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园田居》(其一)的疑点、盲点和难点

2016-05-30 10:48张晓勋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6年2期
关键词:尘网草屋园田

疑点:陶渊明“一去”多少年?

《归园田居》(其一)前四句为:“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高中语

文教材对“一去三十年”的注释是:“陶渊明自太元十八年(393)初做江州祭酒,到义熙元年(405)辞去彭泽令归田,是十三个年头。这里的‘三十年是夸大的說法。一说当作‘十三年。”这条简短的注释,反映出学术界自古至今的一个争议点:陶渊明“一去”,是三十年还是十三年?

不管是“十三”,还是“三十”,都是数字。在同一首诗中,还有其他数字,如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虽然“十余”和“八九”其实相差不远,但陶渊明指向非常明确:方宅是“十余”亩而不是“八九”亩,草屋是“八九”间而不是“十余”间。连相差不远的数字,陶渊明都不会随意漫笔,如果“一去”是“十三”年,陶渊明会把它写成相距甚远的“三十”吗?即便是夸大其词,为什么是恰好是“三十年”?

回到诗句本身,“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课本对“尘网”的注释是:“尘世的罗网,比喻庸俗污浊的官场。”从29岁第一次进入官场,到42岁最后一次离开官场,陶渊明“一去”确实是“十三”年。不过,“尘网”是喻体,陶渊明自始至终没有说明它的本体是“官场”,“官场”绝非“尘网”的唯一解释。

“尘网”,顾名思义,喻指人在“尘世”间,如鱼在网,受到种种束缚。“尘网”在很多诗文中有运

用,如东方朔《与友人书》中的“不可使尘网名韁拘锁,怡然长笑,脱去十洲三岛”,王维《菩提寺禁口号又示裴迪》中的“安得舍尘网,拂衣辞世喧”,《红楼梦》中的“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可见,即便没有身处庸俗污浊的官场,只要身受名、利、贪、嗔、痴、爱等物的束缚,身不由己,也可谓身在“尘网”中。

陶渊明写《归园田居》时是42岁,“三十年”前应该是十来岁,也就是年少时期。陶渊明幼年丧父,家道衰落,少年时代在江州浔阳柴桑读书,“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 (《与子俨等疏》),包括本诗所写的“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反映出陶渊明本性热爱自然(“性本爱丘山”),不喜与人交际(“少年罕人事”、“少无适俗韵”),喜好读书,尤其是儒家经典(“游好在六经”)——修齐治平、入仕为官、经世致用的儒家观念,就这样在少年陶渊明的心中,悄悄地植下功名的种子。如陶渊明在《杂诗》所写,“忆我少壮时, 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 笃翩思远霭。”青年时身入污浊的官场是果,少年时心存功名、胸怀大志是因。虽然在读书时,“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可谓怡然自乐,但在永别官场、归园田居之际,回想少年读书的日子,却只能用一个“误”字来概括。肮脏不堪的官场固然是“尘网”,开始令自己名缰利锁的少年读书生活也是“尘网”。

总之,“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中的“三十年”并不是“十三年”的误写,也不是简单的夸大其词,而是有着实质内容的具体所指——从大概三十年前的少年时期开始,陶渊明就误入“尘网”,一直到了归园田居的时刻,既永离了污浊官场,也祛除了功名心念,才是真正的离开“尘网”。

盲点:“草屋”为什么是“八”“九”间?

对陶渊明“一去三十年”中的“三十”, 历来众说纷纭,但对于同一首诗中的另外数字(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却乏人问津,大概觉得一望可知,无需探讨。这其实是经典课文的解读盲点,语文教师应该开发这种学生以为一望即知,实则一知半解的教学资源,引导学生一窥语文艺术之堂奥。

“十余”和“八九”,都在“十”字上下,数目不大。“方宅十余亩”,最多就是“方宅十九亩”,“草屋八九间”,是八间还是九间,很容易搞清楚,为什么陶渊明在两个句子里都写概数,不写确数?

不妨先看鲁迅先生《秋夜》开篇的名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按照简练的语言原则,这句话可以写成“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枣树。”但这样写,就失去了原来的况味。鲁迅先生先说“可以看见窗外有两株树”,这是目光首次停留而捕捉到的内容,因为没有更吸引眼球的其他事物,所以接下来凝视树木,才看出“一株是枣树”,不管是作者还是读者,都对另一株树有不一样的期待,结果目光再移往另一株树,却发现“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在目光的逐一转移中,折射出鲁迅先生在萧瑟的秋夜,心境的孤寂、压抑、意兴索然、百无聊赖。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目光能折射出心境。陶渊明《饮酒》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昭明文选》本写为“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两相比较,“望”不如“见”,原因如苏轼所言,“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索然矣。”也就是说,“望”是有目的的注视,“见”是无属意的看见,“悠然望南山”,陶渊明是在“采菊东篱下”时刻意“望”南山,“悠然”意味荡然无存,而“悠然见南山”,是陶渊明在“采菊东篱下”时,随心所至,眼光所到,很偶然地“见”南山,这才契合“悠然”自得的心境。

同理,“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陶渊明的目光所“见”,而非所“望”,只能得到大概的数字

。“十余”,是“十一”还是“十九”,陶渊明“不求甚解”,如果为此勘察尺量,未免过于刻意,而草屋是八间还是九间,其实连尺量都不用,目测心数即可,陶渊明都不愿为之——心灵哪怕有了这一丝的较真、拘泥,也是落入“尘网”,也就失去了无拘无束的自在本心。

可见,“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这两句诗平白如话,但“看似寻常最奇崛”,如苏轼所评价的,“渊明诗初视若散缓,熟读有奇趣……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奇妙,遂能如此,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教师引导学生以这两句诗为例,从无疑处发现疑问,从平淡处读出奇妙,才能真正领悟陶渊明诗歌“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苏轼语)的艺术境界。

难点:陶渊明复返“自然界”?

