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
一
他在楼梯口站着,拳头攥得紧紧的,牙齿不住地打滑。闪电从夜空裂开,现出血淋淋的光亮。他抬脚跨上第一级台阶。雷鸣。他的上齿咬进了嘴唇,一股生涩,浓郁的铁锈味钻进他鼻孔。
她一定坐在床上,对着镜子往脸上搽粉,抹上口红的嘴邪恶地翘起。对,一定坐在床上。脂粉仍然无法遮盖那张四十岁的脸。那张脸如同裹尸布,给他的印象就是裹尸布,里面包裹的东西正在腐烂。他感到恶心,那股铁锈味消失了,他只感到恶心。也许这算不上是谋杀,他只是该做一件事,来结束另一些事情。他贴着墙壁,一级一级往上攀登,拳头与墙壁摩擦出闪烁的火星。又是一道蓝色的闪电,照亮了他阴沉,呆板的面孔。这张面孔上的五官不是肉质的,而是从纸片,木板,铁皮上裁下来安上去的。他的牙齿一用力,非肉质的五官就蹙成一堆。
“她干那事,她一直在干那事,她还要一直干,一直干!”他想,“当初我是没办法才跟她住在一个房子里,现在可以不住了,不住了!”一粒汗珠从他鼻尖冒出来,滑进他干渴的嘴巴。炸雷在房顶响起,十分洪亮。窗外的树影若隐若现,犹如时轻时重的音乐。这多少给了他点儿勇气,让他感受到实际的存在。除了楼上房间里的女人,这栋房子,其他一切活动的东西都能让他感到实际的存在。
楼梯已经上了一半,他靠在墙上,张大嘴巴抢夺空气,好像在他上楼的过程中,一支无形的针筒在抽除房里的气体,快要抽成真空了。外面的声音便传不进来,在一点一点消逝。世界没有声音,只是一幅黑漆漆的,偶尔被割碎的画面。他聚积全部力量,一个箭步冲上了楼。门没有闩,他知道,只要他想进去,任何时候都能推开这扇门。这就是女人的愚蠢之处,一旦相信一个男人,就会对他毫无防备。
房里的灯微弱而模糊,她的轮廓有些扭曲,显得不大自然。他没看清她的脸,只看见她脖子上那串珠子。那是串深红色珠子,廉价而俗气,她却当宝贝似的。每次他都是先瞧见它,然后才是她的脸。看到他站在门口,她赶忙关了灯,做作地咳嗽了两声。她应该在说话,但他听不见,只看见她的嘴在动。他走进去,顺手关上了门。
人们在梦中听到一声喊叫,尖细而遥远。谁都没有醒来。
门嘭的被推开,他冲到走廊上,俯身在栏杆上喘气,如果这时亮了一道闪电,就会看见他充血的眼睛。他的眼睛没有流血,他却感到血在汩汩往外淌,于是跑进厕所,拧开水龙头,将脸放在水龙头下冲刷。他拿了把铲子,在院子中央掘土,每一铲似乎都要掏出地球的心脏,快,狠,准。大雨密集地拍打着他的背,在他周围形成漩涡,旋转,收缩。他闭上眼睛,使劲地铲土。这时他的手臂与大脑是分离的,铲土成了机械化的动作,而不是一个行动。他跑上楼,抓住那两只又细又干的脚,拼命地往下拖。她瘦削而单薄,而他发育得又早又快,身板结实,壮硕,所以将她从楼上拖下来毫不费力。
刚刚掘好坑后,他跳下去试躺了一下,半截子身体露在坑外。他张着手臂,任雨点打着面庞,感到无比畅快,舒坦。继而又感到大地正在张开口,恶狼似的吞咽着他,而天如一堵倾斜的墙,就要重重地砸下来,在他还没被完全吞进去时,那半截身体便被砸成泥浆。他惊恐地跳起来,将脑袋往坑壁上撞,撞,撞……在坑壁上撞出了一个洞,他便把脑袋整个埋进去,放开喉咙哭嚎。嘴巴张到了最大限度,但哭嚎的不是他,只是他的喉咙。而他的胸膛开始疼痛起来,他不禁捂着胸口蹲在坑底。心脏早已脱离了左心房,在肚腹,肠道里奔跑,翻滚,犹如千军万马践踏在原本寂静的小溪里。
一株细小的桂树被压断了,他的动作莽撞,粗笨地往前拖着,拖到坑边后,将她推了进去。然后挥起铁铲,往坑里填土。她仰面躺在坑里,并不恐怖,看起来像个布偶。那张窄小而固执的脸僵硬,青紫青紫的,眼球几乎全挂在眼睑外。那个塌鼻子有一丝听天由命的意味,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与她的相似之处。他也是塌鼻子。毕竟他与她有血缘关系。她脖子上的手印,在渐渐消退。泥土是暗红色,那串珠子的颜色却很鲜亮,刺眼。
泥土全填了进去,他在上面栽了棵橘子树,然后拿铲子背面将土拍紧实。一年多以后,这棵橘子树将被一场暴风刮倒,大雨把它冲到院子门口时,人们才发现这件事情。
闪电。炸雷。最后一道闪电异常锋利,割破了夜空,阳光照进来。他猛然坐直身子,眼睛被阳光刺得睁不开,他揉搓着眼皮,身下的报纸窸窣作响。有人拿手捅他,“喂,小伙子,还我报纸。”一个头发蓬乱,脸庞肮脏的男人对他说。他站起身,环顾着这个桥洞,桥洞呈拱形,宽敞而凉爽。到处睡着蓬头垢面的男人,他们的衣服都成了一绺一绺的,黝黑的身体暴露在天光之下。一阵热风吹来,报纸的角便懒洋洋地翻卷一下,报纸上的人也懒洋洋地转个身。他从桥洞望出去,只见街道上扬起漫天灰尘,女人打着太阳伞,小孩儿在卖命地舔冰淇淋。一个小贩推着板车,一只西瓜掉下来,血花四溅,小贩惋惜地骂了一句。西瓜的清香向他扑来,这清香的力量十分巨大,令他立刻从浑噩中清醒过来。他的肚子在尖叫,嘴巴干得像一盘沙,发出嚓嚓嚓的声响。本能在催促他对现实采取行动。
出去后,他举起双手遮着额头,一连几天都在桥洞里,如今走到太阳底下,他还不太适应。从他身边飘过的是一张张色彩夸张的脸,一根根雪白的胳膊,妖娆而诡谲的神情。他加快步伐,渴望从这个沼泽里解脱出来,但无论他朝哪个方向走,都会撞上雌性物体。脂粉,口红,耳环,内衣像一头头魔鬼,总在堵住他的去路。空气凝滞不动,在他四周围成一个圈,严严实实的,任何流动的物质都无法进来。他试图越过这层壁障,便闭上眼睛,捏住鼻子,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很快开出一条路来。从他身后传来一阵谩骂,淫秽而恶毒。他在瞬间又感到畅快与舒坦。
阳光从玉兰树上照下来,投下零碎的光影,他在树荫下走着,一直向前走,仿佛前方有他需要的东西等着他。他拐上了左边的一条路,这条路刚好够一辆小汽车通过,一直延伸到一条河边。他扎进河里,贪婪地喝着水,直到肚子喝胀,才从水里钻出来。饥饿感折磨着他,他抬头看见近旁的一个小水洼,水洼里有两条鲫鱼,正欢快地蹦达着。上流不远处,坐着个钓鱼的男人。他跨了一步,跨到水洼旁边,捉住两条鱼后便向远处奔跑,在跑的过程中,将鱼塞进了嘴里,嚓的一声咬断鱼脑袋,随后咀嚼起来。一股生涩,浓郁的铁锈味钻进他鼻孔。他深刻地感到,那串珠子在朝他手心挤压,他越用力,挤压带来的疼痛越严重。他感到恶心,差点将食物呕出来,但他强忍着将它吞进去。河口有条石板路,他沿着石板路走,看到一家餐馆。餐馆里有几个赤膊男人在喝酒,大概刚从河里爬出来,他们身边放着泳圈。一个肥胖,白嫩的男人从厨房出来,他腆着个大肚子,斜叼着根烟,看样子三十多岁。
“我要活儿干。”他说。
胖男人倚在门边,打量着他,看着他身上在不断地滴水,而他的嘴角,沾着血与泥。“你叫什么?”
