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小平
小 羊
小羊是我儿时的朋友,羊是他的姓。我的记忆中,小羊好像没有名字,在我童年生活的那个小镇上,不管大人小孩都管他爸爸叫老羊,管他叫小羊。
小羊没有妈妈。据大人们讲,小羊的爸爸原是国民党的话务连长,解放后,小羊的爸爸为了隐瞒这段历史,从省城跑到湘中的这个小镇上,隐名埋姓娶了小羊的妈妈。在小羊刚出世的时候,他爸爸的身份被揭穿,受到了劳改两年的处罚。小羊的爸爸出狱后,小羊的妈妈将小羊交给他爸爸后就离家出走了,从此下落不明。小羊的爸爸没有再娶也没有回省城,而是在小镇上摆了个摊位,独自带着小羊从事些修电筒、钢笔类的业务。那个年代里懂得这些修理业务的人不多,虽在小镇上,小羊的爸爸还是忙不过来。
小羊的家境在那时应该是不错的,但我从来就没有看见他穿过新衣服,家里不但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而且常年搞得乱七八糟的,气味也很不好闻,所以小朋友都不太愿意到他家玩。小羊比我大二、三岁,他一般不找比他大或与他同龄的小孩玩,而是专找我们这些比他小的人玩,原因是那些大男孩们常常欺负他。我几次看见他被大男孩们绑起来,脸上涂满了黑墨水,胸前吊着一块写着大字的大纸牌,像大人们批斗他的父亲那样,把他从街的这头押到街的那头,然后又从街的那头押到街的这头,他的脸上也常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小羊是不甘寂寞的,因父亲每天忙于生计,家中又没有母亲管着,他一天到晚基本上是在街上闲逛。为了获得我们这些“小字辈”的好感,让我们陪他玩,小羊常常从他父亲那要些零花钱,买些冰棍、水果之类的零食给我们吃。那时我们虽不太懂事,才七、八岁,但我们也知道小羊想巴结我们,所以当我们想吃什么的时候,便团结起来以不和他玩相要挟,而我们每次出手都能够如愿以偿。
童年的许多往事都已淡忘,和小羊相处的一些细节也早已记不起来,但小羊死亡的情景,却是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那是一个阴沉的冬日,下午放学后,我在屋门口摆了一高一矮两把椅子,一边做着作业,一边观看着马路上过往的行人和车辆。大约四、五点钟的样子,只见小羊的父亲抱着小羊匆匆从医院方向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一大帮人。横躺在父亲怀里的小羊,还是平时那身粗布蓝衣,头上那顶蓝帽子的两只护风耳在风中一飘一飘的,像是在向我招手。我放下作业冲了过去,一打听,才知道小羊已经死了。那天,小羊和一帮大男孩打铁板,将手中的鹅公(用纸折叠成三角形的赌注)全输了,他又向这帮大男孩借了不少,结果又输了。打完后,那帮大男孩向他索要所借的鹅公,他便引着这帮大男孩到自已家里去取。因怕父亲责骂,他的鹅公偷放在小阁楼上,可能是光线不好的缘故,他在下楼时摔了下来,虽经医院抢救了两个多小时,但还是死了,那年,小羊的年龄是九岁多一点点。
小羊的父亲将小羊埋在了小镇后面的一个小山上。下葬的那天,我和我的那帮“小字辈”朋友也跟着去了。面对小羊小小的棺木和早已哭成泪人的小羊的父亲,我们没有眼泪,也不觉得伤感,我们依旧在冬天的旷野里你追我赶,做着属于我们的游戏。在我们的眼中,这世界仍然是那么的美好与灿烂。而今天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却哭了,为那个三十多年前失去的幼小的亡灵,为那时在冬天的旷野里追逐嘻戏的我们,也为那个不知现在是否还健在的小羊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