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话之输入与日本早期自撰诗话

2016-05-30 10:48孙立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文化传播

关键词: 中国诗话;日本诗话;汉诗;文化传播

摘要: 以中国诗话输入日本的过程为背景,研讨了中日诗话各自的缘起及特征,分析了从平安到江户早期日本诗话作者的自撰诗话及对诗话体制的选择,并通过日本诗话作者对诗话的认识进一步探讨了日本诗话的体制特征及原因。江户以前日本诗话经历了从辑钞中国诗话、编著中国诗话、自撰日本诗话的三个过程,体现了异域文化传播由输入到仿制,再到自创的三步曲规律。江户时期日本人自撰诗话则集中体现了对汉诗格律、体势、声病等技法问题的专注,说明异域学者一方面严守来自母体文化的形式,一方面也表现出为适应本土汉诗初学者的需要而对诗话体制及内容的主动性选择。

中图分类号: I206.2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10012435(2016)01002511

日本诗话缘自中国诗话的输入,日本人自撰诗话是向中国诗话学习、借镜直到自创的结果,但日本诗话从自撰的第一部开始,就不是完全因袭中国诗话,它是自撰诗话产生的当时当地与诗学环境需求相适应的必然产物,因而也与中国诗话既呈现出关联性,又显示出独特性的一面。那么,早期日本诗话的体制、内容有何特征?它与中国诗话有何关联?日本汉诗人自撰的诗话又有何独特性?它是因何而起,因何而用?这是本文要解决的问题。

一、中日诗话各自的缘起及特征

在研究这些系列问题前,我们需先了解中日诗话各自的缘起及对诗话体制有何认知。在中国,最早的《六一诗话》的作者欧阳修说是“居士退居汝阴而集以资闲谈也”[1]5,“资闲谈”是其写作诗话的初衷。《六一诗话》28则,品诗、记事兼而有之,开创诗话体例。“资闲谈”固然是欧阳修的自谦之语,但品诗与闲谈文人掌故无疑是文人茶余饭后的雅事,所以其后无论诗话的份量规模如何扩大,品诗、记事一直是诗话之体的应有之义。比如张戒《岁寒堂诗话》、严羽《沧浪诗话》增加了阐述诗理的成分,但品评诗艺、记录文坛掌故的内容依然存在。说明诗话之体“论诗及辞”与“论诗及事”(章学诚语)为一物之两面,不可缺一,这是我们判定诗话的产生及体制的基础,也是讨论诗话缘起的前提。

讲到中国诗话的起源,章学诚将之推原到钟嵘《诗品》,谓其有论诗及辞者,又推原至唐人孟棨的《本事诗》,谓其有论诗及事者[2]559。及至何文焕编《历代诗话》、丁福保编纂《历代诗话续编》,亦在起首相继编入钟嵘《诗品》、释皎然《诗式》、孟棨《本事诗》等著。但何、丁之编及章氏之说,更应看作是推究诗话之源头,非定论南朝至唐代,诗话已然成体。诗话之成体,从名实二者而言,无疑仍以欧阳修《六一诗话》为标的,这在郭绍虞《宋诗话辑佚》序中,已有详细论述。

由于本文所论以中日诗话为核心,不能不考虑产自中土,又在日本产生广泛影响的诗格、诗法一类的著作。从南朝以至晚唐五代,虽无狭义之诗话,却有数量不小的诗格、诗法一类的诗学著作产生。它的繁盛期有明显的阶段性,约而言之,南朝、初唐、中唐、晚唐五代及元代,是诗格、诗法类著作集中出现的时期。起初这类著作是一个独立的系列,以研究及规定各种诗律声病及诗体诗格为主要目的,并不宜归属在诗话之列。但明以后在诗家及历代目录学家眼中,渐与狭义诗话合流,成为广义诗话的一部分。事实上,自何文焕编辑《历代诗话》总集起,后来的多种诗话集均收录诗格、诗法类著作。日本凤出版社的《日本诗话丛书》中也有大量的此类诗话,说明将诗格、诗法类著作归属于诗话是一个虽不科学却有广泛共识的现象。因此,我们在讨论诗话问题时,会涉及到狭义诗话和广义诗话的不同情况。

关于中国诗话输入日本的问题较为复杂,如从广义的诗学方面而言,输入时间甚早。由于孔子在《论语》中多有对《诗经》的评论,所以说中国诗学之输入,从弥生时代《论语》被引入日本时就开始了。其后从奈良到平安早期,随着《毛诗》《文选》的输入,中国的诗学理论(如《毛诗序》《文赋》)就开始为日本人所熟悉,编辑于公元8世纪中期的《怀风藻》里有一篇序言,其中说:“调风化俗,莫尚于文;润德光身,孰先于学?”[3]60这样的文字与理论显然来源于两汉魏晋以来中国的诗学思想。至于诗话的输入,最早的一部是为大家熟知的释空海的《文镜秘府论》,它大约在弘仁七年(817)就已编辑摘钞成书,“输入”日本,其所提及的中国诗论,除了引述中国南朝以来沈约、王斌、刘善经、刘滔、皎然、元兢、王昌龄等人论述诗文声病、体势的诗格诗式类著作以外,还有孔子《论语》、《毛诗》、陆机《文赋》、挚虞《文章志》、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魏书·文苑序》、梁太子《昭明文选》、钟嵘《诗品》、殷璠《河岳英灵集》等多种也被其称引过,另从该书序言看,他还应读过《文心雕龙》。可见日本汉诗界自平安时期以来就广泛接触了众多的中国诗学著作,尤其是被后世归入诗话类的诗格诗法型书籍。

我们拟以成书于日本最早的三部诗话为例进行讨论。非常有意思的是,这三部诗话间隔均在一、两百年以上,体例各不相同,一部为丛撮重编中国诗律学著作的《文镜秘府论》,一部为日本人自撰的第一部以汉诗诗律为主要内容的诗格类诗话《作文大体》,一部是日本人自撰的第一部以论中国诗为主体的《济北诗话》。三部诗话均有典型意义,也非常符合异域文化传播由输入到仿制,再到自创的三步曲规律。