“马铜,”他说,“我要活儿干。”
“要活儿干干什么?”胖男人问。
“我要吃饭。”马铜说。
“吃饭干什么?”胖男人问。
“马铜,”马铜回答,“我要活儿干。”
胖男人是餐馆老板,叫钱厚。他将马铜领到厨房,盛了一碗饭,将两个盘子的剩菜都倒进碗里,然后递给马铜。
马铜一接过饭碗,就蹲在墙角狼吞虎咽,每舀一勺,几乎把整个勺子伸进嘴里。
“多久没吃饭了?”钱厚问道,他斜倚在厨房门口,脸上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既不忧虑也不得意。
他突然停下勺子,望了钱厚一眼,说:“五天。”
“你要干什么活儿?”
“只要有饭吃就行。”
“好,白天切菜端盘子,晚上……工资一个月六百,包吃包住。”
他抬起头,盯着钱厚松垮垮的脸,那张脸就算藏匿着阴谋,也没人能够猜得出。
“晚上要加班,到时你自然会知道。”钱厚说着往门外走去,他又停了下来,挥了下手中的烟,说,“吃完把那身衣服换了。”语气不带任何情感,也没有命令的味道,更像是一道程序。
一个女人来到厨房门口,她抽烟的姿势跟钱厚一样,穿着丝袜的腿交叉,靠着门框,显得很轻佻。他看着这个黄头发女人,心里骂道:“婊子!”她冷笑了一声,扭转屁股扬长而去。
钱厚从外面进来,手里拎着套黑色衬衫跟裤子,“接着,以后每天晚上只能穿这个。”他把衣物扔给马铜,问道,“胆子大吗?”
“大。”他说,捏了捏拳头,他并不知道自己胆量如何,仿佛这样做就能测试出来。他的牙齿在打颤。
“你在发抖?”
“不。”
“那好,过来试下。”
他迅速脱掉湿淋淋的衣服,换上了黑衬衫跟裤子。钱厚正在水池边等他,水池罩在榆树的光影里。水池边放着个铝质水桶,在光影里闪闪发亮。桶里传出嘶嘶声,细密又庞大。他走过去,看到是一桶乌梢蛇。蛇群正沿着桶的边缘爬行,动作缓慢,令人憎恶,一圈接一圈,一条接一条地爬。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是一片青紫青紫的光晕,继而变成一张青紫青紫的脸。他眨了下眼睛,又看见了一桶乌梢蛇。
“天黑之前,把它们干掉。”钱厚说。
以前,他一看见蛇就会把它打死,不管是一条还是一双。在他看来,女人不是亚当的一条肋骨,而就是那条蛇本身。但现在,他面对的是一桶蛇,至少有几十条。他不由得将上齿咬进下唇,接着去厨房拿了个空酒瓶,他的手伸到桶里,揪住一条蛇的尾巴,提起来按顺时针甩动,过了一会儿,蛇便软沓沓的了。他拿啤酒瓶轻拍蛇头,接着将蛇头剁掉,然后用颗钉子钉珠蛇的颈部,刀片嗤的划下去,掏出脏腑,却得留心不损坏苦胆。最后把啤酒瓶顺着蛇身滚下去,这样,蛇身便被压得平展展的。他从没这样杀过蛇,但他这样宰过黄鳝。他掉头从肩后望去,旋即瞥见黄头发女人一闪即逝的脸。
“婊子!她在监视我。”他想。他的手再次向桶里伸去时,微微发抖,冰冷的血液针似的戳着他手掌,他迫使手往下一滑,便又抓住一条蛇的尾巴。当他将蛇肉端到厨房时,天刚好黑下来。
他住在厨房后面的一个房间里,这间房窄小,阴暗,只在北边开了一个不大的圆形窗户。房间原本是用来储存货物的,还能闻到家具霉烂的气味。紧靠墙壁摆着张席梦思,已经失去弹性,被单原来是雪白的,但现在跟橘子皮无异。他木呆呆地躺在床上,回想着刚刚那一幕。宰蛇那会儿,他的手冰凉,而现在,却火辣辣的,像在辣椒酱里泡过。昨天,他还在跟流浪汉争报纸,今天却已经杀了一桶蛇。从报纸到蛇,中间的过程他想不起来,只是觉得两者之间有关系。争报纸之前,他还跟她住在一个房子里,可现在,他住在一个虽然陌生,却是新的房间了,这点令他感到满意。他有活儿干,有饭吃,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饿死的。他用力将一个拳头挥出去,肘关节响了一声,他的腹部陷下去,胸膛隆起,通过这一系列运动,他证实了自己身体的确结实,健壮。
这时,响起了唢呐声,有人家在办丧事,声音的源头就在那条河附近。他记起,今天捉鱼后奔跑时,碰到几个戴孝的女人。其实死人是很平常的事,此刻他是这么想的。既然人最后都得死,那么他那样做并不是多大的罪恶,只是让她提前死了而已。他的双手褪去了温度,跟那天晚上挥铲子时感到的凉是一样的。他抽搐了一下。
门开了条缝,他感到那张松垮垮的脸正探进来,“过两天就加夜班了。”钱厚说,说完便撤走了脸。门又重新关上。
早上六点,他便起床,接下来将院子打扫干净,还要把桌椅从屋里搬到院中。一切准备妥当后,钱厚跟那女人才起来。每天都有人到河里洗澡,洗完澡后就会来餐馆吃饭。直到晚上十一点,最后一批客人才离去。而餐馆一共只有两个员工,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厨师,是个老头儿,老头儿从来都是一声不吭。因而所有的杂活儿都由他一个人做,他喜欢挥霍力气,这样一倒在床上,便能入睡。一天晚上,门又被推开了,他感到有人正朝他一步步走过来,他睁眼时,看到了钱厚。钱厚双手背在背后,站在床前,俯身凝视着他,脸几乎凑到他脸上。“醒了?”钱厚问。“嗯。”他说。“起来,加班。”钱厚说。他立刻跳下床,重新穿上那套黑色衣裤。钱厚递给他一把铲子。一直到他们出了院门,他才有种不祥的预感,他预感到将要发生一件事,但不知那件事是什么。
天空上只有两三颗星子,虽然是深夜,但仍能隐约看见地上灰白色的东西。他们走到河口,上了堤坝,朝河岸对面的一座山走去。空气平静,没有风,草丛里有虫子的叫声。他从钱厚头顶向前看去,只见树下有一圈白色的东西,边缘还在抖动着。走到近处一看,才知那是一个花圈,靠在一座新坟上。唢呐声是哪天停止的?他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他竭力搜索着,却想不起来。只是在他对新坟看的时候,唢呐声好像又响起了。
他猛然醒悟,明白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钱厚移开了花圈,一锄头挖在坟头上,“就这么干。”钱厚说,两眼盯着他,那两只眼睛没有光亮,只是一双黑漆漆的弹孔。他感到铲子柄变得跟冰柱一样,他的手吸附在上面,心脏在往下沉。
“还不动手?”钱厚说,“这是第一天夜班。”他的脸灰蒙蒙的,一副无所谓的神情。
“为什么,”他说,“这么干?”他呼吸急促,胸脯起伏着。
“我这么干两年了,你想吃饭吗?”钱厚说,“你以为我会要你动手?挖。”
他铲掉了第一铲泥土,他不久前才填满那个坑,现在又要将坑挖开,他知道,等一下就会看到那串珠子。他的动作缓慢,想延长一点见到那串珠子的时间。但钱厚在催促他。铲子从他手里滑脱出去,他也跟着滑倒在地上,啃了一口新鲜的泥土。一股怒火砥舔着他,“她不放过我,她从没打算放过我!”他想。然后两手撑地站起来,稳稳地握住铲子,狠命地在坟上铲。汗水已浸湿了他的黑衬衫,从他下巴上落下来。越铲却发现泥土越柔软,有女人乳房的质感,散发的气息令他头晕。他开始失去平衡,左右摇晃着,如同电影里的幽灵,在墓堆里一面跳舞,一面寻觅食物。“我不干了,再也不替他干这事。”他想。现在他只想这件事快点结束,他不会再留在餐馆,而宁愿又回到桥洞去。钱厚挥锄头的速度极快,两个人足足挖了半个多小时。
“停。”钱厚说,接着手捏在铲子下端,小心翼翼地刨开泥土,只刨了两层,就露出了发亮的棺盖。这时,他的双脚开始瘫软,包括胳膊,脑袋都在一点一点瘫软。他希望钱厚别打开它。
钱厚从裤兜摸出一柄小刀,有一乍多长,小刀沿着棺材裂缝转了一圈。他在瞬间感到绝望,他希望它被打开之前,里面的人突然冲出来,他愿意被吓死,也不愿看到那幅场景。就在钱厚揭开棺盖时,他将头掉了过去,棺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只听到钱厚在说:“操他妈的,这么瘦。”他突然间耳鸣了,“她脖子上的珠子……”他嗫嚅着。
“珠子?你以为我会挖女人?”钱厚说。他的头依然偏在另一边,舌头有些苦涩。他完全看不到钱厚在干什么,但能听到小刀划进肌肤的声音。那声音绕了一个圈,接着又绕了第二个圈。每次坐在缝纫机前,她举起剪刀剪布时,那声音就一个接一个地绕着圈,他不穿她给他买的衣服,她果然愚蠢,以为他会穿她做的衣服。钱厚把小刀递给他,他在接过小刀的时候,转过头瞥了一眼。棺材里,那双僵直的腿布满汗毛,而那东西,蜷缩在双腿间,死蛇似的。他手里的刀在变软,卷曲,蜷缩在他掌心。他猛然将它掷出去。钱厚看了他一眼,然后腆着大肚子,慢慢地走过去,捡起刀子放进口袋。又走回来重新盖好盖子,填上泥土,把先前移开的花圈放到原位。天空还有一颗星子,草丛里的虫鸣越来越微弱。
走到堤坝时,钱厚将东西从袋子倒出来,那两块东西呈半月形,钱厚洗着它们跟洗白菜没两样。他蹲在堤坝另一边,勾着头呕吐,他猜想,钱厚等会儿会打开冰箱,明天,那东西便会在锅里蹦跳。然后再由他——一个同谋——端到桌上,他还得在一旁站着,看着那些人一块一块吃下去。他手伸进喉咙,掏出了全部呕吐物,并且以仇恨的目光看着钱厚,恍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比妖魔可怕得多。
“吃过死猪肉吗?”钱厚说,他不像在提问,而是自言自语,“动物死了都能当死猪肉吃。”接着点了根烟,斜叼在嘴角,慢悠悠地一遍一遍洗着。
回到餐馆后,他没有睡,而是坐在床上一直等到天亮。天一亮,他就离开这里。那个圆形窗口渐渐变白,窗口里浮现出一张脸,松松垮垮的。半个钟头后,他从厨房后门逃了出去,跑到马路上,他这才回头朝餐馆的方向咒骂了一句:“人渣!”
