人拿着娜娜的初中课本威胁她,让她老实点儿,不然会对你不客气。那个人是谁?告诉我们,也许我们能够帮你。”
他低下头:“跟你们没关系。”
“那人威胁过你几次?最近的一次是什么时候?”
“根本没有这个人。”他喃喃自语,“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我总向她要钱,她怎么会去做那些事情?”
“她在做什么事情?”
老孟摇着头,不再出声。无论怎么解释也是白费口舌,方娟看得出老孟没有听。隔壁传来老鼠抓木头似的声音,他的眼神里充满恐惧。方娟迅速抽出手枪,“是不是威胁你的人就在这里?”
老孟抢先挡在布帘前。年轻刑警抓住老孟的手臂往外拖,接着两人扭打在一起。方娟正要冲进去,却见一个蓝色的身影一晃,机灵地钻出布帘,从正门跑了出去。
五十四
他知道自己陷入了险境。
都是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他教会了自己很多东西,却直接毁掉了他的一生。头好痛,一阵阵剧痛。是自己先有计划,才冒出那个教他本领的人,还是先教会了本领,他才做出这样的计划?他想不起来了。
但这一切没什么可抱怨的,这是他自己的主意,他从中获得了满足和快乐。只是,危险已经临近,他必须将那个配合者抛出去。他相信那人会无怨无悔。
此刻,他在暴雨里奔跑,脚下的雨水像江河一样奔涌,像母亲临死前的痛苦挣扎。他的身子一阵阵发抖。
他知道如何跟那人联系,他相信那人会对他言听计从。
去死吧。但为了母亲,自己必须活着。
“我有一个秘密想告诉你,但仅限于告诉你。”
发短信的人没有留下姓名,却留下了地址。郑航心里怦怦直跳,那是宝叔家的地址,只不过在宝叔家上面两层。
他先去了宝叔的家。打开房间的门,屋里一片漆黑。凭记忆摸索了好久,终于找到灯的开关。摆设仍跟二十多天前一样,只是蒙了不少灰尘。自“二七”祭奠后,转眼七八天过去。今天正好是“三七”。按照民俗,“三七”应该有一次隆重的祭拜。本来,他也打算和方娟、庄枫再来一次的。不过,方娟一直联系不上,庄枫也出差去了外地。这样也好,郑航想,发短信的人也是要求单独见面的。
他点燃香烛,烧化纸钱,然后离开宝叔家,上了两层楼,敲响一间房门。门里透出一束昏暗的光,没进去就闻到了熏香和蜡烛的气味。客厅的正中设着神龛。他看到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跪在蒲团上,虔诚地望着神像,嘴里念念有辞。郑航走过去,对着神龛三鞠躬,然后在男人身旁坐下。
“你是……”男人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语气不缓不急,“我得确认你的身份。”
“我明白。”郑航掏出警官证,“我是郑航,你应该在宝叔的遗嘱里看到过我的名字。”
男人接近五十岁年纪,自称修行者。“就在宝叔死前的那天晚上,”他说,“我正在家里修行,忽然听到敲门声,宝叔点头哈腰地走进来。他拿出两张百元钞放在我的手里,希望我帮忙见证一份遗嘱,在遗嘱里,他把全部存款都赠送给你,有四十几万。我知道那钱是国家赔偿金。他曾被冤枉关了几年,出来后每天头上缠一块黄手绢,找政府鸣冤喊屈。我亲眼看到了遗嘱,而且在上面签了名。”
黄绸手绢!郑航恍然,那是李后宝打官司的标志,可惜一直没人注意到。
“可是,那份遗嘱现在在哪儿呢?”郑航盯着他,“你觉得宝叔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谁?或者藏匿在什么地方?”
修行者摊开双手。“他不相信任何人。”
这句话让郑航愣了半晌。宝叔不相信任何人,也不会托付任何人。那么,如果遗嘱没落到凶手手里的话,就应该还在宝叔家里!
