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焰
关羽
三弟翼德拎着一副新的锁子甲晃晃悠悠来到我住所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了,我正在屋子里静静地端坐,沉浸于另外的世界里。这么多年来,我已习惯于在入睡之前,静心地冥想半个时辰,每当我达到深处之时,我总是变得十分平静。有人说静坐会使人焕发神奇的力量,让人的眼力穿透古今,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我只是习惯将白天的烦乱的纤尘抖落下来,就像让混浊的水沉淀下泥浆似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务和言词总让我有无可奈何的滞重感。至于眼睛的淳明,我以为是一种比喻,比喻人们从心灵的静谧中得到了智慧,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此之前,三弟翼德大摆宴席,为我们一行接风洗尘。在歌手和杂耍艺人的表演中,先是上了一只烤全羊,又上了一只烤乳猪,接着是油榨的美味小鱼和红烧公鸡煲;再就是不知从哪弄来的鹿肉、山鸡肉等。随后就是大块烤得棕黄的地瓜和玉米等。因为久别重逢,我跟张飞连干了三碗酒。然后,我便不再端杯了。至于其他人,就让他们随便喝了,这一路他们也辛苦了,就让他们放肆一回吧。
张飞酒醺醺地敲门时,我刚开始出定,轻声问:“谁?”三弟在外应到:“我。”我开了门,看见张飞站在门外。皂色衣服外面罩了一件镶铁钉的皮背心,腰间拴一把黑又粗的铁剑,头发乱得像草丛,长长的络腮胡像铲子一样翘起来。张飞的手里拎了一个沉沉的包裹,笑呵呵地对我说:“二哥,我看见你的铠甲不行了,给你弄来一副上等的锁子甲。”我很高兴,没想到张飞如此体贴。我立即把马弁叫来,脱下外袍,先把护胸甲穿上,又让马弁帮助我陆续套上护肩、护臂、手套等。穿戴完毕后,张飞在一旁哈哈地说:“还是二哥威武啊,穿上盔甲后,更像天上的神了。不像我们,穿不穿铠甲都一样。穿上了,反而觉得不自在。”
我笑着说:“三弟哪里需要铠甲呢,别人根本近不了你的身啊!”
“不是近不了身,是我皮厚刀枪不入。”张飞哈哈大笑。
坐下来之后,张飞瞧见桌子上的那一封刘备的信,问道:“听说大哥让孙乾带来了一封信,上面说什么?”我有点紧张,生怕张飞会伸手拿来看,一想张飞不通文墨,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回答说:“没什么,就是派孙乾来找我们,告诉我们他在冀州一切都好。”“哦——”张飞没有追问,说:“这一次我们找到大哥后,咱们就三个人单干,不再投奔这个投奔那个,等咱们兵马强壮了,咱们也各自搞个王当当,大哥是大王,二哥是二王,我是三王。我们才不要听皇帝和曹操什么的,咱们找一块地盘,自己作主!”
我笑着点点头。张飞向我说了这半年多的经历:先是逃出徐州,躲进了芒砀山,收编了一支黄巾军的旧部,共有上千人。山中缺粮不能坐吃山空,他就带着一队人马来到上蔡,向上蔡的知府借粮,知府不借,张飞一气之下,就派人暗中进入上蔡打开大门,带着大队攻入城内,杀了知府……张飞一五一十地跟我说着这一段经历,话说完了,仍没有走的意思,我明白张飞可能要向我说什么,示意马弁暂时回避一样。马弁刚走,张飞便吞吞吐吐地说:“二哥,我憋不住说实话了,我给你这宝贝铠甲可不是白给的,我想跟你换个东西。”
“什么东西?”
“也不是个东西,就是一个人。”
“谁?”
“唉,我就真说了——二哥能不能将貂蝉让给我。”
我吃了一惊,我没有想到张飞会跟我提这件事,我不动声色,故意笑着揶揄说:
“三弟不是说她是小妖精吗?干吗想起来要这小妖精呢?”
张飞愁眉苦脸地说:“二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知道她是妖精,可我还是放不下她。实在是不想你笑话,自从我看到貂蝉之后,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不仅睡不着觉,还觉得身体搔痒难耐。我这一辈子都没娶过媳妇,我想……只有二哥你体贴我,我憋了很久,实在憋不住了,只好跟二哥明说了。”
我沉吟了一会。这个时候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看着桌子上刘大哥的信,又看看窘迫的三弟,突然想到貂蝉还真可能是曹操的一枚棋子,这枚棋子还没有动作,我们兄弟三人就已经内乱了。张飞在一旁直愣愣地看着我,涨红着脸,就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小童生一样。我不由心里起了怜悯,但我实在不好答应他的要求。我想了想,说:
“这事我也不作了主,得问大哥,也得问貂蝉才是。”
“干嘛要问大哥和貂蝉呢?大哥又不在这
里,再说,他都有两个女人了!饱汉哪知饿汉饥啊!貂蝉也更不必问了,要是问她,哪有女人肯嫁给我呢?就凭我这长相,还不把她们吓死!所以根本不要问她们。你只要跟他们说,三将军虽然丑一点,对女人可好呢!再说嫁给我三将军又不是坏事,我还没娶过亲呢!”张飞越说越激动,环眼环睁,连胡子都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我说:“这样吧,你先回去。我想一想,想好了再告诉你。”
张飞期期艾艾地走了。我把马弁叫过来,对他说了刚才张飞来的意图。马弁显得一点也不意外,说:“三将军有这个想法,一点也不奇怪。这正是曹操让貂蝉与我们同行的目的。”
“这下我明白了曹操的想法了,曹孟德真阴险啊。”
“这不单单是二桃杀三士的阴谋,可能形势会更复杂。”
“哦?”
“你想,貂蝉是当今第一美人啊,哪个男人不对她垂涎三尺呢,她在曹操手中还好,曹操毕竟是朝廷丞相,众人即使是垂涎貂蝉,也奈何不得。如果现在别人知道貂蝉在上蔡,跟将军在一起,别人会不会有想法呢?即使将军的武功再高,毕竟上蔡是一个弹丸之地,别人要想攻克,还是很容易的。”
我沉默起来。
“还有,”马弁说,“将军此去找皇叔,要是碰到袁绍,袁绍假如问将军索取貂蝉,将军怎么办?”
“不给。”
“是啊,以将军的脾气,肯定是不畏强权。可是不给的话,袁绍能答应吗?皇叔和关将军即使能保住性命的话,恐怕与袁绍的合作,怕是也要泡汤了。”
我继续沉默着,不得不承认马弁的话有些道理。
“不知将军想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曹操忙于官渡之战,尚没有精力把矛头对准皇叔和将军。官渡之战的结果,依我看,曹操必胜。曹操虽然兵少,但人心齐士气高,供给也充足,它的胜利只是时间问题。官渡战败后,袁绍必定北逃,会将失败怪罪皇叔。刘皇叔不可能继续跟着袁绍,必定南下投奔刘表或者孙策。到那个时候,貂蝉在手,仍是一个大问题,假如刘表和孙策要是对貂蝉有兴趣的话,这合作之事,必定又是一个问题。”
我问:“你怎么知道刘表和孙策,对于貂蝉有想法呢?”
马弁微笑着说:“可以想象下三将军啊,以三将军那样一个完全不近女色之人,竟然魂不守舍,一心想纳貂蝉为妻,这说明什么?这貂蝉天下第一美女的魅力,又是他人所能抵挡的?况且,对于男人来说,天下第一美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头衔。如果得到这个女人,就像当上皇帝一样荣光。”
我不得不承认,马弁很容易就抓出了事物的要领。我想到了自己,其实岂止是三弟,这一段时间,我不同样魂不附体吗?我原来以为自己的忐忑不安是没有找到大哥的原因,现在猛然明白,一切都还是貂蝉的缘故,是美丽让我心慌意乱的。
我吞吞吐吐地说:“依你看,此番又该如何呢?”
“不如暂时将貂蝉留在上蔡城中,关将军、三将军以及二夫人同去寻找刘皇叔,待见到皇叔后,找到安全地点落脚后,再将貂蝉接回就是。”
我注视着马弁,他的眼睛既明亮又深邃,言语得体而周到,几乎让我无法表示异议。我在想的是,如果貂蝉一路同行,不仅仅会引起我跟张飞的矛盾,会引起两位夫人的反感,而且此行还会极不安全。我只好对马弁说:
“那你将她安排好,一定要有一个隐秘的地方。”
我没办法驳斥马弁的计划,他显得胸有成竹,就像深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一样,或者干脆就是阴谋本身。阴谋也是一种力量,它裹挟着人们在黑暗之地不自觉地行走,遮天蔽日,指鹿为马,一切自然而然。虽然马弁没有明确告知我,我应该做什么,或者我不能做什么,但我还是能依稀感到他意志的坚定,以及行为本身的力量。我感谢他,有时候也情不自禁地躲避着他。我不知道这是我真实的想法,还是我因此产生的错觉。
“要是玄德大哥问起貂蝉,我该怎么跟他说呢?”我问马弁。
“那就装作若无其事,说曹操从来就没有把貂蝉给我,我从来就没有见到过那个女人。”马弁说,“至于那些传说,只不过是江湖上人们的演义罢了。”
当天晚上,我最后一次去了貂蝉的屋子。刚迈入门槛,我就闻到了一股特殊的闺房味道,那是夹杂着胭脂、口红以及粉黛,以及说不出其他成分的复杂味道。我看见那间不大的厢房经貂蝉一布置,充满着神秘的温馨,拐角上放着一只熏笼,床榻的里面横躺着一排小屏风,雕刻精致的梳妆台上,斜躺着两片犀梳和牙梳,还有一些钗头钿花什么的……所有的物件都有种神秘的美好,因为它们跟貂蝉息息相关。貂蝉穿一件雪白的素纱蝉衣,慵懒地靠床板上做女红,轻盈超脱得像天上的嫦娥一般。看见我进来,她显得有些慌乱,连忙放下手中的活。我还看见一把缝纫剪刀,一些布头,各种颜色的线团和一件正在缝制的衣服。
“真没想到关将军会来。”貂蝉说。
我有点心慌意乱了。
貂蝉问我:“关将军,我们下一步是不是要去冀州?”
“是的。”
“哦,我一点也不想去河北。”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不想见刘玄德,更不想见那个袁绍。”
我不说话了。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些所谓的英雄豪杰。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没人打扰的生活。”
我一下子无话可说了。
“其实……其实我也不想去冀州。”我吞吞吐吐地说。
“那干嘛去?不如就留在这个古城——我现在有点喜欢上这个古城了,你和张将军就在这里也不错。”
真是妇人之见,我心想。我苦笑着说:“你以为,这个小城,能抵挡住袁绍或者曹操的攻击?”
“那我们去另外一些地方,找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小地方住下来,我一直想去那样的地方。”
我不说话了。
想了一想,我吞吞吐吐地说:“要不你就在这里吧,我们去冀州找大哥……不为别的,我知道男人都喜欢你,袁绍是这样,我大哥刘玄德也想得到你。我不想这样,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
貂蝉冷静地说:“那我更不想去冀州了。我一点也不想见袁绍,还有刘备什么的。”
仿佛某种不存在的影子在昏暗中从我们之间穿行,我们不安地打着颤,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恍过神来,看见貂蝉正低声啜泣着。
“我想和你在一起,”貂蝉一边流着眼神一边直视着我的眼睛说,“我们可以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躲藏起来,哪怕天涯海角,哪怕大漠荒原 ……”
我苦笑着回答:“我不知道现在除了杀人,我还能做些什么?而且,以你的容貌,你的名字,走到哪里,也不会得到安宁,那些恶霸豪杰们,会打你的主意……”我想起了胡氏,横祸从天而降,不正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吗?