八点半的时候,黄头发女人告诉钱厚,说马铜不见了。“他会回来的。”钱厚淡淡地说。
二
他回到了桥洞,那群男人正在吃饭,每个人手里端着个塑料餐盒。他们围成圈坐着,中央放着一个胶盆,盆里的菜全搅成了一团一团的。先前拿手捅他的那人走过来,把手上的餐盒递给他,对他说:“你又回来了?吃吧,如果不嫌弃。”
他们一吃完饭就铺开报纸,躺着打饱嗝,剔牙,有的在撕扯衣服,已经破烂不堪的衣服被撕得更加破烂。太阳倦怠地照着,桥洞凉爽而宽敞。
他跨过一个个横躺着的身体,准备去找活儿干。街上各处都张贴有工作应聘的海报,但他的文凭不符合。他接下一张张传单,照着传单上的地址去找,但其中多半都是糊弄人的。经过打印店时,他想,他可以去当个打字员,“招打字员吗?”“不需要。”
后来他找到了一家中介公司,便走进去询问,“麻烦给我介绍个事做。”他说。办公室里坐着四五个年轻男女,谁也没抬头瞧他一眼。“先交两百加入会员。”其中一个男的说,仍然没抬头瞧他。
下午六点半,街灯准时亮了起来,他从口袋摸出仅剩的一块钱,到擦鞋摊擦干净了鞋子,然后走进一家酒店,问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招服务员不?”
“我们不招男的。”男人说,以异样的目光看着他,那样子不像看一个人,而是看一个商品,“等等,你跟我来二楼。”
他们上楼时正碰到一个中年女人下来,女人走到一楼,趴在柜台上说着什么,“活儿不错。”她说,就在她走到酒店门口时,回头对他凝视了几秒钟,他立刻血液膨胀,只想冲过去揍她一拳,并且将她那张抹口红的嘴扒下来。
男人带他到了一个房间,里面还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赤裸着上身,两只胳膊油亮油亮的。桌上叠着一摞盘子,都是脏兮兮的,布满残羹剩饭。光身子男人说,“拿个盘子,一口气舔干净,得舔得比脸还干净。”
“舔盘子?”他说。
“来这儿的都是有钱的娘儿们,只要你把她们伺候好了,有你赚的。”
“要我做那事?”
他抬腿踢翻了那一摞盘子。在他的意识还未反应过来时,两只手便被人反剪住,肚子,脑袋都挨了重重的拳头。最后被推出了酒店大门。他吐出一滩淤血,那滩血在灯光下变换着色彩,红、绿、红、绿……空气中飘散着各种油炸食物的味儿,那气味儿到了他肚子,却变成了棍棒,不断地捣着他的肠胃。
她在煮香菇瘦肉粥,厨房的窗口对着院子,她抡着铁勺,站在那两盆绣球花前沉思。她始终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怎样来看待她的。想起偶尔的缠绵,既令她激动又令她感到羞耻。她很清楚,这羞耻即是原罪,会令她将来进地狱,但她又无力摆脱激动的纠缠。一群蜜蜂钻进绣球花,嗡嗡声使她清醒过来。他每次打开碗柜时,胃便开始翻腾,他拿出她留给他的粥,连看也没看就从窗口掷到院子里。粥呈弧线划出去,烫伤了一大片青草。伤口使他睡得不踏实,他抽动着鼻子,一睁开眼就看到他们正在喝粥。有一盆面条打翻在地,其中一个人抄起筷子耐心地在地上夹面。还是先前那男人,把剩下的半碗粥给了他,“我没钱。”他说。
“吃吧,从火车站弄到的。”
“我不白吃你的。”
从桥洞钻出去后,他闻到了鱼腥味儿,便径直走到一个鱼摊前,向卖鱼人借水管来冲洗伤口。卖鱼人不情愿地从水池抽出水管。他把水管举到头上,从上至下冲洗了一遍,过后走到公共厕所里,将衣服裤子都脱下来,拧干后重新穿上。他有好几天没刮过胡子了,靠在墙上想了一会儿,他又回到了鱼摊那里,向卖鱼人借刀子,并答应给卖鱼人刮半天鱼鳞,以此作为条件,卖鱼人这才把菜刀借给他。他站在公共厕所的水池前,用手摸索着刮完了胡子。这活儿干得挺漂亮,干净,没有刮出一道血口子。
他在炽热的街道上转了几圈,一个个门面像排列整齐的鼓,没有人去敲击,却兀自回响着沉闷的鼓声。这时他终于发现,他不可能找到一个属于他的活儿。一个乞丐正在对他磕头,这是他设想已久的场景,那时他想,自己很可能有一天也会跟街边讨饭的一个样。他顿时感到一阵胆寒,同时充满了反感,即使他找不到活儿以致饿死,他也绝不会跪在街边给人磕头。
当他又往桥洞走去时,在桥洞前碰到一个卖西瓜的老头儿,老头儿招呼他吃瓜。他站在原地犹豫着,手心渗出了汗珠,滑腻腻的。他确实口渴得厉害,便慌忙拿了一块塞进嘴里。西瓜的清香让他觉得亲切,长久以来,他渴望的正是这种亲切和宁静。就在他想仔细辨认以便抓住这亲切时,汽笛声刺穿了空气,亲切与宁静消失了。他怔怔地望着老头儿,回想着第一次在桥洞醒来的情景。老头儿却将这怔怔的神情,错当成了憨厚与感激,因而笃定他是个老实的小伙子。
“我有两块西瓜地,一人守不过来,想找个人帮我守,你要是愿意的话,”老头儿顿了顿,说,“我给你开工钱。”
“你给我活儿干?”他问。
“我只能开五百一个月,但你可以跟我一块儿吃,睡就睡在瓜棚。”
“行。”
老头儿的瓜地在郊区,离市中心有两个钟头的路程。夜里,他独自守在一块瓜地里,他本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但他想,既然老头儿给他活儿干了,他就要将这份活儿干得漂亮。所以他一直保持着警惕,时刻留意着瓜地里的动静。瓜棚里铺的是稻草,从棚顶漏下来一缕缕星光。他头枕在草把上,只听到萤火虫点亮灯的声音,那声音就像在划火柴,嚓,嚓,嚓,瓜地瞬间明亮起来,闪闪烁烁的,光晕柔和而澄净。每当他想在这宁静中多沉浸会儿时,天却突然亮了。白天,他就跟老头儿一块儿将瓜运进城去。过了半个月,他向老头儿先要了半个月的工钱。一个下午,他拿着工钱来到了桥洞,看到那男人正在睡着挠痒,他把一百块钱团成团,扔了过去,“接着,”他说,“我不白吃你的。”
这个夏天没下过一场雨,太阳灼灼地烧着。空气中能闻到头发烧焦的气味。人们仰头恶毒地咒骂,但更多人是在咒骂这个城市,他们不愿却又不得不生活在这个火炉城市。马铜跟老头儿将车子推到一条巷子里,以避免暴晒。巷子里阴凉,不多久便挤满了卖水果,蔬菜的生意人。这时,突然闯进两个城管,如晴天霹雳,人们纷纷逃散。有的人却很犟,僵持着不走,老头儿正是如此。
“赶快走!”城管说。
老头儿杵着不动,他的光头上长着几根白发,根根直立,看起来像是那几根白发将他钉在地上的。城管可能注意到了这点,指着老头儿脑袋说:“马上走!不然收了了你摊子。”
接下来,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场混乱。那两个城管作势要来收老头儿的摊,推搡之间老头儿的西瓜掉到到地上,巷子里立刻血流成河。马铜朝他们扑去时,被推得撞到墙上。老头儿拿秤杆砍过去,却砍了个空,秤杆断成两截。他们冲上去制服了老头儿,带走了他,刷得锃亮的皮鞋呱嗒呱嗒响。
只剩下马铜。巷子深处阴森森的,从那里吹来凉气,他爬起来,走出了巷子。
