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化问题小说二题

2016-05-30 16:14疏延祥
西部学刊 2016年7期
关键词:艳阳天合作化

摘要:《山乡巨变》和《艳阳天》都是反映合作化问题的小说,尽管从今天的角度看合作化运动和合作化问题小说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合作化运动”所提倡的合作精神并没有过时,相反,它是我们传统文化中“仁义”观念,也即民族精神的自然延伸和扩展。在地球村的今天,不管是国际还是国内,都强调合作、共赢。从这个意义上讲,那场合作化运动和反映合作化问题的小说,依然是一笔民族精神的遗产,值得继承和发展。

关键词:山乡巨变;艳阳天;合作化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一、一个时代的印记——周立波的《山乡巨变》

《山乡巨变》的故事发生于1955年初冬,这一年的7月31日,毛泽东在中共中央召开的省、市、自治区党委书记会议上作了《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报告。这个报告的主旨在于严厉批评邓子恢等人的右倾,说农业合作化的高潮已经到来,党内有些干部却像小脚女人一样,不敢放开手脚,对农民的合作化的热情加以鼓励和引导。报告指责这些人落后于现实,甚至从资产阶级、富农,或者具有资本主义的自发倾向的富裕中农的立场出发,阻挠合作化进程。这样一来,本来是党内关于合作化速度的争论就变成了两条路线斗争的分歧。《山乡巨变》写的故事到1956年秋季结束,时间跨度不到一年。小说开始时的那年春天清溪乡有个初级社,根据要收缩办社的规模和速度的精神(这是广大农民的要求),初级社没有了,互助组也只剩下两个,其中共产党员刘雨生领导的互助组还想办下去,可是老婆和他天天吵架,说他只问互助组的事情,不问家里的事情,日子没办法过下去了,坚决要求离婚,后来真地离了婚,有的单干户就说,刘雨生搞什么互助组,连堂客都拢不住,他们还为他编了歌:“外头当模范,屋里没饭啖”。另一个互助组是党员谢庆元领导,已经不想干了,随时可能散伙。毛泽东的讲话具体到清溪乡,就是这样的情形。按照主席的判断和号召,那就不是稳定互助组的问题,而是要尽快成立高级社。周立波一着笔,就在这个大背景下推出了青年干部邓秀梅,她在参加了县委三级干部会后被派到清溪乡领导合作化工作,忙了一个月,就建立了五个初级农业社,全乡四百零九户有三百二十户入了社,超额完成上面要入社户数达到百分之七十的要求。到了1956年双抢后,所有的单干户都入了社,这么短的时间就完成了在合作化问题上彻底大逆转,这说明合作化的速度的确过快,它是自上而下发动起来的。今天,我们要指责周立波没有看出合作化过快的弊端,没有看出这场自上而下的运动不是顺乎民意,那是没有道理的。我们只能以他有没有把那个时代的情况客观地表达出来要求作家。如果这样说,周立波是部分做到了。而在当时,有人就说周立波没有写出农民对合作化如饥似渴的愿望,殊不知,这恰恰是作家的过人之处。

小说中的清溪乡,在邓秀梅到来之前,已谣言四起。人们纷纷传说不仅农民土地要归公,牛要收归社里,土改时分到农户手里的山林也要归公,就是鸡蛋鸭蛋也要归公,妇女走亲戚也要请假,一时间,人们觉得入农业社不自由。有的农民就把竹木砍掉驮到集市上去卖,有的农民故意把牛摔死。这表明,农民尽管不理解合作化的文件精神,错误相信入社退社自由是虚假的宣传,单干是非法的,认为早晚都要合作化,这是大势所趋,任何人都抗拒不了。邓秀梅住到清溪乡农民亭面胡家里,依靠党团员和贫雇农,依靠青年,宣讲入社政策,如土地、耕牛入股,不放心,耕牛也可以暂不入社,自己养,山林暂不归公,这就超过了农民的期望,消除了他们心中的顾虑。许多翻身农民的土地、房屋、耕牛都是共产党斗倒地主老财分到的,在感情上,他们相信共产党,认为共产党倡导的入社是潮流,自然就半情愿半不情愿地加入了。而国家在政策上各方面都是向入社农民倾斜,小说中菊咬筋那样精打细算的铁杆单干分子人力不够,不能如期栽插双季稻,农业社派劳力帮助他,他一感动,动起了入社的心思。但使他决心入社,还是刘雨生“在肥料方面,石灰方面,政府自然是先尽社里,这是国家的制度。单干的路径会越走越窄。”[1]503这番话彻底地动摇了菊咬筋的单干决心,他才决定入社。