《文镜秘府论》是一部既不被中国人视为中国诗学的著作,又不被日本人视为日本诗学的著作。盖因其书是由日本人所编辑,成书于日本,但其内容又来自于中国。受当时中国类书形式的影响,空海将带回日本的中国多种诗学著作重新编排,分为天、地、东、南、西、北六卷。此书虽是辑录性质,但对日本汉诗界具有非凡的意义,日本人(尽管是少数)首次可以集中在一部书中了解汉诗格式、韵律、体势、技法等。此著另一个具标志性的意义,即显示了日本人在面对诸多中国诗学著作时,更倾向于了解汉诗的格式、韵律及声病等方面的问题,对诗格诗律方面的著述更感兴趣。这当然与日本人虽然早已接受中国文化影响,但对汉字读音及声律毕竟较为隔膜有关。同时,它也成为此后日本自撰诗话的一个明显的走向。

虽说《文镜秘府论》昭示了日本诗话此后的走向及特质,但空海此著对日本汉诗界所发生的影响是渐进的,历时也很长。《文镜秘府论》之后的百余年间,未见日人自撰诗话。据现存文献,仅有大江朝纲、藤原宗忠等编于天庆二年(939)的《作文大体》或可称为广义诗话著作《群书类从》文笔部另收有《童蒙颂韵》一书,但此类蒙学之书似不宜归入专门诗学著作,故不论。

,此书有《群书类从》本及观智院本等,是迄今可见最早的日本汉诗诗律学专书。全书可分唐诗与日本汉诗两部分,第一部分分论唐代近体诗含五七绝、五七律近体的字数、句数、对仗、平仄(按:大江以“他声”指仄声)、韵律、声病等体格声律方面的问题,并引诗为证。第二部分据说由藤原宗忠所著,内容系以日本汉诗来复核唐人近体格律。虽说此书的体例与《文镜秘府论》相异,且由大江、藤原等自编,但从书中内容看,编者参考过白居易的《白氏文集》、元兢的《诗髓脑》、王叡的《炙毂子诗格》等著,对中国唐代诗律非常熟悉,且能运用这些诗律校准此前日本的汉诗人如庆宝胤、纪纳言长谷雄、菅文时等人的近体律绝,可见《作文大体》所总结的唐人近体格律至少在平安时代中期已经为日本诗人所知悉并能熟炼运用。大江朝纲在该书序中说:“夫学问之道,作文为先,若只诵经书,不习诗赋,则所谓书橱子,而如无益矣。辩四声详其义,嘲风月昧其理,莫不起自此焉。备绝句联平声,总廿八韵,号曰倭注切韵。”《作文大体序》,见塙保己一、太田藤四郎等编《群书类从》卷第137之《文笔部》第16,东京,续群书类从完成会,昭和三十四年版。疑《作文大体》原为大江朝纲与藤原宗忠所撰的独立的两部小册子,后经人合为一书。

从其序言看,编者不仅重视诗赋,而且对汉诗声律相当熟悉,并总结出日本汉诗的28韵,号为“倭注切韵”。大江朝纲等撰《作文大体》晚《文镜秘府论》122年始出,从文中引用的中国典籍来看,不排除其中诸如《诗髓脑》等文献来自《文镜秘府论》,但除此之外,从著书体例到其他内容,找不到更多证据说明大江此书受到了《文镜秘府论》的影响,二者更像是长江、黄河,各有源头。

至于《文镜秘府论》为何没有对此后两、三百年的诗学著作产生影响,主要在于此著编辑完成后,限于钞本形式,流传不便,长时间内仅在寺院留存,为寺人及声韵学者阅读。到了江户时期的宽文年间,此书有刻本出现,才开始在文人中流传。小西甚一在《文镜秘府论考》的序说部分考证空海大约在弘仁七年(817)编成此书,直至江户后期,提及《文镜秘府论》的著作共有34种,其中仅有6种属于诗学著作,其他均为韵学书,说明在悠久的历史上,《文镜秘府论》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对诗学产生过重要影响。这6种诗学著作,多为诗律、诗格、诗法一类的书。最早的是观智院本的《作文大体》,写于平安末期,约在公元939年左右。其次是僧印融的《文笔问答钞》,编写于室町时期的文明年代(约1469-1478)。其他4种均写于江户时期,如明和七年(1770)的《淇园诗话》、天明六年(1786)的《诗辙》、生活在江户中期而生卒年不详的长山贯所著《诗格集成》及天保五年(1834)赤泽一堂的《诗律》。这几种书,只是部分提及或引用了《文镜秘府论》的文字,据小西甚一观察,现存观智院本的《作文大体》也仅在卷尾部分手抄了一点,而其他版本中未见,并猜测这仅有的文字也是后人添加的。因此小西甚一在文中认为:“总之,平安时代《文镜秘府论》还没有广泛流传。”[4]小西甚一的结论,当然有其道理,尤其是在《文镜秘府论》仅有抄本而无刻本的江户以前,由于流传不广的原因,未能对汉诗界产生影响,是可信的。但作者仅以后世著述中有无引述《文镜秘府论》的原文作为其影响力的唯一论据,则失之于偏狭。尤其江户以来,《文镜秘府论》有了刻本,相信有更多的人阅读了此书,其中相当的汉诗人他们只作诗,不写诗学著作,当然也就无从考察他们是否受到过《文镜秘府论》的影响。此外,室町以来,日本人西游中土更为方便,中国的书籍东渡日本也有了更多的渠道,即便对中国诗律的了解学习不从《文镜秘府论》获得,也可从众多的其他来自于中国的诗学著作中取汲。这也从一个方面说明大江朝纲的《作文大体》虽说未见更多的《文镜秘府论》的内容,却也同样能较熟练地运用中国诗律学。

