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天花
摘 要:鲍尔吉原野民族题材的散文是一种文化乡愁的抒发和表达,弥漫着浓郁的游牧民族气息,又具有鲜明的个性特质。其乡愁书写,一方面通过“原乡”的构筑,发掘民族传统文化的普世价值和恒久意义,表现出创作主体对游牧文明的深深眷恋与文化自觉意识。另一方面,又以“怨乡”的方式,完成其对社会、历史以及民族文化的思辨审美,体现出知识分子应有的人文关怀和批判精神,从而使其散文带有某些智性的光辉。
关键词:游牧文化;鲍尔吉原野;民族题材;文化乡愁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6)03-0008-05
在鲍尔吉原野的散文创作中,民族题材的书写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首先,鲍尔吉原野有关草原地景和族群生活的写作不仅篇目众多,影响也广泛而深远。在鲍尔吉原野已出版的37部散文集中,有近一半的文本涉及草原景观以及蒙古族文化和历史。其中,有许多篇章诸如《巴甘的蝴蝶》《羊的样子》《月光下的白马》《吉祥蒙古》等,不单在一些重要的文学评奖活动中有所斩获,还被作为现代散文的典范,选编入不同版本的中小学语文教材中。更值得注意的是,鲍尔吉原野民族题材散文在专业领域内获得认可的同时,也为“普罗大众”所传颂和称道。这一点,我们由作家的《你到过月亮吗》一文或可见出一二。文中苏木女厨师萨仁琪琪格拿自家的肉干为“我”烹制美食,只因“你是诗人”。还有淳朴牧人听闻歌唱草原的“诗人”栖居乡间,策马数十里只为前来一见。其次,民族题材创作是鲍尔吉原野在中国当代散文史上拥有独特地位的重要因素,也是他区别于其他散文家的重要标识。尽管鲍尔吉原野是一位在题材方面涉猎广泛的作家,但蒙古族题材的写作显然是其间文化蕴含最为丰富、独特的部分。或可说,蒙古高原风情与游牧文化使鲍尔吉原野的散文展现出鲜明的蒙古族特色,为中国现代散文注入了文化新质。再者,对草原与族人的诗意书写是鲍尔吉原野寻觅精神家园及建构自我文化身份的重要路径。在鲍尔吉原野对原乡风物、父老乡亲以及民族历史的观照中,无不充溢着个人化的情感体验和精神探索。“寻找鲍尔吉”式的呼唤和喟叹,根底里即是作家对自我文化之根的困惑与探寻。简言之,鲍尔吉原野民族题材散文有丰富的创作实绩,文化内涵独特,为我们把握作家精神理路和文化立场提供了重要线索,应当给予广泛关注和深入研究。目前学界涉及鲍尔吉原野民族题材散文的研究,主要侧重对其生态内涵和审美风格方面的阐释。①毋庸置疑,这两方面的内容是鲍尔吉原野民族题材散文突出的特征,且有进一步拓展研究的空间和价值。但本文不拟就此视域继续开拓,而是换一个角度,从整体阅读的感受出发,观照其内在的精神旨归——文化乡愁。
“乡愁”是人类普遍性的情感体验,也是现代文学的一个“基本范畴”。在审美视域中,乡愁大抵可分为3类。第一类乡愁指向家乡,意在离乡人对故乡的思念与眷恋;第二类主要存在于“离散文学”中,是海外游子对故国的回忆和缅怀;第三类则被称为文化乡愁,强调的是对一种文化传统的追溯与认同。我们这里所谈论的鲍尔吉原野的民族题材散文即是一种“文化乡愁”的抒发和表达。鲍尔吉原野“乡愁”书写之独特处在于,一边通过“原乡”的构筑,寄寓其对蒙古族游牧文化的情感依恋与认同,一边又以“怨乡”的方式,展开其对社会和历史的审美思辨,从而使其散文既富文化意味又具一定智性光芒,变得开放有张力。在“文化乡愁”“怀旧”已然成为蒙古族知识者普遍性情结之际,探讨鲍尔吉原野的精神还乡之旅应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一、“原乡”构筑:精神还乡与民族传统文化复魅