人们都说,《山乡巨变》中亭面胡形象塑造得比较成功,对家人看似骂骂咧咧,实际上疼老婆,怜孩子,在外面遇到什么矛盾,都是竭力调和,是个老好人。不过在我看来,谢庆元这个人更形象。他有农业技术,田里的活样样拿得出手,刘雨田领导的上村的秧坏了,谢庆元的下村秧什么事也没有。他是党员,可有点自私,喜欢吃喝,每次社里批给他一点粮食和救济款,他都要割点肉,好好地吃一顿。这时候,他工作特别尽心。他也想当社长,对社里安排他当副社长有意见,但只要刘雨生对他表示尊重,给他高帽子戴,他也就愉快地积极工作。这样的人在生活中不在少数,读者读起来不至于陌生。

《山乡巨变》在写合作化的几部长篇中,爱情的篇幅是最多的,《创业史》中只有梁生宝和徐改霞以及秀兰和杨明山的爱情,可杨明山在作品中始终没有出现,他赴朝参战了,作品中只有秀兰的思念。秀兰和杨明山是娃娃亲,她六岁就订亲给了梁老汉的儿子杨明山,杨明山到朝鲜那年,秀兰才十六岁,这完全是一种包办婚姻,严格地说,不能算爱情。梁生宝和徐改霞倒是有恋爱关系,但他们的感情还没有展开,徐改霞就到城市当工人了,梁生宝决定继续在农村奋斗,改变家乡面貌,他们志不同道不合,短暂的爱情就结束了,俩人分道扬镳,改霞在《创业史》中带有相当的负面色彩。

赵树理在《三里湾》中,也写了玉生和灵芝、有翼和玉梅、满喜和小俊三对青年男女的爱情,但处理过于简单,甚至有人说是作品中的败笔,远不能和《山乡巨变》相比。

在《山乡巨变》中,邓秀梅和家杰因为工作分居两地,他们之间的爱情只能靠通信来表达,丈夫对妻子的爱情在谈工作的信件结尾呈现出来,优美而情意绵绵:“我虽说忙,每到清早和黄昏,还是想你。有一回,我在山上,折下一枝带露的茶子花,不知为什么,闻着那洁白的花的温暖的香气,我好像是闻到了你的发上的香气一样。亲爱的秀梅,来一封信吧,仅仅画几个字来,也是好的。”[1]252

这是青春的文字,是二三十年代青年人爱情的语言,恋爱到深处的文学青年和知识分子才能写出的情书,是延安文学以来需要批判的小资情调,周立波在建国后还能保持这种优雅,殊为难得。

正当邓秀梅在给爱人回信时,互助合作的积极分子、治安主任盛清明来了,看到邓秀梅的信只开了个头,他觉得“家杰”的称呼干巴巴的,不如“我的最亲爱的”亲切,他还代为写了一段:“因为想你,又不好意思请假来看你,躁得我一天到黑,净发脾气,骂人。刚才还骂了治安主任,叫他畜牧场去跟猪婆子结婚。治安主任盛清明是个好角色,一个堂堂的共产党员。他本本真真,言不乱发,我自己明白,糟蹋他是太不应该的,我骂得无理,骂得混账透顶了。这是因为我心里想你,一烦躁起来,不骂骂人,就过不得日子。你快快来吧,我的亲人……”[1]251这段文字妙趣横生,在某种意义上又模仿邓秀梅的思想感情,连邓秀梅也觉得又好笑,又好气。通过此,也表明,邓秀梅的确和清溪乡的干部群众感情上水乳交融,没有距离,一个女强人因此柔化了,生活化了。

