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
在80后青年批评家中,傅逸尘别具风采。他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后来又从业于《解放军报》,特殊的求学经历和职业身份为他的批评奠定了独特的边界,他长期致力于军旅文学的阅读、观察和研究,对当下的军旅文学的创作,尤其是新生代军旅文学有不可置疑的发言权。除此之外,他也汲汲致力于当下文学写作的整体性考察,并将个人的思考和经验的体温带入其批评的实践。傅逸尘的批评既有学理的脉络,又有整全的格局,并以鲜明的态度和价值倾向而具有勃发的生气。
程光炜 杨庆祥
翻检世界经典的战争文学,悲剧精神往往是检视一部作品是否深刻厚重、是否具有恒常魅力的审美标志。而在中国当代军旅长篇小说的审美范式中,悲剧精神的淡漠或缺失始终为研究者所诟病:难以摆脱的意识形态功利色彩,跳脱不出的庸俗脸谱化写作模式。书写战争,却不正视战争对人性的戕害、对肉身的毁灭,不探究战争的残酷与非理性状态;摹写军人却忽视对人的心理、灵魂、命运的哲学思辨和价值追问;张扬英雄主义和乐观主义精神的同时,却遮蔽了战争历史的悲剧底色。可以说,悲剧审美意蕴的稀薄在相当程度上狭限了当代军旅长篇小说的叙事空间和精神容量。
悲剧意识是对人的悲剧性命运的认知,而悲剧精神则是对现实人生悲剧境遇的超越,进而在精神上达至一种自由、顽强的生命境界。悲剧精神的实质就是生命之韧性与抗争之不屈——在困境或灾难中坚守信仰,不放弃对未来的美好追求,为了实现理想而勇往直前的大无畏气魄。悲剧精神的核心要素是反抗,困境中和抉择时往往容易凸显和升华人的存在价值、人格力量、理想追求和精神风貌。 “悲剧美就在于生命的抗争冲动中显示出的强烈的生命力和人格价值,这种个体生命的价值品格、精神风貌和顽强的生命力联系起来,融汇为一种新的主观精神形态——悲剧精神。”①在世界经典战争题材长篇小说中,我们看到的不仅是战争和军人、胜利和失败,我们还看到了战争笼罩下的人生悲剧、灵魂堕落和人性扭曲,如《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静静的顿河》《永别了武器》等等;而在新时期之前的军旅长篇小说中,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乐观主义的胜利、革命大团圆的结局以及“高大全”式的英雄形象。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胜利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民族的解放和国家的独立,然而,在文学书写中,历史的转折以及战争带来的巨大牺牲和悲剧内涵却被有意无意地忽略和遮蔽了。
1990年代中期以来,军旅小说创作从中篇的繁荣走向长篇的兴盛,小说创作削弱了历史纪实的成分,加大了艺术虚构和想象、提炼的力度,陆续诞生了一批思想艺术上更为成熟厚重的军旅长篇小说作品。如《走出硝烟的女神》《英雄无语》《历史的天空》《亮剑》《我在天堂等你》《楚河汉界》《音乐会》等等。在这些小说中,政治意识形态色彩有所淡化,富有个体生命光彩的军人形象登上了历史和现实舞台,从枪林弹雨的战争风云到动荡不安的政治风潮、从歌舞升平的和平年代到社会转型的历史变革,演出了一幕幕壮美却又饱蘸悲情的英雄史诗。“与此同时,受女性文学发展的影响,一直在中国军旅小说中可有可无、充当陪衬的女性形象,在男人为主的军旅长篇小说中逐渐走向核心地带,在战争的摧残下她们坚忍不拔,在情感的纠葛中她们追求自我又不得不委曲求全,哀婉又慷慨的女性悲剧从战争和军旅中浮出水面,丰富了军旅长篇小说的表现力。