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的天空

2016-05-30 10:48谭毅
滇池 2016年11期
关键词:星球轨道天空

谭毅,1975年 9月生于四川成都。曾就读于海南大学中文系和云南大学美术系,2008年获文学硕士学位,2014年获MFA(油画创作专业硕士)学位。现为云南大学美术系讲师。已出版著作《戏剧三种》,并发表诗歌和译诗若干。

浮动与赋予(傍晚的云神)

我手中的光汇聚群星丰富的名声。

他们是围绕着我的英雄。

我仰望时,他们支起一根根极速降临的轴。

我即将拥有黑暗开阔的力量,但此刻

我还不能通过骨中细细的疼,接近你们。

那深红、即将魄散的马,穿过节令的缝隙

如一片侧光,在这将被覆盖的时间中

丰满。它蕴藏着奔向星球的波涛,

失去光亮时,变得有声且习惯于

那布满一切的空。

这空,是一种赏赐。星球体内,死亡之疼

拉长,绕不朽运动如永恒而不着肉体的抽打。

往世的亡魂得到了抬头的一瞬。

他们流过的血回到种子,赋予这个傍晚

接近于水的浮动力。它驱使草木与季节

来势汹涌,又在夜到来之前,洗掉自己激动的红。

天:白昼之神

白从孔雀含泪的眼珠中,长出蓬勃羽毛。

这只鸟有被白昼裹住的行程。它正该

伸展颈项,寻找那青黑湿意之上的主人。

旅途中,云有倦意。它将阳光变为一朵,

缓慢于从眼界内消失。望向白昼,

孔雀听到神的声音:“世间的人

靠着我的覆盖力,度过一生中的一天。

这是完美的白,不离开太阳的道路。”

“我在覆盖之下稠化你的浓密,

但更执着于闪电与河流的映照之中,细

而磅礴的银。”孔雀的翅膀之间隐藏着

往世之线。白天只是一次生命的延迟,

正如月光下跃出湖面的鱼。

“我该如何才让你的飞行不落空,正如

我注目时给人间饱食的空气?”

白昼之神说话时,风在高处吹拂,

果实以甜润肤色吸取后已接近成熟。

白孔雀的眼睛泛起浅红。

它即将随夕光而熄灭。

白昼之神,劝说夜晚在一阵雾中

稍稍聚拢。这里有孔雀和水汽

那一阵无法升高、凝望的皎洁,

在山峰布满天空的夜晚

轻折着垂落的树杈。

暗(黑夜之神)

祖先向着活人的世界俯身,暗

而透明的目光覆盖他们温暖的身体,

用不着衣襟。灯油中滑润的一滴

在他们的梦中计时。那圆圆的魂魄,

略微地活于呼吸的唤叫之中。

我们彼此心意动荡。而远方,

成了此间一处蓄满荣光的池塘。

夜擅于观察、驱除和离去。我拨动

安息那浮于眼前的深。星光从兽首、

羽毛出没的地方蓬勃地度过生命

有限的一刻,就被轻轻拔掉,

将空隙留给青草。它们颠簸于坟冢的

修长身躯,延长着思慕,朝向上方

那比海涛更古老的、涌出深渊的开口。

从那里,万物确认着声音从何处

翻滚脱骨后的外貌,准时到达。

山峰(陡峭的山神)

山峰上的岩石碰到云,就碰到了

天空低沉的额头。它只思考一瞬,

便随丰富的气流散了。石面的润泽

白白顺缝隙分裂,推演起下方

那将由透明推动的流水。

一切皆以高为首,以天空之广大

呈现一切。却只有我,能赋予高

锐度。它那被英雄的斧与剑

挖掘过的暗部,渗透出遗骨中

净化誓愿的雾气:

“我愿做这里永久的漫步者。”

是的,他们生前依山势判断自己

倾斜与向上之间的得失。行动

乃是从上方涌现、等待着他们迎接的

一阵阵暴风。如今,他们的骨头卷曲着

睡了,继续守护运动,如一则则寓言。

我愿意把他们凝固在我体内的呼吸声

推到山峰上,像从森林密集的尖端

推出覆盖前世的雨季。天空听到一阵

激烈的雄辩声,在它那思索着的云

下方,迫使一切木石,色深而尖厉。

诡:一段祷词(运行之神)

当我还是孩子时,前辈告诉我:

世上的道路,在过去和未来两端,

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向着天空

上升、卷曲。而此刻,来到脚下的

只是星球垂落的、波光中的时间。

他们和我们,用音调与步伐

在昼夜的高低之间交游。

所有孩子,都听过这样的描述。

运行之神,我们的生命被你的愿望

推移。你给我们有形或幽灵的轨道。

我渴望如你一般在抑制之中

倾听天空椭圆的体性。

人间连贯而分明的四季,显现的

无不是你推算出的家世

环绕于光阴的膝前。

让我们沿着相互连接的引力之路,

走得更远、更轻微。运行之神,

我们置身于你之中,且一再梦见

萤火虫如何支撑起一座森林的广阔。

橙(火星之神)

