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资沅澧组曲（组诗）

陈惠芳

1963年1月生于湖南省宁乡县流沙河。1984年毕业于湘潭大学中文系。现任《湖南日报》科教卫新闻部主任。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理事、新乡土诗歌研究会主席。

1987年春，与江堤、彭国梁创立“新乡土诗派”，被称为“三驾马车”。1993年参加《诗刊》第11届“青春诗会”，1996年获第12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已出版《重返家园》《两栖人》等诗集，主编《新乡土诗派作品选》。

湘江颂

1

注视你，滔滔不绝的语言

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打湿了我

沿着你的肋骨，我疾步而行

我满眼都是春夏秋冬

一个句号渲染成浩大奔腾

一根线条串起来千古时空

我久久地停留在那一点

湿湿的圆点，几平方米的陷阱

居然是奶水的起源

其实，那里古木参天

其实，那里古藤缠绕

其实，那里人烟罕至

其实，那里飞鸟独鸣

传说中的水声

只是耳语

想象中的气势

只是低回

但湘江踏着落叶与鸟粪

出发了，不肯回头

2

河流，就得一往无前地流

河流就得告别深潭与飞瀑

河流就得穿越礁石与险滩

河流就得撕碎投影与浮萍

湘江，大河小溪会餐之后

毅然举着自己的浪花

一路穿行

奔向洞庭

两岸繁华而枯黄

两岸的城市像鱼嘴一样

一张一合

钢筋水泥俯卧在湘江的身上

只是微薄的网丝

渔歌唱晚

渔船亦是小小的蝌蚪

湘江流，流出伤口

流出惊天动地的传奇

3

如果湘江竖立

那不是水柱，而是火焰

湘江如血，岳麓枫红

生命呐喊，尸骨接力

一段悲壮的历史才完成马拉松

举目四顾

祥和的云朵飞过湘江的上空

无数不眠的眼睛替代星星

缓缓睁开

水田翻耕出生锈的子弹

没有痛感的稻草人只有一季

油菜花开，金黄的氛围中

仿佛飘来浓烈的硝烟

湘江是流动的博物馆

收藏着眼泪、坚忍与守望

4

东方红，东方白

最初的曙光从鱼肚白开始

湘江的足迹遍布子民的流域

唱一曲浏阳河，屈原从汨罗江站起

歌手林立，每一棵杨柳都是抒情诗

音符翻飞，每一个眼神都是交响曲

湘军强悍，朝天椒辣翻几个时代

火辣辣，每天都是火把节

湘女多情

每一位湘女都是湘江的支流

湘江颠覆无数脸孔

又漂流无数梦想

湘江唱着无字的歌

却叫板所有的字典

5

面对湘江

也能春暖花开

结冰的心

开始解冻

呼啸的高速

驶过寂寞的村庄

水滴石穿

穿不透城市的铁石心肠

一边是繁华

一边是荒芜

湘江纠结地穿行在

失眠的夜里

月光下的湘江，迷离动人

掩藏着深深的内伤

6

湘江批发着自己的血液

血脉跳动，根须飘逸

背后是深山

前面是深湖

远方的远方是大海

大海也不是最后的归属

大海只是地球的澡盆

拉动着一条伤痕，前进

拉动着一个飘带，前进

拉动着一根琴弦，前进

拉动着一支水军，前进

唯有流

唯有奔跑

唯有大汗淋漓

唯有不停地覆盖记忆

湘江才能在奔涌的足迹中

享用自己的力量与荣光

资水谣

1

赧水无需赧然，无需脸红

河源惟远惟大

资水正源，从城步向益阳走去

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山娃

长途奔波，成长为一个慷慨的男人

一头扎进洞庭湖，了却一生的心愿

站在雪峰山脉，鸟瞰

这一道600余公里的闪电

