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刚
群山不走,彝山的女人也不会走,因为她们有根,不会像那些被风驱赶着,走得五零四散的流云。对于她们,故乡是用来爱恋和敬惜的,是用来耕种和收获的,故乡是她们的摇篮、婚屋、产床和坟墓。不像山外一些人,故乡被他们轻薄地用来歌颂、诅咒、凭吊或遗忘。
彝山男人的日子大多属于一匹马、一把刀、一壶酒,一只烟筒。而她们的日子大多在背上、肩上、手上、脚上。彝山的天,似乎比别的地方漫长,但她们却有干不完的活:浆洗,挑水,背柴,放牧,生火做饭,喂奶……山地里的播种和收获,当然更少不了她们。
每逢山寨重大节日,男人总是让女人走开。在祭龙节欢天喜地的锣鼓声中,没有她们的身影:在载歌载舞的拜山日,也没有她们的歌声。但她们不但不抱怨,却甘于把自己藏在光鲜的生活后面。
但她们也有显山露水的时候。一次,我们一行五六个人到彝山一个村子采访。主人是个20多岁的小伙子,酒量很好,但敌不过我们人多,就着一碗火烧花生米,我们三杯五盏回敬他,他很快就趴在桌边上一动不动了。这时,我这才看到,眼前大大的红椿树桌上,不知不觉被女主人摆满了老腊肉、香椿炒鸡蛋、红豆煮猪脚,火烧辣椒、老南瓜等菜肴,真是活色生香。
我们正为放倒主人而张狂,明眸皓齿、长有一对深深的酒窝的女主人从灶房里闪出来了,她轻轻解下挑花绣朵的围裙,一一为我们的土碗斟满包谷酒,顺手拖过草团坐在我们中间才开口说话。她为男人开脱:“见你们来,他太高兴了,喝多了。来,我陪你们。哪有主人不陪客人喝酒的道理!”她起身,轻声说:“来,我敬你们每个同志一人三碗!”我们一愣。那晚,主客杯来盏往间,很快我们便一一败下阵来。把走了一天路的脚泡在她端给我们的热水里,我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
深山里的生活是简朴到单调的,但彝家女人个个都是出色的画家。她们让我领悟到乡土生活既钝重,又浪漫的另一面。她们把从山外扯回的一些平常不过的布当画布,把羊赶到草最肥的山岗上,羊在吃草,狗在她的脚跟前睡着,这时,她们从挎在肩上的麻布袋里取出那方白布,用剥核桃皮被染黑的手,用搓棕繩被磨糙的手,飞针走线,把眼前开着的花、跳舞的蝴蝶、正在阳光下梳翅的小鸟、野山的秀色移植在上面,做成头巾、衣裤、鞋袜,把自己打扮得像春夏一样鲜活、丰润、饱满。当她们去赶集的时候,地上就有行走的朵朵彩云,吸引着一双双爱美的眼睛。
彝山的一棵棵大树,常爱把一只只小鸟举在高高的枝头。常造访彝山的我,也常会看到她们把随便一朵什么山花插在头发上。让人无不怦然心动于她们这样对美的一种顶礼!
柔和的太阳格外温暖,在她们心里,万物有灵。我看到她们抱膝坐在蓑衣上休息时,不时有蚂蚁爬到脸上,虫子飞到身上,她们轻轻捻起,又轻轻放在草丛中或把它们放飞,其举止、神态,俨如母亲对待自己淘气的孩子。
深山的冬季像山路一样长。在这样的时节,晚上,火塘燃着,她们一边搓棕绳或剥包谷,一边给孩子讲比彝山还古老的故事或传说。再讷言的女人,讲给孩子听的故事或传说里,男人总是爱憎分明,能征善战,女人总是像身旁的火塘一样温柔、恋家。火光舔着她的脸,使她在孩子眼中有一种说一不二的端严。她说着,不忘往火塘里添一块柴。她相信,夜色再深,天气再寒冷,男人烈酒喝得再多、心再野,走得再远,只要火塘不熄,他就能找到回家的路。果然,她竖起的耳朵,听到了马蹄声由远而进,声声传来。
长年面对红色的山地,她们的脸色也有山地一样的颜色,每天操劳沉重繁琐的生计,她们的眼角往往过早地呈现出细密的纹理。只有当她们抬起头,手搭凉篷,用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打量蓝天时,顺着她的视线,我才发现,自己看不了她们那么辽远,也就看不到她们所能看到的东西。
这些年,为了获取一些生命之中最直接的补益,我去得次数最多的地方,是彝山那些地气旺盛,温暖、光亮、芬芳的村落,我留下足迹最多的地方,是那些飘溢着牛粪味的青草远道。当有朋友问我:彝山上有什么东西让你魂牵梦萦时,我这样回答他——
“因为那里住着女神!”
(选自《云南日报》2012年10月26日,有删改)
阅读思考
1.第一段中,作者运用了对比的写作手法,这样写的好处是什么?
2.通读全文,谈谈你对第七段的画线句子的理解。
3.结合上下文语境,概括彝族女人的性格特点,并说出作者对她们怀有怎样的情感。
【刘为民/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