“橘红色的火星已将自己的繁华降落得

很低。”当父亲触摸刚从阳光中摘下

的柑橘时,我的舌头使用了一些甜蜜的词。

味蕾们一起碰了碰火星稀薄、寒冷的空气。

晚上,玻璃灯盏中的植物油,在飞虫

细微的震动中发热。“我们此刻的光明

来自火星神,尽管他隐身尘暴,

像恭候于苍白胡须之中的智慧。”

或者,胡须只是下滑的语气:

它从不清洁的嘴中逃离,以透明

而有条理的态度挽救它的道路。

“只要面向着火星神祈祷,我们父子

就能安然。”正如火星上的陨石坑

眺望着北方年轻的平原,知道

他们在地层之中连成一片。

而夜里跑过的狐狸曾用一声悲啼

摹仿过人类颤音窜动的喉咙。

它身体上每一根毛发都在橙红之中

吵闹起来,像等待着

去往火星团聚的、拖长了身体的砂子。

风速(土星之神)

平原上的石屋,曾运行于土星外围,

以卫星为主人带来风和收割的弧。

如今,它们被轻轻放置在大地,黄金般

稳定地运行于男童尖锐的歌声间。

划破晨昏的餐食,还在金属刀具里

遗留着父母的犁,与路途重叠处

那荒凉的边缘。灯下,它们拥抱着

无数颗豌豆饭中的家庭

和磨灭在淀粉中的细腻欢乐。

土星拥有太阳神所允许的最高风速。

他抵达我们生活的底层:那里,

岩石和冰像骨头里擅舞的乞丐。

我们所得到的一切日子,都渗透着

死亡融化时手镯相碰的声音。

“今天, 我们一同沿着梦

追踪那些萤火虫。时光就不会

在我们疏忽时白白泄漏。”男童对兄弟说。

成年后, 他们在睡莲之间钓鱼时,

土星云层中的条纹,正一层层

收紧自己瓣中的双翼。而那些

被他们钓走的鱼,精明地活在

家中的灯芯草里,给他们的睡眠

笼罩上一层来自天空深处的光明。

(以上七首选自《诸神的天空》第一章“神

意与预演”)

脱离

太阳神在思索着这即将发生的战争。

但它也只能安排一个小小的阵容。

那走近它的五位星球之神,用轨道

为它拉开一张张循环往复的弓。

水星之神:

我们受控于打造弓的手或力量本身。

太阳神:

我位于螺号的中心,如从火中喷出的

一团气流。但在黑暗的天空里,

是一个悬空的化身,对那变化万般

的来源,我只具有红的修饰意义。

而你们,更是圆音的外围组合。

金星之神:

我们生活在无形的贝螺之中?

火星之神:

那我们首先该反对轨道之神。

它是我们头上不该有的束发。

轨道之神:

你们自以为是抡圆的臂膀?

可放在你们身上的力量

却不通向你们自己,或你们的敌人。

地球之神:

难道只通向星球上的众生?

轨道之神:

那只是力量触须的尖端。

让你们对时间拥有更细微的感官。

地球之神:

那他们之间的交战、死亡呢?

轨道之神:

为了让时间的后裔拥有更多

关于痛苦和黑暗的称呼。

太阳神:

一切力量来自天空,

那我们无法命名的黑暗?

轨道之神:

这黑暗通过我垒砌他的高塔。

从星球的白骨直达弥漫的星云。

从这里到那里,都是奋不顾身,

扩散自身光芒的亲族。

太阳神:

什么光芒?

轨道之神:

光凝聚为针,才能加速自身的命运。

当我们再次看到针尖上的光芒时,

它指向的是那笼罩我们的黑暗教师。

太阳神:

他迫使我们永远去经历细腻之间

的消逝。正如拔下他的一根头发,

在溪流的映照中变白。

轨道之神:

那么,你是否能让生命

脱离这根发丝的记录?

太阳神:

他在延长、盘绕我们幻觉

之中的幻觉。这让毁灭变得多情。

头发与头脑不能相互杀死;

时间与河流也不能相互淹没。

但是鱼群却可以带着鳞甲

从时间与河流中脱身。

轨道之神:

想战斗吗?你们会变成什么?