他在街上游荡了好几天,这几天里,他的肚子似乎是封闭的,既没有进去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东西出来。然而就在某个瞬间,这种封闭蓦地被打开,饥饿与疲惫同时侵袭而来。他开始朝着一个方向跑,那个方向像有一块磁铁,而他身上充满了磁性,他还没来得及思考,便被迫朝那地方奔去。拐进供一辆小汽车通行的马路,接着是河,石板路,出现在院子门口。
“我说过他会回来的。”钱厚对黄头发女人说。
他径自走入他的房间。在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房间已经打扫过,那套黑色衣裤整齐地叠成方块,放在枕头上。这一切都表明,他们早就料到他会回来,他们等着他呐。一种恐惧感攫住了他,他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透明性。这是不同于玻璃的透明,只要走到黑暗处,那透明便会发光,而身居明亮处,透明性便消隐。
在某种程度上,他在这间房里是自由的。钱厚没来干扰他,他可以任意地睡觉,早上与天黑时分,便摸进厨房,总会找到剩下的食物。但他不吃肉。只有到来客人吃饭的时候,钱厚才会喊他出去。他便走到厨房的冰箱前,等待吩咐。这时钱厚从冰箱取出一盘肉,肉被保鲜膜团团包裹着,散发出淡淡的酒气。他凑到近处看,才看见保鲜膜上布满小孔,看起来像是针扎成的。钱厚吩咐他将肉切成丝,要薄而且细。但他只是紧攥着菜刀不敢动手,努力辨认着砧板上的这团东西:它什么肉也不像,倒像是被冰冻的一坨泥。最后他只好将它当成牛肉,一边嘴里念叨着:“牛肉!牛肉!牛肉肉肉肉……”
院子里时常会出现诗意的场面。人们醉醺醺的,连那些没喝过酒的孩子,也红着脸蛋,晃晃荡荡的。有一个性感的女人,只穿件黑背心,兴奋地蹦跳起来,一跳跳到了榆树上,猴子似的倒挂着。这棵榆树是全城最高的一棵树,所以在那一刻,全城的人都看见了那倒挂着的女人。人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她弄下来。
令人们迷醉而兴奋的,正是餐馆的特色菜,叫“半月宴”。自此以后,城郊各处的有钱人都来吃“半月宴”。只是人们感到奇怪,为何餐馆不挂上关于这道菜的广告牌。人们一开始总是向马铜询问这道菜的做法,他便会觉得那一张张面孔都令人恶心。到后来,人们仍然不罢休,甚至拥进厨房。钱厚知道不能让这种情形持续下去。他最后告诉人们,是因为他只宰活着的牲畜,而且不放血,直接活活地宰掉。并答应愿意给众人演示一番。
马铜喜欢呆在厨房,而且总是蹲在煤气罐前。此时他正背对着厨房门口,因而没有觉察到有人进来。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背后停留着阴森的气场,便知道是谁来了。“你不能那么干。”他说,肩膀在轻微地颤抖。
“得让他们看明白了,我只宰活着的畜生。”钱厚说,“跟我到河边去。”马铜这时转过身来,钱厚差点跌倒,他肥胖的身子倒在那把破椅子里。马铜的脸一片青紫,像被揍了一顿,嘴角还粘着黏稠的呕吐物。钱厚马上站直了身子,立即恢复了慢悠悠的神态。
他走到河边时,看到河岸人群嘈杂。而钱厚正站在堤坝上,只见他手一扬,水里立刻发出了两下响声,一轻一重,接着一只母鸡扑棱着翅子,而一只猪崽正急迫地游着。“你下去,把它们捡上来。”钱厚对他说。
他看着水面,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脱掉上衣扎进水里。他游泳的姿势娴熟而优美。没人教过他游泳,当初他在冰面上奔跑,冰裂后掉进了水里,就在这时他学会了游泳。就是在那一年,他的父母双双去世,他才跟她住在了一起。他猛的将头沉进水中,狂暴地运动着肢体,企图摆脱那挥之不去的阴影。“捡起来。”钱厚在喊。等他上了岸,把母鸡和猪崽扔到地上时,钱厚递给了他一把菜刀,说:“宰活的,不能放血,它们扑腾得够久,没力气了。”
菜刀在他手里,突然间变得抽象,他曲了曲手指,没有触到实物。菜刀已经不存在,只是想象中的东西。而他被迫要握住想象中的东西,去干现实中即将发生的事。他举起右手,慢慢地放下来,完全放下来后,定神一看,一颗猪头在水面浮沉着,那张狭长的嘴还在喊叫。血从他手下冒出,溅满了他整个身体。人群爆炸开来,充满快慰的尖叫。
“这么干,”他喘息着说,“你不是人。”
“只有人才会这么干,”钱厚说,他捡起母鸡,只勾了下手指,鸡脑袋就在他手掌旋转。“干得很漂亮。”他附在马铜耳边说。
这里所有的人都显得十分古怪,不可理解。现在,在他每次摸进厨房时,他看得出来,老头儿尽力回避着他。也许是那次老头儿看到他活活剁掉猪头的缘故。他小心地转到老头儿前面,这时老头儿却突然掉头走开。“马铜,搬张桌子过来。”钱厚说。他将一张方桌举过头顶,挨着阶沿放下,钱厚放了一个滚烫的火锅在桌上。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动筷子,只对沸腾的锅中看得出神,想到在他手下喷涌而出的血,溃散的土堆,僵死的面孔,和那淡淡的酒气。终于,他还是将筷子插进了锅里。然后目光从锅里往上移动,正好移到老头儿咀嚼的嘴上,老头儿的嘴仿佛永不知疲倦,一刻没停止过,但它又从来都是停止的。瞬间他有了想跟老头儿说话的欲望,这欲望激发了他食欲,他闭着眼睛囫囵吞咽起来。等到他睁开眼睛时,老头儿刚好起身离开,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老头儿的背影。
“别看了,他不会跟你说话的,”钱厚说,“他舌头割掉了。”同时打了个嗝,喷出亿万个酒精分子,“你小子比他聪明,也靠得住,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不爱说话,干这个之前,他就跟着我,我干这个之后,他自己把舌头割掉了。”钱厚坦露着白生生的肚皮,那扇肚皮居高临下地对着他,他感到压抑,丢掉碗筷就要走开,手臂却被钱厚抓住,同时一串钥匙落到他手里,“你去开车。”待他发动引擎后,钱厚从门里出来,已经换上了熨得平整的西装,系着条蓝白格子领带,以散步的神态走来,这时候已跟平时完全一样。他不知道钱厚是以什么方式醒酒的。玻璃上刚好闪过一个人影,佝偻而干瘪的影子。汽车驶上了马路。他瞥了钱厚一眼,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恶心与恐惧在他心里一闪而过,犹如飞刀划过水面,轻微却深刻。“他不是人!也不是魔鬼。”他想。
汽车驶进市中心,停在一家哥特式的洗浴会所门前。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女人靠在门边,他们一走上台阶,女人就迎过来挽住钱厚胳臂。“给他找个漂亮点儿的。”钱厚指着他对女人说。