他再次回到宝叔家,进门便打开所有的灯,然后打开所有衣柜、橱柜的门,在里面摸索,接着又检查地板、床垫、窗帘,凡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不放过,直到浑身透汗,依旧一无所获。他走进卫生间,想打开水龙头洗把脸。二十多天不用,水龙头的开关有点儿滞涩,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刚放出来的水,也带着那么一点儿浑浊。他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想多放一会儿。这时候,他突然注意到水龙头周围墙壁上的瓷砖有松动的痕迹。
他的内心不由得一阵狂喜。轻轻撬开瓷砖,里面显露出一个沾着水渍的塑料袋。塑料袋很薄,为了防水的缘故,叠了好几层。一层一层揭开塑料袋,里面有两张纸,一张是遗嘱,一张是宝叔对自己一生的简单回顾。
宝叔人生回顾的结尾,有一个疑问引起了郑航的注意。
关西难得在晚上十点前回家,他第一件事便是泡进浴缸。妻子正帮着准备睡衣,桌上的手机响了。她轻轻抱怨一句:“这个时候还来电话,真不识趣。”
她看了看屏幕,没有显示来电人姓名,说明是陌生人的电话。她想挂掉,但多年来的经验告诉她应该怎么做。关西也听到了铃声,推开浴室的门,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妻子:“谁?”
她摇摇头,有些迟疑地把手机递给丈夫。
关西接通电话:“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李后宝,这是从地狱里给你来电。”对方用阴气森森的语气说,“你破案了吗?怎么没有给我个信儿。”
“别在我面前耍这套,”关西加重语气,“你是谁?不说我挂电话了。”
“你要查我的身份证吗?哈哈……”对方发出刺耳的笑声,“我死了,田卫华死了,章一木自杀了,你还在找什么凶手呢?”
“别得意,我会抓住你的。”
“哈哈,你来地狱里抓我啊,我等着呢!我很喜欢你的爱将郑航呢,让他来地狱找我……”
“你到底想干什么?”关西将手机录音键打开,看了妻子一眼,同时做了个手势。她立刻会意,跑到书房打电话给技侦支队,让他们跟踪与关西通话的号码。
“现在不是我想干什么,关西,而是我想要谁的命。一切都是迟早的事情。想想你的爱将吧,你们不将他送上法庭,幽灵就会把他送进地狱!”
“你不是幽灵,你也不敢对他怎么样。”关西镇定地说。
“也许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用娜娜来交换郑航的性命。我喜欢女孩儿。哦,还有一位女警察,你肯定认得,方娟,好漂亮的女警察,让她也来陪我吧,哈哈……”
“你接近不了他们的。”
“是吗?你要不要听听郑航的声音?不过,郑航可不像你那么高声大气。”
尽管不相信对方的话,但关西握着手机的手掌出汗了。
“关局长,我该回去了,郑航在等着我呢。如果你不快点儿拿定主意,你就等着领郑航的尸体吧。出动你所有的警察吧,快去找他——郑航的时间不多了。哦,忘了告诉你,下次派出去出长途的警车应该耐用点儿,别翻到悬崖里去,太可惜了……”
电话挂断了。关西的表情有些凶狠,那是妻子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他顾不上擦干身上的水珠,胡乱地穿起衣服就往楼下冲去。一路上,他拼命地拨打郑航的电话。
五十五
“如此有规律的行为,怎么会没有引起警察的注意?连郑航那么熟悉的人都没有发现,就只有一种可能,警察没有将全部案件联系起来分析!”
最后那个惊叹号像惊雷似的落在郑航心里。宝叔知道谁是凶手!郑航心里鼓点乱敲,他为什么不当面跟自己说呢?他是怀疑自己吗?可他为什么又要把遗产全部赠送给自己?
宝叔所说的杀人规律跟方娟、郑航的分析不谋而合,但是郑航始终无法将它与身边的熟人联系在一起。
走廊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人踩在木头碎屑上。他来到门外,走廊里空无一人,侧耳倾听,除了风声雨声,没有任何人为制造的声响。刚才有邻居经过吗?如果是邻居,应该还有脚步声或者开锁声,他不可能这么快进屋或者消失在楼下。
跟踪者?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手枪,轻手轻脚走到楼道转弯处,没有人。他的视线落在楼道外的维修平台上,心里一沉。外面狂风暴雨,他能攀上那样危险的地方吗?