张晓风论及鲍尔吉原野民族题材创作曾动情地说:“会为他所描述的蒙古惊心动魄,会为那个人跟人的关系全然不疏离的族群流泪。”②当中许不无出自友情的嘉许,但通过阅读我们可以发现,在鲍尔吉原野笔下确曾有一个令人神往的“吉祥蒙古”:那里有静默草原,云沉山麓,马如白莲花,人们纯朴近于善良,一辈子生活在白云底下。只是,当我们想要在大地上标注出这适宜人类诗意栖居的空间时,却发现它并没有明确的地理边界。它近至父亲的故乡,大伯一家的居住地——胡四台,查干沐沦昭日格图舅舅的冬牧场,远及有蒙古族裔散布的俄联邦的布里亚特和图瓦共和国,又可追溯至蒙古人的发源地——额尔古纳,先祖成吉思汗的长眠之地伊金霍洛……。简言之,鲍尔吉原野“乡关”无限。何以如此?因为,鲍尔吉原野并无意再现一个地理空间意义上的故乡,而是企图以诗意之笔筑就一个积淀了血缘、地缘、乡俗、民风等多种内涵的文化意义上的“原乡”,并于此获得心灵的安适。
诚如海德格尔所说“返乡就是返回到本源近旁”,③鲍尔吉原野的精神还乡之旅,最初的驿站便是世间万物之本源——大自然。他徜徉于广阔辽远的草原,走近栖息其间的生灵,并由此悟悉生命真意,抵达内在的自由、安宁与平静,汲取前行的精神力量。由《静默草原》我们看到,草原的广阔品性以及随之而来的大气磅礴的壮美,让久居都市逼仄空间的鲍尔吉原野身心得以自由舒展,同时也复原了其人生天地间的原初体验:置身于辽远和苍茫中,“觉得所有拐杖都被收去了,所有的人背景都隐退了,只剩下天地人”。如此“放空”状态,必会导引人探寻自我的处境。而天似穹庐,地无际,人自会感知渺小和微不足道。“我扯住衣襟,凝立冥想”,想到在这片草原上立碑的霍去病,大战准格尔的康熙都一俱杳然无踪,周身的凡俗琐屑也就随风而去,心胸一片宽广。《行走的风景》《云沉山麓》等篇章,则描画了草原的静谧,节奏舒缓,文字清丽,透出在文字间的作者,也神色安宁,一派祥和。宁静布满草原的每一个角落,但这并不等于死寂,相反,这里无处不潜藏着令人自然颤栗的勃勃生机。在《草》中,鲍尔吉原野捕捉了北地草芽在“冻土显露黑色,微微有一些潮湿的时候”,就破土而出的瞬间,见证了生命的强力,由内心发出生命不可辜负的呼唤。《暴动》借幼儿对草的有趣的描述——“暴动”,有声有色地呈现了春季里青草的长势,其间亦不难见出作者被童真和春草鼓动起的生命激情。更有甚者,通过阅读我们发现,不仅辽阔、宁静等本身即具有美感的自然气象,能够触动鲍尔吉原野乡愁意绪,即便是堆积在仓房的干草,也可让他“诗意栖居”。《干草》里干草“气味微甜而遥远”“比青草隐逸”“气味钻进衣服里和人的身体里,让人清爽健壮、咳嗽响亮”。这迷人的自然气息,不仅让“我”身体发肤受益,精神也得以云端漫步。我“躺在仓房的干草上,架着二郎腿,想各种奇怪的事情”,一时间思绪犹如野马,肆意穿梭在历史与现实间,游荡于浪漫梦幻之境。
在鲍尔吉原野构筑的“原乡”图景中,“牧区的动物朋友”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道景观。“牧区的狗享福,发展空间大,朋友多,也温驯”。燕子在牧区,则被视为家庭成员。每逢春季,燕子北归还巢时,淳朴牧民总似迎亲人一般欢喜。被视为民族精神象征的马,在牧区的待遇更是不一般:它们的等级和人相当,永远和男主人在一起,从事家庭最重要的事情。他们一起放羊,一起去公社办理税费改革的事。(《牧区的动物朋友》)不消说,鲍尔吉原野关于这些动物的有趣记录,是草原牧区里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真实再现,展示出了蒙古族人淳朴的生态意识和生命观念,有重要的文化意义和价值。