《作文大体》面世两百余年后的镰仓时期,僧人虎关师炼(1278-1346)用汉语写成《诗话》(后称《济北诗话》或《虎关诗话》),这成为日本人自撰狭义诗话的第一部,也成为日本诗话史中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我们前面考察了两部输入型诗话及自撰诗格型诗话,它们主要的关注点在于中国诗的声律、格式问题,而虎关的《济北诗话》在体例和内容上,更接近于宋以后由欧阳修所奠定的诗话类型,即以“论诗及辞”与“论诗及事”为主要特征,并且在某种程度上显示出超越《六一诗话》,具有南宋以后中国诗话析理论事的特点。《文镜秘府论》及《作文大体》的编者目的主要还是为了方便日本人了解并学习汉诗,两位编者均以唐诗作为汉诗的标杆来崇仰,尚未有胆量和“资格”对产自异域又是自己文化母国的汉诗评头论足。

到了《济北诗话》,这一局面发生了变化。它既是日本人自撰的诗话,同时也是日本人首次在诗话中对汉诗及汉诗人进行褒贬品评,同样具有重要的标志性。

虎关生活的年代相当于中国南宋末祥兴元年至元朝的至正六年,在日本相当于镰仓后期到南北朝的前期。在书中,虎关没有谈及他撰写这部诗话的动机,但从背景而言,两宋以来,大量中国诗话传入日本,他阅读过不少这类著作,在《济北诗话》引述的文字中及被直接提及的中国诗话著作有《六一诗话》《古今诗话》《庚溪诗话》《苕溪渔隐丛话》《遯斋闲览》等数种。但显然,仅仅这一背景并不能说明这就是他写作这部诗话的动机。在《日本诗话丛书》该书的解题中,或能看出一些他的思想背景。该题解记载,虎关曾对宋代以来大量日本人渡海西行中国甚为不满,称其行为是日本人的耻辱[5]。这样一种想法,当然体现出虎关强烈的民族自立意识。宋元时期,中日文化的对比,仍以中国文化占主导优势。但随着留学制度的改变,日本学人开始更多更方便地接触中国文化。我们知道,自平安时代前期(895)日本政府就废除了已实行260多年的遣唐使制度,至此以后,接受中国文化影响的人员构成发生了变化,即由原来的遣唐使变成了僧侣和个别游学之人。当时,僧侣流行到中国寺庙学习,据日本《本朝高僧传》载,镰仓、室町两朝的高僧111人,除本身就是宋元归化僧以外,剩余的五分之一以上的高僧都有留学中国的经历,其中少则两三年,多的甚至达到二三十年。这些人在中国与中国诗人交往学习,并通过他们将中国当时最好的诗人诗作快捷地传入东土,而东土的日本汉诗人对中国诗坛的认识和中国诗人也是基本同步的。这促进了日本汉诗人渐渐升起的自信心,吉川幸次郎曾说:

他们的著述,采用与当时的中国,即元、明文化人完全相同的体裁。其本身即表明,日本人欲与中国人在同一竞技场上比赛,并且也具备了这种能力。[6]

联系到虎关此前对大量日本人西渡中土的不满,恰可以说明镰仓后期至室町时代,日本文化自立的倾向开始出现。当然,这种自立倾向欲转化为一种自立的成果,必有待于具大魄力人物的出现,而虎关师炼就恰恰是这样的人。《济北诗话》的形式虽然完全沿袭中国诗话,但是其采用像空海大师那样辑录中国诗话的形式,还是采取自撰的方式,却显示了不一样的胆识。它说明在经过长时期的输入消化之后,日本也有具魄力的学者能够用文化输入国的著作形式撰写同类型的著作。对其意义更具敏感性的无疑是其本国的学者,吉川幸次郎的上述评论,无疑有一种为本民族文化自立的自豪感。事实上,《济北诗话》作为第一本日本人自撰的诗话,虽然形式与中国诗话相同,但仍具有不同寻常的标杆意义。而且,这部诗话在内容上也有不少值得称道的地方,一是有其基本的诗论系统,超出了欧阳修《六一诗话》“资闲谈”的格局。在中国诗话中,除了少数几种理论性较强的诗话外,多数诗话中作为“资闲谈”的各种文人轶事、文坛掌故占了很大份量,论述诗理的内容往往是吉光片羽。而《济北诗话》则很少“闲谈”方面的内容,它似乎更加“严肃”。构成这部诗话的基本内容大概就是三部分,或论述诗理,或品评诗人诗作,或考证诗文悬疑。就其理论主张而言,也有一些新的提法。比如他主张诗要“适理”,讲求诗的“性情之正”与“醇美”,提出“童子之心”,这一话语系统虽然来自于中国,但对诗的主张并非完全因袭当时在中国流行的理论,他提出的诗应有“童子之心”,远比明代李卓吾的“童心说”来得要早,而且之前日本汉诗界基本没有自己的诗论体系,所有一切都来自中国,虎关的用语虽然仍是中国式的,但其理论却在揉合了理学家的思想基础上,有自己独立的诗学主张。二是他重点讨论的诗人,包括陶渊明、杜甫、李白、王安石等,都有他自己的看法,最突出的是对陶渊明的评价,与北宋以来陶渊明在中国诗坛地位上升的情况不同,虎关很尖锐地指出陶渊明人格的缺陷,显示出他独出机杼的批评意识。三是他对杜甫的推介,被誉为日本杜诗研究的开山之祖,扭转了平安朝以来独尊白居易的风气。这些都表现出虎关在接受中国诗学的同时,力图与中国诗学“角力”,有新的创获和独自的评价。而这些理论、评价,又直接影响甚至是开创了五山文学的新局面。这一点,在学界是有共识的。它反映出中国诗学在向日本输入的同时,日本汉诗界力图将之本土化的努力,也是外域文化长期输入以后出现“自创”的一种质变的开始,在日本诗话史上是一部标志性的著作。