郑航皱了皱眉头,回到室内。宝叔的被害过程已经在石锋教授的帮助下被警方复原。现场痕迹显示,凶手从后墙爬过窗户潜入室内,趁宝叔不注意,用砖头拍击其后脑致死,然后把尸体推出窗外,企图制造宝叔跳楼自杀身亡的假象。现场唯一留下的痕迹——鞋印只有一种,而可监控范围内没有发现任何身影;同时,宝叔家里没有留下犯罪痕迹,说明凶手接触面小,非常谨慎,逃避监控手段高明。但这种作案手法与之前的系列案件大相径庭,说明杀害宝叔的凶手与之前系列杀人案件的凶手并非一人。再结合田卫华、章一木死亡案,此人极有可能以前就是系列杀人案件的配合者,隐身在那名凶手背后,协助并保护着他。
楼道里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像有意踏出来的,脚步声在宝叔家门口停住了,接着,传来一个又高又粗,又有些颤抖的声音:“有人在李后宝家里吗?是谁开了他家的灯?”
郑航将枪收进腰间,打开门。走廊里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一脸惊吓的表情,郑航觉得有点儿眼熟,像是遗嘱的另一个见证人。
“我是派出所民警郑航,来祭奠宝叔的。”
中年人长长地出了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宝叔还魂儿了……”
“你现在在哪里?赶快报告方位!”
“我在……”郑航迟疑了一下,“我在宝叔家里。我找到了遗嘱,还有一份李后宝的自述。”
“你一个人在那里,是不是?”
郑航看了看门口的中年男人,“还有一个宝叔遗嘱的见证人……”
“该死,你怎么从来都不听我的劝。小航,凶手好像知道你在哪里,他一定跟踪了你。以他杀害李后宝、田卫华的手法,你不能低估他……等等,刚才你说跟谁在一起?”
“宝叔的邻居,也是他的遗嘱见证人,好像是个作家。您放心,我带着枪,会注意安全的。”
“你最好关上门窗,守在屋里。”关西气喘吁吁地说,“我立即派人过去接应你。”
“不用了。”
“听我的。”关西说,“现在的情况比你想象的还糟糕,我不想看到有什么意外发生。”
“那个作家还在门外呢。”
“你确定是他吗?”
郑航把目光移到门外,忽然感到一阵恐惧。如果那人不是邻居,而是凶手之一,如果还有一个凶手埋伏在窗外,他们里应外合,该怎么办?该死的庄枫,如果他陪着来……
电话那头的关西似乎意识到了郑航的迟疑,郑航听见他在用另一部手机跟齐胜联系,可齐胜似乎并不在局里。郑航一手握着手枪,一手拿着手机,走到门口。走廊里的中年人已经不见了。他迅速侧身闪到墙根,同时用脚勾住防盗门,砰地关上。
关西再次说话了:“小航,我刚才接到一个恐吓电话,他说他在跟踪你。我想那人一定是凶手,至少是同伙。只是他这样明目张胆地打电话威胁,可能有些蹊跷。我不能派更多的人来保护你。”
“调虎离山。”郑航平静地说。
“对。”关西说,“支援你的人十分钟左右赶到。你在室内坚持一会儿,如果他先动手,不要跟他啰嗦,先开枪。”
挂断电话,郑航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动静。他想打电话给齐胜,问一问他那里有什么情况。刚刚划开屏幕,手机响了起来,是个陌生号码。接通电话,郑航吃了一惊,竟然是徐放,他怎么用陌生号码给自己打电话?来不及多想,只听徐放说:“小航,你还在宝叔家吗?关局长告诉我,有人想杀你。我现在就在楼下……”突然,徐放的语气变了,听上去似乎是在和旁边的人说话,“你是谁?”接着,徐放一声惊呼,“你……”扑通一声,好像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电话也断线了。
郑航一跃而起,来到窗口想看个究竟。哗啦一声,一把尖刺破窗而入。郑航的左肩一阵剧痛,他大叫一声,踉跄后退。又是哗啦一阵巨响,整个窗框松动了,继而,窗户洞开。郑航一个翻滚,移到防盗门边上的角落里,右手举枪对准窗口。受伤的左肩不断涌出鲜血,可能伤到了动脉,左手根本抬不起来。
窗外传来一个粗重的声音:“出来吧,郑警官,挨了这一刀,不赶紧治疗会流血而死的……哈哈,顺便问一句,我模仿徐放的声音像不像?”