不过,鲍尔吉原野对于草原生灵的观察与体悟,并不止于类似的“共识”,其中一些书写明显有其个人的依据,饱含着个体独到的生命经验和精神追索,比如他对马“沉静”气质的发现与强调。《蜜色黄昏》中堂兄为比赛买的一匹骏马——岗根哈日阿,“比其他动物都更像雕像,好像保持着从汉朝时的姿势,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凸显分明,使人忍不住想摸一摸它宽厚的脖颈”。鲍尔吉原野在此以“雕像”来比拟马,突出马外在凝重姿态的同时,也展示了它内蓄的力量。由此静物素描式的书写,我们分明可以感受到那马的力量和速度。在这静与动、实与虚之间,哲思意味暗生。《月光下的白马》里白马对夜访者“没有丝毫惊讶,大眼睛依然安静”,看到月光下颓靡的三色堇和弯下腰的向日葵亦是“没什么表情”。这白马的沉静,让鲍尔吉原野不由地发出“马离人间的事情很远,离故事也远”的感叹。《马如白莲花》中雾散而现的白马,在湖边优雅地啜饮草间露水,待人前来,也只是静默相对。它散发出的优雅与沉静气质,着实令人惊讶又着迷。“天不靳以其风日而为人知,物不靳以其情态而为人赏,无能取者不知有尔”。鲍尔吉原野对马之沉静美的注目,固然与马的天性有关,但主观移情作用显然也是不可忽略的。阅读作家的一系列散文,我们可以看到他对都市喧嚣、欲望鼓动下浮躁人心的厌倦与警惕,对内在安宁的真诚渴望。正是这一精神需求促使他发现马的宁静之美,将其存在视为理想的生命形态,并在对这宁静的书写与回忆中获得些许生命的慰藉和启示。某种程度上,一边享受城市丰裕的物质,另一边困扰于都市的喧嚣和浮躁,已成为现代人普遍的精神困境。对类似具有普遍性问题的关注与思考,始终贯穿于鲍尔吉原野的民族题材创作中,而这其实也是鲍尔吉原野民族题材散文备受读者欢迎的一个重要原因。换句话说,他能够将基于“地方性知识”的文化乡愁升华为一种为多数人所认同的情怀。
在鲍尔吉原野的草原地景书写中,还有一点应当关注的是,作家的文化自觉意识。鲍尔吉原野的文化自觉意识,不仅体现在他借自然书写对草原生态文明和以敬畏生命、珍爱生命为内核的民族传统生命意识的阐发,还在于他的文化比较眼光。比如《行走的风景》中关于草原和江南园林的比较,《静默草原》里蒙古人和城里人的对照,本质上就是草原文化和都市文化,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之间比较。参差对照间可以见出,以北方草原为依托的蒙古族游牧文化对于现代社会文化演进的积极意义。毋庸置疑,这有益于我们民族自豪感与自信心的重建。不过,作家为突出北方草原的辽阔自在,而对江南园林之精巧加以针砭似乎有欠妥当。每一种文化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套体系,都有其生长发育的源和流,都蕴含着自身内在智慧,每一种文化都有其内在的生命和优越性。江南园林是中国古典园林的代表,是一种渗透了社会伦理道德感情的、人格化的“人为自然”,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审美价值。文化比较的根本目的是在理性认识不同文化特质基础上,鉴别各自的优长与不足,而后审慎思考自我民族文化的传承与创新。北方草原和江南园林各有其美,我们应当“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
除却草原自然风景,以此为依托的人文景观即蒙古族人的民风习俗,也是鲍尔吉原野“原乡”图景的重要构成部分。鲍尔吉原野在其勾画出的一幅幅充满情趣和文化意蕴的蒙古族风俗画中,不仅使“文化乡愁”真正落地,也发掘出这个古老族群的人性美、人情美,彰显了“吉祥蒙古”的精神美质,进而获得一种深层次的精神皈依——文化认同。