二、江户早期诗话体制的选择

到了江户时期,在相隔三百年后,又一本日本人自撰的诗话出现,这就是林愨所编撰的《史馆茗话》,但这部篇制短小的诗话实际上是无心自得,具有一定的偶然性。

林愨的父亲是宽文年间的著名学者林鹅峰,因此林愨自小有良好的汉学修养。这部诗话其实是林氏父子二人协力的成果,也是一个偶然的情况所造成。当时林鹅峰正在编《本朝通鉴》,林愨协助他父亲做些资料搜编的工作,搜编资料之余,林愨也留意收集有关中国诗方面的材料。当时共辑出42条,可惜他英年早逝。在他过世后的第一年即1667年,时值康熙六年,他的父亲林鹅峰补58条凑足百则行世,使林愨成为继虎关师炼后,江户时期第一位自撰诗话的学者。

这部书与《济北诗话》最大的不同有二,一是如其书名,以茗话闲谈为主;二是主论日本汉诗而非中国诗。林鹅峰在这本书的跋中说:

本朝中叶以来,缙绅之徒,唯游倭歌之林,不窥唐诗之苑。故世人不知中叶以前不乏才子,其蔽至以诗文为禅林之业,可以痛恨也。[7]

作者批评了江户以来日本汉诗界的两种弊端,一是近代文人写作汉诗只在日人的圈子钻研,不知研习唐诗;二是不了解江户以前本土诗人中已有相当杰出者,而误以为五山僧侣才会写诗。所以,林氏父子在书中摘录了不少嵯峨天皇至平安朝菅原道真、大江朝纲、桔直干等日本汉诗人的名句,记载了诸多日本汉诗人的趣闻轶事,还有历史上日本诗人、僧人与中国文人的交往并受到中国人赞赏的事例等。意在说明自嵯峨天皇以来,汉诗人阅读了大量唐诗选本,精心揣摩中国诗人的做诗技法,使得日本诗人也写出过不亚于中国的汉诗。

该书体例秉承欧阳修《六一诗话》,以轻松闲谈的方式记录嵯峨天皇以来历代日本汉诗人的优秀诗作及轶闻趣事,虽说理论上没有太多建树,但对江户以前日本汉诗界优秀诗作的品评讨论,以及指出这些优秀诗作与唐诗的关系,客观上起到了倡导学习唐诗纠正镰仓、室町以来五山诗僧独占诗林风气的效果。因此,该书的编撰虽无直接、强烈的主观意图,但结合林鹅峰跋语,可以看出它仍有应对现实的客观需要。

《史馆茗话》在日本诗话编撰史上跟《济北诗话》一样具有标志性意义,它在日本诗话史上系第一部专论日本汉诗人的诗话著作,而后者虽属第一部日本人自撰的诗话,但内容上仍以中国诗人为评述对象。在《史馆茗话》中,林氏父子在叙述中日诗人诗学交往时,常常表现出大和汉诗人可与中土诗人角力的自立意识,与《济北诗话》一脉相承。其开创性在于用诗话之体来论述本土诗人,同样表现了日本早期诗话在经过输入、仿制以后,自主创作本土新诗话的努力。

《史馆茗话》之后未几,相继出现了几部专论诗格诗法的诗话。如果说《史馆茗话》的出现有些偶然的话,后几部诗格类诗话的编撰发行,却有一定的必然性。这个必然性,即指此类诗话面向的是汉诗初学者,满足的是这个时期大批涌现的汉诗习作者的需求。

首先是《诗法正义》,由石川凹(丈山)用日文撰写,它见著于1684年,晚于《史馆茗话》(1667)发行,但考虑到石川丈山卒于1672年,此书的编撰年代应该更早。石川这部书的份量不大,中文与日文参半,特别有意思的是在同一段文字中也会出现中日文各半的情况,这是否反映了日本汉诗人在接受中国诗话过程中所出现的奇特现象呢?又该书的性质与贝原益轩的《初学诗法》类似,先论作诗大要,次举律体平仄格式,再谈作诗之法,并泛举前人论诗之语。这部书虽然篇幅不大,但其内容及汉日文参半的体例形式,无疑亦具有标志性的意义。我揣摩,编者之所以掺入日文,是为了方便汉语水平低的读者学习汉诗。其后,这类书籍渐渐多了起来,编写及出版时间也变得密集起来。比如梅室云洞的《诗律初学钞》,出版于1678年,也是一部谈诗律格式声病的书,从内容看,它受晚唐五代及元代诗法诗格类书的影响很大,每种体式均论其意格、句法上虚实的起承转合等。值得注意的是,这是一部完全用日文写成的诗话,从石川的汉日兼半到全由日文写成,似乎完成了诗话由中转日的脱胎换骨。而且内容多系梅室云洞自撰,从体制到内容,都受了晚唐五代以来诗法诗格一类著作的影响。一年后,贝原益轩作于1679年的《初学诗法》也出版了,从这本诗话的书名我们即可知道,也是一部面向初学者的书,从内容上看,同上述两种诗话相类,也是专论诗法诗格。贝原益轩是一个儒学者,与名儒木下顺庵、伊藤仁斋等人同时。此书除个别段落为贝原自撰外,多数内容系辑录中国诗话的论诗之语,面向的读者也是汉诗的初学者,虽没有太多个人的创见,但该书在辑录中国历代论诗之语时,所涉及的语料既有宋元以来各种诗话,还有大量的史籍、笔记、文集序跋、文人书信。作为日本人所编写的诗话,这是江户时期第一部较全面论作诗纲领、诗体格式、作诗技法的书。其意义在于全面开启了日本汉诗人撰写有关诗格诗法类型诗话的大门,奠定了日本本土诗话多以诗法诗格为主要内容的基本特色。这以后,江户汉诗人撰写了十数部有关诗法方面的著作,对象亦以汉诗的初学者为主。

如果说在平安后期大江朝纲编撰以诗律声病为主的《作文大体》尚具偶然性的话,江户早期百年间陆续面世数种诗法、格律类的诗话就有一定的必然性。

首先从宏观方面考察,“关原之战”德川家康取胜后,实施幕藩体制,对外锁国,对内实行身分制度。这些铁腕政策,获得了较长时间的政治稳定,经济也有了较大发展。原本处于社会底层从事商业活动的“町人阶级”渐渐富裕起来,形成了所谓的“町人文学”,社会中的多数人摆脱文盲状态,具备了基本的写作能力,使得其中不少人有了从事汉诗写作的环境及条件。