《山乡巨变》中,刘雨生和张桂贞、盛佳秀和符贱庚的感情也表现得较为生动。张桂贞和刘雨生过的时候不怎么收拾家里,又有些自私,就和刘雨生离婚了。可贵的是,周立波对张桂贞也没有标签化,刘雨生是正面人物,是主角,和这样的人物在婚姻上分手,再有表现,那时的文学作品必然会把她作为落后分子甚至是坏分子写死,可《山乡巨变》写她和符贱庚结婚后,也发生了转变。尤其是符贱庚当工人后,她负担起全部家务,还参加社里的劳动,慢慢地变得能吃苦,成为社里劳动积极分子,大家对她的变化都很高兴,开始赞扬她,把她与单干户的哥哥秋丝瓜区别开来。作家也说张桂贞皮肤晒黑了,但脸蛋还是一样地秀气,腰肢还是一样地苗条。尽管作者对张桂贞的变化着墨不多,但也基本可信。比如,她离婚后到了娘家哥嫂那儿,嫂嫂对家中突然多了个人吃闲饭很有意见,言语和行为上不免表露出来,张桂贞只得看着嫂嫂的脸色生活,不得已,人就勤快起来。哥哥先是想把妹妹嫁给城里人,好沾光,后来此路不通,她只好下嫁符贱庚。符贱庚是爱她,什么事都抢着做,可他到了工厂,她只得依靠自己。环境的逼迫,她的劳动从被动到主动,这个过程是真实的。张桂贞离婚时,连李支书也认为这样的女人不能留,终久是个祸害。周立波从生活出发,从人道主义精神出发,看到她本性不坏,认为完全有变化的可能,并描写这一过程,这在当时文坛中,不说是独树一帜,也是极为少见的。

符贱庚在小说一出场是人穷志短,是落后分子的一员,喜欢与落后分子以及阶级敌人亲密来往,他见美女都爱,见美女就上。他先爱上了清溪乡头牌美女盛淑君。盛淑君积极向上,和党团组织靠拢,是合作化运动的参与和支持者,当然看不上他这种近乎下三滥的角色,经过盛淑君和几个淘气姑娘的整治,他只好放弃了对盛淑君一厢情愿的单相思,转而追求离婚的张桂贞。盛淑君戏弄符贱庚很有意思,她看符贱庚对自己纠缠不清,就假意约会他,叫他在天亮前到松树林和她见面。符贱庚依约前来,却遭受到早已上树的一帮姑娘劈头盖脸的松果打击。这个情节和浩然的《艳阳天》中一个戏剧性场面相似。高中毕业的农村小资青年马立本痴恋焦淑红,做着与焦淑红约会的美梦,好不容易约好了焦淑红,没想焦父代替女儿赴约,马立本在黑暗中将穿着棉猴的焦父误认为是焦淑红,嘴巴凑上去,却碰到了一张长满络腮胡子的脸,得到的是老汉狠狠的一记耳光。看起来,《艳阳天》这个设计还要生动一些,考虑到《山乡巨变》在前,浩然肯定熟读过,他应该受盛淑君戏弄符贱庚细节的启发,而写下了自己堪称经典的段落。

盛佳秀因为男人出外不归,抛弃了她,她和刘雨生都有过不幸的婚姻经历,自然同病相怜,支书李月辉很会工作,他安排刘雨生动员盛佳秀入社,藉此给他们创造互相接触、培养感情的机会。在一来二往中,盛佳秀和刘雨生有了感情。盛佳秀看刘雨生工作忙而清苦,过着“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的生活,她就像田螺姑娘一样,帮助刘雨生收拾家里,做饭做菜,俩人在合作化高潮时,喜结连理。

小说中盛淑君和陈大春的爱情描写不是很生动,但那种姑娘的矜持和小伙子的高傲还是表现得很充分。

还有陈雪春和盛学文那种青春期的好感显然有恋爱的苗头,作者也有意通过作品中的人物开他们的玩笑,使读者感到他们将来必定是很好的一对。综上所述,《山乡巨变》的爱情描写显然是非常突出的。

人是矛盾的,作为一个党员作家,这种矛盾可能比非党员作家更为强烈。在启蒙、人道主义,还有建国后大的方针政策上,党员作家都只能在一个统一的口径上用作品来表达。他们被要求反映时代的主旋律,互助合作时要歌颂互助合作,文革时要突出路线斗争。前面我们已经指出,《山乡巨变》有图解毛泽东1955年关于合作化运动指示的痕迹,其中龚子元这个人物是开了“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小说模式的先河。作品中,说他竭力阻挠互助合作,通过请客的方式与秋丝瓜、符贱庚、菊咬筋、亭面胡、谢庆元搞在一起,煽阴风,点鬼火,拉拢、腐蚀,无所不用其极,山林、耕牛要归公等谣言就是通过他和老婆散布的,秋丝瓜要把耕牛赶出村子卖掉,也是他怂恿的。他老婆还在他的指使下,在牛力紧张的时候,给社里一只水牯的肩膀上来了一刀。他想达到既破坏农业生产,又嫁祸谢庆元的目的。