民俗是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民俗文化则是一个民族深层文化积淀的产物。民俗事项中往往积淀着深厚的传统文化因素,蕴含着深层的民族心理结构,并表现出多重复合的社会内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鲍尔吉原野关于蒙古族民俗的书写使其“文化乡愁”得以真正落地:在鲍尔吉原野对民族风俗的审美观照中,他所眷恋的蒙古族传统文化与精神变得鲜活可感,其深在的文化内涵和现代价值也得到彰显。也就是说,鲍尔吉原野通过对族人日常习俗的诗意呈现,生动形象地向读者诠释了蒙古族传统文化,展示出游牧民族精神的魅力。下面我们就结合具体文本对其间的民俗予以分析,看蒙古族文化有何精妙,让作家得以沉醉其间。
如同汪曾祺所说,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抒情诗,蒙古族有许多传统习俗既浪漫而颇富诗意。《青海的云》一文中两个蒙古女童手捧野花,清唱古老牧歌,欢迎路人的画面,其意境之美不言而喻。她们的微笑和歌声中饱含着对远方陌生来客真挚的欢迎,也体现出北方草原游牧民族的淳朴。在传统的蒙古族人看来,往来皆是客,他们保持着人与人之间原初的信任感,总愿意以善意待人。鲍尔吉原野在《淳朴近乎善良》《土墙》等篇章中所描绘的牧民外出门窗洞开,夜不闭户的习俗,无疑也是这个民族人性之善的生动呈示。
《歌唱》同样记录的是蒙古族人以歌声传情达意的诗意风俗。堂姐阿拉塔,在“我爸”即她的叔叔回乡探亲之时,用全羊宴以及奶酪拌炒米款待过我们后,依然觉得“还有许多情感找不到载体”,于是开唱。依据民俗学理论,人类社会某些习俗具有一定的审美娱乐功能,可让主体获得超越感,暂时的超脱于现实生活,抵达一种理想境界。阿拉塔之歌唱显然如是:“像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腰身挺直,表情如认真的儿童。她大睁着眼睛在寻找,旋律上放置的许多东西”。歌者沉醉,听者也微醺。“我爸面出得意之色,上身微晃”,“众人肃穆,如同想起来那些说不清的事情”。在这里,鲍尔吉原野借助阿拉塔以歌唱这种颇为原始却浪漫的形式传递情感的习俗,生动地展示了普通蒙古族人对亲情的重视与守望,体现出草原上人情之美。这与现代文明社会中,充满冷漠与隔阂的人际关系无疑形成一种鲜明的对照,让人心向往之。
鲍尔吉原野在上述几个有关歌唱习俗的文本中主要通过诗化和留白等方式营造民俗意境,吸引和打动读者,而下面这些有关蒙古族民歌的篇目则明显有文化展示的意味了。于《云良》《波茹莱》《等到花儿开》《银老师》等文中,鲍尔吉原野如数家珍,将那些东蒙民歌的来龙去脉细细道来。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如同一个民俗家,将其间蕴含的物质民俗、社会民俗、精神民俗给予了生动细致的诠释,从而揭示出这些民歌内涵的美好生活理想与生命追求,使文本极富文化价值。比如,在《等到花儿开》一文中,鲍尔吉原野先是详尽地讲述了《金叶尔玛》这首情歌中包含的民俗诸如“江南”一词在蒙语中的意指,情人间互赠香囊风习等等。随后,他又结合歌曲节奏逐句解析曲中含义,将一个男子因思念而生出的哀、怨、怒等五味杂陈的情绪展示在读者眼前。由此,我们看到蒙古族男性细腻深情的一面,也为这丰富深刻的情感而动容。