不疾不徐，时快时慢

刻画了静默的江山

2

资水修炼了很久很久

左右逢源

左源赧水，右源夫夷

湘桂的眼神，汇合于双江口

专注的目光，平缓而跳跃

一支笔，描绘工笔画

一支笔，挥洒大写意

无数的画家，吞云吐雾

游走于日月星辰之间

那些横陈于资水的桥梁

不过是一些躺倒的楼梯

那些唱晚的渔火

不过是一些剩余的足迹

资水，有一件披风

正面叫做婉约

背面叫做秀丽

3

我扒弄草丛

翻动资水的封面

被掩盖的小小洞穴

涌出三寸金莲

从容不迫地

走下黄马界

大手大脚的云

将有条不紊的天空

踏成了一个牛栏

这是女婴的吸吮

静静地，只发出细小的声响

那些惊天动地，那些澎湃的吼叫

留给死灰复燃的男人

4

宝庆府不在了，资水在

魏源睁眼看世界，至今还不愿闭上

看看这世道，是怎样翻云覆雨

蔡锷的马，也不肯停下

只是路过驿站的时候

听一听小凤仙的

高山流水

宝庆府不在了，资水在

严怪愚像鲶拐鱼

从水中冒出来

依旧举着一杆犀利古怪的笔

贺绿汀哼着游击队之歌

一次又一次看着西边的太阳落山

最后撒了一地音符

资水流，日夜流

宝古佬血脉扩张

绵绵不绝的身板

日日夜夜，对练拳击

将丘陵打成山峰

将山峰打成平原

5

资水流，流过古梅山

愤然蹈海的陈天华，是不是猛回头

从日本大森湾游到了资水

再敲响一记警世钟

那些苦涩的海水

是不是飞溅到了紫鹊界

化成了一波一波的梯田

梅山蛮，把狂野的背影

倒进资水

煮熟了一万年的悲歌

6

车马劳顿的资水

看见益阳摆了一把宽阔的躺椅

本想好好歇息，却打了一个心结

我替资水寻找着段德昌

那个未授衔的元帅，那个第一号烈士

死不瞑目的是血腥的历史

洞庭的风，近在眼前

洞庭的雨，远在天边

如果资水结冰，那是寒冷的棉被

如果资水解冻，那是奔涌的泪花

7

一路摇摆

资水是楚巫，是傩戏

是地花鼓，是文武全才

这是湘资沅澧的资

这是资水的资，这是资江的资

这是资本的资，这是资格的资

我就是甘溪港

我就是资水伸向洞庭的

最夸张的嘴唇

鼓舞了所有向前的力量

我再鼓舞最后的倾情

沅水赋

1

沅水是不是一根吸管

那些被吸入沅水的潕、酉、巫、辰、武

那些淹没在沅水之中的无名小溪

会不会独立门户

五溪蛮远去，留下醇厚的香火

其实，沅水流域是一根树枝

我拾柴火时，顺手将它捡起

沅水倒灌

沅水回味着那些无私的支流

2

贵州斗篷山，是一个烟鬼

烟瘾很大，戒了数亿年，都戒不掉

一辈子只抽一个牌子：沅水

老牌子的沅水改装之后

成了过滤嘴高档烟

龙头江是主料，重安江是佐料

一南一北，烟丝搅合在一起。

沅水不长，只有一千公里

抽一口不要多久，只要一百年

3

黔城，站在沅水上游

站了两千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龙标尉王昌龄哭了，芙蓉楼摇摇欲坠

沅水泪珠涟涟，不肯叫沅江

托口以上是清水江，是过滤嘴

托口以下是沅江，是烟杆

吧嗒吧嗒，不冒烟，只冒水

吧嗒吧嗒，只见长，不见短

黔城没了，托口也没了

千年古镇，寿终正寝，沉入江底

托口，托住了谁的口

托住了沅水的口，却托不住自己的口

因沅水而生，因沅水而死

4

沅陵，也姓沅

沅水之滨是不是真有盘古的寝陵

两渡酉水。我真不知道这是沅水的亲戚

仰望二酉山，寻找秦朝的竹简

空空如也的是洞穴，充盈如故的是沅水

有个怪梦。莫名其妙的火灾

烧毁了所有的文字，却保障了竹简与纸张

有个奢望。垂钓沅水的老翁

能够钓起一只唐朝的龟

上面写满李白

沅水席卷唐诗宋词而去

留下空白，让我将候鸟读成

