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纳克湾

2016-05-30 07:42葛芳
阅读(书香天地) 2016年2期
关键词:纳克法师雪地

葛芳

三月的一天我来到湖畔聆听。

冰像天一样蓝,在阳光下破裂。

而阳光也在冰被下的一只麦克风里低语。

扑通作响,发酵。好像有人在远处掀动床单。

这一切就像历史:我们的现在。

我们下沉, 我们聆听。

——[瑞典]特朗斯特罗姆

这应该是一个罕见的绝无仅有的仙境。

如果没有人类的足迹出现,这里比天堂港更像天堂——宁谧、蔚蓝、恬静、悠然。无所谓来,无所谓去,它就静静躺在冰山怀抱里,躺在大自然港湾里,甜蜜酣畅,如醇美的婴儿。

这里叫纳克湾,是南极半岛位于Andword的一个内港。当比利时探险家Adrien de Gerlache在十九世纪晚期发现有这样一个恍如仙境的地方存在时,他自然是兴奋得彻夜未眠,他以挪威一艘捕鲸船命名了此地。

当粼粼清波载着我们的皮筏艇在纳克湾登陆时,我便缄默了。我是尘世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生灵,而今匍匐在南极雪山上。一望无垠的冰盖,散发着白蓝色迷人的光芒。它是世界上最大的冰库和冷源。如果说南极大陆的实际面积为1230万平方公里,而整个扣在它上面的巨大冰盖就有1383万平方公里,平均冰厚2450米。如此硕大无朋的冰盖,构筑起举世无双的冰雪高原。极目远眺,天苍苍,野茫茫,天地相融,消失于广袤雪野中。我奋力抬起靴子,一步一步向上挪移时,不禁为这远离世俗尘埃、充满亘古之谜的世界所倾倒。

近处的雪山峻崖陡峭,冰纱雪帘掩盖,似娇羞的新娘款款出场,其倩影倒映在幽蓝的海水中,成为最怦然心动的旖旎亮丽画面。白云缭绕在山间,调皮地和白雪交汇。我觉得颇有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的情趣,尽兴来和尽兴去,完全是不着痕迹地随意泼洒。抬眼细瞧,裸露着的些许黑色山体仿佛刻写着遒劲凝重的石鼓文。至于书写的内容,凡夫俗子无人能参透。只觉这片原初天地,伫立了千万年,依然简单而清净。

坐在雪地上,静静地看远方,听得见微风的声音,但看不见一片叶落。

平整如镜的水面,把万象呈现,无丝毫偏袒。海鸟唧呤飞过,像一片叶子,悠悠然。那情境,极像松尾芭蕉的俳句:“古池冷落一片寂,忽闻青蛙听水声。”

笑声,欢呼声,远了,近了,远了。他们一扎堆一扎堆地推拥着,朋友、情侣、爱人,携手在攀越更高处。我留在企鹅群旁边摄影。纳克港遍布的仍旧是巴布亚企鹅。它们一个部落一个部落,粉红色的企鹅粪便使它们的领土区分十分明显。临海而筑巢,凝望着滟滟随波千万里的大海,企鹅们神游千里,海上明月共潮生,那时,它们身上一定散发出与生俱来的诗性。

让我一下子默然的是,果宁法师穿着僧袍盘腿在雪地上坐禅。纯净无影的雪地上,皂色僧衣如一朵莲花在开放,静谧、圣洁。法师直背,面微笑,自然呼吸,两眼闭着,双手合十,手上套着大佛珠。他的正前方是雪山环绕着的港湾。他左侧不远处,是一群巴布亚企鹅在梳理自己的羽毛,啁啁啾啾。

天、地、人绝佳的融合与构图。动与静,白与黑。山川静默,水流自在。果宁法师端坐,法相庄严,在南极这片未染尘埃的净土上了悟自心。

法门无量,禅法万千。我也静静观坐。还有几位法师的信徒学着样,面朝南极冷峻的冰山、浩瀚的海水打坐。刹那间,心灵也仿佛被雪水渐渐洗涤——是啊,我们跋涉千里来寻找世界上最后一块净土,而更为重要的心灵净土究竟在何方呢?

果宁法师说:“此时,你只要不停地念雪山,雪山……你便会和雪山融合在一起。”

我遵照法师所说,闭眼,调整呼吸,去除杂虑,在雪山怀抱里徜徉,我还在担忧和期冀什么?我为什么总有生活在别处的焦虑感?我所追困的到底是什么?