必须控制住自己,他想。然而,血依然快速地流淌,整条手臂都染成了红色,在地面形成一条血溪,手中的枪也越来越沉重……
走廊里传出砰的一声响。郑航的心立刻揪紧了,难道还有一个凶手?
“郑航?我是市局禁毒支队的李成。”
郑航认识李成,但不熟悉他的声音。他朝窗外放了一枪,窗外顿时一片沉寂。过了一会儿,门口的声音再次响起:“是你吗,郑航?”
“你和谁一起来的?”
“我带着二大队的五个民警。”
“其他人呢?”
“我们两人一组,其他人守在外面。”对方气喘吁吁,“是关局长让我们来保护你的。”
郑航松了口气,低下头,他看到刚才脱手掉在地上的手机。他意识到应该给关西打个电话,让他放心。刚俯下身,手机突然响了。
“谢天谢地,”是关西的声音,“再坚持一会儿,支援马上就到。”
“你不是安排禁毒支队的李成来了吗?”
“谁?我请求市局协助,他们应该正在调派警力,不会这么快。”关西肯定地说,“小心点儿,跟他拖延时间,不要让他们靠近,不要挂机,我要时刻听到你的情况。”
走廊里传来时重时轻的脚步声。郑航将手机放在茶几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靠着防盗门后的墙壁。
“郑航,开门。”门外传来喊声,“对不起,我来晚了,开门吧……”
郑航握紧了手枪……
五十六
山野里,狂风咆哮,大雨瓢泼,听声音很困难,看东西更困难。这种情况让没有山地生活经验的方娟很不适应。
娜娜家建在谷地的半坡上,往下是几丘土地,往上是一片山林。方娟判断蓝色身影一定往上面跑了。她借着闪电观察了一下周边地形,便踉踉跄跄地往山林里追去。追了没多远,便听到女孩儿歇斯底里的惊叫声。她收起手枪,冲了过去。被藤蔓绊倒在地的蓝衣女孩儿挣扎着站起来,不等她靠近,迅速用肩膀撞向方娟的胸部,和方娟扭成了一团。女孩儿声嘶力竭地尖叫:“我躲到这样的地方来,你们还不放过我!”
“我警告你,不要再打了。”方娟喊道,“让你躲到这里来的人才是在害你,我们是来救你的!”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你们害我男朋友,害得我无家可归……”
“你男朋友自作孽,害死了很多人,也害了你!”
“不可能!”张牙舞爪的女孩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息片刻,又一跃而起,撞向方娟。
方娟身后是陡坡,她不敢硬接,但也不敢闪开,女孩儿要是滚下去,不死也得重伤。无奈,她猫腰抱住女孩儿的腿。女孩儿来势很猛,就在两人接触的瞬间,她抬起膝盖用力撞向方娟的面部。方娟嘴里顿时涌起一股血腥味,脑海一片空白,随即往后面倒去。还好,身后一丛灌木撑住了她的身体。女孩儿的身体则失去控制,一头栽下陡坡。
坡下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接住了滚下去的女孩儿。接着,传来金属撞击的声音,女孩儿被戴上了手铐。方娟长舒了一口气。年轻刑警走过来搀起方娟:“方主任,你受伤了。”
方娟强忍住怒火,走过去扶起被铐住的女孩儿。女孩儿却并不领情,挥起手铐又要往她脸上打。方娟闪身躲开。女孩儿以为方娟这回不会饶过她了,一脸准备英勇就义的神情,挑衅似的挺了挺胸脯。没想到,方娟只是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平静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愣了一下,刚才的气焰不知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她小声回答:“婷婷,李方婷。”
婷婷是男朋友蓝勇送过来的,蓝勇让她在娜娜父母家待两天,等辰河那边事了,便过来接她。婷婷只知道蓝勇是个跟法律打交道的人,可能是警察,却不能肯定。但她看到蓝勇身上带过枪,还有警用匕首。
蓝勇一定不是真名。年轻刑警在警务通上查询,辰河政法机关乃至常住居民里没有一个叫蓝勇的。年轻刑警问:“你跟他的朋友或亲戚接触过吗?”