龚子元是在小说快结束时落网的,说他解放前是地主兼绸布商人,曾恶霸一方,早年襄办过南县的团防,解放军过江后,他逃离家乡,和姨太太装穷到了清溪乡,不久,又和军统特务联系上了,准备在1956年庆祝夏收的会上暴动。在他家里搜到了一颗定时炸弹和一把尖刀,以及用国民党党旗包裹着的生了铜锈的十二排步枪子弹,在他家屋后堤沟里挖出了一支九九式步枪,枪托已经快要沤坏了,这样的步枪和子弹恐怕也不能用了。以这样的武器能暴动吗?莫非要效仿贺龙,也来个两把菜刀闹革命?那是不可能的,共产党这时已取得了大陆的绝对统治权,龚子元这点家底,不需解放军和公安动手,民兵就可以搞定。所以,这个剥削阶级要夺回自己失去的天堂的路线斗争的描写,是不真实的。这种写作方法在《艳阳天》里不仅被复制,而且变本加厉。

《山乡巨变》是一部自觉用母语方言写作的文本。周立波是湖南益阳人,早年在家乡勤勉读书,后为了革命,离开家乡。为了写作《山乡巨变》,他1954回到阔别多年的益阳,1955年,他又把全家从北京搬到家乡。《山乡巨变》很大程度上是在益阳完成的,他一边参加合作化运动,一边写作。无论是语言,还是书中的人物都出自脚下的那块土地。像“很四海”(大方)、“崽女都还债”(儿女有本事,孝敬父母)、“地生”(风水先生)等方言,显示出浓厚的地方色彩。令我感兴趣的是,老周的这个作品中很多方言和我们安庆是相同的,如形容孩子大哭的“嚎哭”,还有“衫袖”、“窠桶”(安庆人还有“摇窠”之说)、“腰篮”(安庆人还有“腰箩”之说)、“少陪”(和客人在一起,有事要先行离去的客气话)等,看来湖南益阳的方言和安庆比较接近。为什么是这样呢?会不会是湘军进入安徽,尤其是在安庆和太平军拉锯式进行了多年战斗,以致两地文化和语言有某种程度的融合?这些语言昭示了了解的路径,如有人在这方面研究,那是很有意义的。

书中的谚语:“有钱四十称年老,无钱六十逞英雄”、“叫花子照火(即烤火),只往自己怀里扒”等,也有鲜明的地方特色。

我是一个参加过不少农村集体劳动的人,对老周在这方面的描绘很欣赏。像:

将近中午,太阳如火,田里水都晒热了。人们的褂子和裤腰都被汗水浸得湿透了,妇女们的花衣自然也没有例外,都湿漉漉地贴在各人的背上。她们拖着草,互相竞赛,又打打闹闹,快乐的精神传染给后生们。他们也说笑不停。但是,上头太阳晒,下边热水蒸,人们头脸上,汗水像雨水一样地往下滴。不久疲劳征服了打架,都不笑闹,也不竞赛了,田野里除了禾束扮得扮桶梆梆响,镰刀割得禾杆子的嚓嚓声音以外,没有别的声音了。[1]492

这是南方水田双抢时集体劳动的情形。那是一个热火朝天的时代,如今在乡村已见不到了。刚刚包产到户时,还有几家在一起农忙时协作劳动的场面。随着劳动量的减轻,如只要割稻穗,不需除草和车水,互相联合收割乃至其他方面的联合,已没有必要。今天现代化的方便和进步,给一家一户为基础的单干提供了一定的物质条件。就如修水利、筑堤坝这样大的工程,也无需过去的肩挑手提,可以交给挖掘机,要么是国家拨款,要么是每户出点钱就可以解决问题。如今,有的地方土地开始向种田大户集中,不掌握土地的人或外出务工,或给种田大户打工。我是赞成土地流转的,因为它为完全实现农业机械化、电气化创造了条件,使得劳动力从农业中彻底解放出来变为可能。但不管怎样,农村类似当年合作化的做法不会重演。我想,我们的后代对合作化题材会越来越陌生。《山乡巨变》记录了那个时代,成为今天的人们了解那个时代的一扇窗户。而书中书写的爱情和那些方言依然闪闪发光,历久弥新。只是今天年青的一代只知海派清口周立波,而不知作家周立波,用“周立波”在互联网搜索网页和照片,也基本上是滑稽演员周立波,真是令人遗憾。