较之上述旋律明快、曲意清晰的民歌,重叠复沓的长调显然更具民族标识性,如鲍尔吉原野所说,“长调:蒙古民族灵魂的歌音。”他在《长调:蒙古民族灵魂的歌音》中对长调这一独特的民族音乐形式进行了全方位的文化展示,不仅让平日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长调变得可触、可感,也让读者体味到其间丰富而复杂的历史文化内蕴。他用“柔情”一词概括了长调的情感特质,同时指出长调的“柔情”与其他音乐形式中专注“男女私情”不同,它的覆盖广阔——山河草原、父母、爱情、马、羊等游牧生活的元素全部容纳。这样宽广的心绪落实到发音便要“在珍爱的语境中缓缓打开,节奏的切割被弱化甚至消失,歌词也不再是统领声音的缰绳,歌唱回到最原初的状态——仅仅是声音”。随后,鲍尔吉原野又指出长调之“悠长”与草原地景、游牧生活之间的关联,以及蕴藏其间的生活态度:“谦卑、尊重,源流相济”。长调不“完”的美学原则对演唱者也有独特的要求:专注。因为,只有专注才有利于歌手通过复杂的呼吸方法吐字行调。篇末,鲍尔吉原野道出了长调的“精神洗礼”意义:在缓慢庄严的规定下,歌者变得自信,目及天际,心驰神往。听者亦然,心怀虔诚与珍惜,“折叠与收藏”这份民族集体记忆的遗存。“文化乡愁不是简单地表达对故土的思恋情结,而是在情感深处标识一种文化的传承和发展。”④鲍尔吉原野有关长调的知识梳理、文化诠释以及独特感受与思考,都体现出他深厚的民族文化功底和鲜明的文化传承意识。或可说,鲍尔吉原野对长调的准确把握和深刻理解,对其暗含的文化沉积和历史沧桑的深度发掘,本质上是对孕育这一独特音乐形式的传统游牧文化的熟稔和依恋。除这一篇外,他在《伊金霍洛那边》《绵羊似的走马》等文中,对具体蒙古族长调的文化观照,也是将知识、理性、情感与审美相融,有自己独到的体验和文化思考。
对酒才可当歌,鲍尔吉原野在书写蒙古族人歌唱民俗的同时,也提到饮酒的风气。比如《对酒当故乡之歌》记录了自己每听腾格尔歌曲即喝烈酒热肠的生活片段。在微醺的情状下,“血统像一条河流,随着歌声——最广泛有力的生存与文化气息——携我返回祖先的栖居地”。于此,鲍尔吉原野生动地诠释了民俗的维系功能——统一成员的的行为和思想,使之保持向心力和凝聚力。《酒别》则讲述了“我爸”提一桶酒步行十里去找表舅对饮的壮举。酒后两人往返相送,复进酒菜,终大醉。对于“我爸”和表舅的酒行举止,表舅妈一直是温良微笑,“我妈”也只是由微嗔到忍俊不禁,显然对男人饮酒而大醉持有一种宽容态度。作家则以为“这里边有酒劲,但无虚伪”。总之,由“我爸”和表舅的豪饮,再到滑稽的酒别,以及女人们的包容,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古朴而浪漫的生活方式和态度,折射出蒙古族人坦诚豪爽、尚礼重情的民族性格。同时,我们在作家对此温情的回忆与饶有兴致的讲述中,也可感受到他的文化自豪。
鲍尔吉原野在其民族题材散文中,依着情感和心理的真实着力构筑的“吉祥蒙古”,一如荷尔德林诗中对“故乡”建构,是对“最本己的东西和最美好的东西”的寻找。⑤在这里,他的心灵得以诗意栖居,古老的游牧文明和蒙古族精神传统重放光芒,再现魅力。当然,也蕴含着对现实的思考、批判和否定。
二、“怨乡”:现实之一种
鲍尔吉原野“文化乡愁”的复杂性或曰矛盾性在于,他一边依着情感和心理的真实构筑一个风景怡人、文化丰饶的“吉祥蒙古”。另一边,又“怨乡”,即本着知识分子应有的担当和良知,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揭示出看似丰沛诗意的边远牧区生活内里的生存困境和精神蒙昧,抒发他的焦虑与不安。很显然,鲍尔吉原野之文化乡愁之所以呈现出如此立体结构,与其“城里长大的蒙古人”身份有重要关联:因为与乡村没有“基本的生存关系”,所以当他注视草原和栖居其间的族人时,他率先发现的是文化价值、精神意义、生命启示等较“虚”较“形而上”的方面。