婷婷摊了摊手,弄得手铐哗哗响。“没有,他从来不说这些。”她的目光转向方娟,“你叫方娟?他说你陷害他,让他在单位过不好,想毁他的事业。”
方娟说:“你知道樟树吧?他是被你男朋友推下楼顶的。而且,他也不叫蓝通,这个名字只是用来骗你的。”
“不可能——”婷婷有气无力。
方娟明白,婷婷被凶手洗了脑,不过,她已经对自己一直坚信的东西产生怀疑了。经过反复询问,方娟确信婷婷对所谓男友的真实情况一无所知,但通过婷婷的叙述,方娟已经知道了那个人是谁,尽管令人难以置信。
欧阳伟从当地派出所出发前往娜娜家接应时,汽车翻进稻田里,人员受伤,欧阳伟不得不滞留在当地医院。辰河方面等着婷婷的口供,方娟向欧阳伟做了简单汇报,便带着年轻刑警驾车上了回辰河的高速公路。
依旧是暴雨如注。晚上十一点多钟,汽车像气垫船似的飞速进入了辰河地段。当手机响起的时候,正在打盹儿的方娟吓了一跳。
“小娟,我是郑航,我遇到了一点儿麻烦。”
“怎么了?”方娟抬手在脸上胡噜了一把,想让自己稍微清醒些。
“我现在在辰河东互通路口,如果你有车,请过来接我一下。”
“没问题。”方娟盯着路牌,前面两公里处便是东互通出口。
“你是不是坐在0879警车里?”
方娟瞬间清醒过来:“天哪,你模仿得还真像!”她喃喃道,“如果我不是因为没有跟郑航联系过……”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友好,语气语速把握到位。即使听出了他在模仿,方娟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着郑航。“你是怎么知道我车号的?”
“我看到你开车出城。”
“你跟踪我?”
“没有,我只是偶然看到你,亲爱的。”
“变态狂!”
对方的声音马上改变了,变成了她一度十分熟悉的腔调。“怎么,方主任,你不信任你男朋友了?难道我学得不像吗?”
“你给他提鞋也不配!”
他大笑起来:“行了,我们都知道郑航有多优秀,但他也有缺点。那份死板无趣、冷面无情真倒胃口。我想这可能源于他的父亲,一个被枪杀的警察。有些太过残酷,郑航亲眼看到他父亲被杀。之后十几年,他都生活在父亲的阴影里。郑航的失败是注定的。”
“你做梦去吧。”
“让我们拭目以待。无论如何,我都会赢得这一切。小娟,我爱你胜过爱任何人,甚至胜过任何人爱你。我要带你离开。”
“哎哟,我真有面子。但我要考虑一下,我今天可是没心情。”方娟向开车的年轻刑警打了个手势。年轻刑警全神贯注地盯着前面的路面,谨慎地将油门踩到底。
方娟判断,他应该就在附近,同一发射塔覆盖范围内。她想让他一直说话,以便分散他的注意力。但是,她错了。当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斜刺里突然冲出一辆渣土车。年轻刑警迅速转向,躲过了渣土车,却一头冲上了路边的山坡。
气囊降低了撞击的力量,但方娟觉得自己的大脑还是有那么几秒钟的空白。等她恢复知觉,才发现汽车冲上山坡之后,又一个倒栽葱翻到坡底。引擎还在转着,车前盖下冒着蒸汽,车底传来汽油泄漏的哗啦声响。
不好,汽车会爆炸!方娟艰难地抬起头,发现婷婷正屈身往外爬。方娟奋力推开右侧车门,她浑身疼痛,昏昏沉沉,只想着尽快离开汽车,却不知外面有什么凶险等着自己。
一只胳膊伸过来,从腋下帮着使劲,她终于从变形的车门里挤了出来。方向盘后的年轻刑警昏迷不醒。她想拉开驾驶位的车门,但似乎锁死了。不远处传来警笛声。突然,那只胳膊不由分说再次插进她腋下,架着她往山坡上跑。她扭过头,终于看清了那只胳膊的主人。
是他,真的是他!
他手里端着枪,是方娟的。跟在他身后的婷婷拿着一把匕首,刀尖竟然对着她。该死的!方娟想都没想,猛力挣脱那只胳膊,依然去拉车门。
“会有人救他的,快跟我走。”他温柔地说,“否则我就打死他。”
前面是一片山林,在暴雨之下显得有些朦胧。
“走吧,一男二女,多浪漫啊。”他穿着黑色牛仔裤和黑色衬衣,在雨夜里更难辨认身影。“不想跟我聊聊吗?”