悲剧大都产生在时代的转换之际,它的出现就像是从吞蚀一个时代的烈火中升腾起的火焰,而等时过境迁,又只成为时代的装点缀饰。军旅长篇小说悲剧意识的崛起将我们重新带回历史的尘封、现实的诱惑和军人职业的使命中去,用艺术的手法还原军人的生命,为的可能就是‘为了忘却的纪念。”②进入21世纪,军旅长篇小说作家加强了对悲剧审美意蕴的挖掘和表现力度,悲剧意识的觉醒和悲剧精神的建构成为21世纪初年军旅长篇小说创作的重要突破和审美新质。军旅长篇小说中的革命军人,无论是战争年代还是和平年代,男性还是女性,往往都经历了生命、情感、理想、品格上的种种困境和考验,并为之付出了沉重代价,使人们在看惯了积极乐观的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之后,得以沉入生命和灵魂的内面,细细品位真实的军人和悲剧的英雄。创作观念的嬗变,使得军旅长篇小说更加深刻地反映出战争的残酷与生命的苦难,更加真切地呈现出中国军人在面临时代转型与和平考验时的精神困境与命运遭际,因而具有了独特的艺术魅力和丰饶的精神空间。
展示某种价值的毁灭无疑是悲剧的基本特征;但悲剧的意义绝不单纯是展示价值的破碎,从而给人留下一段伤感苦涩的沉郁。悲剧要通过展示悲剧英雄对不幸命运的抗争,使人看到一种更高的价值力量,营造一股历劫长存的浩气。悲剧精神就是悲剧主人公所表现的为实现某种价值信仰和人生理想,不屈从于命运和现实的抗争精神、生命意志和崇高的人格魅力。“悲剧并非仅指生命的苦难与毁灭,更重要的是面对不可避免的苦难与死亡的来临时,人所持的敢于抗争的态度和勇于超越的精神。”③21世纪初年的军旅长篇小说在悲剧审美、悲剧表达和悲剧精神的建构方面逐渐走向深入和成熟,从历史与现实、人性与个性、牺牲与价值、理想与沉沦等错综缠绕的人生维度中深入挖掘军旅人生的哲学内涵,拓展了军旅长篇小说的思想宽度和艺术表现力。
一、历史的悲剧
进入21世纪,文化语境的多元化、新历史主义文学观念的启发都使得军旅长篇小说开始突破既有政治话语的禁锢,正视历史真实、反思战争本体、观照人性的深广度和丰富性。在21世纪初年军旅长篇小说中,人性的异化和扭曲并不再是丑化敌人的脸谱和政治斗争中攻击对方的手段,军人也不再是那种性格单一、立场单纯、信念纯粹的“一清二白”的政治符号,而是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真实鲜活、有血有肉的“生命存在”。
所谓的人性并非孤立和静止的,而是随着个人的认知经验和社会演变而发展变化,始终处于动态的过程中,并与广阔的外界现实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外部世界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候,在价值信念面临两难抉择和现实考验的境况下,灵魂的自审与斗争常常是激烈而残酷的,人性的复杂性和矛盾性由此体现出来,人性也因此而彰显出深度和广度,人性的悲剧往往就是在难以言明的矛盾困惑和无法做出的价值判断中诞生。不同于“十七年”军旅长篇小说高扬党性、革命性的外化的主题表达,21世纪初年军旅长篇小说更加关注人性的内在探索,注重还原军人的生命本色,展现他们真实的精神状态和心路历程。
复杂而残酷的战争往往将军人置入极端的经验和情境之中,使之经受严峻而深刻的人性考验。李西岳的长篇小说《百草山》中有这样一个震撼人心的情节:小说主人公贺金柱在参军前,为了给被日本军官川野奸污了的姐姐报仇,纠合同村的伙伴企图用将川野的十六岁女儿惠美子也给“缺德了”的方式来为姐姐报仇,当他们扒了她的衣服却又不敢“缺德”她,可是又不甘心放了她,于是就把她绑起来,塞住嘴,将头塞进裤裆里,弄成窝脖大烧鸡,让她在高粱地里滚,结果无辜的日本小姑娘就这样被活活的折腾死了。