太阳神:

变得更古老,如同一片日渐转白的纯光。

开放与震动

地球上的岩石听到主轴倾斜的声音:

所有的裂缝,倒向同一方向延伸,

接受冰河渗透而来的寒意。行走在

陆地上的人类明白,太阳诸神失败了。

“轨道之神扩大了自己的弹力,

但再多弹簧也碰不到天空的

边界。”涡流状星云说,“它携带

一圈又一圈被描画过的眼睛,

那演化中的、旁观的线团,

看着和我们有血缘的恒星。”

“它们让他理解身体的形状。

这是它从来无法填充的部分。”

人类在重新开始的季节之中耕种,

往挖出的坑里填肥料。

“太阳是我们那照耀系统中的

一枚种子。”劳动中的人说。

他们不断听到心跳,相互触碰的长须

正在牵扯着肌肉之间的缝隙。

“太阳诸神与轨道之间的战争,也是

开放的花朵与蜜蜂的游戏的一部分。”

年少的人们站在一旁,搬动着蜂箱。

“开放与震动,都有自身特定的规则,

它控制力之下的事物在变。”风神

咬住一只蜜蜂的翅膀,开始琢磨这

有花纹的生物螺钉。等他放开它时,

发现自己已漫过一座城市。

“湍流将随着新的转动而再生。”

一条河说,“与星云相比,它们

会作为时间流动的微模型,降落到

清澈的地方。”河打开内部的地图,

找到了那些相对深邃而尖锐的点。

太阳和星球们改变,

轨道环绕方式也改变了。

“会发光的太阳与轨道之神,

是哪个钟表中的齿轮和弹簧?

他们集合的声波又将加入怎样的

合唱?”猫那左侧胡须对右侧胡须说。

它没有得到天空的回答,只收集到

另一些行星环状运行中的笑声。

“太阳带领的群星,为什么不能

战胜它的设计者?”急流中的鱼群

彼此亲吻着,“涡流可以吞没

呈现自己的那条河吗?”

它们摇着尾巴,遗憾地消失了。

朝露

水星拥有朝露中的太阳。

从蜜蜂的嗡嗡声里,它听到

对循环与延长的描述。

轨,是置放中的细长,

以圆模拟中心,却压缩

一切可能的开窍。

它是时间那严酷的释放者?

为神意开辟出一片

不显明道路的居住地?

“水星,告诉我,涟漪

是什么?”太阳问道。

它与诸神的轨道,

从来不能由身体里拔出。

“我甚至不能推动

一种陷落我的秩序。”

太阳在水星眼中继续开裂:

“分离的线索重新挑选我,

成为暗示或爆发的根源。

正如从泥土之中捏出水分,

让我们经历降雨或河的潜流。”

水星的视域,再次被太阳

破裂时引出的一根光线集中。

“蟋蟀用赤足弹拨我们。”

叶片上的朝露们唱道,

“我们在恶劣地貌中深藏,

且激烈于雷电。太阳

牵走一条条爬行的浓荫,

用炙热淹没儿童头顶。

我们是它的团聚与重生,

在被叶脉分开的轨道上

纪念邦国与城镇之微光。”

(以上三首选自《诸神的天空》第二章“战

史”)

仪器与天台

在仪器的下方,圆和圆震动起

阴影中的臂膀,相互吮吸、吞食

那放大于高空中的轨迹。被观测、

预知过的天象,在石头和金属

的纪念物里,留下了抹不去的残肢。

“每个墓穴出口,会被初生的太阳

打开。沿着被照亮的圣山,死者

紧缩的背部得到舒展的弧线。”

天文考察员在这秋季的月份里,

画下圣山的坡度,“这是太阳

为光划定的金范围。”

足迹排列于石头与裂缝之间,

“我该如何搬动这从太阳周里

凝固而来的注意力?”过去,

它精确地浓缩于寺院柱子里,

随诵经声腾起,直达太阳

和周围的星辰,仿佛一种浮力

从环形遗迹里泛滥尘世的时间,

去天空寻找一枚枚闪烁的方位。

那更高且能被看到的征兆,

至今仍在向着区分不尽的时刻,

倾倒洪水和道路。

来得较晚的观察员看来,

今晚的某一颗星升起得较慢。

但他手中的石墨笔足以完成

那轻轻的一划。当他合上笔记本,

随他而到达的新的一天,

已在日历中插入得细致而稳妥,

像关门时被稳稳吸住的风。

偏心与叠加

星球携带着暗蓝色的腮,旋转于

倾斜度不同的轴上。在移动所合成的

周期里,人经历它们划过的细弧线。

拔下发簪,夜将披散下来。人用睡眠

调弱皮肤上的光,沿时间逆行:如水手

以船尾波涛重新掰开柔软的群星般,

分析起航程中与天空相关的恒定部分。

星球与人类的距离,在这一层层

叠套的圆周中变动。亮度也是。

生命借人类的脑和手,选择不同的

速率;而结合它们的笔迹,在记录里

偏离了纸张中心。它的重量显得陈旧、

过时,好像夜悬浮于地球之上,

逐渐渗透它相对太阳的位置参数;