貂蝉沉默无语。
我悻悻地站身来,准备离开。
“关将军,别走!”我听见身后的貂蝉用充满恳切的语气说。
我停住了脚步。
“……今晚就在这里,好吗?”
我有点躇踌,也有点感动。我觉得有股热血直冲上头,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把貂蝉紧紧地搂在怀里。说实话,在那一刹那,我感觉到无比地充实,它像一个巨浪一样,慢慢地在我内心膨胀,带着一种无畏和充实拍向我的整个未来。原来这就是幸福啊!我一下子觉得人所固守的一些
理想和信念,是那样的逼仄和压迫,所有的追求都变得轻若鸿毛。哪有如此自由的状态呢!幸福其实是那样的纯粹和无限,它来自与巨大无垠、唯一和一整块的连结,只要跟那一股力量连结上了,他就是圆满得了。
可这样的幸福也是虚幻的,也是捉摸不定的——当我从貂蝉身体内抽身而出的时候,曾经的狂喜无影无踪,忧郁重回。我真的不知道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是长此以往,又什么是天长地久?我甚至觉得幸福无关紧要,一切都是虚幻……一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我不仅仅只是失去貂蝉那么简单,爱情的痛苦如此复杂,它不仅是情感的痛苦,欲望的痛苦,而且会跟其痛苦紧紧连在一起,它甚至还会扎根于生命的根本,从最柔弱的地方紧紧抓住我们,以一种无法停止的形式蔓延我们的全身和一生。并且,这种矢志难忘的痛苦还会渗入所有的小事,让任何一个不顺心的烦恼、不安聚集膨胀,充斥你生活中的所有的一切。它不仅自身是痛苦,还可以引爆所有的痛苦……一直到死我才明白,我后来的骄横、自大,以及我兵败麦城命殒他乡都与此有关。因为不可言语的痛苦扭曲了我所有的一切,我深坠其中,始终浑然不觉。
《春秋》
有一天,当一个孩童闪亮着好奇的眸子,准备触碰我的时候,我在心里急吼吼地对他说:“离我远一点,你不要碰我!”他当然没有听见,因为文字发不出声音,他也看不懂那些诘屈聱牙的词句,他只是怀有一腔本能的好奇心。我不想让他碰我,那是因为,就一个孩子来说,过早地接触我,会使他的心灵遭到伤害,也使我的神圣遭到轻慢。因为我的字里行间流动着无数的血,在我记载的那些事迹中,充斥着暴力和阴谋。我只是想让孩子们暂时远离我,无论是历史的经验,还是历史的教训,对于孩子来说,过早地接触我,会让他们感受到悲伤,因为我是人类道路上的阴影。
我是一部黑色的书,或者说,我是适合在黑夜中不开灯读的一本书。为什么这样说?你去慢慢想吧。关于我的身世,很多人都知道我的创造者是孔子,这说的没错。我的周身都充满着孔老夫子的喟叹和愤懑。这个令人尊敬的老夫子在遍游列国推销他的执政理念失败之后,把他的满腔热血变成一个个蟑螂般的彖书。他不再向前看,而是回过头来,用自己手中的朱笔品藻着历史。那些曾经无比复杂的历史事件,只变成了他笔下的寥寥几笔。就像刮风下雨电闪雷鸣半天,只落下几滴细小的雨珠来。
实际上在孔子之前,我就曾经存在了,或者说部分存在了,孔子又朱笔重新铸就了我。我的灵魂要追至西周起,那时候朝廷就有太史公来记载国家大事了。那时候人们还不会把一年分为十二个月,只是把一年分为四季:春、夏、秋、冬。因为夏天和冬天太热或太冷,人们大都闲居在屋子里无所事事,大多事情都是在春季和秋季完成的。所以,太史公往往把国史记载叫做《春秋》,这可能是“春秋”作为史书名的来由罢。我在想的是,为什么自西周起,我就开始诞生并且一直延续着生命呢?那是因为帝王们认识到话语的权力作用,极其注意与上天的沟通。在他们看来,文字是上天的赐予,是通天地通鬼神的,如果将自己所做的事变成文字,等于向上天汇报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且得到了上天的承认。如此这般,他们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我一共有 18000字,从鲁隐公记述到鲁哀公,历十二代君主,计二百四十四年。那么长的岁月时光,最后只浓缩成一万多字,实在是让人喟叹奈何。我有时候想,那些轰轰烈烈的历史真是没有意思,最后连自己也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几个简洁无比的几个字,像蜘蛛一样爬在竹简木牍之上。后来有人把孔子这种惜字如金的笔法和态度叫作“春秋笔法”。我在想的是,孔老夫子老了,也累了,他颤颤巍巍的手,几乎拿不动笔了。他已经不能洋洋洒洒了,甚至不愿意为它们多写几个字,有的,甚至吝啬得一个字都不愿落,就让他们彻底地消失了。那些曾经发生的事,甚至连风都不如,风还会再回来,而那些曾经的人与事呢,只能孤独向前了。也难怪文字能“惊天地,泣鬼神”,那是因为它们是唯一能留住历史的东西。曾经轰轰烈烈的历史,什么也没有留下,留下的只是几个雨滴般的文字,由此可见文字的浓缩性。也难怪人们对文字如此崇敬,那是他们把文字当作是凝固的历史了。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相信只有变成文字的历史才会存在,是文字而不是人和事,在创造着事实。
我喜欢我的样子,喜欢我的形状以及别人看着我吐出的发音。当人们朗读我的时候,那种抑扬顿挫的声调是迷人的,携有一种悠悠古意。譬如这一句,“(隐公二年)春,公会戎于潜。夏五月,莒人入向。无骇帅师入极。秋八月庚辰,公及戎盟于唐。九月,纪裂繻来逆女。冬十月,伯姬归于纪。纪子帛、莒子盟于密。十有二月乙卯,夫人子氏薨。郑人伐卫。 ”在这篇简短的文字里,春夏秋冬都在里面了,我仿佛看到春光明媚、夏日炎炎、秋日艳阳、冬日白雪,那些曾经的人物,像影子一样幢幢移动。这样的文字,即使描述的是非常残酷的事件,仍给人以旷远的景象,就像远古飘过来的风一样。并且,那些字符如此之美,它独立地自成体系,完美得天衣无缝。它的声调高亢而平缓,不急不躁,吐字如兰,富有音乐的质感。在某一个宁静的时候独自享受着这种语言的节奏和变化时,我时常能够感受到一种音乐的美妙。的确是这样的,这种语言的送气音以及不送气音,它的抑扬顿挫,都纤细地体现在一些微妙之处,比如说升、平降以及叹喟,在它的内部所蕴含的美妙,都是其他的语言所不能感受的。并且在由这种语言还极容易于神产生构通——我现在已能感觉到,在仓颉制造我们时,的确在里面摄入了神秘的力量。那种普天之下同在的崇高感,以及由此产生的敬畏,的确是一种不可否认的神力。
有人问我,你最推崇的核心的东西是什么。我想了想,回复说:道德仁义。“道”是天之道,是自然规律和运动规律;“德”,是道在人类社会的体现,是人行为的准则;“仁”是事物的核心,也是人的核心,是人自我完善的方向;至于“义”,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准则,也是孔老夫子最为推崇的。孔老夫子说“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意思是君子看重的是道义,小人看重的是利益。也难怪孔老夫子只给君子做传。在他看来,小人由于缺少“义”,其实是没有什么价值,也是可以忽略不记的。所以有人说“杀史见极,平易正直,《春秋》之义也。”的确是这样,我的内心中,是有标准的。我就想让人们从历史评判中提取一些价值,用以对待现在的世界。我只是想告诉人们,拥有仁爱的人,都是善良的好人;没有情没有义的人,都是应遭到唾弃的坏人。许多君主和大臣之所以做了很多坏事,纯粹是因为他们自己的盲目野心、肉欲、意志力薄弱、劣根心、白痴等,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有意识到人类应该遵守的仁义道德。如果遵循仁义道德的准则的话,那么,就不会出现任何问题。世界其实就应这么简单,界线分明,丁是丁,卯是卯,世界不应搞得过于复杂,如果中间地带无限蔓延,妖魔鬼怪一起出现,人们又不恪守各种行为准则,变得无所顾忌的话,那么,世界必定会是一场灾难。
在产生的过程中,孔子无疑起到了巨大的作用,是他让我诞生,然后让我永远地流传下来,至于他自己,在七十三岁这一年,在仍在编校我的时候,与世长逝了。当然,在我的字里行间,仍然贯通着孔子悲愤的气息。所以司马迁写道:“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这种气息,跟那些历史事件和评价夹杂在一起了。如果你想看一个真实的故事,你可翻看我旁边的另一本书,那就是《论语》。在《论语》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生动活泼的孔子,一个宽厚的、智慧的、幽默的长者,他有着一副漂亮的长须,个头很高,举止潇洒大气,喜欢吃肉喝酒。应该说,这是一个热爱生活的智者。他比较圆融,关于宇宙世界,他没有一种极端的困惑,他喜好研究一些问题,但研究的又不是太深,好读书,又似乎不求甚解。敬鬼神而远之。这都是一种通达的世界观。他的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为了适应这个社会而建立的。孔子的思想是一种典型的小农业社会思想者的方式。这种方式,是一种稳定的方式。但他却是对于上天一无所知,因为对于上天一无所知,所以对于人性的邪恶以及上天通过他的方式把人们从原罪当中拯救出来的路径一无所知了。他不像古希腊的第欧根尼一样走的是极端的路,也跟第欧根尼有很大的区别。关于孔子,我在后面还要多次提到,不了解孔子,要想了解汉朝社会,应该说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至于我个人的身世——我指的不是《春秋》,而是一本书自身——我其实也是来自宫中。我本来跟无数典籍一起,收藏在洛阳兰台的宫殿之中。那一个藏有无数经典的楼阁轩廊,可以说是当时世界最大的图书馆。跟我的情况不一样的是,那些典籍比我更古老,它们大多写于竹简木牍以及缣帛之上,记载了很多神秘岁月的神秘事件。我们比肩而栖,有时候在夜深人静时打着招呼,穿越时光对视一笑,那样的感觉还是很欣慰的,毕竟我们是永生的,我们来自另一个时代,以一种不朽的方式存在于当今。一切灾难都是从董卓进驻洛阳开始的,我们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浩劫,那些来自边域大字不识一个的将士们,竟然用我们制作维囊,贮藏掠夺来的金银财宝,或者直接将我们焚毁生火烧饭取暖抗寒。这种对于文字的亵渎和极不尊重,当然会遭到老太爷的报应。他们不知道文字代表着天意吗?我就这样流落到了民间,辗转于流民之手,一直到后来,我才被一个手下人进献给了关羽。可以说,在关羽这里,我找到了自己的家,关羽对我爱不释手,也从我身上,找到了他自己的精神家园。