“你这个变态,人格扭曲的渣滓!”
他似乎觉得很好笑。“你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居然喜欢跟郑航那种石头人在一起,真是不可理喻。原本我对你很有感觉,但你浑身是刺,真坏胃口。”
“那是因为你坏了我的胃口。”方娟说,“把枪放下,跟我回局里去。你逃不远的,很快就会有大批的警察把这里的每一块草皮都翻个底朝天。你天天跟政法部门打交道,应该知道这些手段,不用我跟你多说。”
他笑得更开心了:“不必了,我喜欢这份浪漫。你不得不承认,我做得还不赖。我有我的行事规则,不是乱杀人,那些人该杀。”
“该不该杀,法律说了算。再者,你做得也并不完美。”方娟轻蔑地说。她试着为自己下一步行动争取更多的时间。她得自救,还要救婷婷。
“哈哈,我成功了多少次,你比我更清楚,每次都是一加一,每次都是我让谁死谁就得死。当然,也有几个从死亡线上跑回来的,那是因为我改变了主意。这个一加一的游戏我做了四年,没有人能把那些线索拼凑起来。问问你的好领导关西吧,他是不是每次都为自己快速破案洋洋得意?”
“但你终究……”
“你是说你发现了规律?那是因为我的提醒。你想想吸毒人员跟踪调查研究项目的成立初衷吧,想想它的研究对象吧,是不是我的建议?”
“那些电话都是你打的?”
“是啊,警察真是笨得可以。”他得意地摇摇头,“破案与作案一样,都是富有挑战性、创造力的行为,需要智慧、耐心和谨慎。为了这些案件,我从入这个行当便开始做准备,从人员范围、作案手法,到法庭辩护,哪一步不需要殚精竭虑?当我看着一个人因我被送上法庭,听着我对自己留下的证据进行反驳,看着那个家伙含冤被判处死刑,小娟,那可真令我感到骄傲。”他压低声音,俯在方娟耳边。“能够掌控别人的生死,这感觉真是令人陶醉。这是我的舞台,所有人都得接受我的安排,包括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警察。”
“吹牛过头了吧。一个月时间,郑航就让你露出了狐狸尾巴。你的游戏结束了,关西局长已经收到了我的汇报。”方娟也希望自己说的是真的,可她沮丧地意识到,要是自己当时的反应再快一点儿,这几乎就要成为事实了。
他满不在乎:“没用了,小娟,他们来不了。郑航这时候应该躺在殡仪馆里了,关西正忙着处理他的后事呢。”他矫情地“哎哟”一声,“糟糕,我不该告诉你的,你要是寻死觅活不想跟我走了,怎么办呢?”
方娟胸口一痛。“你胡说!”
“告诉我,听到郑航的死讯感觉如何?”
方娟抬腿向他猛踢过去,他的枪柄落在她的膝盖上,痛得她几乎摔倒。他一把抱住她,推着她往前走。“别这么激动,其实,这里也有你一份,你和你的公安机关应该感激我才对。他们是社会渣滓,除了贻害社会、贻害他人,毫无用处。”
“不是。”方娟反驳,“都是因为你父亲,因为你恨他们。”
“你不会懂的。仇恨的感觉多么甜蜜……在我最需要父爱的童年,却从没看到过父亲。可是,大学毕业报考公务员时,却有人举报我父亲是逃犯。我没享受过父爱,却要承受父亲的罪责,你说我该不该恨?就是因为那些瘾君子,我父亲不得不背负着杀人和贩毒的罪名潜逃十几年。”
“你的父亲是吴德生……”方娟恍然。一切的疑问,现在都有答案了。但方娟不想让他以一个受害者的身份自居,事实上,他也不是。“如果你的父亲是吴德生,那些瘾君子并没有冤枉他。是他栽赃吴良在先,而郑航父亲的死,也是拜你父亲所赐。吴德生之后的遭遇,通俗地说,叫作恶有恶报。”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随即恶狠狠地推了方娟一把。“我已经跟你说得太多了,你不值得让我费这么多口舌!因为你和那些害了我一生,害了我母亲一生的警察没什么两样!我要让他们赎罪!我要让公安局办冤案,让一个个仇人被送上断头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愉悦和满足,我常常在梦中都为自己喝彩。”
“你现在还为自己喝彩吗?”
