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扬
生日用大碗
那时,乡人吃饭用三种碗,大、中、小,三种碗都属粗瓷。大号碗的容量是中号的两倍或更多,人們管这种碗叫钵碗,家里的壮劳力吃饭用它,有长工的人家,长工吃饭用它。那些年我们家里是有长工的。
女人们吃饭不用大碗,我母亲却有一只,这是她专用的,且每年只用一次,就是她生日那天。平时这只碗被倒扣在碗橱一个什么地方,家人很少注意到它的存在。这是一只白釉、蓝花钵碗,碗身绘有似云非云、似花非花的图案,碗边是随处可见的麻绳图案。母亲生日这天,家人才注意到这碗的存在。确切地说,当母亲端起这碗时,我们才恍然大悟:今天是母亲的生日。
这时的母亲不知从什么地方捧出这只大碗,自言自语地说:“今天换个大碗。”然后不声不响地把锅里的饭盛入碗中,坐在灶前,呼呼吃起来。那时灶膛的余火尚在,余火映着她那张平时就显黑的脸,脸上是一派满足,神情十分悠闲。没有人去向母亲祝贺,几岁的我和十几岁的姐姐,只是站在厨房门口会意地交换着眼色。
在平常的日子里,母亲是一个不显山露水的人。她少言语,多劳作,负责全家人衣食的运转。我奶奶却是一位见过世面、说话唠叨的人,她嫌母亲把饭食做得单调,又鲜少和她交流,常常朝母亲唠叨着:“给你说事,也不知你记住没记住,也不知你明白不明白。你说就煎这两条鱼……”她是说我母亲煎的鱼不合她的口味。我父亲便过来打圆场,他对我奶奶说:“娘,鱼这物件怎么做也是个鱼味。”
鱼的风波总会过去。母亲还是会把做好的鱼送给奶奶,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奶奶面无表情地撕扯着它们,嚼着。日子还在继续。
替奶奶“坐牢”
有一年母亲没有端出她的大碗,那是1947年,北方农村大变革的年代。懂得政治的父亲率先将多余的土地和房屋献了出来,但事情并没有结束,一个“深挖浮财”的运动又在继续。“浮财”指的是地上和地下的宝贝。“挖浮财”要拿家中的女人说事,这种女人被称为“富婆”。政策决定要把村中一班“富婆”按坐牢的形式集中起来,让她们坦白交代。我家的“富婆”当属奶奶了。一天,当持枪的民兵要带走奶奶时,母亲站了出来,她对来人说:“我去吧。”母亲便被带到村中一个大牢似的大屋里。
那里集中着十几名“富婆”。各家的饭要由各家去送,这时奶奶才取代了母亲在家中的位置,以“二把刀”的手艺烧火做饭。送饭的任务则落到我的头上。
奶奶把稀薄的稀饭盛入一个瓦罐,我信手从碗橱上拿下一只中号黑碗,刚要出门,奶奶把一只大碗递过来说:“用大碗。”这是母亲的大碗,我后悔自己没有想到。
走到“牢”门,经过检查,我从“号”中喊出母亲。我看母亲在一个背静处吃饭,她把稀饭盛在她的大碗中,想了想问:“你想出来的?”我说:“是奶奶。”母亲的嘴在碗边上停歇片刻,呼呼喝起来。那稀饭很稀,先前我家做饭用两升米,现在用半升。
大碗寄深情
几年后,时局归于平静,我们这班投身革命的子女,有能力使母亲过上另一种生活了,便争着抢着要把她从老家接出来。然而一个噩耗传来———她去世了,得了一种没有诊断清楚的胃肠道大出血的病症。父亲虽然是医生,也没能挽救她的生命。
我接到父亲的电话后,由省城回家奔丧,才发现为母亲奔丧的兄弟姐妹,只来了我一人。他们或因路途遥远,或身有重任,我的身份顺理成章地成了长子。出殡时长子要戴重孝,打幡,摔“老盆”。打幡、摔盆是葬礼中的重中之重。
父亲决定,母亲的丧事按老规矩办,且要办得红火热闹,鼓乐班、十八人抬的灵驾一应俱全。热情的乡亲为母亲买来崭新的瓦盆,这时父亲却有了新意,他拿出母亲的大碗,把大碗交到我的手中说:“摔它吧。”
我按照长孝子的规矩,痛哭着,跪在母亲的棺前,举着这“盆”朝着母亲的棺头用力摔去。母亲的大碗被我摔得粉碎,我努力完成着不仅是父亲,也是全家人的心愿。
至今,我仍赞美父亲的这一举动,有了这举动才完美了母亲的丧事,完美了母亲的一生,也完美了一家人对这位女性的敬重。
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我从事着艺术事业。为研究民间的瓷绘艺术,我酷爱收集瓷片。为此,我四处寻找、发掘,还根据我对瓷绘艺术的认识,把瓷片编成系列。但每当我摆弄起瓷片时,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楚和遗憾———我的瓷片里没有母亲那只大碗的一星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