最愉快的时候,莫过于我跟关羽面对面了:他聚精会神地看着我,我也凝神屏息地看着他。在我们彼此的凝视中,窗外的阳光、树木、风景,都像是一掠而过的时间的虎皮斑纹。我总是忍不住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也能看出他的漫不经心心不在焉。这很正常,一个人哪有那样一以贯之的呢?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摇摆、游离、踌躇、迷茫,不知道如何应对眼前的世界,也不知道如何对待自己。在这一点上,人们远不如我们坚定和枯燥。我承认一本书的魅力是远远比不上活生生的人的,就像那些女人从来比不了貂蝉的美丽生动一样。不过我却更加有故事,更加纯粹,更加意义深远。我觉得我是有使命的,我的使命就是弘扬正义、辨别是非、校正人心。不要小看一本书的力量,那些潜伏在竹简木牍上的文字有时候会像蝎子一样挥舞着钳子,它甚至可以将一切事物一分为二:一边为善,一边为恶。我永远会扬善除恶,挥舞着钳子,把不合“仁义道德”的东西统统砍杀;我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可以左右无数人的价值观和生命观。
我再一次跟关羽说了那个故事:郑武公与夫人武姜生有两子,大儿寤生,小儿名段。武姜在生大儿时难产,险些丧命,从此讨厌大儿,干脆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寤生,而对小儿疼爱有加。郑武公过世,窹生按古制继承王位,封为郑庄公。武姜因小儿没继承王位,很生气。虽然郑庄公将京城封给弟弟,弟弟已称太叔段,但武姜仍不知足,她密谋与小儿里应外合起兵夺权。消息泄露,太叔段兵败,拔剑自刎。郑庄公怒将武姜软禁颖地,发誓“不到黄泉,绝不再见!”郑庄公是个孝子,日久思母心切,但身为国君,又一言九鼎。颍考叔给郑庄公出主意,说黄泉即地下,如果挖一地道,找到泉水,盖上地宫,在地宫里与母见面,就如同黄泉见母。这样既尽了孝,又没违背誓言。郑庄公大喜,日夜掘地挖泉盖地宫,终于在“黄泉”与武姜见面,母子二人抱头痛哭,言归于好……这一个故事说明什么呢,说明兄弟手足之间的情谊长在。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就是不可分割的兄弟情。后人是怎么说的: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这一句话说的虽然过分,却说的异常在理,与兄弟的手足情相比,其他的都可以暂时放下,毕竟没有了
还可以再续上,而兄弟呢,没有了就彻底地消失了。关羽当然知道这个故事,我再一次把这个故事呈现在关羽面前,是想提醒他不要忘了桃园结义的诺言,让他在做决断时,把这一个故事放在内心的天秤上。
想想孔子为什么会让人高山仰止吗?《春秋》是教人如何回望;《论语》是如何看待当下;而《诗经》呢,是如何看待爱情,一言以譬之,思无邪!至于《易》,那是让人以变化和动态的方式,看待生生不息……一个人,能前知未来,后知历史,中通人情世故,又有很好的操守,当是智者和仁者的结合体。这样的人,是怎样成长起来的呢?我告诉关羽,一定得非善即恶,非恶即善;小忍不可乱大谋。至于貂蝉,以我潜心对于关羽的建议是:女人于“义”是不搭界的,也是不真实的,归根结底,男人与女人的关系,还是一个“色”字。至美,在我看来,美是一种蛊惑。知道周幽王为什么不顾一切去讨得褒姒的欢喜吗?甚至不惜点燃连绵的烽火台欺骗各路诸侯,那是因为,周幽王其实是中了“蛊”了,一切都不由得自己作主。“蛊”的来源,便是美丽,甚至跟褒姒本身无关,连她自己也不一定知道。这种极端美丽的“蛊”就是传说中的含沙射影。不要小瞧了美丽,美丽就是一种“蛊”,它能让人眩晕,让人失去理性和克制,让人游离于社会之外。老子曾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略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这个五色,其实就是美呀!连老子都如此痛恨美的危害,这难道还不让人警惕吗?当然,“义”跟任何事物一样,也是有双重属性的,一方面,就像风中的旗帜一样在你眼前猎猎飘扬,另外一方面,它又像长钉一样插入你的肉里,让你痛苦又欲罢不能。这很正常,你获得了加倍的荣誉,你就必须忍受双份的折磨。
时光在大地上匆匆而过,曾经敏捷无比的四肢,会迟缓垂暮如树根一样;曾经光洁的脸,历经风霜后会变得如猴子一样粗鄙;曾经明亮美丽的眸子,会在皱纹的圆圈中,散发着粟子般昏暗的褐色……我啰啰嗦嗦说了半天,其实就是为了
让关羽明白,美是虚假的东西,是一种蛊惑,也是一种鬼魅。这世界上的事物分为两种,一种是阳性,一种是阴性,能捕捉到的东西是阳性的,捕捉不到的东西是阳性的;阳性的是安全的,阴性是危险的。像美,就因为捉摸不定而具有危险性。既然貂蝉已成为关羽的问题的话,那么,不如干脆让她消失。在刘备眼中消失,在张飞眼中消失,在袁绍眼中消失,在曹操眼中消失,甚至在相关历史书以及各式各样的演义中消失。构建历史的元素是什么呢?当然是记忆。虽然记忆是一种限制,也是一种约束,不过记忆表述的相关话语的权力更显重要,权力决定历史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孔子晚年重新编纂我的原因。关于历史和现实的关系,那不是一两句可以说的清楚的。很多年后,有人说了很精辟的两句话,这是两句密不可分的悖论。我重复一遍,你们权且多想想:第一句话:谁掌握了过去,谁就掌握现在和未来;第二句话: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掌握了过去。
在这个世界上,万物皆悖论。世界由“悖”而来,包括真理,它的背面就是谬论。当你明白这一点时,你就可以安详死去了。
貂蝉
院落里遍布的月季花在我眼中失去了往日的鲜艳,这种最贱的花,贱到无论什么人种植,无论插在什么样的泥土中,都可以毫无保留地绽放。这一点,跟我的命运尤其相像。女人真可以孤独地为自己绽放吗,假如没有男人欣赏的话?我在花苑里站立了很久,一直呆呆地想着这些,沿墙低飞的紫燕的啁啾也变得枯燥刺耳。我漫无目地的走着,踩倒了一丛凤仙花,又踩倒了一束夜来草。我多么渴望平静的生活,哪怕寂寞,哪怕凄清。真的。当我如此渴望的时候,我感到眼眶里一阵温热,抬手摸到的却是冰凉的泪水。
自进入上蔡城之后,我一个人落在空空的屋子里面,感受到一种从未遇到的寂静。我该怎么来形容这种寂静呢——我灵魂深处都感受到了这种寂静,有一种越过世界尽头的感觉。这是一块不知忧虑的古城,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到处都是青苔和枯藤。走在破败的街道上,我注意到时有诡异现象发生:有时候我们轻微的说话声,竟能激起强大的回声,就像身边有无数幽灵在鼓噪,那是在废弃的城门边;另外一些时候,马车驶过时竟然一点听不到磷磷的车轮声,显是被两旁那些布满爬山虎的残垣断壁吸走了,我们一行就像行走在地狱之中似的。我曾在马弁的陪同下上了一趟街,想看看古城的模样,刚走上街头,就看见一个醉汉在街面上疯狂追逐每个过路的女子。我们绕开了他,走上另外一条街,又看见几个少年围住一条狗,恶作剧地把一只老鼠塞进狗的肛门,转眼间那狗就变成一只疯狗,在街市上狂奔欢窜。我不理解那些人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这座小城的人如此邪恶?我踌躇着,不想再前行了。我向马弁说我们回去吧。我宁可忍受老屋的寂寞,也不愿在光天化日之下提心吊胆。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看到关羽和张飞在一起,穿着便服,勾肩搭背地靠在一起,一边走一边笑,大约刚刚从哪个酒馆出来。他们也看见我了,关羽怔了一怔。我忙对他们施了一个礼。关羽也抱拳示意。我看见张飞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走到我面前,冲着我一边大笑,一边说着我也不太懂的话。他又粗又壮,衣冠不整,像一尊脏兮兮的铁塔一样站在我面前,一双手大得吓人,手臂、双脚和胸口上都生满又粗又黑的体毛,连背上也不例外,就像大猩猩一样。他的笑也像大猩猩,把我吓得半死。关羽连忙过来打圆场,一边拉开张飞,一边示意马弁将我带走。我听见张飞在后面大叫一笑:“貂蝉美人儿,嫁给我吧,我会对你好的!”我不自觉地一回头,发现张飞张大嘴巴朝我吐着舌头,可那东西哪像舌头呢,就像一块割下来的烂肉。我连忙迈开碎步,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屋子。
一晚上我都惊魂未定。我想着张飞的粗鲁和丑陋,仍旧恶心不已。如果嫁给这样的人会怎么样呢?上天能保证我不会嫁给他吗?到了早晨,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醒来,听到外面乱作一团,马声、人声,以及列队出发的口号声。我百
无聊赖地和衣躺在榻上,心神不宁。这时有敲门声,我开开门,看见关羽全副武装地站在门口。他看着我,嘴唇嗫嚅着,几番欲言而止。他是有难言之隐吗?我突然明白过来,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我情不自禁地问他:“你们是要走吗?”关羽游离地躲避着我的眼神,垂着睫毛对我说“是的……准备出发找大哥刘备。”
“干嘛不通知我?”
“……”
“不准备带上我吗?”
“……是的。”
“为什么?”
“……一会,我让马弁跟你说吧。”
“二位夫人也跟你们同行?”
他垂下眼帘,点点头。
我哭了。
关羽轻咬着嘴唇,眉头紧锁,一个劲地摇着头,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我的眼泪越淌越多,都快成瀑布了。关羽看着我,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了。他低沉着嗓音说:“唉,谁让你那么引人注目呢?你是天下第一美女,他们都说,你目标太大,会引来很多麻烦。”
“他们?”我问。
“他们都这样说。”
我怔怔地看着他,眼泪啪嗒啪嗒流淌不息。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像从来没有如此动情过。我的眼泪如此泛滥,是我的心变软了,还是我想做一个好女人了?原先董卓死的时候,王允死的时候,吕布死的时候,曹操将我抛弃的时候,我都没哭过,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或许是我在心理上已对关羽产生依靠了?身后的大山轰然倒塌,我有了一棵小树的感觉,特别惧怕将要来到的暴风雨。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关羽叹了口气,对我说:“唉,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待会马弁会来找你。他会告诉你怎么办,也许会有好办法的。”
我不作声了。关羽进了屋子,把门关上,坐在那里默不作声。我也在榻上坐下,默默地流着眼泪。此番一别,可能我再也见不到关羽了!
这就是战争,孩子们食不裹腹,女人们依不可依,男人们朝不保夕。谁知道哪一天,那些男人们会命殒沙场呢?我这样想着,心里荡漾起一股暖意,既然关羽也是身不由己,我又何必去增添他的烦恼呢?我走到关羽跟前,平静地对他说:“关将军你不要担心我,你去找刘皇叔吧,是男人都应做大事,不应儿女情长的。”
关羽点点头。他好像有些感动,不过面部表情仍严酷冷静。想当初,我不就是喜欢他的不动声色与冷静平稳吗?