“当然,”他用力推搡着方娟,“别做梦了,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方娟听出他话里有话,突然想到这一带有不少有色金属冶炼厂,他是不是想将她和婷婷扔进某个废弃的矿洞里?可是太晚了,她没来得及检视自己的错误,他扬起枪柄,猛力往她的后脖颈砸下去……
他转过身,看着一脸震惊的婷婷。“婷婷别怕,我们不对付她,她就会对付我们,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那些人真的是你杀的吗?”
他温柔地看着她:“婷婷,我们马上就是夫妻了,可你泄了我的底,对不对?我没有怪你,只是希望你继续跟我站在一起。”
五十七
“郑航没事吧?”这是姚琴的第三个电话了。
“我的手下都是训练有素的人。”关西想尽力表现得轻松一点儿,“你知道,前段时间他训练非常认真,所以当面对突发情况时,那些认真得到了回报。他遇到了两次偷袭,但是他只用一颗子弹就解决了。”
“他受伤了?”
“受了点儿皮肉伤,没什么大问题,你大可以放心。”
短暂的沉默。关西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有没有起作用。但此前的两个电话,他说的一切都没能改变这一点。幸好姚琴在外地开会,不然,她肯定会追到案发现场来兴师问罪。
“会不会有后遗症?”
“只是皮肉伤,等你回来,你会看到你外甥毫发无损。”
姚琴立刻抓住了他话中的漏洞:“怎么会毫发无损?他流了很多血!”
“会没事的。”关西示意司机快点儿开车。“他是警察中的佼佼者。在这起案件里,他的执着,他的机警,还有他的勇敢无畏,都给他的同事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刑警,你该为他骄傲。”
挂了电话,关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感到一阵疲倦。
前面就是高速公路辰河东互通,先期到达的刑警、交警正在勘查现场,寻找细微的证据。受伤的年轻刑警被抬上担架,准备送往医院。
“还能说话吗?”关西问一名背对着他正在推担架的民警。
“不能。”担架被推进救护车,民警回过身来,脸上没有丝毫血色。
“郑航,是你?你怎么不在医院治伤?”
“庄枫劫走了方娟和证人。”郑航答非所问。
关西看着齐胜。
“应该是的。”齐胜说,“但附近没有目击者,暴雨破坏了现场,无法确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根据欧阳伟提供的方娟出发的时间和现场出事时间来看,汽车在途中没有停过,出事前,方娟和证人应该还在车上。”
“现场呢?”关西问。
“除了驾车的刑警,在后座发现了两个人的血迹,在汽车内外采集到不少指纹,但是得花些时间化验和比对。雨太大了,看不出成形的脚印。附近的卡口都有我们的人,没发现任何异常情况。”
“也就是说,他们进了山林?”
“除了技术组,其他民警已全部进山搜寻。”
关西认可地点点头。
郑航分析:“这次他劫走方娟和证人,就是为了销毁证据。这个人太聪明,心思太细腻,不可能用粗糙的手法。这就决定了他的逃跑路径。他一定会选择一条最不引人注意的小路。如果我们不赶紧找到她们,我担心……”
齐胜的对讲机突然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找到一条线索……线索……一定是她留下的,一定……”暴雨严重干扰着通讯信号,“一小块蕾丝布条,像是从女性内衣上撕下来的……”
齐胜冲着对讲机喊道:“保持联系,我马上带几条警犬过来。”
山林深处,繁茂的树木遮天蔽日,荆棘遍布,几乎无路可循,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活动,虽然看不到,但方娟觉得它们全都像毒蛇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杀死你,杀死你……”庄枫一路都在叫嚣着这三个字。他步履蹒跚地一边往前面走,一边擦拭着脸上的雨水。他的体力正在迅速消耗。
她也一样,疲累伤痛的身体不听使唤,双手被绑,屡屡跌倒在地。她的后颈疼痛难忍,是庄枫用枪柄打的。当时庄枫想扛着她前行,但是,在这种天气,在这种环境,走了不足两百米,便累得力不能支,只得又想尽办法让她恢复意识。这对他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反而耽误了时间。
方娟只能在庄枫的拖拽下往前迈步。让她稍稍安慰的是,庄枫也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她注意到,他的情绪越来越焦躁不安,这至少说明,他的自信正在渐渐消散。
婷婷走在最后面,一直没说话,低着头,双手抱在胸前,不时抓紧自己的胸衣。夜晚很冷,方娟希望能帮她做些什么,比如互相取暖。她试着分析面临的各种可能性,力图想出应对之策,但痛楚越来越剧烈,让她无法集中思绪。
庄枫脚步踉跄,时不时捡起树枝破坏一路走过的痕迹。“快点儿走!”他一脸歹毒地盯着方娟,恶狠狠地低吼着。
“我不行了,我要吐了……”方娟含糊不清地说。
“起来!”
