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英
三水睡不着,好几次坐起来看看窗外的月亮,又看看书包。他担心天亮以后去学校,大脚板老师会告诉他没有教室,暂时不上课。假如真的是那样,那怎么办?不过,三水转而又想,大脚板老师不会说谎骗人吧,印象中的大脚板老师只是好开玩笑,可还从来没有说过假话骗人,这次也不会的。他说能让他们班的学生在更宽大的教室里上课,就应该是。可是,哪里有宽大的教室可用呢?三水把他所知道的地方都想了一个遍也想不出来。
大脚板老师可能真的是骗人了。“唉!”三水忍不住叹气。
四水睡意浓浓地坐起来:“哥,你别担心了。”
“能不担心吗?你有教室上课,当然能睡着了。”
“要不你到我们班去上课吧。”
“去。我都四年级了,怎么能回二年级上课?读书只有往前读,哪有往后读的?”
四水趴下去又睡着了。
三水也顶不住瞌睡虫来袭,坐着坐着,歪几下也倒在床上睡了。
天蒙蒙亮,三水就到学校去了。和他一起早到的还有大肚白、虾毛丁、李顶塔。他们一起站在倒塌了的教室边,默默地悲伤。
10天暴雨把他们的教室灌倒了。
“我们和五年级的人真倒霉,全校就倒了我们两个班的教室。”大肚白说。
“幸好不是全校的教室都倒,他们还能有教室上课。”三水说。
大家又继续沉默、难过。
昨天,老师们站在倒塌的教室前,讨论教室倒塌时的遭遇。三水和同学们也站在大脚板老师身边,一起看着毁了的教室,当时所有人都很难过。三水问大脚板老师怎么办。大脚板老师转头看看周围的山野,乐呵呵地说:“要相信你们的大脚板老师有办法。”
“大脚板老师真的有办法吗?”大肚白表示怀疑。
没有人回应。大家都怀疑。
天渐渐亮起来,人也渐渐多了。
朱校长来了,用力拧着眉头,用力抿着嘴。他是最难过和心烦的人。别人看到的可能只是一大堆泥土断砖,可他还看到无处上课的学生。他自言自语:“钱不好弄!”
有教室上课的学生神色安稳,还不知道教室在哪里的四年级学生一直盯着大脚板老师看。直到早操后,大脚板老师单独留下他們班的学生,简单地对他们说:“我们上课,走。”
大家跟着大脚板老师走,穿过几块田地,到了河边。他们又沿河边一路走下去,来到一棵大榕树下。大脚板老师拍拍巨大的榕树根,满意地说:“今天,我们的教室就在这里。”
“呀——”
所有人都惊叫。
“呀什么呀,你们能在这里玩就不能在这里上课?”大脚板老师板着脸说,“快点,各自找好能坐的地方,我们要开始上课了。”
大脚板老师把随手带来的那块木板往树边一靠,准备上课。
第一次在野外上课,同学们都不习惯,坐在树根上,屁股容易痛,要不时地扭一扭身子,挪一挪屁股。这棵树是人们夏天乘凉的地方,周边村子的孩子都会到这棵树下的河里玩水,顺便爬树。很多放牛的人也喜欢在这儿落落脚,人在树根下坐着歇息,牛在树下的河中浸水。那些来玩的孩子和来歇脚的放牛人也坐在旁边听大脚板老师讲课,不时还跟大脚板老师说说话或跟一些学生说说话。
大家叫苦连天,说这里吵。大脚板老师说,如果专心学习,在喧闹的街上也能旁若无人地学习;如果不专心学习,就是一个人关在一间密室里也学不进去。他劝大家别太挑剔,明天继续到这里来上课。
三水问大脚板老师:“我们要一直在榕树下上课吗?如果下雨怎么办?”
大脚板老师还是乐呵呵地说:“现在是晴天,就先上晴天的课。至于雨天嘛,等雨下来了再说。”
放学时,大脚板老师叮嘱大家每人要自备一张小板凳,以后随身带着上课。
三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天在准备下雨。
“怎么办?”