然而,尽管生养于都市,他与北方草原牧区又有着天然而坚固的联系:那是父亲的故乡,与他血脉相连的亲族依然栖居于此,更是他的精神根系所在。因此,哪怕是不经意间瞥见的艰辛与苦难都足以让他感觉到疼痛,不能不“怨乡”。当然,鲍尔吉原野一以贯之的人文情怀和批判精神,也是他不能忽略草原即族群生存苦难的重要缘由。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怨乡”视角的介入,让鲍尔吉原野的“文化乡愁”脱出普遍经验模式,更直率地面对个人的心理——情感模式,使作家经由内省达到对民族现实生存和民族文化把握中的更大深度。
已有太多的诗篇将游牧人生诗意化,以至于人们几乎忘却了一个基本的事实——依附大地的劳作终究是一种艰苦的营生。鲍尔吉原野于《满特嘎》一文中,用极简约的笔致记录了姐夫满特嘎的一天,重又提醒了我们游牧生活繁重严酷的一面。头发已经雪白的满特嘎,因为草场不好,每天要赶羊往返百里,天没亮就揣着干粮出去,天黑之后返回。读到这里,可以想见,即便风和日丽,如此颠簸已是苦不堪言,遑论严寒酷暑的催逼?鲍尔吉原野不只窥见游牧生活对强健牧人生命的消耗与折磨,也体恤牧区妇女们的劳苦情状。他妄想用口红和眉笔改善“我嫂子瘦小,黝黑”、比“埃塞俄比亚的灾民还具风霜感”的容颜(《买卖》);他感叹“做个蒙古女人很苦”,因为“挤奶、做饭、烧茶、管牲畜、抚育老人孩子这些繁重的劳务,由女人担当”,而那些老年妇女的佝偻腰身——历经劳役所留下的印记,也是她们看得见的未来(《蒙古男人》);在《敖包相会》中鲍尔吉原野将加之于牧区妇女的繁重劳动形容为“摆脱不掉的枷锁”,同情之心溢于言表。在这里,需要指出的是,鲍尔吉原野关于牧区人劳作之苦的感知和叙述,从一个侧面展现出自然对人直接或间接的挤压,其间除知识者的悲悯情怀外,还有一定的文化批判意识。比如,他在《蒙古男人》里直接指出,牧区妇女的辛苦处境和男人的“懒”,以及蒙古族传统性别文化中“男主外,女主内”的刻板分工有必然关联。很显然,这是鲍尔吉原野从最基本的人道主义角度对民族传统文化中某些不合乎人性内容的质询和反思。
除却劳作之苦,乡村物质的极度匮乏也让鲍尔吉原野深感焦虑和沉重。《听到血流的声音》记叙了作者童年时代随父回乡探亲的见闻。“我”看到堂兄朝克巴特尔身着仅遮肩背的褴褛衣衫,觉得那件衣裳很神奇,因为它在“马背上飞扬如帜”。大伯一家几乎倾其所有款待了我们——招待我们的野鸡肉、一小碟葡萄干还有一小碟红糖是从供销社赊来的,而大伯两年之后才还上这笔债务。当我回想起朝克的衣裳,以及他和众堂姐沉静地观看我吃野鸡肉仍带有笑容的场景,在感慨血浓于水之余,也深感不安和愧怍——为亲族的贫苦也为自己童年的无知。另外,经由鲍尔吉原野的眼睛,我们看到贫困并不仅仅是流逝岁月里的旧影,它至今依然围困着草原大地上的人们。在科尔沁草原上,如满特嘎般强健的牧民,终日劳作,积十几年的劳动所得,才勉强为一个儿子完婚而已,而另一个儿子的婚事就意味着阿拉塔和满特嘎必须要努力到生命的临点。尽管阿拉塔和满特嘎将此视为“一种光荣的职责”,却无法改变他们人生沉重的底色。而且,贫困显然并非个别现象。吾侄保明缺顶的房子,堂妹格日乐家四壁土色和干净的锅,《诺日根玛》中诺日根玛的眼泪,与之攀谈妇女用来兜孩子的化肥袋子,《油灯》里牧民家中50年代沿用至今的煤油灯,无不诉说着草原牧区生活普遍的窘迫。
