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东
大约在1998年末,我从一行家手上购得林散之诗稿三种,一为《卖书四首》,25cm X 55cm,4300元;二为《挽镇江苗丈辛叟二首》,20cm X 67cm,4500元;三为《题画友李山新疆写生稿》,15cm X 69cm,4200元。有一个早先想买的人看到诗稿到我手上甚感不解,卖家原来就要这个价,他说挽诗不吉利,希望便宜一点,卖家硬是不同意;过两天想买的人主动投降,带钱上门,卖家却回绝他说不卖了。怎么又全部卖给了我?大概是我看到挽诗称赞说:是少有的精品。
查《江上诗存》,《卖书四首》题下实为三首,且内容稍有出入,兹录四首全文:
匆匆去住两无因。物我山中几化尘。
一念来忘寻旧路,买书人作卖书人。
平生淫志溺多藏,大费人间自厚亡。
岂忍看他锦字里,壁鱼犹恋旧时香。
亦知佛氏戒痴贪,剋制心源实大难。
几种珍藏刚卖出,又从猎处喜新刊。
微茫尘里忏无明,一字因缘洗来清。
深恐漏根成宿命,带将余习到来生。
此诗稿在我手边多年,到2002年,终经不住人纠缠,7000元而被买去,想来就感到有些心疼。像诗中感叹“买书人作卖书人”一样,真正的读书人哪舍得将自己买的书卖掉?收藏的宇画也一样,哪怕能换再多的钱。想1962年那个时段,林散之膝下有子女多人要养活,能卖钱的书一定也是珍本善本。我以这句诗请孙向群先生制一印自况,当然我不是卖自己的藏书,而是当时正在开书店做卖书的营生。中国传统社会的等级为:士农工商,商人最受轻视,我一个读书人经商倍感委屈,不经商做个穷酸文人,又能怎样?时代变迁,士的地位也没落了,都处末流。忽一日发现,这颗印居然劫后余生还在,2cmx2cm,元朱文,边款:“祥东兄示余散翁诗稿,见有此句,乃兄之写照也。余也曾如此,深体此句味。向群。”呵呵,孙向群也开过书店。
挽镇江苗丈辛叟二首:
瘦骨神仙种,清奇赋至情。
风尘才一面,缘分竟三生。
耄耋堪为寿,词林自有声。
最难京口路,月下送公行。
去年春日余与丁老士青等至镇江,
辛老访余于招待所,长谈夜半始别。
大寿原无量,龙蛇感在今。
诗文名士累,江海故人心。
旭日方同照,春星岂竟沉。
一图余话雨,懷绝自长吟。
公有《京江话题咏》由丁士青制图,和者甚多,余已附名其末。
六六年四月二十九日,林散之拜稿。
此二首诗不乏佳句,却未收入《江上诗存》,因何?不得而知。诗后小语所言“附名其末”之诗应为《京口话雨图为苗辛叟题二首》,在《江上诗存》卷二十六之第二。此诗稿我以为是林散之书法的顶级标本,其书写与诗一样自然流畅,一气呵成。我常常将之示人,论林散之书法的真伪,论书法的要义。其中书写性在这小幅诗稿中得到最大的体现,通篇看不到有一笔刻意,而结宇、用笔均顺势而为,可见林散之对笔性把握得炉火纯青。每个宇的笔划转折处,皆能看到银钩铁画的美妙,通俗一点说,像钢丝被折曲,只要一松手即会弹回原状,这就是用笔的弹性。由此,我领悟到林散之六七十年代书法的真伪不同,奥妙所在。
又“镇江苗丈辛叟”乃苗小轩(1880-1966),书画家,名恩培,宇孝先,别署辛叟。养弢馆主,生于淮阴县,江北师范学堂毕业,诗、书、画兼能,尤擅翎毛花卉。1930年在南京任国府典礼局秘书,与于右任、徐悲鸿、张大干、汪亚尘、高剑父等有旧,为中国美术会会员。1935年参加第三届全国美展,作品刊于《中国美术季刊》创造刊号。建国后定居镇江,与夏通声、丁士青、符节筹建镇江国画馆和多景诗社。
《题画友李山新疆写生稿》,《江上诗存》作《题李山新疆画稿五首》,全诗只个别字句小有出入:
五月天山雪,骆驼叫暮寒。不辞千万里,两度玉门关。
独自去桑乾,千难与万难。新疆好儿女,画出供人看。
苜蓿来天马,葡萄爱汉人。君真有豪兴,辛苦独尝新。
谁骑骆驼游,叮当响自由。天山正六月,犹着老羊裘。
五月天飞雪,榴花开满城,衣裳五色诏,红绿似花卿。
庚申六月十八日书于玄武湖寓楼,八十三叟林散之。
看得出诗稿改动处均为作诗所谓“炼宇”,有时却失去天然,其书法风华退尽,返朴归真,又是一种境界。我一直有心觅一幅林散之七十年代的诗稿,将三个年代不同风格的宇装成一卷,以作标本,想来这恐怕是不可能了。
2005年5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