学生们又问大脚板老师。
“要相信你们的大脚板老师有办法。”大脚板老师还是这么说。
大脚板老师带领大家来到他那个村的门楼下。
“今天就在这儿上课吧。下再大的雨也淋不着我们。条件艰苦,需要克服。”大脚板老师说着,从旁边拿起一把公用的扫把粗略地扫了扫地。
大家各自找地方摆放板凳坐下上课。
在这里上课更不得安宁,吵吵嚷嚷的。有些人埋怨,大脚板老师就让埋怨的人站起来,问他有没有办法找到更好的地方上课。埋怨的人摇头,说没有。大脚板老师就说,既然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就别埋怨,应该调整好自己,让自己尽快适应在不同的地方上课,反正在校舍建好之前,还要继续不停地换地方上课。
大脚板老师讲得没错,在接下去的二十多天里,他们每天都换一个地方上课。很多时候他们从村边走过,有人觉得他们可怜,大脚板老师就乐呵呵地说他们并不艰难,相对那些现在有教室的学生来说,他们四年级这个班的学生是拥有一份特别的幸福的。
学生们都觉得,大脚板老师这样乐呵呵地说他们拥有独特的幸福很虚伪,他们的心里都不太舒服。有些学生开始抗议,不想再这样跟着大脚板老师东游西荡地上课。
吃过晚饭,三水去河里洗澡。大肚白和十多个男生约好了到这里来找他。
大肚白、李顶塔、朱有富等十多个人早就商量好了一起不跟大脚板老师上课,要他找校长快点想办法,凭什么别的班的学生有固定的教室上课,凭什么他们班的人就要吃那么多苦。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越说越激愤。三水先是沉默,最后他同意和他们一起去找大脚板老师谈判。
为了能有更大的力量让大脚板老师重视,三水他们当晚就依次到各村去找同学,一个一个动员。一晚上下来,全班四十个同学就有二十六个愿意集体去抗议大脚板老师。七八个女生胆小,不敢跟老师作对。有几个男生是大脚板老师的亲戚,他们不想反对大脚板老师。虾毛丁说他没考虑好要怎么做。
第二天早上,大脚板老师像往常那样站在早操台上,对同学们说:“我们去上课。”
只有十来个学生跟大脚板老师走。大部分学生和三水站成一堵墙,不动。虾毛丁背着书包,抱着板凳慢慢地走三步退一步,像是要跟着老师走,又像是想留下来和三水他们在一起。
大脚板老师回头看看三水他们,笑笑说:“昨天晚上你们很忙呀,走村串寨地联络,要一起反抗我。行,真行。三水,你这个班长当得真不错,具有很强的号召力。只是,你要反省一下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你这样带领大家不上课,是对他们好还是误了他们的学习。”
“我们不能再这样东游西荡地上课。我们要像其他班的同学那样坐在教室里上课。”三水说。
“教室倒了,你们是看到的。校长不停地往教育组跑,往县城的教育局跑,就是在想办法解决我们的教室问题。你们也是能看到的。”大脚板老师说。
“那我们也不能像流浪似的上课。”三水仍然坚持。
“我们没有教室,只能找能上课的地方上课。”大脚板老师说到这儿,突然走近三水,真诚地问他,“难道你有好办法?你有教室?那么请你帮帮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带着你们东走西走地上课。你以为我愿意呀!我也想在教室里上课,不经风吹雨淋太阳晒。”
三水沉默了。
大肚白忍不住说:“那些班的学生呢?他们凭什么能在教室里上课?”