一抹拒绝油灯的黑暗乘隙而入,优雅地落在我和关羽之间,隔断了房间里多年的尘埃。借着黑暗的诱惑,我情不自禁地扑到了关羽怀中,就像扑进黑暗的怀中一样。我已不是第一次感觉到黑暗的温暖,我喜欢上黑暗,只有黑暗才给我安全感。我嗅着这个男人的味道,觉得醇厚、质朴,值得信任。比我以往历经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值得信任。我信任他,也喜欢他,虽然还谈不上爱情。我从未品尝过爱情——爱情是可以为了一个人付出整整一生,可以付出一切代价的情感,而我总是还没等到付出时,神秘的力量就将它毁掉了。当男人们落入征服、杀戮以及云雨之欢时,女人所渴望的爱情是不是一种奢侈?乱世之中,驱使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只有身体本能燃烧出的火焰。
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一阵神秘的风,吹得灯光映着的影子一会儿淡,一会儿浓。这浓浓淡淡的影子叠加在一起,就是我们的爱情了。当关羽将我的衣裙一件件脱去时,我变成了一个在性爱中融化和消失的女人,我的血液像开水一样哗啦啦地流遍全身。我这才知道,人的兴奋其实是针对自己的,是我自己身体在寻找着快感。他的身体、胳膊、手指和嘴巴对于挖掘出我白瓷般肌肤里面的兴奋点是必需的。当那些新鲜的滋味在他的引导下被发掘出来的时候,我表现得忘乎所已,陶醉地闭着双眼,甚至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我体验到巨大的幸福,这不是一种用头脑来衡量和判断的幸福,而是我的身体体验到的幸福,是来自巨大、惟一和一整块的幸福。
一只燕子飞在阳台上,直愣愣地看着我们,嘴里发出沙哑的呢喃。关羽要去驱赶它,我打断了他:“让它看着吧,反正我们也不会在一起了。”关羽沉默了一会,动作变得更猛烈了,仿佛这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次。到了后来,我们全被泪水汗水淹没。最后一刻即将到来之时,关羽迷蒙地看着我的眼睛喃喃说道:“你真是一个尤物!我为什么不能得到你呢?”
这句话让我吓了一跳。它先让我高兴,继而让我忧伤。
过了很久,我幽幽地说:“其实你可以得到的。”关羽没有回答,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是啊,其实你完全可以得到的!”我在心里默默地又说了一遍,他能听得到吗?
关羽走了。在此之前,他起身站立在那儿,我帮他穿上内裳,又捆绑好简易的甲胄,最后套上锦袍。做这一次的时候,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大将军一样庄重而严肃,而我就像一个真正的小妾一样贴心、温顺和缠绵。之后,我送他到院落门口,我们仍旧没有说话,关羽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就飞身上马离去。马蹄扬起一阵灰尘,让我不得不连声咳嗽。我看着关羽的背影,直至他越来越远成为一个小点,而后完全消失。我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门口,不时轻轻地叹息。我真的是没有男人,就无法活的吗?我心情糟糕极了,回到屋子后坐在梳妆台前,从镶着玛瑙、绿松石的铜镜里打量着自己,就像从没见过的那样。我端详着我的额头,端详着我的眼睛,端详着我的鼻子、嘴巴……这是熟悉而陌生的影像,是熟悉的陌生人,这就是我吗?我想记住我自己,假如有来世的话,我一定要回忆起自己的模样,我还要变成我的模样,为我的美丽继续付出代价。想到我执着于这一点,我的眼泪又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娑娑的眼泪了。
糜夫人
我梦见了秦琪,他全身都是血,像一具尸体般笔直站在我面前,对我说了一连串让我听不懂的话。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愤怒,倒是有真正恋爱的人所特有的那种不幸和忧愁。我看着他愁苦的面容,忽然发现岁月已经使这个男人迅速地苍老了,苍老的就像六十多岁似的。真是太可怕了!我吓得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全身上下都被汗透了。那时候正是夜半时分,外面不时有怪鸟的叫声传来,一声紧似一声,就像我的心跳一样。我呆若木鸡地坐了好长一段时间,越想越觉得心痛不已:这一个单纯的书生和其他男孩一样,对一切都那么肯定,毫无幽默感和自省心,不过这完全不能怪他,谁让他如此年轻,又如此高傲有才呢?他似乎不适合生长在这个暴力和粗鲁的环境中,于是被狠狠地踢出这个世界,就像流星被逐,划着一道弧线落进尘埃。他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被关羽杀了,就像轻而易举地拧死一只蚂蚁!想想也觉得心有不甘,一个终日握笔的书生,哪里敌得过凶神恶煞的战神呢?只可惜秦琪那一笔好书法,从此世上再无字和人!我这样想着,越是心痛秦琪,就越是痛恨关羽。无论如何,他的青龙偃月刀不该杀死这样的人!我想我会在适当的时候报复关羽,为秦琪报仇。至于眼下,我想的是离开上蔡之前,相办法杀了貂蝉。我杀貂蝉有着充分无比的理由:为了秦琪,为了皇叔,为了张飞,为了关羽……总而言之,为了这个妖精不再在世界上祸害男人,我必须杀了她。
我下定决心变成一个黑影。一个全身漆黑的人形,一个阴影中的阴影。我身披斗篷,戴着兜帽,在腰间插着匕首,像一个真正的刺客一样走出了屋子。那时候已是午夜,外面死一般的寂静,寂静得就应该发生一起谋杀案。花园里的芍药花葳蕤地开放着,于月光下呈现凄冷白光,像一大束集中在一起的鬼魂。我踩着那些鬼魂,穿过寂寥的后院,又穿过宽阔的走廊,悄悄地来到了貂蝉的门前。刚到门口,我就闻到了一股从未闻过的脂粉味。这就是妖精的味道吧?难怪它能迷倒那些男人!我恨恨地咬着牙齿,踅身溜了进去,璎珞珠帘发出哗啦一声响,我吓了一跳。房间没有灯,铺在床上的被子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貂蝉不在屋里。正在此时,隔壁的小屋子里有人
问道:“谁?”听声音是那个婢女小婧。我连忙闪到门背后,门开了,小婧提着一盏油灯进来了。我像一只猫一样扑向前去,把小婧一把抱住,拖到边上的小黑屋里,顺手就用匕首在她的脖子上划了一刀。血溅出来了,小婧一声不哼地倒在地下。我的心跳有点加速,真是对不起了!不过我很快就安慰自己,跟妖精在一起的,一定是小妖精,那些小妖精也是应该死的。我想了一想,拔掉门后面的栓子,躲在门外的柱子后面。过了一会,我看见貂蝉像一只病猫一样,悄无声息地从外面进来,匆匆地回到自己的屋子。我看见她点亮了房间的油灯,身影放大在纸糊的窗子上,像纸剪的人一样轻盈。我一边观察着她的举动,一边满脑子想着秦琪的事情,他的面容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那样单纯,那样英姿勃发。我想到秦琪与我肌肤之亲时的山盟海誓,想到自己的罪孽深重,我觉得心里无比的难过。
一直到貂蝉屋内的油灯熄灭,又过去了半个时辰,我又如幽灵般来到了貂蝉门前。我轻轻地推了推门,门没有拴上。我心花怒放,再次明白上天是垂青于我的。我脱下沾上泥泞的木屐,轻轻地放在门口,稍稍发出的声响也没有引起回应。我借助于屋外渗进来的微弱月光,判断到了床榻的位置,我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正好有一抹月光斜射过来,我看到貂蝉躺在那里,身体白皙如一具冰清玉洁的璧人。一股淡淡的杏仁香味钻入了我的肺叶,我被这若隐若现的香气弄得迷茫而紧张。当我最终判断这股妖冶的味道来自貂蝉的身体时,一个放在床头的水杯从床上跌落了下来,貂蝉一下子惊醒了。
“谁?”她坐了起来,乌黑的长发披落在头上,感觉不像一尊女神,更像是荒郊野外的女鬼,连我都被吓了一跳。
“我,”我拿下裹在头上的灰布,走上前去对她说,“不要声张,是我。”
“糜夫人?”貂蝉看着我的装扮,一下子呆住了。
“对,是我。”
貂蝉不再叫了。身体松弛下来,睁着一双疑惑的眼睛看着我,说:“夫人,您这是要接我回去吗?”
“不,你想错了。我这是要送你去该去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她傻乎乎地问。
我没有回答。她抬了下眼睫,一下子看见我攥在右手的匕首。吃了一惊,问:“你这是干什么?”
我冷冷地说:“我要杀了你这个小妖精。”
她吃了一惊,问:“为什么?”
我说:“如果你一定要问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你长得太美了!”
貂蝉一怔,继而呛了我一句,“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曹操本来就是把我给关羽的,又不是刘备?”
我嗫嚅着嘴唇,一时答不出话来。说实话,要是曹操真把貂蝉给关羽,除了稍稍地有点嫉妒之外,倒觉得这对我和甘夫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我只是受不了那个小蹄子的那份孤傲。我无话可说,先是尴尬地笑,然后转为似笑非笑:“好像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吧,曹操派你来,是有另外的使命吧?”
“什么使命?”貂蝉睁圆她那毛毛眼,这一回我看清楚了,她左眼的瞳仁是绿色,右眼是蓝色的,还真是一个异瞳!我不知道这是否算举世无双,不过我从未见过人有如此的瞳仁。只有妖精,才有这样一双眼睛。
我冷冷地回答说:“‘二桃杀三士啊!”
“什么?”
从貂蝉惊诧的眼神中,我知道她不懂这个典故,可能是没念什么书吧,空有一个美人胚子。我有点轻慢地看了她一眼,坐下来,尽量简短地跟她讲清楚二桃杀两士的故事。貂蝉还算是聪明,我开口只说了几句,她便一下就懂了。然后,她疲倦而厌烦地说:“我才不想嫁刘皇叔,要是嫁给关将军还差不多。”
虽然房间一片漆黑,我看不太清楚,不过我还是捕捉到貂蝉说话时露出的轻蔑一笑,就像井中的涟漪在夜色中一闪而过。我有点气急败坏,虽然当初我嫁给刘备也是极不情愿,但貂蝉又怎么可以跟我相比。我当初是黄花大闺女,可你呢?想到这,我把袖子里的匕首柄握得更紧。
我问:“曹操为什么要你跟我们一道?”
貂蝉说:“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跟你们一道,我要关将军单独带着我走,关将军说,他不能放下你们,得把你们送交刘皇叔之后,才让我跟他走。”
我不说话了。外头,庭院大门的正前方,野狗群正在狂吠。貂蝉打了一个呵欠,脸上再现一抹我熟悉的骄傲表情,懒懒地说:“我困了,我眼睛睁不开了,你没有事了吧?我该睡觉了。”
我气急败坏。这个小妖精竟然如此无理对我下逐客令,她是在刺激我干掉她吗?我不能再犹豫了,我亮出匕首,对准她,说:“我来,也没有他事,就是要杀掉你!”