也渗透了黑暗时代那所知寥寥的

沉默。当天文观察员得到那张

古老的星表时,已觉察出恒星

被编排在经度、纬度之间的视亮度。

“只是一眨眼功夫,”他说,“星相

就从一头熊变成了一只鹿。”

随后他站起身,透过鹿角般的树杈

看了一眼远方已经升起的星星,

和随之到来的、会迁徙的天空。

高度上的弯曲

光占据我们头顶上方的某个位置。

橙色的金星挤出汁液,由水星

输入流动的模型之中。随着人

在地面上迁徙,时间又从新月份

开始,升起处于日、月和地球

之间的那条线,并移动到眼睛

能看见月光弯曲的地方。

而随之到来的早晨,人们将习惯光

从太阳的位置上穿透天降落,

浮动起地平线的多重隆起,缓坡般

接近人们的道路。“地面上,尘埃

期待着在土星中团聚的心,”

天文观察员在一本古籍中读到,

“他们通过风上下交往。”

他的头发竖起来,蓬乱

如天文台中一处杂草。

而土星,得到了台中观测位置的

修订,不能抵达。星盘上,群星

之相貌被悬挂起来。尘土只能在战乱中

隐蔽士兵的肉身。“天球

从南极投影到赤道,被回归线

割断。”他叹息着说,“那刀锋

和腰斩来得也同样迅速。”

圆与圆

星球升落时,古人耳膜中的黄铜薄片,

震动那即将苏醒的翅膀。椭圆之环中

渐有金属盘出现。恒星按时到来,

与人的位置对称,且在地平高度的圈上

留下刻度。鸟从这延伸的密集中

起飞、吞下谷粒,用长和鼓的瞬间

定量观测天空。受到它们

蓬松羽毛的启发,人发明了算法。

一切都在算中密切靠近。月亮

从太阳背面俯视古人,促使夜

正确地回到失眠者的梦里。血液

进入沉睡时飘浮起来,沿环形轨道

追踪心脏好像那是他们的太阳。

在器官与星座、收缩与释放

之间,有相互观望的融洽时刻。

当世界陷入鸟的眼眸,

人找到了满足精确度的凸模型。

“鸟擅于穿越不同的周期。即使

空气不服从羽翼的安排,

它也能划出和谐之圆。”

天文观察员手端星盘,同时看到了

落在井里的碎陨石,和那携带

星球的微细胞流浪的鸟群,移动着。

布局

太阳沉迷于多面体中引发的力。它命令行星

环绕出含间隔的布局,又用趋于圆的

封闭轨道,拯救向着黑暗发生的飞离。

在漩涡般扩张的强光下,水星隐藏起

湿润嘴唇,和太阳那难以追踪的话语。

而地球上,天文观察员在多么富于磁性

的位置,倾听从一道道弧上垂落的雨。

他知道,这来自其他星球轨道的扰动。

雨滴,携带着擅于绕行的圆身体,在

抵达大地之前,仿佛被什么推开。

“这几乎是一条定律。”他说,“为了

得到众生同等的瞩目,它们在不同位置

以差等速度弯腰,将停滞于各个瞬间的

星球,从遥远位置上摘落,送入大地深处。”

他满意于这些星球,在接近地面时

形体变得精巧。最终,形成他记录中

一道吸引笔尖的、回旋而匀称的运动线。

一种守恒的传递,一次次随灯光

转动了他的手。此刻,地球正缓慢

倾斜着随身的月光,

计算起时间与风的含糊度。

旅行与光迹

众生推动月亮,旅行于太阳和地球形成的

两漩涡之间。沉睡中,内视力垂直

向下,月亮所受的引力中心从地球深处

盈满、释放,悬浮于瞳眸,

且向着夜空绽开自己的轨道。

“月亮总出现在山顶,那些抛物线上方。

有时,线剧烈抖动,或由于人间劳碌

而变得瘦削。但山势扫过的层层面积

从不缩小。”天文观察员深感夜之寒凉,

笔下的直线在心跳撞击下弯曲。

空白处,穿越而来的引力晃动着,

绕笔尖寻求自己的圆锥曲面。

抬头,一粒石子掉落而下

和包裹它的月光同时到达,刻画

那相同之力的合并。“通过垂直

与环绕的物体来确认质量,将漩涡

和它的中心呈现给我们——此乃天空

理解细胞核的方式。”他望向大海,

月已在那里升起,显示出

相对于恒星的亮度和位置。

而船上,航行者们找到了自己所在的

经线。他们知道,那是星球运行

留下的一条条潮湿、弥漫的光迹。

它塑造大地上不同阶层的温差,和时间的

穿行者们被修饰后的细细脉动。

(以上六首选自《诸神的天空》第六章“遗

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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