类似的情节在“十七年”军旅长篇小说中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小说的主人公作为英雄人物其形象必须自始至终是高大的、纯洁的,不能有道德的缺陷,更遑论这种人性的罪恶。而21世纪初年军旅长篇小说就着力还原了军人性格品德和精神信仰的形成过程,正视了战争给革命军人造成的灵魂的戕害和人性的扭曲。美惠子的父亲是残忍的,是中国人民的敌人;然而,他的女儿却是一个像贺金柱的姐姐一样纯净、善良的花季少女。原本单纯善良的少年,在巨大仇恨的控制下完全丧失了理性,在复仇的冲动中扼杀了一个同样美好、单纯、无辜的生命,做出了和日本鬼子一样惨无人道的行为。虽然这同日本人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相比微不足道,这两个年轻人毕竟表现出了某种同情或曰迟疑,没有玷污日本女孩子的纯洁,同日本人将人的脑浆煮开诱骗不懂事的中国孩子喝这类暴行相比,好像还算不上人性的堕落,但这也足以显示出战争对于人性善的泯灭和对人性恶的释放。
战争的源头往往是政治,谈及政治斗争时,我们的印象往往是“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堪称没有硝烟的战争。在政治斗争中,人性的底线往往一退再退,最终在政治的压力和个人利益得失的双重挤压下土崩瓦解。“十七年”军旅长篇小说受当时的政治语境影响,对政治斗争往往表现为敌我之间的阶级斗争,对于党内和军队内部事实存在的政治斗争却浅尝辄止、望而却步,对于我党我军内部的政治斗争所凸显的人性的猥琐、卑微甚至堕落更是避而不谈。进入21世纪,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化和思想观念的解放,历史题材军旅长篇小说普遍突破了谈文革色变的禁忌,作家们开始自觉地揭露和反省文革中的人性滑坡,并由此探索历史的荒诞感和悲剧感。
文革制造了历史的悲剧、民族的悲剧,更凸显了软弱、苟安、随风摇摆、追逐权力的人性悲剧。在项小米的《英雄无语》中,“爷爷”出生入死为中共特科工作,文革中却被别有用心之徒诬陷为有说不清的政治污点的敌特;在都梁的《亮剑》中,李云龙对种种无耻的阴谋和诽谤终于忍无可忍,最终将枪口对准头颅,将最后一颗子弹留给了自己,悲剧性地结束了戎马一生的军旅生涯。此外,邓一光的《我是我的神》、项小米的《记忆洪荒》等作品也对文革那段历史进行了富于生命深度的反思和批判。作家们没有回避历史、美化历史,而是勇于直面历史,客观地把军队和革命事业内部“左”倾的政治漩流所造成的悲剧作为审视和反思的靶标,超越了以往单纯将悲剧的根源归结于极左政治路线的历史局限,把人物的灵魂挣扎和精神坚守作为表现重点,从人性的深处和细部来挖掘深刻的悲剧内涵和悲剧精神。作品所要反思和批判的不仅是走了弯路、误入歧途的历史进程与私欲膨胀、卑劣无耻的个人品行,更是直指人们盲从、猥琐和自私的精神暗影。特定时代的悲剧已经不仅是历史的悲剧,而是我们民族的精神悲剧和国民的人性悲剧,更是每个人自己的灵魂悲剧。
英雄人物对历史的进程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历史反过来也成就了英雄的功名;然而,有没有被历史的沉沙掩盖的英雄呢?回答是肯定的。历史创造了英雄,也同样制造着英雄的悲剧。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的面纱往往也会有意地掩饰真相,来维护历史及当下的合理性,而个体的生命往往成为历史建构过程中的牺牲品。21世纪初年军旅长篇小说已经具有了还原历史的意识,不再一味地回避战争中的屠杀和血腥;而是努力发现曾经被“历史”歪曲的真相,挖掘那些被掩埋于“历史”尘埃之下的英雄。