当他泡在一桶芦荟汁里时,那个丰润的女人就站在旁边,以狡黠的目光盯着他。热气向上升腾,他觉得头晕目眩,而那女人的目光,又让他实在难以忍受。她拿过一条浴巾裹在他身上,领着他到了一间桑拿房里。桑拿房如同一个锅炉,是由松树建成的。这时候,他嗅到了一股铁锈味。他突然抬起左手,狠狠地抽了女人一耳光,“婊子!”他咬牙切齿地说。
钱厚已醉得一塌糊涂,他把钱厚拖到汽车旁边,拉开车门,一把甩进后车厢,鼻孔朝钱厚哼了一声,透着鄙夷与嘲讽。“他太肥了,所以要找只剩皮包骨的女人。”他想。然后对着钱厚臀部踢了两下。他没有按原路返回,而是将车驶入了一条沙子路,路面凹凸不平,他故意让车轮碾进沙坑,然后猛然转弯,刹车。汽车颠簸不已。后车厢不时传来哼唧声。“爽死你。”他说。汽车发疯似的绕着“Z”字行进,路过一片原野时,停了下来。他跳下车,站在路边撒尿,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沉闷的声音,他从肩膀回头望去,只见钱厚摔在地上。他把手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又立刻把手拿开,一面张望着,想找个水塘洗手。这时远远地看到钱厚在地上爬,便赶紧跑回去,抓着钱厚的肩膀往上提。钱厚抓住他右手,将鼻子凑到他手上,使劲掀动着鼻翼,就像在吸白粉。嗅完,头朝后一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过后睁开眼,走到远处的一棵樟树下撒尿。樟树的香味在空中徐徐飘荡。他跟在钱厚后面,“小子,出来混总得带上两手绝技。”钱厚说。
汽车发响了,只嗖的一下便不见了踪影。
待他们回头时,沙子路上已完全空荡荡。钱厚没来得及提裤子便向路上跑,“杂种!”他骂道,“十八万!虽然是二手,也花了我十八万呐!”马铜双手插在裤兜,与钱厚面对面站着,脸上毫无表情,眼神阴郁。他看着钱厚脸上跳动的脂肪,心里计算着那些脂肪何时会跳下来。“这下他要对我动手了。”他想。但出乎他的意料,钱厚只是拖着步子向河口走去。“他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他想。钱厚的确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无论任何时候躺在床上,他都看着那个圆形窗口,一边猜测着钱厚何时会出现在窗口。宰完活猪那天晚上,他正要睡去时,一抬头就瞧见窗口里钱厚的脸,只在刹那间,那张脸就移开了,大约过了五分钟,那脸又堵住了窗户。这时他才起身穿好那套黑色衣裤,跨了一脚,停在原地思索着,他已经对那事感到厌恶了,他想选择不去,但倘若他不去,这次肯定不是他自己跑掉,而是被赶走。他的牙齿与嘴唇在对抗,最后弄得满口鲜血。他在门后拿了铲子跟锄头,马上隐匿在夜色中。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声,腐烂的气息在沙沙声里变得迟钝,干瘪。
他的动作已经很熟练了,当棺盖被揭开时,他看到一个直挺挺躺着的中年男人,脸被一蓬络腮胡子遮住了。钱厚把男人翻了个身,抽出小刀,对准男人臀部剜过去。
钱厚的脸果然出现了,“多带些吃的,拿两件厚衣服。”钱厚悄声说。走了几个钟头,马铜终于醒悟,近处已经没有新坟了,天知道他们还得走多远的路程。他们是朝着西方走的,天亮时,太阳从他们背后升起。延伸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条遍布荆棘的羊肠小道,这条小道一直向西延伸,延伸了大半年。
一开始,他们走一夜的路,第二个夜晚便返回。后来随着路程的增加,便隔几天回一次,并且随身带着酒精。这个冬天雪下得早,先前落下的雪将要融化时,又紧接着落下一层新的雪。这样一直持续到冬末。他们呆在野外一间废弃的砖房里,剜来的肉在酒精中浸泡过后,用保鲜膜裹好,埋在雪地。
这座房子虽然陈旧,但却相当完好,只除了一块玻璃绽放着裂纹。他们在屋内打了个地铺,白天生着火,晚上套着胶筒靴,在铁一般的雪地里跋涉。坟堆都被冻得坚硬,锄头与铲子发挥不了作用,得先拿斧头劈开冰块,而里面的泥土,却是柔软暖和的。一次,他们找到一座没有墓碑的新坟,钱厚擦测不出是男是女,他命令马铜先挖开看看。马铜抡起斧头,没费多大力气就劈开了冰块,随后双腿跪在坟上,双手努力扒着泥土,那双手铁爪一样,很快,棺材暴露出来。这副棺材独具特色,边缘镂刻着花纹。马铜揭开了棺盖,钱厚问他是男是女,“女的。”他说,说着退到一边,给钱厚让出条路。
钱厚的头探向坑里时,脸上的肉即刻向里收缩,唯独那双小眼睛突出着,第一次闪烁着光彩。
躺着的是个美丽的女人,一身新娘装扮。一身玫瑰色旗袍,头上插了一束假花。又开始下雪了,扬扬洒洒,雪片落到女人脸上后马上消融了,仿佛她的身体还有温度。钱厚慢慢地伸出手,他的心跳在旷野发出回声。但他突然惊醒似的,一挥手,示意马铜盖上。钱厚转身揩拭下巴上的汗珠,回头看时,一座新坟已经隆起在他面前。马铜迈着大步走了,背影在雪中逐渐黯淡。
火焰旺盛,马铜脱掉胶筒靴,烘烤着麻木的双脚。他的眼前总是有一块玫瑰色帷幕,时而拉开,时而合拢。就这样老在他跟前晃动,却又并不影响他。他想努力找出它跟自己的联系,可一旦费神思索,便头痛欲裂。他的身体在棉被里发抖,越靠近火,抖得越厉害。他发了场高烧,高烧过后,他变得痴痴呆呆的,并且无论怎样咬牙,五官都不会再蹙成一堆。这让他脸上不带任何威胁性,仅仅是张肉质的脸。
夜里,当钱厚面对这张脸时,时常会感到不安。它像一盏暂时熄灭的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亮起来,将锄头,锄头下的泥土与棺木都照得清清楚楚。每次当他动手时,那张脸就悬在夜空,而脸的轮廓,慢慢形成一个圆。他下一声命令:“动手。”那张脸就移开了,在坟墓上方晃动着。而那个圆,依然留在先前的地方,惨白惨白的,深不见底。后来,钱厚对马铜说:“你不用去了。”
“唔。”马铜答道,他的神情十分平静,其实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去与不去根本是一回事。
钱厚现在叫上了老头儿,只是突然有一天,老头儿从餐馆出走了。老头儿出走后,来过两个便衣警察。那是个明媚的春日,两个男人从石板路踱步而来,其中的一个戴顶帽子,帽檐压到额头上,俯在另一个人耳边说着什么。钱厚斜倚在门边抽烟,看到两个男人后,他猛然扔掉烟头,叫马铜进屋。马铜放下臭烘烘的猪大肠,走进厨房将冰箱搬到他那间房里。
“过来。”钱厚站在水池边,对马铜叫道,这时将嘴巴凑到马铜耳边,“要是他们问你,你会跟他们说吗 ?”
“不会。”
“去干活儿吧。”钱厚拍了拍他肩膀,他的肩膀一倾斜,几乎触到地面。满树桃花在迎风起舞,整朵整朵地凋落,红得凄惨。
他现在不用去瞧窗口,即使在梦中也能知道是谁来了,因为这时,他的梦境会被一重黑影笼罩。
“你会跟他们说吗?”
“不会。”
“你会跟他们说吗?”
“不会。”
“你会跟他们说吗?”