大脚板老师又转过去看大肚白,直视他的眼睛,同样真诚地问他:“你的意思是,我们把其中一个班的学生赶出去,抢占他们的教室,是吗?那你说说看,我们去霸占哪间教室好?一年级,有你妹妹在读。二年级有三水的弟弟在读。三年级有虾毛丁的妹妹在读。六年级也有李顶塔和朱有富的哥哥姐姐在读。你们是要把自己的弟弟妹妹或哥哥姐姐赶出去,占了他们的教室上课吗?你们想舒舒服服地上课,让他们东游西荡,去经受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对吧?对,我看你们就是想这样做,只图自己舒服就行,哪儿还管得了兄弟姐妹的情分。只要你们下得了狠心,带头去驱赶,我没意见,我等着你们。你们成功地霸占到教室以后,如果还需要我这个胆小、没用的老师上课,请再来找我。”
大脚板老师说着,走回到那少数学生的队伍中去,对他们说:“走,他们去抢他们的教室,我们继续去上我们的课。”
大脚板老师带着他那不多的學生走了。
虾毛丁犹豫来犹豫去,最后还是跟着大脚板老师走了。他对三水说,很快就要期中考试,他不想因此而落下功课。
三水、大肚白他们目送着大脚板老师他们走远。
大家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不跟着大脚板老师去上课,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就像逃课一样。可是,他们又不好意思去找大脚板老师。
他们就这样在操场上消磨了半天时间。
三水挨了爸爸一顿骂,倔强的他就是不肯马上去找大脚板老师认错。他抱着书包坐在村头的一处断墙上发呆。大肚白、朱有富、李顶塔他们也慢慢地跑来和三水一起坐在墙头上,咬草根,发呆。
他们远远地看到,大脚板老师带着他那不多的学生从河边走过,居然还唱着歌,快乐得像一只大鸟带着一群小鸟。
三水他们竖起耳朵听,伸长脖子看。
“他们那么快乐吗?”
“他们究竟有什么好快乐的?”
“嘘——”三水示意他们别吵,听听那些人在唱什么歌。
风把歌声送来:
我们的教室没有围墙
我们的教室没有门窗
我们的教室有时候是一片草地
有时候是一棵树
有时候是一块巨大的石头
有时候是一块菜地
有时候是一条田埂
有时候是一亩稻田
有时候是河边的沙子石头
有时候是一座木桥
我们的教室很奇怪
它是流动的,带着我们漂流
漂流到我们喜欢的地方
还有谁能像我们那么好呢
在自然的怀抱里读书写字
风能吹到我们
阳光能照着我们
有时候雨水还能浇着我们
还有谁能像我们这么幸福呢
……
这首歌谣的调儿是熟悉的,是他们常常唱的打泥人的村谣调子,只不过里面的词儿全换上了新的。
大肚白、李顶塔、朱有富听得嘴巴都张大了,心里好羡慕。
有几个学生抱着书包从不远处的田埂走过,正朝歌声传来的方向去。
“你们去哪儿?”大肚白大声问他们。
“上课呀——”有人回答。
他们目送着那些人走远,也很想很想跟上去。
“我去上课了。”大肚白跳下断墙。他跑了几步,又回头问他们:“你们真不去吗?”
李顶塔立即跟他去了。朱有富陪三水坐了好一会儿,最后也忍不住跑了。
只有三水还继续坐着,他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本来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去跟大脚板老师作对,是大肚白他们让他出面的,可是现在,最先投靠大脚板老师的还是他们。
“没骨气。”三水愤愤地说。
校长正好骑车从旁边的马路经过。三水看到了校长,校长的嘴巴闭得很紧,两片嘴唇探得很长,比鼻子还抢眼。他那副模样一看就知道去教育组还没得到好消息。
三水假装没看到校长,也希望校长不要看到他,可是校长偏偏就看到了他。校长停下来问他:“你怎么不去上课?”
“我……”三水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
“我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校长严厉地说,“我正在苦苦地想办法找资金建教室,你们倒好,联合起来跟大脚板老师作对。你就倔强下去吧,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现在人家在那里上课,你在这里咬草根。等新教室建好了,大家都开开心心地坐进去上课时,你还继续咬你的草根吗?”