二、从《艳阳天》我们得到什么

《艳阳天》是浩然“文革”前写的长篇小说,全部出版和流行是在“文革”期间。《金光大道》是浩然写于“文革”中及三中全会前的长篇小说,其一、二部在“文革”期间就已出版,第三部曾在1976年6月在《人民文学》上选载,全部四部直到1994年才出版。从内容上看,《金光大道》在前,写的是互助组到高级社成立(引子部分可以忽略不计),并且取消了土地分红,时间为1950年国庆到1956年春节。《艳阳天》虽然写的是1957年春蚕结茧、小麦黄稍时十几天内发生的事情,但也介绍了1956年的情况。这样,两部作品事实上就衔接起来了。

《艳阳天》的故事发生在北京郊区燕山脚下的东山坞农业合作社。1956年秋,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和冰雹把农业社的庄稼毁了,东山坞的支书马之悦用救济粮和生产贷款跑买卖,赔了本,他大概不好意思,干脆以看病为由到北京亲戚家躲了起来。东山坞是两个生产队,二队队长韩百仲病了,一队队长马连福要到天津做临时工,马的举动等于给大家带了头,手脚灵活的人都要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党员和民兵排长萧长春从县里受训回来,他拉住了马连福的车,把要外出打工的人都带了回来。他的大道理拢住了人心,社员们在他的带领下,生产自救和副业工作搞得井井有条,农业社稳定了。秋后整党,萧长春被选为东山坞的支书兼社主任,马之悦受到党内撤职的处分,降为社副主任。这以后,萧长春带领民工参加挖渠引水工程,马之悦和韩百仲在家领导农业生产。等到麦收即将开始时,马之悦和一些富裕中农、中农密谋,要把土地和劳力一起来分红,萧长春在接到焦淑红的信后,预感到东山坞的麦收会发生危机,就从工地赶了回来,由此掀开了一场斗争。今天的读者如果把《金光大道》和《艳阳天》看成是整个五十年代中国农业合作化全部历程的反映,倒是可以读出不少历史的信息。

在《艳阳天》里,萧长春和贫下中农胜利了。他们先是镇住了一队队长马连福,使得他思想发生转变。尽管马连福选择逃避,到工地劳动,还没有完全站到革命阵营,但他的逃离对马之悦来说,还是折损了一员大将。继而,萧长春和社员与暴风雨作斗争,把割倒在地里的小麦都抢到场上,又忍受失子的悲痛,适时地翻晒了收回的麦子。接着,粉碎了阶级异己分子马之悦和富农马斋联合中农抢分麦子的阴谋。小说在马之悦原形毕露,地主马小辫被逮捕,东山坞人民踊跃交公粮的欢呼声中结束。

关于小石头被马小辫推下悬崖这一情节,如按时代及作者所要求的两条道路、两条路线的斗争是社会主义社会的主要矛盾这一思想,乃是必然的。历史进入到新时期,这种思想的荒谬人所共知,浩然本人在新时期也承认《艳阳天》和《金光大道》强化了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有血统论的思想,不过,与“文革”时期血统论者相比,浩然还不是顽固的,在《艳阳天》中,他安排马小辫的儿子马志新,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但另一个儿子马志德却是可以改造好的剥削阶级子女,在关键时刻,马志德站在了人民一边,阻止了父亲要杀害前去报案的李秀敏。

从今天的观点看,灾荒年间把所有的劳动力都安排在家园,进行生产自救,是不能解决钱粮问题的。马之悦把村里大小车都集中起来,通过运输做买卖,倒不失为一条好计策。事实上,他这一举措也赢得不少人拥护,至于蚀本,那也不能怪他。商业的风险,大家都知道。可在以粮为纲的年代,这种行为就被贴上资本主义的标签。马之悦和一些中农卖多余的粮食,只能在夜里偷偷摸摸地办。对于这些,今天的读者,无疑要同情他们。