从文化方面来看,江户早期已开始有新的气象,随着德川家康执政理念的实行,改变织田、丰臣两代马上得天下而无暇于文化的局面,形成江村绶在《日本诗史》中所说的“广募遗书以润色鸿业”的文化盛世出现,儒学尤其是朱子学开始兴盛,诗文、小说、绘画也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在印刷出版界,虽然早在16世纪传教士已将印刷机械引入日本,丰臣秀吉又从朝鲜带回活字印刷技术,但这些设备技术的真正光大还是从德川时代嵯峨版、骏河版的印刷发行开始的。大量和刻本书籍的印行,对著作人的诱惑巨大,对促进此期学者著书不能不具有重要的引领作用。进入江户以来,相继出现数种诗法诗格类著作,是因为社会文化下移,能识字读书的人多了,学习写诗的人多了,因此有了阅读诗法诗格书籍的需要,另外也跟出版技术的飞跃发展不无关系。

再从这几部诗话作者的经历来看,多有一段较长的隐居并专业汉诗的时间。这几位诗话作者本身就是日本汉诗史上有名的人物,如编写《诗法正义》的石川丈山人称“日东李杜”,他本属德川家康部下的谱谍之家,亦武亦文,后因战中轻举妄动而失去官位成为浪人。自1641年失职至1672年去世,长达30余年石川均在京都一乘寺过着隐居的生活,日以汉诗为娱,并与过往名士谈论唱和。他编写《诗法正义》,除了与友人交流外,给习诗者提供读本也当是目的之一。《初学诗法》的编写者贝原益轩与石川一样为儒学者,先习朱子学,后改换门庭。哲学外,擅植物学、地理学、诗学。贝原长寿,早年游历各地,70岁时隐居京都,直至过世,隐居长达14年。江村绶《日本诗史》称“其所撰,不为名高,勤益后人”[8]221。江村所称能勤益后人者,当也包括教人作诗的《初学诗法》一书。从这些历史的和诗话作者个人的情形看,此期诗话偏于诗格、诗法类形式,无疑有其内在的必然性。

从以上我们选择的江户早期日本诗话来看,在文化的输入与选择接受中,它们各具特色。《史馆茗话》最大的特点在于它论述的对象是日本汉诗。从《济北诗话》的用汉语论汉诗,到《史馆茗话》的用汉语论日本汉诗,体现了一种飞跃。而这两部诗话,都体现了日本诗话的自立倾向。《诗法正义》的出现,显示出日本诗学者不再满足于通过阅读中国唐五代以来的诗法、诗格类的著作来学习汉诗,而是自编一本更适合日本人需要的同类型著作。为此,编撰者在形式上也予以创新,就是采用了日汉兼半的语言形式,其目的也是为了适合文化水准低,汉语能力差的日本普通读者的需要。稍后一年梅室云洞的《诗律初学钞》,更是完全由日文撰写,说明这已成为较普遍的市场需求。

因此,日本自撰诗话,一方面脱胎于中国诗话,从早期的《文镜秘府论》到镰仓晚期的《济北诗话》,再到《史馆茗话》《诗法正义》《诗律初学钞》《初学诗法》,从内容到形式,一方面有与中国诗格类诗话同质化的色彩。另一方面,如果细细考察,日本诗话在接受中国诗话的同时,也在一步步地图谋自立和更新。这在上述诗话的演进当中,有比较清晰的轨迹。

三、日本诗话家对诗话的认知

日本早期自撰诗话多为诗格类,有其必然性。为了探讨这一必然性背后的原因,我们还可以通过日本诗话家对诗话的认知及汉诗习作者的需求两方面来做进一步的观察。

(一)作为域外人,日本的汉诗爱好者对诗话有特殊的需求

原尚贤在《刻斥非序》中说:“苟学孔子之道,则当以孔子之言为断;为文辞者,苟效华人,则当以华人为法。”[9]《斥非》一书乃江户早期儒学及诗学家太宰纯针对日本汉诗学者在一些文书、经说、诗作、画作中的称呼、署名、题识、拓印等格式方面的不规范,以及使用文字、音韵、格律方面的错误而写,他在书中对上述问题逐项予以说明举证,以告知学者正确的用法及格式。其中在论述到诗韵格律时说:

唐诗法,五言第二字、第四字,异平仄;七言第二字、第四字,异平仄;第二字、第六字,同平仄;此不易之法也。后之作诗者,莫不遵守此法。唯五言平起有韵句第一字,与七言仄起有韵句第三字必须平声。五言如“金尊对绮筵,晴光转绿蘋”,七言如“万古千秋对洛城,不似湘江水北注”,金、晴、千、湘字,皆平声。此亦唐律一定之法,诗人所慎守也。倭人不知,往往用仄声字在是位,五言如“晚霞落赤域,鸟啼竹树间”,七言如“万户捣衣欲暮秋,倾倒百壶夜未央”,句非不佳,晚、鸟、捣、百字皆仄,是为声病。余尝检唐以后诸家诗,五言句犯所云法者,未之见也。[10]160-161

作者以唐人诗法为定法,以唐人诗句为例证,较之以日人诗中之违例,说明习汉诗者必以唐人为法,遵循唐人平仄之规,否则即非正途。他还说:“此方诗人,多不知此法,大儒先生尚犯之,况初学乎?”[10]163说明在江户初期,无论鸿学大儒,还是初学者,在掌握诗法方面仍多有不足。

林义卿在该书序言中也说:“操觚华之业也,不可不取式于彼也。岂徒古也哉?因之又因,所损益可知也。”[10]135说明对日本人以汉语著述,无论是文书也好,诗作也好,均应以来自本土的中国诗书作为范本。如果不重视这个问题,其始不正,“因之又因”,以讹传讹,离诗文之本体规范,就会愈行愈远,“损益可知”。这样的认识,在江户时期的汉诗人群体中是有共识的。贝原益轩是江户早期诗话《初学诗法》的作者,他对当时日本汉诗界的情况非常了解,所以指出的问题更有针对性,在该书序中他有如下陈述:

国俗之言诗者,往往以拘忌为定式,与中华近体之格律不同,又无知其规格之所由出者,盖所谓不知而妄作者也……然则学者之于诗,不学则已。苟欲学之,不知其法度而妄作,可乎?古人论诗者凡若干家,倭汉印行之书亦多矣,学者之于诗法也,岂匮其书乎?然而倭俗诗法之谬旧矣,学者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不可亦叹乎?予固不知诗,且不揣僣妄,辑古来诗法之切要者,约以为一书,庶觉俗之间初学之习而不察者而已。[11]

从这段引文,可以清楚看到江户初期汉诗坛存在的问题,一是当时在汉诗人中所流行的所谓汉诗的“定式”不正确,与中国人习用的格律不同;二是当时流行的论诗之语,无论是来自中国的汉籍,还是日本人所撰写的著作虽然不少,但由于流行的“定式”惯性强大,不能有效地纠正流俗之势,以致于习焉不察。从这段话来看,大约在贝原以前,虽然言诗之人众多,但并无一种简约切要,而且便于掌握的专论格律的书流传,所以他“约以为一书”,希望能使这些人警觉。

此后诗话、诗评一类的书渐渐多起来了,尽管如此,诗格诗法类的书仍然受人追捧。日尾约《诗格刊误》出版前由宇都野撰序,他在序文中说:“盖我邦振古诗者不乏其人,而论格律音韵,特纵其美,未有如此书者详且尽也。”[12]特别指出此类书的价值在于论格律音韵详细而且周全。类似的著作还有《沧溟近体声律考》,较之于《初学诗法》,此书更为专门,表现出即便是到了江户后期,在日本的性灵派及宋诗派占据主流的情况下,诗格声律类诗话仍有广泛的需求。东饱赖在《沧溟近体声律考》序中说:

我东人之赋西雅,有类此者(按:指上文所述江民操舟与山民操舟之别,说明中国人赋诗如江民操舟,而日本人习诗则如山民操舟),如句心单平,西人所忌,而我以为小疵,置诸正格间,以累一篇。犹平澜稳波不禁欹侧而苟且以倾其舟也。如变调拗体,西人有时用之,而我以为大扰,犹山束石出不知大变常法,以随其波澜,而畏惮以沈其舟也。此岂非习之不熟,察之不精也哉?[13]

此序的要点在于指出中国人写汉诗,犹如江河中的渔民,习于水性。日本人写汉诗,犹如山民操舟,终非本色。故中国诗人运用诗法诗格,有正有变,有常法偶尔也不拘于常法。日人则只知死守常法,不知变化。这是由于“习之不熟,察之不精”所造成的,因此,熟悉汉诗诗法,并能灵活运用,才是高明所为。

除了声韵格律,诗话多方面的价值也被人肯定。船津富彦曾在《关于日本的诗话》一文中将日本诗话分为七类,计汉文与日文、狭义诗话、广义诗话、辞语的诠明、文学史性质、书信类、音韵类七种此文原载日本大修馆《中国文化丛书》第九卷,后编入作者《中国诗话之研究》一书,东京:八云书院1977年版。此用张寅彭译文,载《中国文学研究》1990年第4期。

。这个分类虽说在逻辑上有问题,但毕竟指出了日本诗话所具有的不同功用。这里面特别提出的“辞语的诠明”,是日本诗话中较独特的存在。这不是说中国诗话中没有这部分内容,是它远不如在日本诗话中那么重要,占得比重那么多。淡海竺常在为释慈周原的《葛原诗话》所著序中说:

考明字义,学之始也。况倭而学华者乎?及检字书,止曰某某也某某也,苟非博览而究之,旁引而例之,安得而尽诸乎?[14]

认为诗话类的书不仅有助于了解诗格诗法,还可以为异邦人提供更多的名物、字词方面的借鉴。考明字义,本是辞书功能,但日本各类诗话中或多或少都有解释汉字词语的内容,与一般辞书相比,诗话中的析辞往往结合诗例及用法,因此就诗学而言,比一般的辞书更具实用性。太宰纯在其所作《斥非》一书中,即包含了大量有关字词、习语用法的内容。又如东条耕著《幼学诗话》,其实并非为幼儿写,而是为汉诗初学者所写的。书中讲汉字之奇语、剩语、生字、近义词、熟语之活用之类。显然也是为了帮助异邦的日本人更准确地在诗中运用汉字。相类的意思在平信好为源孝衡《诗学还丹》一书所作序言中也有表示,他认为,近世“诗材之书“刊行于世者繁多,“诗材”即包括了中日两国的文字、名物、格律等内容,平信认为,这类书籍的价值有如工匠之有精铁、良木之选,它既可以教人“摹拟古人之诗”,又可以学习如何运用“国歌”(即和歌)为诗句,以和言为诗语之事,容易使习诗者“入于学诗之境”[15]。说明诗话类文献既可以为日本汉诗作者提供其他书籍所没有的“诗材”,有的诗话涉及到日文或和歌的,还可以教汉诗学者借鉴利用日本本土的诗歌资源。

此外,诗话在品鉴方面的作用也有人予以指出:“品藻之难也,衔卖者,其声远播,而其实未副焉。韬晦者,其文足征,而其名每湮焉。生其土,而商榷其土文艺,犹且称难得其要领,何况他邦人士,所谓隔靴搔痒不啻也。”[8]285显然,诗格类著作从江户早期到中期的的繁盛,与日本习汉诗者的需求有很密切的关系。而且相关人士在论述到这一问题时,多从中日语言、音韵乃至文化相异,熟习不易方面着眼,显示出诗格类著作对日本人的作用远比对中国人更为重要。