“不会。”
……
他一直等待着那个无休止的问题,然后无休止地回答。一天天重复,他的梦就在一层叠一层,得费很大的劲儿,穿透一层又一层空间,才能走到一个明亮的出口。而这个出口,通向的也许是现实,也许又是梦境。
五月中旬的一个晚上,他摸进厨房找食物,过后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钱厚跟黄头发女人乱成一团。他们匆忙地收拾着衣物,一大包一大包地往新汽车上塞。地上散落着纸盒子,报纸和碎玻璃,一片狼藉。污水在地板上流淌,水里浸着那把锋利的菜刀,闪着冷冷的寒光。他凝视着刀刃,钱厚的脸移过来,盯着他,挡住了他的视线。整栋房子开始沉寂下来,仿佛什么也不剩,连空气都没有剩下。接着响起脚步声,脚踩在报纸上的声音。就在车门关上的那一刻,警笛声突然响起。
他们被逮捕了。一个星期之后,马铜被放了出来。
三
正是工人们吃午饭的时间,一辆送饭的三轮车停在围墙外,当他出现在三轮车前的时候,所有人都停下来,一齐看着他。
“我要活儿干。”他说。
一个鼻子又粗又长的男人——人称象鼻子——挺着胸膛走到他面前,打量着他的面庞与臀部。“无底洞,你去跟头儿说。”象鼻子对一个骨架很小的男人说。不一会儿,无底洞引来一个戴钢盔的男人,指着马铜说:“头儿,这小子要活儿干。”
“你会干什么?”戴钢盔的男人问,这时摘下了钢盔。
“不知道。”马铜说。
“以前干过什么?”
“忘了。”
“忘了?”
“忘了。”
“会控制升降台吗?”
“不会。”
“先干装卸吧。”男人把钢盔扔给他,他捡起正在脚边打转的钢盔,笨拙地往头上扣,钢盔却掉下来两次,直到他跳上装着红砖的卡车,才扣稳当。大伙儿低头继续吃饭,都觉得他是个怪人。“看来以后你们俩又多个伴儿了。”有人对象鼻子和无底洞说。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没有谁干活儿像他那样卖力,他仿佛装了电池,只要没按开关按钮,他就绝不会停下来,无论人们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象鼻子走过去,靠着卡车抽烟。他的臀部高高翘着,正对着象鼻子的脸,象鼻子感到一阵难受。他掏了根烟扔到车上,马铜仍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直到象鼻子说:“捡起来啊。”他才瞧了象鼻子一眼,弯腰从砖缝里取出那根烟。象鼻子注意到,他的脸跟臀部表现出来的完全不同,脸就像红砖,灰扑扑的,毫无生气,而且正等着任人宰割。
“这小子真不知好歹,到现在为止连句话也没跟咱们说,他还得跟咱们住一个宿舍。”无底洞说。
“喂,你得跟咱们住一个宿舍,”象鼻子仰头对马铜说,“只有咱们宿舍有空床位。”
“随便。”马铜答道。
“咦,”无底洞说,“得给他点儿颜色瞧瞧。”
“瞧你妈!”象鼻子吐掉烟头,转而对马铜说,“别太卖命,他们不会多给你工钱。”
下午六点半,大伙儿都离开了工地,马铜仍然弯腰站在卡车上,卡车司机在地上跺脚叫他下来,他这才跳下车。
工人宿舍离工地有半个钟头的路程,是一座三层楼房,正面墙上有红笔标的记号,巷子里挂着关于拆迁的横幅。大多数房子都已无人居住,房前散落着报纸,正在死气沉沉的巷子里轻轻翻飞。
“你捡些报纸,”象鼻子对马铜说,“我们可没多的被子。”
马铜的动作显得迟钝,他伸手准备去捡时,报纸猫似的赶紧打几个滚,他便去追赶,再次伸出手时,报纸又往前滚了一段距离。如此一来,他虽费了很大的劲儿,手中却只捏着几张破报纸,可怜巴巴的。象鼻子摇了下头,推开他,一手下去就抓起一大把。
他们上了二楼,象鼻子打开一扇门,立刻冲出来一股臭气,混杂着鞋袜,霉烂的衣物,剩饭的气味,但更多的是变质的雄性气味。象鼻子指着一架铁床对马铜说:“我们睡上铺,你睡下铺。”
马铜走过去铺上报纸,随后爬上床躺着,睁眼看着上铺的柏木床板。“厕所在走廊另一头,可以冲凉。”象鼻子说。他没应声,仿佛房间就他独自一人。“他是不打算洗了,脏鬼。”无底洞说。
一个浪头涌来,险些将他的竹筏掀翻。风吹过海面,像刀尖刮着鱼鳞,发出令人牙碜的声音。一个浪头退下去,另一个浪头紧接着爬上来,竹筏就在海浪里颠簸着,几乎将他五脏六腑都颠出来。最后整个大海颠散架了,把他抛上了岸。他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清,过了一会儿,黑暗中洇出一些纹路,然后是几块木板。一个拳头大小的脑袋探出床沿,“你要偷看我们吗?”“不。”脑袋倏的收了进去。
当他第二次被抛上岸时,看到象鼻子蹲在床前,烟燃得只剩一小截,火星在他手指间闪烁,照得他的侧面更坚硬,冷峻。“你看到我们干了。”象鼻子说。
“不。”
“你会看我们干吗?”
“不会。”
“你知道我们干了。”
“不。”
“你已经知道了。”
象鼻子掐灭烟头,门开后,身影便一闪而逝。他起身下床,朝走廊另一端走。走廊上尿骚味儿刺鼻,他的头撞上了几条牛仔裤,铁丝上还晾着几条裤衩。这使他想起挂清明时的场景,他贴着墙壁小心翼翼地行走,觉得自己正走向坟墓。然而这坟墓仅仅是幅影像,异常模糊,连个念头都不是。在他又撞上一条牛仔裤时,这幅影像就被抹掉了。他走进厕所,按了按门背后的开关,但没有灯光亮起。待他转过身时,只见象鼻子的身躯堵在门前。他没有感到丝毫惊惧和意外,只是伸手拨了拨那只手臂,那手臂却似乎焊在了门框上,他又试着拨了一下,还是没有拨动。
“你已经知道了。”
“不。”
“你看到我们干了。”
“不。”
“你已经看到了。”
象鼻子的手从门框上移下来,落到他臀部,他用拳头把那只手挡了回去。象鼻子的两只手都从门框上移下来,他趁着这机会立刻往外跑。他跑到走廊中央,从左边拐下楼梯,然后站在楼梯拐角,回头望着楼梯间黑漆漆的墙壁。他在等待着,墙壁上的黑影果然变厚了。接着楼梯间响起脚步声,他蹲下去从墙角捡了块砖头,那临近的脚步声却又在后退,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第二天大伙儿上工的时候,只见他早就站在卡车上了,正在卸砖,那股干劲儿与昨天一样。“他那么卖命干什么。”有人说。“他不会多得一份工钱。”
“他蠢得只能拼命干活儿。”
“这种人多的去了。”
“他可不是人,是‘马桶。”无底洞接过话茬说。
象鼻子断定他今晚不会回宿舍,也许他会另找个住所,再也不会回宿舍了呢。然而他回来了。他捧着塑料餐盒,站在门口凝视着他们,又像是在凝视整个房间。他穿着件柠檬黄的背心,腹部沾满了暗红色尘土。随后他像压根儿就没看见他们似的,径直走到床边坐下,埋头吃饭。既不狼吞虎咽,也不慢条斯理,而是带着点儿呆滞,严肃的色彩。
象鼻子给无底洞打了个手势,无底洞便去关上了门。“你瞧不起我们是吧?”象鼻子说。
“不。”
“那你愿不愿意跟我们干?”