生活就在当下。

果宁法师讲得好:“面对提起,转身放下。”

当我们面对这个奇幻的冰清玉洁世界,我们应全身心来感知和融合,而不是再被红尘俗世中的种种牵绊所烦扰;当我们潇洒地挥挥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时,我们应该投入另一种当下。

企鹅摇晃着身体,睁着好奇的眼睛瞅着来自中国的高僧,不知道南极这块荒寂的土地在这之前有没有来过宗教人士?传道士、修女、僧人……从此岸到彼岸,我们迷惘又迷惘着。

日月如惊丸,可谓浮生矣,惟静卧是小延年;人事如飞尘,可谓劳攘矣,惟静坐是小自在。没来由,我念叨起明代文人、书法家陈继儒,对于我来说,能够在南极雪山静坐是大自在,是无论用什么也换不回的大自在。

正趴在雪地上聚焦拍摄企鹅时,我的耳畔传来了小提琴声,如泣如诉,宛转悠扬。此曲只应天上有,莫非此时我们便在天上?循声望去,一个山脉脊部站立着一个人,其身形因架着小提琴而微倾。皑皑白雪成为盛大的背景,小小的黑色身形便是精灵在释放艺术无限感染力。

山色有无中,跨越时空的小提琴声缠绵回旋在古老的南极土地上,其间还伴随着一两声企鹅的“哆啰啰”叫声,恍兮惚兮,我亦独自在这悠远的幻境中陶醉了。马思聪的《思乡曲》,宁静绵延,将内心的乡愁逐渐推向高潮,而艾尔加的小提琴曲亦让这片土地的生命以绚烂多彩的姿态自由绽放。

不用猜我也知道,演奏者是我们团队中世界著名的小提琴家朱丹,他如愿以偿,在2013年中两次奔赴南极,并于茫茫雪域高原上举行小提琴演奏活动。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南极大陆的首次音乐会。

透明的,不可名状的影子,向我飘来,将我投入梦的怀抱。我仰躺在雪地,静静聆听,小提琴声缭绕不息,弥散在南极的雪中、空气中、阳光中、海水里……企鹅在驻足凝望,海豹在深情回眸,海鸥在振翅飞翔。在南极冰雪上演奏莫扎特、帕格尼尼,不得不承认——这是人类以坦诚之心与万物在交流着。

银蓝色的光芒笼罩着海面,小提琴乐声里灵动的旋律与之相生相合,大大小小的浮冰静静漂浮。想无所想,念无所念,我只虚无于万籁俱寂中传来的悠远如梦的乐声了。

在纳克湾独自前行,听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心也爽静。看企鹅们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形成错综复杂迷宫般的图案,有郑板桥的竹画图中的俊逸,又似乎在向我暗示,这是通向天堂的神秘的旅途。没有松涛声,没有童子煎茶。渴了,我亦像企鹅一样,捧一把雪,放在嘴里啜饮,清冽、爽口,无一丝污染。南极气候最是干燥,因为寒冷,空气中水分极少,降雪成了这里降水的唯一形式。远望白色茫茫苍苍一片混沌,好比在沙漠上龋龋独行,没有尽头,只有无尽的远方。

老子当年西出函谷关后,四处云游,不知其踪迹,这茫茫虚白莫非也成了他隐遁之地?公元前五世纪至六世纪,这是一个伟大人物风起云涌的时代。东方的老子、孔子、释迦牟尼、穆罕默德,西方的耶稣基督,这几个影响人类思维信仰的人物相聚出生。也就在那时,古希腊数学家毕达哥拉斯就破天荒地假定“世界是个圆球”。古人已经在揣想,南方有个未知大陆,一定是个美丽富饶的世外桃源。

太阳下耀眼的光斑刺着我的双眼,看远处的冰川气势磅礴,方圆百里首尾相接,冰峰如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我喜欢这种气息,这种严冰深结、沉思不语的哲思感。极致的安宁被白云衬托着,僧人坐禅,艺术家拉动琴弦,恋人相拥,孤独者独行,一切都从心灵深处找到了最熨帖的默契点。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巨大的咔擦声响,紧接着持续的一连串的响声,五六十米的雪山轰然倒塌。

“雪崩!”有人在喊。刹那间白色的雪沫高高扬起,如烟似雾,蔚为壮观。雪体在迅速向下滑动。雪崩体变成一条几乎是直泻而下的白色雪龙,腾云驾雾,呼啸着声势凌厉地向山下冲去。我惊呆了,慌不迭举起相机摄像。据说,上次二月份南极行的朋友们在天堂港亲眼见证了气势宏伟的南极门的倒塌,整整半个小时的雪崩,让乘坐皮筏艇的人们噤若寒蝉,原来大自然有着如此不可想象的威力!

隐隐约约,老子在山巅颔首: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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