我看见貂蝉的眼中露出了恐惧,那把在烛光中闪烁的匕着肯定吓坏了她,她猛地跳起来,把我吓了一大跳:“来人啦!”她大声叫唤,一边跳起来一边想往门口跑。
在她即将逃离床沿的那一刹那,我一个箭步拽住她,左手把她推倒在床上,右手仍执着匕首,用身体的重量将她压得动弹不得。貂蝉拼命地反抗,看得出,她身体里有一股野性的力量,并不像她表现得那样娇弱。我摊平貂蝉纤弱的身体,用身躯把她紧紧地压在床上,一只手抓住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握着刀子抵住她的咽喉。貂蝉一动不动,也不敢反抗。我跟她隔得那样近,能清楚地看清她厚厚脂粉后面的五官,必须得承认,她的五官异常精致,就像用刀雕刻出来的一样。她娇吁吁地喘息着,气息如兰,一股体味直扑我的鼻子,那是一种仿佛麝香的味道。如果我不是女人,相隔如此之短的距离,我一定会被她俘获:先是心猿意马,然后不能自持,最后肯定会情迷意乱成为她的俘虏。她是那样的漂亮而完美,像是上天精心设计出来的工艺品,更何况,她的异瞳闪烁着无与伦比的宝石之光。这样想着,我的牙关恨得有点酸痛,我贴着她的耳朵对她说:“你没有想到吧?我今天就要杀掉你!”
貂蝉像一个温顺的孩童一样,一声不哼地看着我。她的目光充满着恐惧,看起来更加楚楚怜人。女人是不是变得柔弱时,就会更漂亮?我有点可怜她,也可怜所有的女人,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已没办法收手了,只能硬着头皮向前。想到我即将亲手送行一个举世无双的女人离世,我的心里充满着兴奋——让那些男人懊恼去吧!如果说这个世界还充满着罪恶的话,那些狐狸精一般的女人难咎其责!正是他们,鼓动了男人们好恶斗狠逞强显能,要不是她们,这个世界会太平得多。
我没有再说话了。我有点犹豫,我不知道往下一步该怎样才好。我有点呆呆地看着她,她在我手下像只小鹿一样瑟瑟发抖。大约是感觉到痛了,貂蝉拼命地抓住我握着匕首的手臂。我们就这样较上了力量,她杏眼圆睁,原先柔和的线条痛苦地纠结在一起,像一把漂亮的金线乱七八糟地打上结。我也一样,我感觉到我的身体如石头一样沉重,我变得力大无穷,感觉到魔鬼的存在,仿佛在后面支持我似的。至于她,缺少的是某种好运气——当她挣扎着床上爬起,几乎挣脱我的手时,突然地,她被一张圆圆的凳子绊倒,陡然失去了平衡,一下子跌倒在地。我又一次死死地压在她的身上,虽然她踢我,咬我的手指,不断地发出哀号,又将床上的帐幔拽落,连带着帐中的熏香小鸭也“咚”地一声跌落在我们面前。打头中我们又将案上的那面古琴击落,“咚”地一声落在了地板上,有琴弦“锃”地一声断裂的声音。有一段时间,我们俩都没劲了,僵持着互相怒目而视,就像两个好朋友在谈心:
“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我?”
“无冤无仇?关羽为什么要杀秦琪?关羽杀了秦琪,所以我要杀了你!”
“关羽杀了秦琪,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貂蝉睁大一双晶亮的眼睛,不解地问我。
“怎么没有关系?我也要杀了他心爱的人……”我死死地拽住貂蝉的衣襟,一字一句地说。
“可是……我是他心爱的人吗?”貂蝉一边挣扎着,一边苦笑着说。
面红耳赤地苦笑了一会后,貂蝉像是想起什么,突然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杀我。”
“为什么?”
“因为你嫉妒我。”
“为什么?”
“因为我是女人,我知道女人的心思。”
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大笑。这小妖精这是想激怒我吗?不错,我是嫉妒她,嫉妒她的美貌,不过女人嫉妒女人,就像兄弟嫉妒兄弟,同僚嫉妒同僚一样,那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嫉妒并不足以让我杀死她,我之所以下定决心要杀她,不仅仅是嫉妒,也不仅仅是因为使命,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仇恨,只有仇恨,才让我下定决心——关羽既然夺走了秦琪的生命,那么,我干嘛不夺走他最心爱的人生命?这就叫做一报还一报。这仇恨让我欲罢不能,像紧身衣把我死死勒住。我现在知道,行善是一种安详,而行恶,是要背负着山一般重量的。
我不再说话,我将匕首对准貂蝉的胸口,用力下压。我盯住她的眼睛,那一双蓝绿不同的瞳仁散发着恐惧,我恨不得自己眼中延伸出一个铁钩,将那对蓝宝石绿宝石抠出来,然后将它们掷得远远。貂蝉死命地撑住我的手腕,我们此起彼伏地喘着气,听起来就像两架拉得正猛的风箱。貂蝉一开始还死死地挣扎,到了后来,她的手腕开始无力地颤抖,就像朔风下的树枝一样。我觉得时机到了,俯下身来贴着她的耳朵对她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要报复关羽,他毁了我的心爱之物,我也要毁掉他的心爱之物!”
“我要一报还一报!”我继续说。
貂蝉应该听清了,她的嘴角现出一丝微笑,眼光里却布满了疑问。她想说话,但我的刀尖已刺进她的胸口,血从里面汹涌喷出,溅得我眼睛都看不清晰,那一蓝一绿的宝石开始慢慢黯淡。貂蝉慢慢地晕过去了,我听见她气若游思地问我:“关云长……真的喜欢……我?”我狠狠地点点头,你去死吧,去做美梦吧!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像卸掉一座小山样长吁一口气。复仇的快感让我兴奋,让我感觉到公平的所在。身为女人,假如成为一个妖精的话,她就是所有女人的敌人!这样想着,因为嫉妒一直肿胀的身体也
变得舒适多了。
当我筋疲力尽地从貂蝉的屋子走出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鸟鸣,那是一种高亢而尖锐的颤音,如一根冰冷的手指从我的头颈上划过。它怎么叫得像魔鬼似的?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停顿了一下,又是一声鸟鸣应和,然后又是第三声,第四声。我听着这样的叫声,突然地猛醒过来,周身像冰雪浸透似地感到寒冷。我连滚带爬地出了屋子,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我一路打着寒噤一路哭泣——我实在是太难过了,因为我杀掉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因为我是一个女子,我知道美丽的珍贵,美丽女子的不容易。美丽的女人是稀有的,她们跟冰山上的雪莲一样稀有,跟千年何首乌一样神奇,我不能轻易地将她们毁灭。浑身哆嗦地回到自己的屋子后,我将头深深地捂在被褥之中,一直到我在恐惧中沉沉地睡去。在此之后的好几天,我一直心惊胆颤,我会感到身边每一个路人,每一条野狗,每一棵葱郁的树木,每一扇门窗,每一支黑烟囱,每一个孤魂野鬼,都会用一种充满憎恶的眼神瞪着我。是的,它们都有眼睛,更有仇恨的眼神。我后来竟有了听见鸟声就不停打寒噤的毛病。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是因为魔鬼进入我的身体了吗?
你可能从未想到我是真正的凶手吧?我已跟甘夫人共同发誓,要是刘备问起貂蝉,我们会矢口否认。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妖精。
波斯刀
是我在月黑风高的那天晚上“杀”了貂蝉。这一个“杀”,是指我“杀”死了貂蝉的影子。
在把我卖给糜夫人时,我的波斯老板说过,我属月光族。这一点与人类不一样,人类是属于太阳族的,他们的存在与习性属于太阳。而我,是属于月光冶炼出来的。是上亿年的月光照射造就了我,我是一个极寒的物体,我的身体像冰一样寒冷。不,我的身体比冰要寒冷一千倍甚至一万倍。知道我的刀锋所在,为什么所向披靡了吗?那是因为我的刀锋所到之处,就是冰天雪地。我挥舞时卷起的朔风,能迅速地冰冻一个人的意志,让他无力抵抗,只能死于我的刀锋之下。
人们认为我还有另一项功能,那就是,当我的刀锋掠过某个人的影子时,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打一个寒颤,然后,会丧失在此之间的记忆。因为我是阴寒致极的东西,是具有强大吸附力的。如果具有这项能力的话,应该归结于我在阴深的洞穴里存在了上亿年。谁让我比冰还冷一千一万倍呢!阴寒能使一切东西萎缩,使一切迷顿,包括记忆,包括时间。记忆是什么?就是时间在个体上的浓缩和结晶。既然我能使时间萎缩,我就能让记忆降至冰点之下,让时间化为有形。这不是个难题,当你拥有我一样的冰冷的温度时,你就会明白,这对于我来说,一切都是太轻松了。
关于我的故事,说来就话长了,我说的是之前在波斯的事,那一个时代,离现在已经上百年了。当时的国王横征暴敛,滥杀无辜,诸多大臣和将军都想着该怎样除去这个国王。不过以大臣和将军的身份,去弑杀一个国王,是大逆不道的行为,传说要遭到天谴,所以没有人敢这么做。终于一个将军站出来说:我有一把匕首,可以杀人,也可以让人没有记忆,不如我拿着这把匕首进宫刺国王,干脆让他失去记忆,少了很多坏心思,这样就可以让百姓少受苦了。
虽然将信将疑,不过大臣和将军们还是觉得应该试试。毕竟,百姓被奴役太悲惨了。如果杀不死国王,能改变他的习性也好啊。
于是第二天晚上将军攥着我来到国王的住地。国王看见将军手里握着把匕首,吃了一惊,连忙问道:
“你是来杀我吗?”
“不是。”
国王问:“那你干嘛呢?”
将军说:“众大臣公推我来,是想让你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那我该怎么做呢?”
“很简单,只要你用手指,触碰下这把小刀,你心里的阴霾就会散去,你就不会用狠毒的
眼光看待这个世界了。”
“那又怎样?”
“你就会成为一个好人,不再是一个坏人了。”
国王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说:“还会这样?”
“是的,就这么简单。”
“你是说我从坏人变成一个好人?”
“是的。”
“要是我不肯呢?”
将军苦笑笑,说:“那我只好牺牲自己的生命了。”
国王还真不肯,他拔出了自己的长剑,直刺拿着匕首的将军。将军只好用匕首来进行招架,短短的匕首哪里敌得过又重又长的宝剑呢,将军一下子被刺中,倒在了血泊中。国王拾起掉落在一旁的匕首,拿起来看了看,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他想了想,用匕首尖在将军的额头上划了一刀,血立即渗出来。
“你刚才不是说到好人和坏人,”国王说,“那你现在说,我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
将军喃喃地说道:“我是谁?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你是一个坏人,一个跟我一样的坏人。你必须得服从我。”
“好!”