在徐贵祥的《高地》中,老首长刘界河说的不错,所有的历史都会留下说不清楚的东西,他举了一个例子:红军时期,一支团队遭到敌军围困,就在决定突围的时候,接到密报说内部出了八个奸细。这让团长政委犯了难,抓住这几个所谓的奸细吧,证据不足;不抓吧,又怕真的是他们里应外合,带着他们突围有很大风险,而且没有时间调查。商量再三,团长政委决定,把这几个人毙了。在即将行刑的时候,一个“奸细”突然喊起来,说只提一个请求,说大敌当前,要节省子弹,我们自己了断吧,说完就一头栽在地上,脑门磕在石头上血流如注,其他几个纷纷效仿。可是行刑并没有停止,团长说,同志们,也许你们是冤枉的,可是情况复杂,没有功夫调查,如果你们是清白的,那就算为革命牺牲了。客观的历史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文本的历史出现了许多说不清的东西,人为了自身的利益建构了历史,又为了自己的利益去阐释历史,明明在为革命工作却被当成叛徒而遭枪毙,生命个体在历史长河和民族战争的漩流中往往别无选择地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牺牲品。历史就这样轻易地吞噬了个体生命,再用历史的文本将原有的鲜活现实记述成真假难辨、面目难分的史料文字。历史歪曲、湮没英雄的悲剧频频上演,却少有作家关注;于是英雄的内涵不再丰满,而是被抽空并纯化为历史的胜利者。
自古成败论英雄,但成败毕竟不是可以随意涂抹的,即使时过境迁,英雄的灵魂终须安置妥当。长篇小说《高地》就是围绕着一段扑朔迷离的战斗历史展开的。朝鲜战场上,一直以来被组织上认定为是一次达到了我军作战意图、并挫败敌军进攻的典型战役双榆树大捷,却是一场不折不扣地对敌情做出了错误的判断,造成了战场情态的严重失利的战役;虽然战役最终得到了补救,也是以战士勇敢的牺牲为代价的,是一场偶然的负负得正的胜利,或者根本就是一个失败。这个战役的两个主要指挥员对于这场战役是胜是败争论了一辈子,最后终于明白了真相。双榆树大捷一直是作为光荣历史被载入荣誉史的,有很大一批干部也是因为双榆树大捷的战功而实现了人生的转折;然而,谁想到的这却是一场失败的典型。历史给我们的英雄们开了这样一个玩笑。战斗英雄以坦荡的胸襟接受并正视了这样的历史现实,尽管是一次失败的胜利,英雄却还是英雄,他们为民族的解放英勇奋战直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按照自己的意愿和功利目的随意涂抹和改写这段历史。可悲、可怕、可怜的是英雄用生命赢得的战斗,日后却成了后人追功求利的政治工具,英雄与历史的关系似乎远没有我们想象中单纯,复杂、动荡而令人心生恐惧和疑虑的历史造就着英雄的辉煌,不经意间也埋下了英雄悲剧的种子。
二、现实的悲剧
军人的使命就是保家卫国、以牺牲和奉献赢得战争的胜利,换取国家和民族的和平安宁。和平既是对军人的最高褒奖,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对军人的埋没。和平年代的军人所面临的职业困境、情感困境和人性困境又是怎样的? 21世纪初年军旅长篇小说在反映和平年代的军旅现实生活时,已经不再是空泛化、模式化地表现军人崇高的思想境界,而是体现出思辨的深度与力量。
“和平岁月是军人用生命与鲜血编织而成的,它既是军人的荣耀,又是军人的某种精神泥淖,使之无法逃避地隐进去,在其中进行沉重而悲壮的挣扎。”④军人为维护和平、遏制战争而存在;然而,每个优秀的军人都对战争有着挥之不去的向往,对军人来说,只有战争才是自己的归宿,只有在战争中才能体现出军人职业的终极价值。战争的渴望、战斗的激情成了一代代军人难以了却的战争情结。21世纪初年军旅长篇小说中有这样一批军门子弟,他们从小生活在军队中,吃的是军粮,唱的军歌,听的是军号,接触的是军人,并在父亲那里收到较好的军事训练。