方娟喘息着,“哇”的一声,吐在他的右脚上。庄枫猛地把她推开。秽物灌进了鞋子里,混着泥水,令他很不舒服。他使劲跺脚,但毫无用处。
她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虽然没多大把握,总好过什么也不做。“快跑,”她对着婷婷喊道,“不然你会跟我一起死!”说罢,她拼尽全身的力量撞向庄枫。
两人一起往山坡下滚去,枪从庄枫手里掉落。方娟听见他在咒骂,拳脚雨点一样落在她身上,她只能尽力护住头部,让脸埋在泥水里。她的眼睛像浸在硫酸里似的疼痛。庄枫朝她背后猛地踢出一脚,她在地上翻滚着,余光看到庄枫往右边的灌木丛爬去。不好,他在找枪!她扑过去,用尽力气狠踢他的小腿。庄枫踉跄着试图保持平衡,她看见他的目光追着那把手枪,那是她的枪。他咬牙扑过去。方娟瞅准这个空当,给了他头部沉重一击。
“我杀了你!”他咒骂着,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拳头、膝盖,疯狂地往她的身上招呼。
极致的痛,从未经历过的痛……她突然意识到,郑航父母双亡后彷徨无助的痛可能就是这样。她不能为他分担那份痛,那就让这份痛来补偿吧。他们扯平了。
庄枫终于停止了攻击,她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小娟,你还想干什么?”
“别这样叫我!”
他笑了,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她向右边一个侧翻,试图站起来。但庄枫比她快,鞋底落在她的脸上。“还想怎么样,小娟?”
想怎么样也不会告诉你。虽然疼痛难忍,她的头脑是清醒的。她的眼睛几乎难以睁开,在躲避庄枫踢击的同时,有意无意地向那把枪的方向翻滚。庄枫终于明白了她的意图,但这回,他慢了一步。
她已经握住了枪柄。九二式警用手枪,九毫米铅芯弹,十六发弹夹。在射击场上,她早已熟悉了这种武器的性能,只是,她还从来没有对活人开过枪。什么事都有第一次,她想。
“小娟,把枪给我,我保证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庄枫的声音出奇地温柔。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抬起沉甸甸的枪口,对准面前模糊的人影。
“不许动,警察!”她嗓音嘶哑。
庄枫没有停下来,粗重的呼吸声来到她的头顶。她看不清楚,但她依旧坚定地打开了保险。
“举起手来,警察!”这个声音来自庄枫的身后,中气十足。
庄枫停住了。他嘴里发出困兽喘息的声音,或许是在说些什么,但没人能听清。方娟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她能想象出那张因愤怒和挫败而扭曲的脸。
“去死吧——”庄枫狂吼一声,向方娟猛扑过来。
方娟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同时开枪的,还有郑航。望着庄枫狰狞恐怖的脸,望着自己曾经的好朋友,他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还是难过。
郑航跨过庄枫的尸体,蹲下来,将方娟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方娟满是泥水的肿胀的脸庞。“说好我们一起去抓他的,没想到又被你抢了头功。”
方娟咧嘴笑了一下。她看到了其他人:关西、齐胜、徐放,还有由两名刑警扶着的婷婷。
“幸好有婷婷,不然,我们一时还难以找到你们。”郑航说,“婷婷在一路上留下了她的胸衣布条。”
郑航的胸口好温暖,脉搏好强悍,似乎带着她的心跳在一起共鸣。她任由郑航紧紧地抱住自己,泪水汹涌而下。
(全文完)
责任编辑/季 伟
绘图/芥 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