在初读《归园田居》后,学生一般都把“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里的“自然”理解为“自然界”——它出现在整首诗的最后,和诗首的“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里的“丘山”首尾呼应。这种理解,当然没错,但有点肤浅,它无法完滿地解释,为什么陶渊明写的是田园诗而不是山水诗——陶渊明不写大自然的山山水水,却罗列了很多非大自然的意象,如“方宅”“草屋”“榆柳”“桃李”“人村”“墟里烟”“狗”“深巷”“鸡”“桑树”等。

作为全诗的收结点,“自然”一词,在“自然界”的解释之外,得有另一个解释,才能真正地统摄全诗。联系之前的“尘网”“羁鸟”“池鱼”“樊笼”等比喻意象,提炼出其共同的相似点,就是羁绊、

束缚,令身心不得舒展、自由。“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自然”可以理解为“樊笼”之类意象的反面——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自然而然的状态,而这,恰恰是道家思想里的“自然”真意。

《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并非指“自然界”,否则就和前文的“地”“天”同义重复,实则是“自然而然”的自然,“无状之状”的自然。庄子也认为,“天道自然无为”,并在《齐物论》中以天籁、地籁、人籁三者做比较:“地籁则众窍是己,人籁则比竹是己”,“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天籁是众窍自鸣而成的、不依赖以任何外力作用的天然之音,胜于用乐器演奏的“人籁”、借助于外力作用的“地籁”。

以这种理解来看待诗中对田园生活的描写,才会觉得妥当熨贴。“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田园的种种事物,或远或近,或粗或浅,或动或静,都各处其位,祥和安定,没有一丝的违和感,呈现出的正是“自然而然”的当行本色。至于诗人自身,“性本爱丘山”,这种热爱即为“自然”,但“误落尘网中”,成为“羁鸟”“池鱼”,久在“樊笼”里,“一去三十年”,一直到了“归园田”后,才是返回“自然”,能按照

本性,遵循本心,“自然”地生活。

一言以概之,“自然”除了有实像的“自然界”含义外,还扣合抽象的道家观念。在诗中还有不少类似的写法:

“守拙归园田”:“拙”,出现于《老子》第四十五章:“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辨若讷。”《庄子》里有“不才之木”的寓言:栎树“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在道家思想里,“巧”不如“拙”。在陶渊明看来,在官场里的拍马溜须、阿谀奉承、投其所好、勾心斗角,是“巧”,回归田园,返璞归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拙”,去“巧”而守“拙”,才符合生活的真义。

“虚室有余闲”:“虚”,在《庄子》有阐释:“虚者,心斋也。”“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这二十四种因素充斥心灵时,会侵蚀人的本性——“勃志”、“谬心”、“累德”、“塞道”。只有清空这些事物,让心“虚”下来,才能回复虚静无为的本性。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这两句诗乍看是脱胎自汉乐府《鸡鸣》“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但联系陶渊明的其他诗文,未必如此简单——“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桃花源记》),“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桃花源诗》),为什么陶渊明如此喜欢写鸡和犬?从思想渊源处追溯,这和《老子》里对理想社会的描写有关:“鸡犬之声相闻,民老死不相往来”。“鸡犬之声相闻”,寄托着道家乌托邦的想象,因此陶渊明在设计桃花源时,写到了“鸡犬相闻”,在听到“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后,才会有夙愿得偿的由衷欣喜。

虽然《归园田居》中涉及到道家的很多观点,暗含了道家的很多典故,但毫无刻板空洞、枯燥呆滞之感。这就和当时盛行的玄言诗区别开来。钟嵘在《诗品》对玄言诗做如此评价:“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庚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玄言诗充斥着道家学说,“理过其辞,淡乎寡味”,“平典似道德论”,阐释道理多于描绘形象,像论文多于像诗歌。陶渊明则在扣合道家学说的同时,有意加强诗歌的形象性、画面感:“守拙”后紧接的是动作性很强的“归园田”;“虚”很抽象,用之落在“室”字上就较为形象,“室”又暗合“心斋”;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直接选择道家经典里的形象,稍加化用,增添“深巷”、“桑树”的背景,田园气息扑面而至。

总之,以“自然”为切入点,我们可以发现,深受道家思想影响的陶渊明为《归园田居》设置了两条文脉:一条是实脉,通过种种田园意象,营造出田园和平安宁的氛围,表达出诗人的“情”之所系;另一条是虚脉,通过道家文辞典故,赋予田园生活的神圣底色,表达出诗人的“心”之所安——虚实结合,形神兼备,充分显示出诗人挣脱世俗“尘网”、回归精神家园时的欣慰和喜悦。

张晓勋,教师,现居广东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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