他们相信军人是世界上最值得骄傲的职业,相信军人是男人中最优秀的一群,相信自己天生是军人,军旅自然而然成为他们的人生理想和必然选择。他们热爱军队并立志成为其中优秀的一员,做一个像他们的父亲一样铁骨铮铮的硬汉军人。就是这样一群优秀的军人却在自己的军旅生涯中演出了悲剧的角色,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他们太浪漫了,他们把军人这个职业理想化了,浪漫和理想使他们只知道把部队当事业干,而不知道把部队当作仕途干。仕途,是个太直接、太功利的通道,它看似理想,其实拒绝理想,其中看似充满机会,实则难以掌控。这些生机勃勃的年轻军人付出了青春的代价,更多的则只收获了苦涩和遗憾。在马晓丽的《楚河汉界》中,战士王京津聪明活跃,对部队无限热爱并充满激情,同时博览军书而见识广博,还写得一手好诗,他曾经创作的长诗《献给下一次世界大战的英雄》受到很多战士的崇拜。王京津本应该在部队大展拳脚成就一番事业的,却因为爱耍干部子弟的做派,在部队关系很僵被命令复员了。当首长的老爹也不屑为不争气的儿子开绿灯,这个年轻人半夜跑到军营对面的山坡上,朝着军营方向敬着军礼,满面泪痕的大声喊着:亲爱的连队永别了!喊完就开枪自杀了。在他的遗书中只有六个字:不当兵,毋宁死。这只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他是那样痴情地爱着军队,不能接受被自己的所爱抛弃。周东进在作战前动员时曾说,一个男人一辈子不当兵是个遗憾,一个军人一辈子不打仗更是个遗憾。这足以证明军营对于一批铁骨铮铮、想要建功立业的青年具有足够的吸引力,军旅就是他们永远也解不开的情结,脱了军装他们就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们好像天生就是军人,不但要将自己的生命全部交付给军旅,还要将儿女们也尽可能地塑造成出色的军人,这样一代代的将军人的作风和荣光传承下去。
在《楚河汉界》中,周东进所在的部队到南部边境轮战,一直处于钻猫耳洞或同小股游击敌人作战的状态,没有打过一场像样的战役,这使他很不痛快。当接到攻打1422主峰前面的395高地的命令时,他两眼放光。他仔细研究了395高地以及1422主峰附近的地形,发现这阵势很像二战中的克伦战役,这一发现意味着机遇和挑战:“周东进激动不已,他只觉得一种压抑不住的激情在胸中汹涌澎湃地冲撞起来,充盈着他的每一根血管,弹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一种自幼就熟悉的冲动使他周身燥热,坐立不安,恨不能立刻开展,打一场功垂史册的好仗。”⑤这就是军人充满阳刚的战斗激情,战斗就像他们的情人一样,他们时时刻刻思念那战争女神,当他们有幸匍匐在战争女神裙边的时候,他们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甚至是生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虽然战争是令人厌恶的,但是作为军人,他们仍然渴望着被用之时,因为军人存在的核心价值就在于驰骋疆场、主宰战争、赢得胜利。为此,他们忍受着被养千日而无用武之地的精神煎熬,这就是和平年代军人拼尽全力对抗平庸,最终却又无可避免地流于平庸的悲剧。
