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美超
杜甫是伟大的,但也是有局限的。
第一,杜甫的伟大并非可望不可即,而是一种平凡的伟大,即身逢乱世,历尽坎坷,仍然坚守最初的理想,不断追求,不断超越,不断成长,在深味人生的苦难中推己及人,成为人民苦难的代言人,并最终实现个人精神和人格的升华。杜甫并非天生的圣哲,其伟大、崇高是环境使然,更是个人的追求使然。所以,一个人只要心中有伟大的理想、伟大的信念,并为之奋斗不止,也就不难达到“圣的境界,哪怕他最初是个极其平凡的人。这正是杜甫的意义所在。
第二,杜甫是有局限的,这种局限甚至是显而易见的。他对自己一生未能真正出仕总是耿耿于怀,苦恼不堪,一直到生命的最后。说白了,他把做官当作他唯一的人生追求,虽然他做官的目的是为了淳化“风俗”(“再使风俗淳”),是为了人民,但他始终越不过“君”这个藩篱(“致君尧舜上”)。他的一生似乎就是逐君的过程,哪怕在个人处境极其艰难的情况之下,哪怕是在知道国君昏聩糜烂,根本不顾人民死活的情况下,他也没有背弃国君。安史之乱,他目睹了百姓生活的凄惨,也知道这是朝廷的昏暗所至,但他还是寄希望于唐肃宗,以致不顾一切,义无反顾,死里逃生,追到灵武,追到凤翔,想方设法到皇帝的身边。在凤翔,他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拖着一双破鞋,跪倒在肃宗面前。但又怎么样呢?短短三个月,一个空头的左拾遗,使他备受屈辱,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清醒,几经曲折,再次回到长安,又再次狼狈离开长安。
这最后一次的离去,在我们今天看来,实在值得庆贺,因为这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使他最终走向人民,进而成为我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但他却有被遗弃的感觉,十分伤心:“无才日衰老,驻马望千门”。即使后来漂泊西南,贫病交加,他还是念念不忘已经黑暗无比的朝廷和昏庸无比的皇帝,念念不忘自己的仕途之梦。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其辛酸,其愤激,其对做官的期望,还是那样强烈。所以,杜甫心目中这条实现其人生价值的仕途之路,是一种并不十分明智的选择,不能不让人为之惋惜!
杜甫寄希望于朝廷,寄希望于在仕途上一展才能,这当然无可厚非,我们也不能脱离时代苛求于他。问题是,他寄希望于一个腐朽的朝廷,寄希望于腐烂的君主,实质就是对皇权的崇拜和迷信,这种崇拜和迷信必然导致对自身个体生命意义的忽视,阻碍个体价值的最大实现。想一想,如果杜甫能像李白那样早年就毅然地回转身,则会免去多少矛盾和痛苦,且也不一定就写不出伟大灿烂的现实主义诗篇出来。但杜甫没有。如果我们再把目光投向历史的深处,就会发现,这个杜甫没有,历史上无数个杜甫也都没有。这一个杜甫最终还在诗歌中实现了自己,无数个杜甫呢,只能是湮灭无闻了。更可怕的是,这种仕途理想,这种权力崇拜,被误以为是爱国爱民的唯一途径,并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久而久之,便扎根于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中,以致即使到了现代社会,做官、逐权还是许多人一生的最大梦想。所以,在中国,不难理解,权力为什么总被一些人发挥到极致,也不难理解,权力为什么常常凌驾于法律之上。但这大大阻碍了整个国家的民主的进程。
崇高与平凡,伟大与渺小并不是水火不容的,相反,常常有机地统一在一个人身上。我们在颂扬一个人崇高、伟大一面的同时,不讳言其平凡、渺小,才称得上是对历史人物的真正尊重,也才谈得上是最客观、最准确的评价。因此,对一个人,我们应该采取平视甚至俯视的姿态,绝不能仰视甚至跪视,哪怕他是“伟人”,哪怕他是“圣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