流动的温度计

5

侗乡。此起彼伏的侗寨

沅水在侗族大歌中穿行

鼓楼在鼓点里，风雨桥在风雨中

潕水是三点水的舞

水中的舞蹈，是沅水最妩媚的节拍

芦笙升起，像陆地上的桅杆

男儿腕襟衣，女儿百褶裙

沅水一路容纳

像长笛，吹出16孔

大河小溪反弹，像喷泉

6

屈原逆沅水而上

是不是感伤思蒙

屈原顺沅水而下

是不是寄寓桃源

那位渔父呢

还可能在汉寿的入湖处等候屈原

沧浪之水，或清或浊

濯不了吾缨，也濯不了吾足

长叹息，楚国已破，洞庭犹在

桃花源的桃花开了

世外桃源不在世外

陶渊明被魏晋砸了脚

归隐只是疗伤

沅水当酒，不见南山

7

从斗篷山到洞庭湖

穿蓑衣、戴斗笠的山民

蜕变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渔夫

沅水是一个人

沅水是一群人

沅水是一个野战军

沅水容纳了所有的投奔者

从高原到平原

从窘迫到开朗

澧水歌

1

古西南夷地

马桑树儿早已搭起了灯台

绿水六十里，水成靛澧色

澧水与桑植民歌，一起出发了

我站在小茅岩上

替代澧水发声——

躺下来，最小

站起来，最猛

2

由西而东

九澧三部曲，从高亢到低回

粗犷的民歌，演变成柔曼的钢琴

暴雨打击着澧水的喉结

声部扩张

那些小溪，被逼疯

狂野地拍打干瘦的胸脯，成为猛男

那些小心翼翼的羊羔，一夜之间

异化为不听使唤的野牛

我看见一道闪电

飞进了一间民房

烧断了几千年的纺纱

此时

屈原亮出了一把兰草

贺龙亮出了两把菜刀

3

这就是如梦如画

一步一诗的兰江吗

这就是南北两岸

可以悬挂摇篮的澧水吗

裁缝出身的贺胡子

砍掉了人家的头颅

宋教仁走出桃源

血糊糊地倒在宪政梦里

蒋翊武高举辛亥大旗

城门破，脑门也破

澧水像一幅挽联

披挂在澧阳平原

上联是血

下联是水

4

澧水流，血湖血海地流

也文化地流，流成成语

流成典故

你知道囊萤夜读吗

东晋南平郡津市一带

萤火虫被车胤捉了一半

煤油灯成了奢侈品

王宫玉雕发出剩余的光芒

学而优则仕的车胤

最后像一只自杀的萤火虫

消失在诡异的官场

你知道开国大典上

站在毛泽东身边的主持人吗

你知道被毛泽东盛赞的

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吗

林伯渠与丁玲故居，一枯一荣

身前身后，一声叹息

澧水无语，独自东流

5

那个夏天，我想找宋玉聊聊登徒子

却碰到了满腹牢骚的屈原

屈大夫抱着那块石头

从汨罗江冒了出来

幸亏石头没有风化

正好镂刻离骚

那个春天，我找到城头山

却找不到鸡叫城

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里

人声鼎沸

那边的小城只听见鸡鸣

一声稠，一声稀

我也找过澧州知府

询问白花花的银子是不是好挣

却碰到了自称常德人的孟姜女

她睡眠不足地说，哭长城以讹传讹

她哭了一路，眼泪早就干了

长城崩塌，不是她，不是人

是蚂蚁和蛀虫

澧水瞄了我一眼

扭了一下腰

趁着夜色，进城去了

6

澧水从未想过留下名声

走着走着，就留下来了

随着地势，调整身段

随着雨势，调整唱腔

山峰高立，澧水当了主角

高调的台词，却像摇篮曲

平原坦荡，澧水当了配角

低调的对白，却像锣鼓声

桑植。杉木界。

津市。小渡口。

首尾呼应，一气呵成

澧水独唱了四百公里，过瘾了

毅然加入大合唱

洞庭浩瀚

澧水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