小说中,小石头一丢,东山坞的积极分子包括萧长春都怀疑是马小辫干的,在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情况下,就把马小辫关押起来,这显然是违反人权的,不符合法律程序。李世丹代表上级要求释放马小辫,这样的处理是正确的。联系到当年对一大批右派的随便逮捕、判刑、遣送,我们觉得浩然的这段描写是真实的。但浩然把李世丹这一行为写成是愚蠢、可笑的,是灭人民群众的威风,长阶级敌人的志气,根本没有认识到扣押、审讯人要由公安部门来做,这是令人遗憾的。反右以及随后,像萧长春这样以群众专政的名义肆意逮捕人乃至打死人的案子在全国极为普遍,这是共和国史上黑暗的一页。浩然的研究者刘国震说:“地主马小辫是被管制分子。关于管制分子,五十年代是有政策和法规的,这个要放到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来评论,不能以今天的法律,去套过去的生活。当时对马小辫的处置,当然必须以当时的法规来办理。”我们不能苛求前人,但我们也要指出那个年代把荒唐当真理,而李世丹说村干部不能随便拘留人,恰恰是正确的。

马小辫和萧长春的仇恨既有旧仇,也有新恨。旧仇是土改后,萧长春和民兵把分给他们的原来属于马小辫家坟山的树木都砍掉了,马小辫咬牙切齿,认为这破坏了他家的风水。这事在当初,马之悦受马小辫之托,也阻挡过。说那是东山坞一景,还是留着好。萧长春的父亲萧老大说观景没有住房子要紧。在这件事情上,马之悦的说法也非无理,至少不能单纯地把他的通融看成是和阶级敌人相勾结,替阶级敌人说话。

马小辫和萧长春的新恨是在1956年遭受水灾时发生的。当时要垒拦洪坝,出于节省人力、就地取材的考虑,萧长春和社员就把马家坟茔上三座并排而立的石碑都移走了,还在马家坟地上挖了一道排水沟。马立本说,那些碑都是清代的,是文物,应该保护。这是极为合理的建议,可萧长春说,那上面刻的都是骂穷人的话。石碑上刻有“日受千桌供,夜得万盏灯”,作者理解为庄稼人吃饭是给马家上供,点灯是为他家增光,这就是曲解了。稍有知识的人都知道,这副对联是企望马家子孙兴旺的。说是封建思想可以,但作者说这隐含着马小辫家的一个长远打算,是想将来南去二十里的农民都要变成他家的奴才,则是错误的。而作者的观点大抵也是萧长春的观点,“文革”时革命小将破四旧,像马小辫家坟茔的石碑,一定是首当其冲,在这点上,萧长春的确是小将的前辈、老师,到了“文革”时期,是一定可以作为贫宣队进入学校,代替知识分子管理学校的。

小说中焦淑红为保卫麦收,居然从乡里领到两颗手榴弹。晚上巡逻时带着它,马斋和弯弯绕要抢分麦子,马之悦也在旁边助威,她还真一手举一颗,吓退了马之悦。这些描写的真实性,我很怀疑。手榴弹这样杀伤力很大的武器,不大可能随便地就发放到农业社这一级组织中,它会造成安全隐患。要是孩子接触到了,不小心拉了弦,怎么办?据我七十年代的生活经验,民兵只能在训练的时候接触到实弹,训练一结束,实弹都被收回,村级民兵组织是不会长时间保管实弹的。当时,马之悦鼓动一伙人是抢分麦子,不是抢劫,因此,作为熟悉政策的马之悦也不会那么轻易地被手榴弹吓倒。

以上浩然所歌颂和揭露的,要么是不够全面或者错误的政策,要么是过激的行为,要么不合常识。但无意中,浩然的这些描写还是保存了不少历史的真实。

《艳阳天》中孙桂英这个人物有明显的模仿痕迹,吸收了周立波《山乡巨变》里的张桂贞和孙犁《铁木前传》中小满儿的一些特点。孙桂英的标致和贪图享福和张桂贞是一样的,孙桂英的不幸的身世和养父开宝局(赌局之一种)对她的影响,与小满儿的养父母是开赌坊的,也是如此相像。还有张桂贞再婚后,参加集体生产,变得不怕吃苦,爱劳动,与孙桂英在萧长春、焦二菊等人的帮助下,也成了劳动积极分子,暴风雨中,她满身泥水,抢收麦子,这些情形是能够互相对应起来的。