这时他偏过头来,目光聚焦在象鼻子的脸上,“当然,不是昨晚那事儿,我是问你要不要跟我们捞钱。”
“什么?”他说。
“无底洞就是个娘儿们,关键时刻不中用,”象鼻子说,“你跟我们去,到时发生点儿什么你可以帮我们一手,我想你也不忍心看着我们被揍。”
象鼻子向他走了两步,抽出一根烟塞进他嘴里,同时弯腰打亮打火机,将火焰送到他鼻子下。他从象鼻子的眼睛里,看到一个头发蓬乱,个子高大的男人,他的目光正穿透那双眼睛里的自己,可自己体内的骨头将目光阻挡,折弯了。他什么也没有看到。“我什么都不会。”他说。然后犹犹豫豫地把烟头凑到火上点燃。
“你只要跟我们去就行了。”象鼻子说。
天刚黑下来,他们穿过巷子,走上了闷热的大街,向西走了大约两公里,踅入一条热闹的小吃街,街边蹲伏着许多清吧和歌厅。象鼻子带头走进一家KTV,进入了一个烟雾缭绕的包厢,包厢的沙发上坐着三个男人,只见中间那个男人吃着白色药丸,随后无休止地摇晃脑袋。“你去门口盯着。”象鼻子对马铜说。
象鼻子跟那两个正常的男人打着牌,一轮结束后,象鼻子掏出三百块钱,推到那两个男人面前。“他欠两千了,记着。”其中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说,只见另一个男人摸出纸和笔,飞快地写下了一行数字。
直到远处一座尖塔上的时针指到十二点,他们才走出来。象鼻子抱头蹲在街边,马铜站在一旁看着,身后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投到象鼻子身上,“你是不是很满意?”象鼻子说。“不。”马铜说。
他们走到工人宿舍前时,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一直朝着工地走。到了工地上,象鼻子吩咐无底洞在墙外放哨,他叫马铜跟他进去,接着从地上捡起两根钢筋,当他将钢筋递给马铜时,马铜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象鼻子又走到前面去了,等他回来时,手里多了四个钢盔和一把锤子。
一直折腾了两三个钟头,他们才回到工人宿舍。马铜现在睡觉不闭眼睛,他要提防一件事,倘若他把眼睛闭上了,那么那件事随时都可能发生。他并不是对那件事感到恐惧或憎恶,只是本能地觉得,他不该让那件事发生。尤其是在他被抛上岸后,他能感觉到,象鼻子正蹲在他床前。这时他在梦里警惕起来,但幸运的是,最后什么也没发生。
工地上平静一如往常,直到同样的事发生了几次之后,管事的才来到大伙儿面前。大伙儿排着队打饭,这时他们看见管事的正走过来。管事的将事情对大伙儿说了一遍,接着他轮流打量着每个人,目光严厉。大伙儿不约而同地掉头看着卡车,一阵阒寂,突然不知谁说了句:“除了他,没别人。”“在我手下干活儿,第一要求是对你说的话负责。”管事的说,他也并不知是谁说的,只是威严地站在大伙儿面前,这就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怀疑的对象。
管事的从远处看着马铜,喃喃地说:“妈的,比机器还卖命。”随后对他喊道,“马铜。”他的动作熟练,利索,只是像是硬挤出来的,“马铜。”管事的又喊了一声。这时他才抬起头,向这边望着,提起脚准备跳下车,“你接着干吧。”管事的说,并举起右手,示意他不用跳下车。
有好一阵子,大伙儿甚至都没有眨眼没有呼吸,光是瞪视着他。一个计谋在这默契的静默中达成。
夜里,又一番风起云涌后,象鼻子从床上跳下来,却看到下铺空荡荡的,他忽然记起,上床时把门闩上了,便以为马铜回来过,因无法打开门而又去了别处。这时他过去开了门。对着门外张望了一番,又走回来坐在马铜床前。他一直凝视着敞开的大门,心里陡然生出一种渴望。他期待马铜会像一个白球似的,突然滚进来。他掐灭烟头的手有些哆嗦,低沉地叹了口气。
天亮时他没有来工地上班。卡车上只有一堆红砖。仿佛他已经是卡车的一个零件了,如今少了他,卡车停在那里倒显得古怪。大伙儿跟昨天一样,静默。有个人不合时宜地笑了两声,像是想打破这氛围,却使得氛围更加尴尬。“他还没来?”象鼻子问。
“这得问你吧,不会是你把他逼急了吧,所以……”先前那个笑了两声的男人说。
“我没把他怎么样。”象鼻子说。
“到垃圾场或诊所去找他吧!”一个肩胛骨突出的男人说。
象鼻子回宿舍时,看到马铜缩成巨大一团,正抵在门上。象鼻子开了门,他便挤进去,爬到床边去抓铁架,他每抓一下手都会滑落到地上,但他仍然徒劳地重复着。象鼻子把他提到床上,递给他一杯水,他只是一个劲儿砸吧着嘴唇。
“张开。”
他的嘴张开了,象鼻子高举着水杯,使杯子倾斜,水便泻进他嘴里。
“谁干的?”象鼻子说,说完头伸到了床下,正在摸索着什么,时不时地传出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不一会儿,就摸出一把斧头,锈迹斑斑。
“没人。”马铜说。
“你不会连是谁干的都不知道吧?”
“嗯。”
象鼻子抱头蹲下来,接着嚯的站起来,一脚把斧头踢回床下。他认真地看着马铜,只见他满身的伤痕闪闪发亮,一双手沾满了泥巴与血污。他虽然睁着眼,却只看到一片无垠的白色,是立体的白色,它背后有声音在轰鸣,模糊,断断续续。夹杂着拳脚碰撞的声音,然后是几个女人的尖叫,一群脚步的溃逃声,最后是针尖扎进肉里的嗤嗤声。他总算从那地方逃回来了,那弥漫着药水的地方,而不是臭气熏天的地方,他几乎忘记了后者,更不会记得他在那里躺过。“有饭吗?”他问道。“他妈的。”象鼻子咕哝了句,随后走出去了,等他重新出现在门口时,手里提着盒快餐。
不久,宿舍里散发出恶臭,成群的苍蝇撞死在玻璃上。象鼻子把马铜抬到走廊,给他身上撒了一大把洗衣粉,擎着水管冲洗他。那层污垢脱掉后,结痂的伤口便显露出来。
工地上卸砖的活儿暂时由象鼻子干,那是象鼻子自己提出的。偶尔运气好的话,他会赢两个小钱,然后在超市给马铜买点白糖和水果。
现在,象鼻子几乎不睡觉,而是整晚坐在马铜床前,也不再用侧面对着他,反倒是像一名狩猎者,安静地盯着熟睡的猎物。马铜能清楚地看见象鼻子的脸,这张脸显得很柔和,这种柔和刺进他身体,他感到疼痛,却不知痛楚的根源,“别那样看着我。”他说。
就在这时,那个拳头般大小的脑袋,正从床沿外收回去。
正当象鼻子与无底洞在宿舍喝酒,以庆祝这两天不用上班——工地上的塔吊倒塌后,砸死了两个工人,暂时休工——时,巷子里挤满了人,人们吵吵嚷嚷地缓缓行进,有人拿着砖头,扛着铲子跟棍棒,巷子里顿时一片混乱。两旁还未拆迁的房屋摇摇欲坠。“操他妈的,工头跑了,我们跟谁要钱去!”象鼻子砸破酒瓶,对他说,“起来,下去。”他扯起被子蒙住了头,并举着拳头捶打脑袋,以减轻爆炸感带来的疼痛。巷子里渐渐平静下来,宿舍里也空空的,这时他才勉强下床,跌跌撞撞地走到巷子口的商店,买了一盒刀片。他把刀片藏在垫子下。
今晚是个月夜,月亮停泊在屋顶,所以只能看见月光,月光在窗外闪烁,仿佛玻璃渣,一片残缺的白映在他脸上。这时他从垫子下拿出刀片,在左手手腕上轻轻一划,一丝清凉刺入骨髓。
四
在那栋楼房底下,还埋着一座木房的残骸,他是再也想不起来了的,但知道它确实存在过。那时候,发生了冰灾,是有史以来罕见的一场冰灾。每天,只有一趟班车开进城,他父母就是随同班车一起滚下山坡的。后来,米娜来了。他只见过她一次,是在五年前,那时他十岁。“小姨。”他别扭地叫了一声。从此后,他便跟她住在一起。从一开始,他就没有亲近她的愿望,她任何时候都化着妆,衣服奇异而艳丽,只要她从他身旁走过,在她身后合拢的空气就会生锈,铁锈味于是弥漫开来。因此他很少跟她说话,即便没钱用了,也不需要他自己开口,她会每隔一个星期给他一次钱。这座木房是三开间的,中间是堂屋,两边是偏房,她把其中一间分给他住。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能闻到松树脂的香味儿。他每换一次衣服,她都拿去给他洗。早上和黄昏时分,她会定时喊他吃饭。她自愿给他提供一切,而又不干扰他,只是在星期六晚上,她会来敲门,但从不进他的房间(她的房间总是锁着的,她从来没有过请他进她房间的意思,她在保卫自己领地的时候,也绝不侵入他人的领地),只是站在门外,问他一些功课的事情。他一直不清楚她干些什么,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她经常在城乡之间走动。留在乡下的时候,她几乎从不出门,所以与邻里乡亲之间没有什么交往。但他会从人们口中听到一些模糊的话语,便隐隐生发出种种推测,这些推测主要依靠于他的直觉,而这种直觉是从警惕中产生的。一次,他在灶台后发现了一盒避孕套。而这时,她刚好端着盆出现在灶房门口,盆里是刚洗过的衣服。他跑到门口,从她手上夺过盆子,倒扣在地上,踢开盆子后,他将衣服拎起来,如握着根大鞭子,一遍一遍地抽打着火坑里的草灰。从那时开始,她没再洗过他的衣服。
接下来,他也不再从她那里拿钱,可他自己还没有能力挣钱。有时候,他关着门躲在屋里,与某种力量对抗着,但最后还是会败下阵来。当他打开门时,便看到门下放着几张钞票。在建楼房之前,她一直以这种方式把钱送到他这里。
高中毕业那年,他终于长成了一个成年人,楼房也是在这年建起来的。从她的体形来看,丝毫看不出年龄的变化,只是那张锥子脸更松弛,即使涂了脂粉,也是黯淡,死气沉沉的。在他拿到通知书的时候,她正从楼上下来,倚在他的房间门口,“是哪个大学?”她说。
“250。”他说。
“什么?”