三水无言以对,后悔之意早已流露出来。
校长把车往墙边一靠,转身朝河那边走。三水跳下断墙,紧紧跟上。
大脚板老师正在河边的一棵李树下给学生们上课。他看到校长和三水过来,特意停下来对同学们说:“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校长来参观我们的流动教室,同时也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的班长三水同学回来上课。”
大家都笑着用力鼓掌。
校长拍拍大脚板老师,赞叹说:“哎呀,你们的教室可真好呀,每天都流动到不同的地方。明天你们的教室会载着你们流动到哪儿呀?”
大脚板老师笑着故作神秘地回答:“虽然你是校长,但我也不能透露我们教室流动的去处,因为你不是我们班的学生。”
校长笑着趁势把三水往学生中一推:“喏,这个是你们班的同学。”
“嗯,他是可以知道的。不过,他也不会悄悄地告诉你的,除非你也成为我们班的学生。”
大脚板老师幽默的一番话,让所有人都大笑起来。三水在笑声中自然地回来上课。谁都没有再提之前发生过的事,大脚板老师也好像把那件不太愉快的事给忘了。
大脚板老师是不会提前公布他们的教室漂流到哪里去的,可是学生们总是故意问他:“老师,明天我们的教室在哪里?”
“要相信,你们的大脚板老师有办法。”大脚板老师也故意这么回答。
同学们越来越喜欢跟着大脚板老师每天换不同的地方上课,新鲜而又充满奇趣。
有时候,大脚板老师根本就不用黑板和粉笔,拿树枝就在地上板书。大家跟着他的树枝走,看着地上的字,大声朗读。他们的教室每流动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就会留下很多字迹。
有一天,大脚板老师问大家:“想到水磨房旁边去上课吗?我们一边听水车唱歌,一边上课。”
“想——”
“那就去帮三大公翻完三亩地,我们就能在他家的那间旧牛棚里上课。”
大脚板老师带领全班学生帮三大公翻完三亩地,便于三大公种菜。之后,他们就能到村后河边的那间旧牛棚里上课了。牛棚很宽大,正好又挨着水磨房,水轮发出的响声沉重而又有节奏,就像一个老人在不停地哼着单调的曲调儿。
大家把牛棚打扫好,搬来桌子板凳,挂上黑板,还真是一间宽大又舒适的教室。
大脚板老师用竹枝在周边编了几处篱笆,又在竹篱笆边上种些黄瓜和苦瓜,还有冬瓜和南瓜。瓜苗长得很快,一场大雨浇灌后,就都爬满了篱笆;仿佛一阵晨风吹过后,它们就全都开满了花;仿佛喝了一场夜露后,它们就挂满了瓜果。
“有时候,我们的教室有花开。”三水说。
“有时候,我们的教室还会落苦瓜、南瓜、冬瓜,还有黄瓜。”虾毛丁说。
大脚板老师感叹:“刚才我听到的那两句话,多优美呀。”
终于,校长的努力有了眉目,據说资金很快就能拨下来,新建六间教室。三水他们最迟明年春天就能坐在新教室里上课。从那以后,朱校长探得比鼻子还长的两片嘴唇就收回去了。
只是,三大公的这间牛棚要收回去了。他们要用这块地种水稻。
大脚板老师和他的学生们又将要继续漂流着上课。
他们在牛棚教室里上完最后一节课,每个人心里都很难过, 每个人都舍不得这间特别的教室。
放学了,大脚板老师走得很快。他没有回头,是不想让任何人发现他的眼眶红红的。他也不想看到那间“最美的教室”在夕阳中被拆除。
三水和其他同学故意大声问:“老师,明天我们在哪儿上课?”
大脚板老师把手中的课本举起来,挥动几下,像往时那样快乐地回答:“反正,教室会有的。要相信你们的大脚板老师有办法。”
大家都相信大脚板老师有办法。
(选自《夏天的小数点》,文字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