一直以来,军队都是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的,集体主义、无私奉献一直是作为军队的核心价值来弘扬的,集体荣誉感是军人的灵魂,令行禁止是军人的纪律。一样的军装、一样的口号、一样的步伐、一样的军歌将军人们打造成了“钢铁长城”。融入庞大的军队,军人就是一种符号。个体生命、个性化存在似乎从未成为过军旅长篇小说的叙事主流。不过对于社会而言,每一名军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对于家庭来说,每个军人都是鲜活的、不可替代的唯一。因此,21世纪初年军旅长篇小说更加重视军人个体的生命经验。作为一个集体,人民军队坚不可摧;然而一个普通军人,却不得不面临种种生存的压力和精神的困境。除了职业的限制和困惑,军人也拥有自己的情感生活,他们有养育自己多年的父母,有温馨浪漫的爱情,也有活泼可爱的儿女;然而,他们当中有很多却不得不远离家庭、远离繁华的都市,只身一人戍守在外,他们为了军队兢兢业业、尽职尽责,留给亲人的却是太多的无奈与等待。古语说忠孝不能两全,当一个善良、正常人的情感需求被剥夺而无法实现时,人性的情感悲剧就在所难免。军人的家庭在经济和物质的浪潮中面临诱惑和考验,军人边缘化的职业和清苦的生活被人讥笑和不解,他们能否在物欲横流的社会攀登上精神的高地、树立起价值的标高呢?事实上,我们常说的“人在军旅”,不仅仅是一种职业的选择,它已经成为军人生命的选择、价值的皈依和精神的寄托。无论当初从军的初衷是怎样的,一旦他们跨入军营,穿上军装,走起队列,唱起军歌,就神奇地融入到这个年轻、朝气、富有生命力的集体当中。尽管生活艰苦、单调、甚至不近人情,但是一股对部队难以割舍的依恋却怎么也抛不开。也许这就是军营的魅力,这就是军人的情结:营盘如铁、兵如流水,军旅情感却会伴随人的一生。这种浓得化不开的军旅情结既蕴含着源源不断的正能量,也隐藏着军人在职业选择中的精神危机,其中所蕴含的悲剧性审美元素在21世纪初年军旅长篇小说中得到了充分的挖掘和展现。
21世纪初年军旅长篇小说在表现和平军营时摆脱了生硬的理想和空洞的口号,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表现普通军人的真实精神境界和价值选择,也正是从这个角度切入,才挖掘到了和平时期军旅生涯中的那份苦涩的人性悲剧。如衣向东的《一路兵歌》、王秋燕的《向天倾诉》、韩丽敏的《将军楼》等,这些现实题材军旅长篇小说没有战争的残酷血腥、没有历史的沧桑厚重、没有慷慨悲怆的英雄豪气,有的只是和平年代普通而又平凡的军旅生活。《一路兵歌》的叙事围绕着北京的一个使馆区的勤务中队展开。中队长、指导员都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基层带兵人,他们长期和妻子两地分居,独自一人坚守在军营中,放弃了种种天伦之乐。指导员的妻子是个下岗女工,天天盼着能随军到北京团聚,可是就在愿望即将实现的时候丈夫却不幸得肝癌去世了。平凡的军人、卑微的死亡,可是谁又能说他不是一个称职、敬业的军人?有人说做军人就意味着奉献和牺牲,做军属就意味着无奈与等待,这可能是不错的。在《一路兵歌》中,没有战场、没有英雄,有的只是普通的人、平凡的军人。军营是他们热爱的地方,是他们实现理想价值的平台;可军旅生活所特有的种种限制和现实的困惑也给他们带来了难以弥补的情感缺憾,这种生死两隔的遗憾又何尝不是苦涩而痛彻的悲剧呢?
三、女性的悲剧
在21世纪初年军旅长篇小说中,英雄已不仅仅是男性,女英雄亦成了不容忽视的重要存在。女性英雄或者是军人的妻子、女儿,或者本身就是军人,抑或两者兼任。不论是在战火纷飞、英雄辈出的革命战争年代,还是祥和安宁的和平时期,女性为中华民族的崛起和中国军队的发展都付出了巨大的牺牲,表现出顽强坚韧的精神品质。
女性作为一贯受压迫的群体,在“五四”以后有了自觉的反抗意识,她们为了追求独立、自由、解放的新生活而逃离封建家庭的安排和束缚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而女性所特有的性别特点和社会地位决定了要解放自己就要参与到残酷的战争中去,付出比男人更大的代价。裘山山的《我在天堂等你》讲述了在进军西藏的征程上、在雪域高原的生命禁区,女性以自己坚韧、独立、伟大的人格,为了自己的事业和理想经受了身体和情感的双重折磨。美好的女性为了革命,为了追求自由、解放顽强地抗争,不得不放弃女性的特征和权利,与男人一样地投入战争,其代价却是女性本质特征的丧失。