“我说我考了250分。”
“其实不管怎样,你……你还是,”她的双手叠在一起,摩擦着,说,“还是可以去读的,只要你愿意的话……”
“成年了才可以‘愿意是么?才能自己选择去哪住,和什么样的人住。”他打断她的话说道。
“马铜,不是那么回事,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怎么会做那种事。”
他看她站在门口,显得局促不安,心想她撒谎的技术都这么拙劣。这两年,他的个头窜得很快,早就高她一个头了。他从她跟前走出去,不一会儿,院子的铁门便哐当作响。天快擦黑的时候,他正要进院子,却看到院门外停着辆汽车,一个矮胖的男人正拉开铁门往外走。直到那男人钻进汽车,他才走进院子,然后直往楼上奔去。到了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浴室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他后退了一步,扭头走下楼,摸进了自己的房间。
一个星期里,会有两三个不同的男人上这栋房子来,都是在他出去的时候来的,然而又总是给他撞上,但他却没开口跟她提过一个字。他现在只要看到她的脸,就希望那张脸变成锥子,然后直直地刺进他心窝,“她明知道瞒不过我,却硬撑着,”他想,“我要让她知道她的伎俩愚蠢透顶。”但是每次在他上楼梯的时候,时间都像弹簧一样,在一股力的拉动下,无限地延长,他简直没办法将时间再浓缩,更没办法将所有的事情浓缩,然后像掷雪球似的,把这一个肮脏的浓缩物掷出去。但有一点他非常清楚,只要他还在这栋房子里,只要他还在依靠她的接济,他就永远不能将那浓缩物掷出去。况且,就算他掷出去了,过去的那几年也不能一并抹去。他知道他被算计了,这算计不是现在开始的,而是在发生冰灾的那时候开始的。那时候,他跟随别人的意愿走,一走就走进了一个圈子,从此越走越深。
他被算计了!
他用了两年的时间,想从这圈子中逃出去:他没有再接受她的钱,也从不在这栋房子里吃任何食物。他给村民们做一些活儿,到邻近的一些乡村做短工,比如到锯木厂搬木板,到简陋的网吧当网管,还帮着屠夫杀猪。春秋时节,给人插秧割谷子。可他还得住在这栋房子里,有时,他想搭上从院门前开过的随便什么车,公交或卡车,甚至拖拉机都成,然后到城里去。但是他没有把握,能不能在城里找到一个容身之处。也许到那时,他会变得跟街边讨饭的一个样,甚至比讨饭的更惨。所以无论如何,那个算计还是在算计着他。
每天早上,他都能闻到从厨房飘来的粥味儿。过后他去厨房,便看到碗柜里她给他留的热粥。这时他却把粥从窗口扔到院子里。
后来有一天,他看到她脖子上多了串红色珠子。每次他从她房间出来,都会听到她把珠子从脖子上取下来的声音,然后放在地板上,嘴里轻轻念叨着什么。有一回他看到她床底下放着一个盒子,盒子里是个金色的佛像。他立刻明白了她那珠子是从哪来的。她做这种事做了大半辈子了,她可从没担心过什么,而今她却忏悔起来了。愤怒,耻辱,痛苦蜜蜂似的,一齐飞过来,在他脑子里嗡嗡鸣叫。
他仍然在每个星期里,会在院门口撞见各种各样的男人。
终于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夏夜,他又一次站在了楼梯口。
五
当血从手腕汩汩爬出时,他听到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接着,象鼻子和无底洞出现了,月光投射在他们身上,湿漉漉的,月光把他们切成了碎片。他觳觫了一下,脑子立刻裂开一道缝,缝隙扩大成一条小道,白光扑过来,原本混沌的一团便瞬间明朗起来。于是,时间开始出现,运动开始出现,一只车轮在小道上滚动着。
那是一场罕见的冰灾,也许早在他出生以前,就注定他会在那一年失去所有亲人。不,还有她,她是他的一个亲人,但除了叫了声“小姨”之外他没跟她说什么话。跟她住在一起后,他仍然没跟她说过多少话。然而她似乎并不计较这点,自愿给他提供吃的,穿的,住的,并且从来没有干预过他。所以他是自由的,即使是寄人篱下,他仍然能够拥有一个自由的空间。只是要到几年以后,他才明白那个自由的空间正是套住他的圈子。
车轮吱嘎前行,碾磨着圆润细腻的沙粒,缓慢,平静。“那地方以前还有个东西,”他想,“就在楼房底下,我还在里面住过,有四堵木壁板。”后来她独自住在楼上,每隔一个月会来他门口一次,从钱包拿出一千块给他,他是接受了的,他没有想过接受,只是他不得不接受。“我还不适合干真正的事,”他想,“因为我只能在村里干一些杂活儿,不,也有可能我适合在城里干,只是我没有去过城里而已。不,那是因为我早就有预感,我会变得跟街边讨饭的一个样,只是我无法预感到是怎么变成那样的。”
一个水洼横在面前,车轮陷进去了,虽然这并不影响它继续前进,但总会造成一定的阻碍。他感到左手腕隐隐作痛,像是一个刚长牙齿的孩子在咬那儿。他记得那片桃花,落得比风快,下得比雨多,桃花被碾成了液体,冷冰冰的。他的身体又觳觫了一下,脑子也再次被扎了一针。车轮出了水洼,驶上了更干净的路面。
“是的,我从那儿逃出来了,”他想,“我拿着铲子,每天晚上拿着铲子,林子里有低微而杂乱的叫声,我知道是他们在叫,还有她的叫声,他们虽然死了,但身体里的精气还没死,只有我听到了,但我必须装作没听见,挖,挖,挖。”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干这种事,从那之后,恶心就伴随着他。上主那老头儿给他摊派了这么件糟糕的事儿,既然是上主摊派的,他可摆脱不了啊。他总是在众多叫声中听出她的叫声,可是突然有一天,她的叫声消失了。仿佛做了一个长梦,梦中被一个东西追逐,可一觉醒来,那追逐你的东西就遁入了另一个时空。
人很多时候,都难以分清现实与梦境的界限,他像是一直活在梦境中,又像是从来就没有进入过梦里。但是不管怎样,他最后确实来到这儿了,他不清楚,他到这儿已经呆了多长时间了,是一直这样躺着的吗?血在流,手指尖被浸得发烫,血是一直这样流着的吗?车轴像上过润滑油似的,越来越灵活,滚动时还带起一阵大风。它正飞快地滚动,没有一丝声响,很快隐入另一边迎面而来的白光中。接着,到处都充满了白光,没有方向,没有层次,只有一片茫茫白光笼罩着他。血是一直这样流的吗?一直这样流的?!他立刻翻身下床,撞着了人,门被拉开,随后赤着脚跑出了巷子。
当他跑进医院时,女护士都被吓得尖叫起来。后来他被领进一个充斥着药水的房间,接受了包扎。
他决定回到那地方去,那里还有一栋房子,他应该先将它卖掉,然后重新建一栋他自己的房子。虽然可能暂时只有他住,但以后还会有人住进来的,一个女人,一个和他生孩子的女人。
一路上,他都在拦过路车,通常开车的会问他要搭多远,“能搭多远是多远。”他说。有些山村没有车路,他就不得不走荆棘丛,爬山过河,只要看到有房子,他就去问那家主人要吃的。总会要到一碗饭或几包饼干,还有一口水。
一个半月,他回到了家。
当他出现在院门口时,只见院子中央裸露着一个大坑。他圆睁着眼瞧了好一会儿,脸上平静而安详。“是有多久了,”他想,“好像很久了,那棵橘子树说不准比我还高了,要是还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