(二)诗格类诗话的多产,还与明代复古主义渗入日本以后引起日本的文学论争有较显著的关系

前述数种日本自撰诗话,多产自于江户前期,明代复古主义思潮影响着汉诗坛,所以以格律声韵为主的诗格类诗话集中出现并不奇怪。江户中后期尤其是天明、宽政以后,伴随着性灵说的输入日本,日本汉诗也开始介入复古与性灵的论争。虽说以市河宽斋、菊池五山、山本北山为代表的受晚明性灵派乃至清袁枚及《随园诗话》的影响,写了一些诸如《北里歌》、舒亭吉原词,娱菴深川的竹枝词一类以民间“风情”“性灵”见长的作品,但主张唐明诗派的汉诗人仍有众多的坚守者。[16]从当时出版的诗话来看,也仍以主唐、明格律之说者为众,因此诗学者对当时及早前所印行的诗格一类的书多有肯定。对于这批抱持传统的人而言,专言格律的书籍非常切用,他们坚定地认为,诗是可以通过学与教以达至高水平,亦即有“格调”的。《诗辙》,由三浦晋撰于江户天明年间,这是江户文学中期受明代复古诗学影响仍较显著的时期,该书详论近体诗的体制、变法、异体、篇法、韵法、句法、字法等问题,其条目之细致及所涉及的诗格诗律非常详尽,显示了明人在精研唐诗方面对日本的影响。乔维岳在为该书所写的序说:

诗可教欤?可教也。世有不用其教而为之者,或直情径行,或索隐行怪,有韵而文,其为君子言何辨焉?然推椎轮之始……步趋有式,轩轾得所,是为大辂之全矣。于是后君子不能变其轨,乃范吾艺苑……曰:生斯世为斯世,何世无情,何世无言,吾有真性情,吾有活手段,吾不欲*淳散朴,吾自我作,椎轮之始而已。夫椎轮之始,岂有成轨可守,文饰可尚者乎?……是无他焉,徒知大辂之质,而未知大辂之全也。乃不分处(按:应为“虎”)豹之鞟与犬羊之鞟异。易豆屦以璧珪,有君子彬彬之言,独拾其齵者、甐者、藃者、柞者、挚者、材不完者、肉不称者、轂不眼者、帱不廉者、蚤不正者,自为珍焉耳。一何陋也!……辙乎辙乎!其始可与教诗已矣![17]

这段序文有很强的针对性,从文中即知作者的论争对手就是主性灵一派的诗人。他认为主性灵者不入高格,无涉正路,非君子言。而学诗当“步趋有式,轩轾得所”,始为大辂之全。而其所谓正路高格,有式有所,当然指的就是唐人所确立,由明人所推衍的诗格诗法。因此,为论争的需要,这类诗格类的诗话虽然面临主性灵者的冲击,仍代有所出。

山本要在为赤泽一《诗律》所作的序中说:“诗之有律,如国之有律也……故作诗者,得律以行之,则所造之巧拙,虽在其人而不一,而所执之规律,皆符于唐宋古人之纪纲,始可免乱作胡行之弊。”[18]尽管此著发行的时间已是宽政以后,性灵派及主宋诗者渐成主流,对诗的格律的重视远对于外邦人而言,学习异域文化,研习异邦之诗,就应该遵照对方的规范,这仍是当时不少汉诗学者有共识的意见。

(三)再谈日本人对诗话的反思

在日本汉诗界,对来自于中国诗话评价最高的是《沧浪诗话》。江户后期,伴随着性灵派的崛起,日本汉诗学者对诗话开始有了一些批评意见。如芥焕彦章说:“欧阳公《六一诗话》、《司马温公诗话》之类,率皆资一时谈柄耳,于诗学实没干涉,初学略之而可也。”[19]认为类似于《六一诗话》这样“资闲谈”的诗话对作诗没什么帮助。日本人的这种看法,其实在明代以来中国诗学家那里已有先声。兹录以备参:

唐人不言诗法,诗法多出宋,而宋人于诗无所得。所谓法者,不过一字一句,对偶雕琢之工,而天真兴致,则未可与道。[20]

近世所传诗话,杂出蔓辞,殊不强人意。惟严沧浪诗谈,深得诗家三昧。[21]

诗话必具史笔,宋人之过论也。玄辞冷语,用以博见闻资谈笑而已,奚史哉?[22]

上录中国数家批评诗话者,多从唐宋诗兴衰之对比着眼,以为诗话并不能促进诗歌创作的繁荣。它们或着眼于一字一句、对偶雕琢之法,不解诗家三昧;或杂出蔓辞、以玄辞冷语述博谈闻见,不仅与诗学无与,与史也相距甚远。

至江户后期,日本诗话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部诗话是以反诗话面目出现的《侗庵非诗话》(发行于文化十一年,即公元1814年),该书煌煌十卷,分述诗话15种病。作者刘煜季晔如明以来中国部分诗家那样,先论诗话无益于诗:“诗莫盛于唐,而诗话未出。莫衰于宋,而诗话无数。就唐之中,中晚诸子,论诗寖评,诗式、诗格等书,相继出,而诗远不及盛唐。太白少陵足以雄视一代,凌厉千古,而未尝有一篇论诗之书。学者盍以是察之。”[23]60-61指出唐中晚期诗格类诗话相继出现,但其时之诗远不及盛唐,是故诗话并无益于诗。在此基础上,刘煜季晔似乎走得更远,他不仅认为诗话无益,且有害,甚至是诗的罪人。该书自序说:“唐宋以来,诗随世降,如江河之就下,其所以致此,良非一端,而诗话实与有罪焉。”[23]51他还举过一个例子,说明诗话对学诗者有害无益:

有一措大,忘其名姓,好读诗话,而未始读古人之诗。听其言也,摘诗句之瑕疵,评作者之优劣,滔滔不穷,一座尽倾。及观其所自作诗,则卑弱陋俗,使人呕哕。既而颇自觉其非,来请教于予。予告之曰:子之疾,已入膏肓,不可医已。[23]72-73