浩然是喜欢孙犁和周立波的,并反复揣摩他们的创作方法,在孙桂英这个人物身上,显然还没有达到化境。不过,写孙桂英因为马凤兰的撩拨,春心荡漾,想勾引萧长春,还是颇见功力的;另外孙桂英的转变比张桂贞的转变写得好,浩然写孙桂英本质不坏,萧长春又悄悄接来了孙母,这才促使孙的根本改变,这就非常可信。

人物描写上,《艳阳天》还是有独到之处。萧长春高大,是作者重点突出的,浩然要通过他写出共产党人所有的优点,结果近乎神,似乎比《金光大道》中的高大泉还要伟大,虽然有小石头和焦淑红这两条线——亲情和爱情,柔化了不少,但还是让人感到烟火味不足,概念化的东西多了点。倒是马之悦、马立本、弯弯绕、焦振茂这些反面和中间人物各具特色。

马之悦参加革命是投机的,一次,日本鬼子要东山坞人交出杀害鬼子岗哨的凶手,因为得到范占山事先的透底,马之悦在刺刀面前坚决说不是东山坞人干的,保护了东山坞的乡亲。这以后,尽管他在革命和反革命之间摇摆不定,但也办了不少好事。他和萧长春之间的矛盾固然有思想的分歧,但也有失去权力后要夺回权力的嫉妒和痛恨。很多时候,他是老谋深算的,暗地里指使人给萧长春下绊子,这个人物让人想起《金光大道》中的张金发,但在权力的渴望和夺回权力的阴险上,他比张金发更狠,也显得更为真实。

“最辣嘴的是红皮萝卜紫皮蒜,最难斗的是仰脸老婆低头汉”,弯弯绕(马同利)就是难缠的低头汉。他会搞小囤积,在麦子和棒子之间倒来倒去,往往获利不少,他还会攀富亲戚,几门亲结下来,也会捞不少好处。他不满农业社和粮食统购统销的政策,希望单干。马之悦利用他,他也利用马之悦,一旦看到农业社有垮台的迹象,他就在街上瞅人家壮实的小伙子,看韩小乐有力气,厚道,就想这是将来要雇的好长工。他热衷于土地分红,那是他入社的时候地多。这些描写,都比较引人入胜。

焦振茂是焦淑红的父亲,是个中农。解放前,他是黄历迷,收藏了宣统到解放的每一年的黄历,家里的一切事情,都按黄历来。解放后,他感到共产党是按政策办事的,就有了收集政策文告的爱好。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在办什么事情,只要看到政策布告,就歇下来抄录。为此,闹了不少笑话。一次,他和焦振丛一起出车,看到一个保护山林的布告,焦振丛想,这种布告和他们没有关系,看一眼就行了。于是,他就没有停车,只是放慢了车子的速度,一边走,一边等他。没想走了二十里地回到村里,还没见焦振茂的身影。他卸了车,吃过饭,还在村口等了会,才见焦振茂气喘吁吁地赶来。原来是布告太长,他在附近村里找了半天才找到熟人,借盏灯,方抄好。

焦振茂亲身感受到共产党的英明,同时他又是一个有道德感的人,女儿是社团支部书记、积极分子。当他看到马老四自己吃野菜,把省着的粮食给社里的牲口吃,就是这样,还不要救济,他感动了,交出了私藏的粮食,给缺粮的乡亲,好减轻国家负担。这个人物是比较有特点的。当然,他的转变如果写得再细一点,那就更好了。

马立本是富农马斋的儿子,土改第二年,他听从马之悦的建议,相信早出来工作比晚出来工作好,本已念初中的他中断学业,去当小学教师。很快,他就厌倦了一天到晚哄孩子的工作,退职去考银行。不久,又嫌会计的工作累,加上贪污和乱搞男女关系,被开除公职。他躲在家中感到无脸见人的时候,马之悦出于自己的目的,拉了一把,让他当农业社的会计,还烧了县银行寄给农业社关于马立本为何被开除的材料。马之悦知道他手脚不干净,但抓到马立本的把柄后,并未处理他,只是警告他钻到钱眼里,不利于前途。从此,马立本就一心一意地跟着他。到了萧长春是他情敌时,他自然跟马之悦更紧了。