战争带给她们的除了肉体的痛苦,还有种种精神上的折磨。对于女性而言,爱情的悲剧对她们青春的扼杀、灵魂的戕害似乎更加致命。在英雄军人的爱情生活里,女性往往处于被动的地位,她们向往自由、美好的爱情和理想的伴侣,却无法摆脱组织的安排;从封建婚姻逃出来,在枪林弹雨中追求自由,却又不得不面临新的包办婚姻,婚姻的悲剧在历史题材军旅长篇小说中比比皆是。《楚河汉界》中周汉为了留下后代而娶了于恩华并与她同房,却连她的脸盘都没看清楚,于恩华仅是他发泄自己情欲和繁衍后代的工具;而他却一直都没有意识到妻子的不幸,是女儿川川提醒了他这一点,但他仍然一意孤行。让女儿嫁给自己喜欢的警卫员,从而破坏了女儿自由选择爱情和婚姻的权利,还自以为这是对女儿的疼爱,就这样他按照自己的意志制造了两代女性的情感悲剧。当然,被包办的婚姻中,也有一些女性能在婚后的生活中渐渐爱上自己的丈夫,这其中既有对政治的认同,更有英雄人格魅力的感染。《历史的天空》中的小政委东方闻音,好不容易接受了梁大牙的爱情,自己却在战场上牺牲了。除了组织包办,即使是心甘情愿的婚姻中,被丈夫抛弃和遗忘同样给军队中的女性的人生造成了巨大的悲剧。《英雄无语》中被爷爷抛弃的“奶奶”,为丈夫的遗弃遭受了一生的孤独和苦难;《百草山》中,一级战斗英雄贺金柱丢弃了农村妻子魏淑兰而同年轻漂亮的女学生张敏结婚,使妻子从此憎恨男人,决定一辈子不再嫁人,造成了一生的悲剧。魏淑兰因为败给了张敏开始了悲剧的一生,而张敏得到了理想的英雄军人做丈夫,可是她的人生也难逃悲剧的笼罩。张敏热爱生活、青春美丽、个性好强,是个有独立追求的知识女性。在那个崇拜军人、崇拜英雄的年代,她最终选择了比她大十几岁的贺金柱做自己的终身伴侣,正当她准备迎接幸福的时候,命运给了她一个讽刺的开局,新婚之夜她的丈夫因为得知父亲为了他的喜新厌旧而上吊的消息,因而产生了心理障碍,这对他们今后的婚姻是个不幸的暗示。张敏毕业之后留校做了一名大学老师,在那个大学生还凤毛麟角的年代,大学老师是个令人羡慕的职业。她本想在大学好好干一番事业,却因为丈夫的移防被迫跟贺金柱驻扎在大山里,在部队作了军人服务社的主任,跟一群农村来的、没文化、只会拿自己当军官的丈夫来炫耀的家庭妇女打交道。就这样她疏离了自己的专业,陷入了浅薄、愚蠢的炫耀和互相攀比之中,整天拿着首长夫人的派头颐指气使、发号施令。随着丈夫升为师长、军长,她也逐渐丢掉了自己,生活在了丈夫权力地位的阴影里。她贪恋物质利益,私下滥用丈夫的权力为自己的亲友牟利,陶醉在第一夫人的虚荣里。直到百万裁军的命令一下,丈夫所在的八十九军被成建制的裁撤,丈夫不愿作副职而离休了,她才从权力的快感中跌落下来,这时她才真正反思到自己丧失个性的一生、为权力所奴役的一生是多么俗气、可悲。为了爱情伤害了别人,为了爱情迷失了自我,为了爱情荒废了一生,为了爱情变得世俗堕落,爱情没有毁灭人性,却使人陷入了重重怪圈中。在21世纪初年军旅长篇小说中,女性不仅仅是男人世界和战争背景的点缀,不论是男作家还是女作家都对军人世界中女性的成长历程、心灵变化和悲剧命运投入了更多的关注和思考,探索了社会、时代和个性心理等女性悲剧的多方面根源,表达了对女性生命的观照和敬意。