这一个故事就这样远去了。坏人没有变成好人,却让好人变成了坏人。这当然不是我的问题,我只是忠诚地执行自己的使命,坚定而固执,毫不苟且。我的刀面如镜,我也如镜子一样,对于世间的一切清晰无比。作为一把刀,我喜欢怀着热情而又冷漠的好奇心观察人,我当然知道人类记忆的重要性——记忆就是感受,人一旦脱离记忆,生命就会变得很短。并且,记忆如此捉摸不定:一是它藏在脑海之中,在智力的光亮照不到的角落;二是它隐匿在你意想不到的物体中,能否穷尽全凭偶然。或许你认为这一切都是巫术,不过我告诉你,巫术在远古时代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它意味着什么事都可以发生:幽灵能走路,大树能说话,死亡能复生,阴阳能转换……不过那一个由神秘主宰的纪元,已经随着龙的消失,永远地离开了。这世上已很难有巫术了,很难有出乎意料,它只剩下弱肉强食,恃强凌弱。一切都是硬碰硬,没有什么可以躲开或逃避。至于那些巫术时代遗留下的东西,就像熄灭的烈火在空中飘扬的几星残片,一直在丝丝不停地散去。
在这里,我必须说一下有关记忆的事。古往今来,有很多人认为记忆存在于心灵之中,也有一些人认为记忆存在于脑袋之中,还有一些人认为记忆存在于血液之中……之所以有这么多说法,那是因为人们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记忆,记忆究竟躲藏在哪里。记忆如此诡秘,就像时间,让人无法理解和领会。有关记忆,我只想说五点:一、人留存时间的唯一方法,就是记忆。假如没有记忆,人类就不可能累积知识,就不会形成对世界的改造。二、记忆让人活着有价值,假如没有记忆,人就不能留存时间,它就只有现在和将来,必将没有过去。如果一个人没有过去的话,现在和将来,也是虚假的。三、记忆是有味道的。我们记住不同的事情,其实我们已经将不同的味道留存下来,将它们分门别类收藏在我的内心深处。当我们回忆过去的事情时,实际上是在绞尽脑汁回忆它的味道。每次搜寻它们的影子时,就在我的内心深处将它们归位,细细地整理,擦拭着堆积在它们上面的灰尘,然后我就打开木塞,那种斑斓不一的芬芳全都涌现出来,那种在不同时期给予我启迪或者由我内心当中产生的思想光辉,就会闪烁着美妙的星光和香味,轻扬着曼妙的舞蹈。四、记忆是令人神往的,它纯正、和谐,永远新颖,是一种真正的娱悦,那是人生在散尽光华与忧伤之后的最美的快乐。五、记忆应该是血液中的水,跟血粘在一块,当一个人的血干涸的时候,往往是记忆消失的时候,因此要让人失忆,必须让他流血……总而言之,记忆是美好的。正因为这一点,我为深深失去美好的貂蝉感到惋惜。不过她总算安全了。如果失去记忆能换来安全的话,那么,失去就失去吧。
当刀尖刺进貂蝉的身体时,她的身体像纸人一样歪斜下来,殷红的血开始渗出,有一丝零星的火光,从她头顶上氤氲而起——我就这样“杀”死貂蝉了吗?我不免有些沮丧。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想杀女人,我的刀下杀人无数,可是他们都是男人,我从来不杀女人。月亮透过窗棂,投下苍白的月光,照得屋子里的一切都发出白惨惨的光芒。那些不知在哪流浪的野狗,一只接一只地狂吠起来,好像还有鸟的叫声,叫得怪怪的。我发现我的身体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一会儿黄,一会儿又是炽热的红色,就连周遭的空气也感应到我四射的热力,跟着变换光芒。我不知道怎么会如此。
我不是凶手。这一点是我必须一再声明的。刀从来都不是凶手,它只是凶器。成为凶手的,都是刀的主人。在我一生当中,我都不知道哪些是天意,哪些是人为,哪些是对手的失误,我不是没有生命,我只是极端冷静,在自己的生命中没有喜怒哀乐罢了。在我看来,上天一直眷顾着我,让我从不失败,也让我从不内疚,不应剥夺人的生命而内疚。这一点相当不易。我知道作为一把刀,最悲惨的事情犯下各种各样的错误,因为它所犯的错误,是追悔莫及死不复生的。到目前为止,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天会弃我而去,因为我知道,上天不只有我一个孩子,所有的人,所有的刀,以及所有的存在,都是他的孩子。他不可能只垂青某个人,某把刀,或者某一类人、刀或者存在。传奇从来不属于现实,如果一定要探求传奇,你们可以从《三国志》、《三国演义》以及到巡演的戏曲和傀儡戏中可以获知,还有,就是后来层出不穷的民间故事和话本。你们可以明白,一个神是如何产生的,你们在歌颂神的同时,还应警惕神。至于一把刀,是传奇还是真实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当热兵器时代来临,几乎所有的刀都完成了它的使命,变成了徒有其表的女孩子,或如男人们的南柯一梦。如果事物在这个世界上只存在一次的话,就不能证明它是真实的,更不能说明它会永恒。刀也如此,它跟人一样,都会死去,不过精神却可以留下来。对于一把刀来说,我留下了我的精神,那就是无坚不摧的勇气,以及无善无恶的本心。
貂蝉
这是最长的一天了,关羽离开之后,我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没奈何我只好再次走到了院子里,我的头顶上空仍旧是玉盘一样的月亮,皎洁的月光如水一样照射下来。夜晚是那样冷,院子里是那样的凄清,我只能听见一只迷路的麻雀怯性生地从半满的水桶里喝水的细微声响。夜那么深了,它是迷路了吗?我专注地看着它,石炉中的火光映在麻雀小小的脑袋上,使它斑驳的羽毛熠熠闪光。它瞪着黑漆漆的眼神同样看了看我,目光中尽是警惕和胆怯。陡然,麻雀展翅飞起,消失在黑暗和寂静之中。
我一转身,我的身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关羽的马弁。我这才想起,关羽向我提及的事情。我问:“是关羽让你来的吗?”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是要杀我吗?”
“不是。”
“那是要救我吗?”
他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们会把我当西施,认为曹操就是勾践,派我跟着你们,是为了离间刘备与袁绍的同盟。”
马弁笑了笑,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很多人都这样想,甘夫人和糜夫人也这样说。”
“我可没听她们说。”
“当初我也不是有心的。”
马弁笑笑。
我说:“我不是西施,也不懂美人计。”
马弁说:“我知道。”
“……其实当初……我只是听从王司徒的安排,王司徒说董卓是个大奸臣,有他在,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只有吕布能杀他,要我千方百计地接近吕布,挑拨吕布与董卓的关系。一开始,我还真的喜欢上吕布,只是后来发现,他只
是个大孩子……”
提及过去,不由自主地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我想起了董卓,他的手像旧皮革一样粗糙和肮脏,至于其他的,我好像真的什么也记不得了。我一点也不想忆起这个人,在他身边的所有时光,仿佛都是一段令人恶心的梦。马弁不接我的话,我有点犹豫,还要不要往下说。
“我知道,这不能怪你,身为女人,一切都是身不由己。”马弁说。
我的眼眶有点湿润了。这么多年来,好像第一次听到别人如此理解我。
“这一次,还真不一样,我想曹操应该是把我馈赠给关将军的,因为走的匆忙,根本来不及说什么。我也喜欢关将军,我觉得关将军是那种让人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我觉得也是。”
“你是好人吗?”我问。
马弁踌躇着,不知道怎样回答,“是的,应该还算吧?我不知道怎样才算一个好人,我只能说我是一个复杂的人,我身上有好也有坏。”
“我知道关羽待你很好——你不是一般的随从,你是个灰色的人,”我说,“既不黑也不白,两者兼而有之。是这样吗?”
“就算是这样吧,那又怎样?在我看来,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如果烙饼有一半坏了,那就是坏烙饼,就是不能吃的。一个男人要不是个好人,就是一个坏人。”
马弁莫测高深地笑了笑,他鬼魅般的影子在月光下走走停停,不时抬起头看看月亮,有点心不在焉地念念有词。
“你是要做什么?”
“没什么,我在想的是,我们走了,你在这里,一个人该怎么办呢?”
我凄苦地笑笑:“那有什么办法呢,只是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会不停地想起过去的事,那些人那些事,一个个像幽魂一样,在我的梦中出现,让我很难睡得着。”
“我有一个办法,能让你忘记过去的不愉快。”
让我忘了过去的不快乐?这是什么意思?马弁的话如此简短冷酷,都让我厌倦了。“怎么能忘掉呢?我一闭上眼睛,那些事,都会在眼前。”
“我就是让你不再想这些事啊,”马弁说,“很多痛苦都是记忆造成的,如果没有记忆了,痛苦也就没有了。”
“哦,能让我不想起一些事?”我想起了董卓,也想起了吕布和曹操,我现在一点也不想想起他们,他们要是从我的记忆里消失,该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呢!
马弁从腰间里摸出一个小如拳头的葫芦,递给我,示意我喝下去。我拔开盖子,闻了一下,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弥漫。我惊异地问:“这是什么?”
“药汤。”
“干什么用的?”
“让你好好休息。你喝下去,会忘了过去的
很多事。”“真的?”“……应该是真的吧,说实话,我也不清
楚,当初是安伽师傅传我的,我也不知道有没有
用……你不用怕,你不会死的。”“能忘记董卓和吕布?”“是的。”“还有曹操?”“是的。”“关将军呢?”“也是这样。”“……我可不想忘记关将军。”我幽幽地
说。“你最好也忘记他。”马弁面无表情地说。我怔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既然唯有忘却才
能安宁,我又何必纠结于此呢?我不怕死呢,更不怕忘却,我的经历全是痛苦和阴谋,而我一直渴望跟过去的时光一刀两断。我一仰首将葫芦里的药吞咽了下去。它的滋味就像混合着墨汁的腐肉,让人恶心无比。吞咽而下后,它立即在我体内活动起来,一丝丝卷须在胸中扩散,仿佛烈焰缠绕其中,舌尖则油然生出蜂蜜、茴香的味道,
既有乳汁的香味,又有精液的腥气;同时又像鲜红的肉、温热的血以及熔化的金属混合的味道。它有我所知的一切的滋味,却又非其中任何一种。我开始感到头越来越昏重,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可是,我还是想说说话。我喃喃地说:“我不去河北也好,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刘皇叔。也不喜欢那个张翼德。”
马弁说:“你说的对,我也不喜欢刘皇叔,也不喜欢张翼德。”
我很开心地笑了,我跟这个马弁一直有着默契,只有心中有神秘的人,才能识别我们心中的神秘。
“我不喜欢刘备,是因为他总是满口仁义,我不喜欢那些假仁假义的人,天下的坏事,都是那些假模假样打着各种各样理想旗帜做的。就像汉中的张鲁一样,他能够‘均贫富吗?根本不可能,‘均平富只是他抢劫和杀人的借口罢了。”
我同意马弁的话,轻轻地笑了笑说:“只是可惜关云长了。多么好的一个人啊!在他们三个人当中,如果要我选,我一定会选关羽的。”
马弁说:“我的想法跟你一样,我只愿意跟从关羽。只愿意跟他去打天下,关羽是一个好人,我要把他塑造成一个神。”
我笑了笑,说:“你相信神?——这个世界是没有神的。”
他点点头,说:“我不知道我是否信神——不过我知道,很多神是人创造的。”
他想了想,又说:“这个世界,是需要神的。”
我还想跟他说话,只是我说不话来,全身变得绵软无力。我情不自禁地歪倒在石凳子上。我有点害怕,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院子里的月光真好,仿佛全世界的月色,全洒到这院子里来了。只是我感到清冷,那些月光仿佛嗖嗖地冒着冷气,像水一样流入我的肢体,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寒冷。
马弁继续说,他的话,已明显带有梦呓的性质,缥缈得像阴冷的风,“我知道你很美,不过相对于美来说,义更重要,因为义能把男人和男人、权力和利益、君王与臣子、上司与下级连接起来,就像铁链一样锁在一起。而‘美呢,只能连接男人与女人,并且连接得一点都不牢固……你现在还是认为,美是可以取代义的吗?”