此虽类小说家言,但确实指出了诗话易对初学者造成具夸夸其谈之资,而无操觚成章之实的毛病。刘煜指出的诗话15种病分别为:一曰说诗失之于太深;二曰矜该博以误解诗意;三曰论诗必指所本;四曰评诗优劣失当;五曰稍工诗则自负太甚;六曰好点窜古人诗;七曰以正理晦诗人之情;八曰妄驳诗句之瑕疵;九曰擅改诗中文字;十曰不能记诗出典;十一曰以僻见错解诗;十二曰以诗为贡谀之资;十三曰不识诗之正法门;十四曰解诗错引事实;十五曰好谈谶纬鬼怪女色。从刘煜摘出的这15种毛病来看,多指记事析辞品鉴类的狭义诗话。平心而论,这些毛病或说不足事实上在诗话著作中确有不同程度的存在,但诗者见仁见智,一些涉及品鉴话题的诗话,很难说就一定构成诗话之病。但对于诗学修养不深,本身又不擅作诗的初学者来说,这类诗话除了广见闻以外,对于写诗确实没有具体的帮助。文中所记“措大”善夸夸其谈,显然指他十分熟悉清谈一类的诗话,有许多可谈之资。但刘煜认为,对这类诗话熟悉,并无助于个人习诗,还使初学者眼高手低,反而有害于习诗。正像他在书中所言:“予历观诗话,举全诗者綦少,好摘一二句以为谈助话柄,或指一二字以为神品妙境,其有损于学诗者不少矣。”[23]75

除了对狭义的清谈类诗话不满外,刘煜对诗格类诗话也非常不满。一般认为,记事析辞类诗话是诗人圈中的清谈之资,以交诗友、广见闻、益赏鉴而已;诗格类诗话面向的则是初学者,它可以为初学者提供诗法诗格及音韵范本。但刘煜认为,诗格类诗话对初学者也是有害无益的。他说:

学者有志于诗,必先使其心中正无邪,然后从事于音韵声律,此入诗之正法门路也。若乃其心未能中正无邪,而徒屑屑然音韵声律之为尚,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23]65-66

《诗学大成》《唐诗金粉》《卓氏藻林》《圆机活法》《珠联诗格》《三体诗学》等书,皆诗道之悬疣附赘,旁门邪径,诗人由此而入者,难与言诗矣。[23]95-96

他认为,诗人苟有意于作诗,先须涵养并具备诗人之心,此为学诗之基础,诗格诗法应位于性情之后。如若不具诗人温厚之心,徒习诗格诗法,则为无基之楼台,甚至为旁门邪径。他甚至认为《诗学大成》一类的诗格书直如悬疣附赘,与诗学有害无益。因此,即便具备了温厚之心,也无须径学诗法,而应反复讽咏古来优秀诗作以默识于心,自然格律具备:

或问学诗之要,予谓之曰,谨勿读诗话。请益,曰用读诗话之力,熟读十九首建安诸子陶谢李杜之诗,庶乎其可也。[23]60

初学既笃信性情之说,其学诗之序,则首三百篇、次《楚辞》《十九首》、次汉魏诸家、《文选》,李杜,以渐及初盛中晚诸名家,反覆讽咏,循循不倦,则学声律格调,体裁结构,自然通晓……初学尤不可观诗话,初学之时,识见未定,一耽嗜诗话,则沾沾然以字句之间见巧,以奇新之语惊人,安于小成,而不能大达。[23]67-68

这些话,总体而言,尚属持平之论。但愚以为,涵养诗人之心、熟参前人诗作,默识诗格律法,与研读诗格类诗话,可并行不悖。所忌者,乃在抛弃前者而仅读各类诗话,以作诗学之养。但一味地指责诗话之有害,而无视其诗学精华之凝结,也是偏颇之论。

刘煜对历代中国诗话也有品评,所批评的有:“诗话诗品为古,其病在好识别源流,分析宗派,使人爱憎多端,固滞难通。唐之诗话,如《本事诗》《云溪友议》等书,其病在数数录《桑中》《溱洧》赠答之诗,以为美谈。使人心荡神惑,丧其所守。宋之诗话,如《巩溪》《彦周》《禁臠》《韵语》等书,其病在怪僻穿凿之见。”[23]79作者将宋以前历代诗话按历史分期划为三类,魏晋六朝的缺点在于好识别源流,分析宗派,所指似为钟嵘《诗品》;唐人《本事诗》一类以记事为主,所失在记录淫荡史实,使人心荡神惑,丧其所守;宋人诗话则怪僻穿凿,似责其喜用怪僻史实并曲解诗例。《非诗话》的这些指责,多责其一点,不及其余,偏狭自然难免。他所赞扬的有:“诗话中,惟钟嵘《诗品》、《严沧浪诗话》、李西涯《怀麓堂诗话》、徐昌穀《谈艺录》可以供消闲之具。盖四子于诗,实有所独得,非如他人之影撰。舍其短而取其长,不为无少补,自馀诗话,则以覆酱瓿可也。”[23]93-94其中钟嵘《诗品》已在上文有所批评,此处赞扬者,当指其对各家诗的品鉴精到。这四部诗话能获刘煜褒赞,很大程度上是它们比较多地从诗艺方面品鉴诗作,有独得之见。但他对其余诗话一概否定,看不到各类诗话的丰富性及多方面的价值,也显示出其偏狭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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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port of Chinese Poetic Criticism and Japanese Poetic Criticism in Early Period

SUN Li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275, China)

Key words: Chinese poetic criticism; Japanese poetic criticism; Chinese poetry; cultural transmission

Abstract: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the import process of Chinese poetic criticism to Japan, discuss the respective origin and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and Japanese poetic criticism, analyze the writers poetic criticism and its forms from Pingan to Jianghu periods, and further explore the features and reasons of Japanese poetic criticism through the Japanese writers understanding of criticism. Before Jianghu, Japanese criticism had gone through the three phases: copy, compilation and writing, which is a transmitting process of exotic culture from import, imitation to creation. In Jianghu period, Japanese criticism focused on techniques, such as meter, pattern, mistakes in rhythm, which illustrated the exotic scholars strictly kept their own cultural forms, and on the other, initiatively select the content and forms of criticism in order to satisfy the local beginners nee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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