马立本对焦淑红的追求,是《艳阳天》中比较好看的地方。马立本认为焦淑红是天下最美的姑娘,竭力接近她。焦淑红出于帮助同龄人进步的目的,一直没有和马立本撕破脸,这就使得马立本放开胆子,暗示,写信,托人说媒,亲自上门求焦家父母。作者对这个人物情感上是憎恶的,浩然本人也未脱农民习性,这使他比较了解农民,也使得他性格中也带上了农民的狭隘,比如对马立本喜欢分头发型也往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上靠,就不应该了(旧社会的“小开”流行分头发型,有三七分头和五五分头,男人三七分头是左三右七,线在左边。女的则分在右边,有点“男左女右”的味道,“小开”是旧时称呼富家子弟的俗称,就是以前的公子哥儿) 。

《艳阳天》的爱情描写不少,这是“文革”文学所不能比拟的。今天的读者读起来,会觉得这种感情太纯洁了。萧长春死了媳妇三年,正值青壮年,和焦淑红相处,也知道焦淑红的心思,还那样克制,有点不近人情。当然,这种纯情也有一种含蓄和诗意的美。如萧长春要焦淑红给他洗衣服,焦淑红抱过衣服,听着萧长春要她在工作和生活上多帮助他的话语。

“焦淑红瞥了萧长春一眼,心头一热,抱着衣裳跑进院子,她闻到一股子香气,不知道是从石榴树上撒下来的,还是从衣裳上散出来的,更不知道是真的有香气,还是她的感觉……”[2]802

女性的羞怯,醉在深情中的迷离,读者读后会经久难忘。

需要指出的是,陈忠实的《白鹿原》的开头就写白嘉轩娶了六房老婆都死了,这是对《艳阳天》开头的模仿,浩然的《艳阳天》开篇就说萧长春老婆死了三年还没有续上弦。

《艳阳天》的语言既有知识分子的抒情,也有农民的朴实。前者如书中许多景物描写,优美动人;后者如“人多瞎捣乱,鸡多不下蛋”[2]131、“腰里掖着一副牌,谁到跟谁来”[2]1818、“你别做梦挖元宝,想偏心啦!咱们是打碎的盘子敲烂的碗,扔到坑里,撒在道上,你拣不回来,也对不到一块儿;咱们是井水不把河水犯,后脊梁对着后脊梁,各走各的路,各投各的店儿!”[2]1343、“你脸大路宽有投奔,我是摘借无门”[2]168,充满着乡村的气息。当然,书中的政论性语言多了点,对其艺术效果造成了伤害。

我以为,《艳阳天》第一、二卷,生活化的细节比较多,农村的风情和带着泥土味的人物,作者都把握得较好,到了第三卷,要突出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分晓,写萧长春、焦淑红、韩百仲等人和马之悦、马斋、马小辫、马立本的较量,写王国忠、萧长春和李世丹所代表的错误路线斗争,突出广大人民群众这一斗争过程中的作用,很多时候就干巴巴的,没有多少艺术价值。一般人都认为《艳阳天》比《金光大道》好,不管国内还是在国外,《艳阳天》都远远排在《金光大道》的前面,但浩然本人偏爱《金光大道》,认为《金光大道》从人物到故事所蕴含的思想都符合他的口味。在我看来,就是人物塑造和生活细节的真实,《金光大道》也高于《艳阳天》。合作化已成历史,当年认为是“艳阳天”、“金光大道”,今天已有许多不同看法,但人物塑造和生活细节真实这些令小说传世的东西往往是更为根本的。对于《金光大道》这两者,我有专文论述,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山乡巨变》和《艳阳天》都是反映合作化问题的小说,尽管从今天的角度看合作化运动和合作化问题小说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合作化运动”所提倡的合作精神并没有过时,相反,它是我们传统文化中“仁义”观念,也即民族精神的自然延伸和扩展。在地球村的今天,不管是国际还是国内,都强调合作、共赢。从这个意义上讲,那场合作化运动和反映合作化问题的小说,依然是一笔民族精神的遗产,值得继承和发展。

参考文献:

[1]周立波.山乡巨变[M].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2]浩然.艳阳天(1—3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作者简介:疏延祥(1963-),安徽大学文学院教师,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李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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