我已说不出话来了,我只有点点头。
我听见马弁抬起头看了看天,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好了!”然后念念有词,我听不太明白,“……命中注定你将燃起三团火焰……一团为生,一团为死,一团为爱……命中注定你将骑乘三匹坐骑……一团为床笫,一匹恐惧,一团为爱……命中注定你将经历三次背叛……一次为血,一次为财,一次为爱……”马弁一边念着咒语,一边拔出腰中的佩刀,突然地向我躺倒在地的影子砍去。我大吃一惊,感到身体一阵凉爽,慢慢地,彻骨的寒意贯穿了我的整个身体。原来影子也是有感觉的啊!我终于明白了,影子就是人的灵魂!难怪那样不离不弃地跟着我们呢。我们原来一直忽略它,也弄不懂影子的真谛,现在我明白了。我觉得身心一阵轻盈,我早就想离开这个世界了,就像抛开一件紧紧绷住我的缁衣一样。我微微地昂起头,张开双臂,就像传说中嫦娥奔月的姿势一样,我面前的一切都变得色彩斑斓,一切都淹没在璀璨缤纷之中,到处都是珠光宝气,一切都在神秘的寂清之中沉默。
马弁搀扶着我走进了屋子,安放我躺在床榻上,最后说:“你会先睡一会,过一会,等明天你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我有些感动地看着他,轻轻地说:“谢谢你。”
马弁笑了笑,说:“不用谢。我知道,其实你也是没办法,你也是不愿意来的。”
他又说:“我知道貂蝉不是你的真名,你的真名叫任红昌。”
我的眼泪如瀑布一样涌了下来。很多年了,我第一次听到别人说我的真名,我以为再也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名了。连我自己,都将这个叫作任红昌的人忘了。我哭了一会,原以为我的眼泪很快就会消退,但是却克制不住自己,忍不住大声呜咽起来。泪眼朦胧中,我感觉到自己身边的一切都被感染了同情、凄凉与哀愁的情绪——窗外清朗皎洁的月亮也因此变得模糊起来,上面着满一团薄薄的雾霭。
我的睡意也像雾霭一样弥漫开来,我已没有气力再说话了,甚至连思考的气力都没有了。我知道自己身处巫术,我会不会死?会不会再醒来?我睡过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马弁离开了屋子。
凌晨时分,迷迷糊糊地我突然惊醒过来,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这是一个灰衣人,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脸上只露出眼睛,像黑暗中的一缕幽魂般站在我面前。我惊讶地想发出喊来,那个人把头上的灰布解了下来——原来是糜夫人。她什么时候溜进屋子的呢?我有点吃惊,她们不是走了吗?怎么又踅回来了?难道是要接我回去?我看着她冷冷的表情,似乎不像是来跟我说事的。我问:“夫人,您这是要接我回去吗?”
“不,你想错了。我这是要送你去该去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我晕乎乎地问。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我看见她藏在后面的右手上握着一把匕首。我吃了一惊,问:“你这是干什么?”
她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杀了你这个小妖精。”
我冷静地问:“为什么?”
糜夫人凄婉地一笑,说:“如果你一定要问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你长得太美了!”
我更不明白了。
糜夫人说:“所以,你必须得死,如果你在的话,就会毁了桃园结义。”我还没有听懂他的话,她执起匕首就疯子一般向我冲来。我吃了一惊,赶紧避让,又死死地拽住她的手臂。我们大概缠斗了一会,如果还算得上是缠斗的话。我没有想到这个女子有如此大的力气,我很快跌跌撞撞地仰面倒在床上。她一个箭步冲上了床榻,用膝盖压住了我的肩膀,把我紧紧地钉在床上,一边死死地拽住我的头发,一边用污秽的言语骂我。她的力气是如此之大,以致我用尽所有的气力,也阻挡不住她的匕首越来越近。我们就这样静止住了,谁也不动,在挣扎中,床不停地晃动,案上的那面古琴“咚”地一声落在了地板上,有琴弦“锃”地一声断裂的声音。我又听见桌子上书落在地上的声音,那是我正在读的《乐府民歌》,我正读到《陌上桑》那一首,写的多好啊:“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罗敷到底怎样了呢?我还没有读完呢!想到这,我觉得我不能死,我还要读书,还要弹琴,我才不能死去呢!我拼命地握住了那把匕首,虽然指间鲜血淋漓,可我死命地不肯放手。我一边挣扎一边扭着头,在上下齿缝里找到她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糜夫人大叫一声,拼命地摔开我的头,又用力将匕首向前顶,匕首终于刺进了我的胸口。我的身体因为疼痛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我看到有血从胸口渗出,像魔鬼一样蹲伏在我的衣服上。我的疼痛仿佛笼罩了整个世界,世界也因此变得一片苍白。我满嘴都是血腥,感到喘不过气来,张大嘴大声地喘息。她一边继续发力,一边嚷着“你不该来这里,你来这里就是死”。后来,我感到胸口咯得生疼,痛得我直想大叫。我挣扎着说:
“不,你不能这样!”
她眼看着匕首扎起了我的胸口,长吸了一口气,说:“去死吧,妖精!”
她又说:“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我们大家好。”
糜夫人歇斯底里地大笑了起来。目的达到了,她也变得轻松起来,这一个歹毒的女人啊!我理解这种释放,只是对于我,这样的笑声太残酷了,它像薄薄的刀片不断地在我身上划来划去,我开始还感到疼痛在那里绕来绕去,到后来,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想到自己竟然丧命在这个女人刀上,我悲伤万分地合上了眼。这大约就是劫数吧?漂亮使得我轻而易举地征服男人,却让我成为女人的公敌。我其实一点也没有得到——男人的宠爱于我是一种折磨,女人的敌意和嫉妒又是另一种折磨,我就这样在世间遭受男人和女人的双重攻击。就像活在冰与火之中一样。
一道柔和温暖的光芒从我头顶方向斜射过来,光线舒适而晶亮;还有音乐,柔美而轻盈,似乎在催你入眠。我一点也不感到疼痛了,只有轻轻地沮丧。我看见黄色的光斑中有一个影子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我没好气地问他:
“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死亡。”一个比老鼠胡须还细的声音轻轻作答,“我负责终止人们在尘世的生命,我负责拆散孩子与母亲、妻子与丈夫、父亲与女儿,以及那些相亲相爱的伴侣们。世上没有一个人躲得了我。”
“你走开,我不想看见你。”我气愤地冲着他喊道。
我看见他轻蔑地对我笑笑,丝毫没有走开的意思。
我努力睁开眼睛,我看见我躺在血泊之中,我的衣襟已被鲜血浸透。夜重归于寂静,我甚至能听到血流下来滴滴嗒嗒的声音,就像下雨天屋檐上淌下来一般。在我身边,糜夫人早已逃之夭夭。我知道我要死了,我嘴里的血有一股咸涩的金属味道。我现在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杀我了,当一个人要靠毁掉另一个人的生命,才能抵御平息自己内心痛楚的话,那么,他就不是一个英雄,是一个怯懦者,更是一个失败者。我不止是说糜夫人,也是说那些男人们。那些男人们真可怜,当他们最终无法解决问题时,他们竟然把杀手锏交给一个女人。我越来越看不起他们了,在我一生之中,没有一个男人曾给我留下好印象。或者说,在我短暂的生命里,我就没有看到过一个好男人。
极度的痛苦之后,我变得平静下来,死亡并没有像我所害怕的那样给我带来疼痛,相反,它还使我宁静,变得舒适和顺畅。我感到这样的状态真正属于我,我就像风一样,无所在,又无所不在。而我活着的时候那种无所不在的压迫和束缚只是暂时的,还有各式各样的纠结都将不存在,从此之后,我将是清风明月。我不再是一个漂亮而虚假的躯体,属于我的,只有自由,而自由,是最美好的东西。
现在我能看见一个小小的东西轻轻地脱离了躯体,就像一只小小的蜜蜂一样。它如蜜蜂般大小,有着蜜蜂般透明的翅膀,一路飞着颤动不已。这就是所谓的记忆吗?或者是更重要的灵魂?在此之后,就像传说所说的一样,我的身体开始飞起来,风载着我轻盈直上。世界在我的眼皮之下越来越小,我感到月光如水穿透我的身体,身体像蝉翼一样变得透明。我突然记起了很多,记起我的来历,也明白了所有人的来历。我喃喃自语:我本来就是来自月宫的,你知道吗?我就是嫦娥。
我不知道我是否还在这个世界上。我感到自己如蜜蜂一样飞走了,剩下的,像空气一样虚无而轻盈。连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听见一个平静的声音传来:你们是狼群中的羔羊,既要像鸽子一样纯洁,也要像毒蛇一样精明。
这一句话说的如此之好,它让人震撼。只是,我哪能做得到呢?
马弁:我现在的名字叫周仓
一整晚我都在屋子里跟关羽说“义”的故事。屋子里很暗,虽然烛光下关羽的脸柔和而明亮,不过他投射在墙上的影子却显得阴郁而恐怖。看得出来,关羽非常沮丧,他说不想去河北找刘备了,即使找到刘备,又有什么意思呢?所谓的英雄豪杰,就是不断地杀人杀人杀人,把人劈成左右两半或者上下两半,然后有奶就是娘地在一拨军阀之间权衡,一点节操和底限都不讲。他真想带着个女人消失在江湖之中,隐居在哪个风平浪静的山林之所。关羽没有说他想带哪个女人,他当然是想带貂蝉,带着那个绝色美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像当年的范蠡和西施一样。
我于是滔滔不绝地跟关羽表明了我的想法,我说人的仁、义、智,与“三纲”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一样,都是与天理是对应的,这是天的道德律,其中,“义”作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必须坚守的。为了证明我的说法,我举了“赵氏孤儿”和“荆轲刺秦王”的例子,说程婴与荆轲之所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不为其他,就是为了一个“义”字,为了朋友之间的情谊和诺言。虽然我觉得这样的方式有点生硬,让关羽有些不耐烦,但我不得不跟他再次灌输。我诲人不倦地说,他们的故事,其实就是一个“义”字,这一个“义”字何等了得,它就是原则,有那么多人为他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为了证明“义”的博大精深,我又接二连三地举了项羽不去江东自杀乌江、《史记》记载的侠客郭解的故事——有一次他的侄子依仗郭解的势力,硬劝别人干杯。人家酒量小,不能再喝了,他便强行灌酒。那人一怒之下,拔刀刺死郭解的侄子逃之夭夭。郭解姐姐发怒说道:“以弟弟翁伯的义气,人家杀了我的儿子,凶手却捉不到。”她把儿子的尸体丢弃在道上,想以此羞辱郭解。郭解派人暗中探知凶手的去处。凶手窘迫,自动回来把真实情况告诉郭解。郭解说:“你杀了他是对的,这个孩子太蛮横无理。”于是放走了那个凶手,把罪责归于姐姐的儿子,并收尸埋葬了他。人们听到这消息,都称赞郭解的道义行为,更加依附于他。
关羽似乎终于被我说服了,他站起身来,说:“那好吧,貂蝉的事,就暂且听你的,我再跟大哥几年——不过我终究要归隐山林的!”