《高地》中的女军人杨桃从医科学校毕业后参军,成了一名战地护士,后来成了军人严泽光和王铁山的共同追求目标。当他们俩当着自己的部队公开向她表达爱情时,她不得不逃掉了。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多么美好动人的开端啊,然而这春季般的爱情花苞还未及绽放就被战争扼杀了。她在战斗中失踪了,严泽光和王铁山带着部队搜遍了整座山也没有找到她,后来部队接到入朝作战的命令不得不开拔了。大家都以为她牺牲了,可是几十年过去了,大家才知道,原来那个美丽的女兵受伤后被一个郎中带走,并为他生了一对龙凤胎;而她的丈夫因为曾经被迫为国民党军队治过伤,被定性为匪医,在反右中被错误杀害了。她带着两个儿女来找原来的部队,部队首长将她悄悄安置在地方工作。为了孩子将来不被父亲牵连她迫不得已将自己的儿女分别交给两对夫妇收养,自己只能隐姓埋名地生活,远远关心着自己的儿女却不能相认。这就是一个在战中丢失了青春、丢失了爱情、丢失了给予母爱的权利的美丽的女性的命运,她的人生是悲剧性的,不但没有浪漫的爱情,不能同自己的孩子团聚,却尽自己所能让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了生育能力的军人们拥有了儿女绕膝的幸福。杨桃的生命中深深地印刻着军人悲剧、爱情悲剧和女性的悲剧,这是一个被战争夺去了一切美好的女性;可是她没有被命运击倒,没有被战争压垮,她勇敢顽强、自尊自立,始终坚强地帮助着别人,为我们展现了女性在战争与和平环境中坚韧的心灵与崇高的精神。
悲剧的魅力不在于苦难而在超越,诚如雅斯贝尔斯所言:“没有超越就没有悲剧”⑥。在21世纪初年军旅长篇小说中,我们能感受到不被现实压倒、不向权力妥协的抗争精神和超越现实生存困境的英雄主义精神。当悲剧人物执著于纯洁的价值理想时,充斥着种种现实欲望的世界就会变得无比坚硬,这样,困境就不可避免;但是,恰恰是这种艰难的困境更加激活了人的深层潜能,从而完成对自我的超越。
黑格尔曾在他的《美学》中讲到,悲剧的主人公大都是那种具有高远志趣和行动坚定的人,可现实却又无法提供实现他们高远志趣的必要条件,于是悲剧就产生了。黑格尔所提到的这种悲剧其实就是英雄的悲剧。军营是热血男儿向往的热土,这里的氛围紧张严肃、热烈纯粹、摸爬滚打、操枪弄炮的日子充满了激情和挑战,无数的英雄在这里诞生、成长。对于满怀报国壮志,执着追求理想信念的职业军人而言,在战争年代他们用生命和鲜血挑战战争和死亡,在和平年代他们拒绝平庸,对抗堕落,超越世俗,挑战自我,用青春和坚守践行着崇高的理想和高贵的精神。现实生活中,优秀的军人和纯粹的信念都面对着世俗逻辑的严苛考验。没有悲剧的战争是不存在的,没有悲剧的军旅是不真实的,没有悲剧精神的英雄主义是不深刻的。不朽的传世名著大都是悲剧,有着深刻的悲剧意识和鲜活的悲剧人物,而缺乏悲剧审美空间的军旅长篇小说是难以成为经典的。进入21世纪,军旅长篇小说走出了“高大全”式虚假的颂歌模式,开始探索对战争、命运和人性的悲剧表达,从历史的悲剧、现实的悲剧、女性的悲剧等不同层面切入,展现了一代代优秀的中国军人在面临战争与和平、理想和选择、利益和职业等人生抉择时的精神境界和生命状态,建构起具有悲剧审美价值的精神伦理。
悲剧意识的觉醒成为军旅长篇小说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而对悲剧精神的自觉建构将使得军旅长篇小说真正超越时代、超越政治、超越功利,拥有经典的品质和永恒的魅力。
注释:
①邱紫华:《悲剧精神与民族意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页。
②③牛金玲:《1990年代以来长篇军旅小说的悲剧意识》,河北大学2011年硕士学位论文。
④北乔:《枪是有灵性的》,《解放军文艺》2002年第10期。
⑤马晓丽:《楚河汉界》,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61页。
⑥[德]卡尔·雅斯贝尔斯著,亦春译:《悲剧的超越》,工人出版社1988年版,第26页。
(作者单位:解放军报社文化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