走到门口,关羽又转过身来,对我说:“不过,我还是想去看看她,归根结底,总是我们把她从许都带到这儿的。我不能一别了之。”
我点点头,目送关羽离开。没来由地,我竟然想起了魏伯阳的故事——说是魏伯阳曾带领三个弟子入山炼神丹。他知道两个弟子心不诚,乃设计考验他们,在神丹炼成那天就试探他们说:金丹虽成,应该试试它灵不灵。我们先给狗尝,狗吃了能飞天,人就可以服用,如果狗吃了死掉了,人就不可服用。说完就扔一粒令人暂死的毒丹给狗吃,狗立即就死了。魏伯阳转过身来对弟子说:这丹恐怕炼不成了,拿它来喂狗,狗吃了就死,恐怕人吃了像狗一样,怎么办?弟子问他:师父你吃不吃?魏伯阳回答说:我离乡背井入山炼丹,就是想求得长生不死,今日修仙不成,我还有什么脸面回去?死生原来没有什么不
同,我就服用吧。说完便服丹死去。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出来炼丹,是想求得长生不死,而服用了神丹反而马上死掉,我们是吃呢,还是不吃?一个弟子说:师父并非凡人,他服丹而死,必有深意,于是也跟着服丹而死。另外两个弟子看见这一幕,连忙说:炼丹为的是求长生,而今服用了仙丹反而死了,炼丹还有什么用?干脆不吃了,回去还可以活几十年。于是决定不服用,两人一起出山,为死去的魏伯阳和另一位弟子买棺材。谁知他们一走开,魏伯阳复活了,再用神丹救醒虞姓弟子和白狗。于是,魏伯阳留下一封信便带着弟子、牵着白狗一同游仙去了。两个没有服药的弟子看到魏伯阳留下来的信后,一个个懊悔不及。
魏伯阳升天之后会做些什么呢?就是那样飘飘地在天上过日子?我反复想,也没有想透这一点。到了半夜时分,我手拿着油灯,替自己黯淡的影子开路。我来到了貂蝉的住所,让她施法,试图让她忘却关羽。我不知道我的法术是否有效,这法术我从安伽那学来,但我一点自信都没有。接下来遇到的事情,出乎我的意料——我看见糜夫人了,看见她溜进了貂蝉的屋子,然后,里面传来了打斗声。我知道糜夫人自幼练武,瘦弱的貂蝉,哪里是她的对手呢?再往下去的事情,前面他已经叙述过了,我就不再说了。我可能帮不了她,也许这样的选择,对她是最好的结局吧!我强忍着没让自己挺身而出,而是选择悄悄离开了貂蝉的屋子,我只是不忍心看着这样一个绝色美女就那样倒在血泊之中。美丽是一个童话,它是超乎寻常之上的。就像天上的流星一样,那是要靠燃烧自己才能呈现出与众不同来。一个人活着,不能为了美丽而活着,只能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离开古城的路上,我沉默寡言,关羽也沉默寡言,只有三将军在喋喋不休地乱说一气。我在想的是,貂蝉会不会由此成仙呢?如果她由此成仙的话,倒是一好百好,一了百了了。其实,她完全不用在人世间受如此罪的,她其实就应是一个仙子,一个在岁寒宫生活的嫦娥。从此之后,谁也不会提这个名字,过去的一切就像醒来时的
一个梦,慢慢地都忘记了。貂蝉消失了,那个天下第一美女貂蝉消失了,没有人会问她为什么消失。貂蝉只有一个,她已经消失。
同时消失的还有马弁——走出那间屋子,我感到无限的疲倦像铅一样灌满了我的全身。我感到死亡的阴影笼罩于我,我连走到坟墓里的气力都没有了。我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变得像风一样飘飘渺渺,我的周身有一种彻骨般的寒冷,仿佛来自月宫的光线照在我的身上。我变成了空空的风,我的身体正慢慢变得透明,有一些沙子在我的身体内穿来穿去。
从那一天起,我的名字就叫周仓了。我不仅换了一个名字,我还换了一个形象,我用粗硬的毛发做成了胡须,蘸在我的面颊和嘴唇上,我甚至还在胸口处贴了一绺浓密的胸毛。在外形上,我成了一个毛发浓密阳刚气十足的壮汉。很多人都以为我是关羽在牛头山时收留的,从此成为他的心腹,他的马弁。其实他们错了,我只是到了牛头山后,才介绍给众人认识的。在有了新身份之后,我很快有了爵位,有了身份。我成为关羽的俾将,一直不离关羽的左右。我替他牵着赤兔马扛着青龙偃月刀,至于后来的关平,则替他捧着关亭侯的大印。
我安排人们开始排练关羽《过五关斩六将》的故事。我写好了本子,交给了那个罗班主。这一次我没有给他五铢钱,我给了他一锭大大的金子。他笑得脸上开了花,点头哈腰地接过去,迫不及待地把它放在嘴里狠狠地咬着,直到掩饰不住满心的兴奋看着金子上的牙痕,“实在对不住”,罗班主讪笑着解释自己的行为,“西域人的假金子到处都是”。我叮嘱他必须以各种方式,演绎着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的故事,把关云长演绎成战无不胜的天神。除了真人秀之外,还可以用傀儡戏的形式加以表现,就是用上等驴皮剪成皮影进村串户。罗班主忙不迭地答应了,也满心欢喜地走了。过一段时间,这一个好看好玩的社戏肯定会在黄河两岸的城乡上演,无数百姓将陶醉在观演之中。他们将记住那个传奇似的长髯公,记住那个战无不胜的武神。我这样做当然是有目的的,不要以为权力至上,权力只是在当下左右你的命运时才有用,脱离了当下,权力就是空气。你能领略到古代人的权力吗?一切都是浮云。比权力更重要的东西多着呢——只要成为戏剧的主角,能在民间流传,你就能成为不朽。至于戏剧,这种最为人们喜闻乐见的方式,其实是草民的“梦幻”啊——灯光的迷蒙、面孔的迷蒙、场景的迷蒙、时空的迷蒙,全在构建这种梦幻。当人沉湎于戏剧之时,会忘掉了日常的烦恼,明白人生如梦,颠倒前世现世和来世。戏剧里应有尽有:神秘的欲望、美丽的女人、丰盈的财富、滑稽的情节…………半闭双眼,沉湎于舞台的唱词、音乐、色彩和梦幻中,就是进入天堂。
除了戏剧,我后来还设计了一款游戏放置于民间,这就是著名的《华容道》骨牌。故事起源曹操赤壁之战后从华容道脱逃,关羽有情有义放了他。这一款游戏在民间流传甚广,它深入了民间生活,比任何一本历史书都让人喜闻乐见,尤其是对好奇心极强的孩子们,他们可以为此废寝忘食。棋子的游戏规则是:只准利用 2个空平面移动,不许把棋子重叠,也不许跨过任何棋子,要想法用最少的步数把曹操移到出口。游戏中的人物除了关云长、曹操外,还有蜀中的其他四个“五虎上将”张飞、赵云、马超、曹忠等。华容道“水泄不通”通关步骤为六十四步:黄忠下,赵云左,右卒上,左卒右,黄忠右,下卒右上,马超下,赵云左,黄忠上,下卒左二,卒下左,上卒下二,黄忠右,下卒上一,右卒左,黄忠下,赵云右,左卒上左,下卒上二,马超右,左上卒下二,中卒左下,赵云左,中卒上右,下卒上二,马超右,左上卒右下,赵云下,右二卒左二,马超上,黄忠上,左二卒右二,赵云下,上二卒下,曹操下,关羽左,张飞上,马超上,黄忠上,下二卒上,赵云右,左二卒下,曹操下,关羽下,张飞左,马超上,黄忠上,二卒上,赵云上,左二卒右二,曹操下,二中卒左二,赵云上,左下卒上右,曹操右。至于另一个《华容道》“过五关”的通关步骤,共有三十七步:关羽左,赵云下下,下左,上卒下二,曹操右,左下卒右上,马超上,张飞上,关羽上,赵云左,黄忠下,二卒下,曹操下,上二卒右,马超上,张飞上,关羽上,赵云上,黄忠左,二卒下,曹操下,张飞右,关羽上,赵云上,黄忠上,下二卒左,曹操下,赵云右,黄忠上,右卒上左,曹操左。
当历史的记忆成为现实的游戏时,人物肯定成为永恒了。这样,我的目的就达到了。我是在帮助别人永恒中获得了永恒,你们能理解我的苦心孤诣吗?一切都是机缘,就像我跟关羽的机缘。哦,如果要说更大机缘的话,还有一个事情值得一说——那一个罗班主,也就是帮我炮制“千里走单骑”的马戏统领,在他无数子孙之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叫作罗贯中!这样的巧合,是不是更大的机缘?我是无力制造这个机缘的,能制造如此机缘的,只有上天。这就是天意!你让我如何不相信似是而非的上天,相信那种若有若无的、如光影一样的上天?我现在知道,上天制造奇迹,根本不是生拉硬拽,而是将诸多机缘埋藏,最后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就像老子所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样。我同样忘不了我的老师安伽用一种苍茫的语调跟我们说:“零就是无。其它的数字都是有。无不是一个数字,而是无穷个数字。它可以像河马一样吃掉所有的数字,它就是无穷大。”后来我对零的概念有了一点粗浅的认识。零是无,也即虚无,零乘以任何数字都等于零。所以说,任何有相对于无都是无。比如人生,就像是一个坐标,它的两头都是虚无。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安伽所说的话语了,他说的不仅仅是数字,而是真理。
我想起了《奥义书》中的一段话,当年安伽一直跟我陈述着《奥义书》的高妙和智慧,但我一直很难领略。现在我终于懂了。
维达沙克亚问亚拉瓦克亚:有多少位神灵?他回答说:在万物颂赞里所有的神灵,有三百零三个,与三千零三个。
到底有多少呢?维达沙克亚问。
三十三个。
是的,真正是多少呢?
六个。
是的,到底是多少?
两个。
是的,到底是多少?
一个半。
是的,最后是多少?
一个。
神灵就有一个,那就是自然。一切生命都是自然的体现,自然是什么,就是一种韵律,一种节奏,生命就是靠着节奏和韵律来推动的。当我们意识到某种潜在的节奏时,我们就与上天不远了。对,我说的就是这样,和谐是人类所无法解释的一种东西,那是人的脑力所无法达到的,只有靠心才能领略和感觉到。在日常生活中保持一种超出日常生活之外的美,并且在美丽的光晕中透露着悲悯的情怀,这就是上天的影子吧?至于我们在这个世界的旅程,我们在乡村、河流、山峦、城市、房屋、寓所和大自然中度过的生活不为别意,而是对一种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的隐秘意义的追寻。
我还想起了一个故事:
有一个人曾经信誓旦旦地说,他的一位圣人朋友,灵魂升上了天堂,在半途中,有一座环绕世界的大山横亘在面前,上面有一种硕大无朋的大蛇,他吓得要命,便没去天堂,直接去地狱了。如今,众人都知道世界上并没有这么一座环绕世界的山,也没有那么一条蛇。
你知道墨子吗?那是古老的荣耀;你知道青帮吗?那是将来的扭曲和变形。这一个潜藏于汉朝社会的古老的帮派,像一条妖娆的影子一样忽隐忽现于黑夜之中,连绵上千年。它既是百姓市井之中的传说,也是人们梦幻中的庇护所。虽然它的偶像是关羽,但,它却是我创造的。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关羽成为神,而我扮演着上天的角色。至于我无名无姓无后无子,又何必在意呢?我就是春华秋月夏风冬雪,或者青山绿水,时光年华。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