极端匮乏中极微末的欲求令人忧郁。《火车》即因此而动人。阿拉木斯是堂姐的孙子,极活泼顽皮,“指天划地,大气磅礴”。这个不知愁滋味的小小男子汉,却在送别我们时流泪了。不过,他的泪水非为亲人别离,而是为火车而流。他有很强的“火车情结”,“他被火车的体积和震耳欲聋的声音所折服”。在众人等待火车并分食“我”买来的水果和汽水时,唯有阿拉木斯不吃,他焦急地向远方了望。他看到坐上火车的作者,“表情出神”“像看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一样”。及至火车开动,阿拉木斯的泪水即刻顺脸颊流淌下来。毫无疑问,阿拉木斯微末渺小的心愿和委屈失望的泪水折射出的是牧区的闭塞、落后,以及贫困带给人们心灵的创痛。《水啊水》同样表达的是物质匮乏给儿童带来的伤痛体验。虎博家常年干旱,因为没钱打不起井,他出生后只洗过两次澡,还都是天浴——借雨势冲洗。虎博为了获得一次进城洗澡的机会,不惜拿出了自己的宝藏——染了颜色的羊拐骨,已经蹬腿的绿羽毛的小鸟尸体。虎博来到城里的洗浴中心后,先是被满池的水吓呆了,恢复了神智就奔跑着打开所有的花洒,尽情享受洗澡带来的欢乐。玩够了,“他拿巴掌沾地面的水,抹身上”,感叹“在这里洗澡,都是世界最有钱的人”。返乡前,他用旧塑料袋“打包”水的举动,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我”决意克服种种困难帮他家打一口井。
《狗的时间观念》一文,则触及了乡土中国苦难的另一个重要缘由——基层权力异化。堂妹格日勒借了2000元的高利贷,无力偿还,于是地、房子、马和羊全部转移到债权人手中,还反欠3000元。格日勒想不通,去苏木“请干部主持公道”,却被干部的“懂不懂法”“懂不懂利息”给吓了回来。最终,格日勒一家在法和利息的威慑下不得不远走他乡,恓惶度日。“只一句懂不懂法,就把什么房子地、谁欠谁钱都挡回去了,既不打,又不骂,还跟政策沾边儿,显示了语言的威力”。这里,鲍尔吉原野显然是在用幽默反讽的手法,批判乡村官僚对民众的愚弄和迫害。与此同时,他也揭示出问题深在的缘由:乡村政治权力的集中以及亲戚关系、利益共享的裙带结构。“在东村那个地方,司法助理、法庭庭长、派出所所长都由一人担当,即墩茶缸子的干部”,此外“他还兼有其他官员的妹夫、外甥和舅爷这些社会职务”。
在劳苦和贫困中挣扎求生的亲族,精神处境亦堪忧。鲍尔吉原野在《满特嘎》一文中,用“一切思想都没有了”概括了姐夫满特嘎的精神面目。“他的思想都被我堂姐移植走了,他们的思想加在一起,也不过是:活着”。无休止的劳作和常年贫困锻造了他们强大的承受意志,也使他们的精神变得麻木。如果说鲍尔吉原野对满特嘎的麻木表露出的更多是同情,对于《油灯》中牧民沙格德尔的“什么思想也没有”则有鲁迅似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了。文中,这个贫病交加、遭遇一系列不公的老牧民,“像在冬天到来之前准备死去的昆虫”,目下只有一个担忧即“我死了,没人埋我”。鲍尔吉原野有关满特嘎的麻木以及沙格德尔那种习惯于被伤害、对命运逆来顺受的生命状态的描述,无疑是底层民众主体意识匮乏的生动文学表征。此外,鲍尔吉原野还注意到他们主体意识匮乏的另一表现——在权力和强势面前的匍匐心理。《狗的时间观念》中宝莲见到苏木干部就缩在格日勒身后,干部一墩茶缸他更是吓得哆嗦成一团。在这里,宝莲的畏葸不前,一方面不乏个性原因,另一方面也折射出底层民众的普遍心理——“怕官”。鲍尔吉原野在《萨如拉》里不无忧虑地写道:“在胡四台村,我由于是城里人而被亲友们认为是有钱人,他们谦卑地谈吐,唯恐说错什么话,这使我难过,感到对不起他们。”
由鲍尔吉原野的民族题材散文,我们亦可感受到北方蒙古村落里人们精神世界的滞后与平庸。胡四台系列散文中朝克巴特尔对电梯和自来水持续几十年的“崇拜”,让我们忍俊不禁的同时,也不得不为他的顽愚和蒙昧感慨。《斯琴的狗和格日勒的狗打架》中曾在城里读过书的堂姐斯琴用余光观察客人送给各家孩子的项链和手镯,并暗暗比较“谁的更值钱”。在自家狗与别人家狗打架并处于劣势时,她满脸怒容并对狗主人大吼。当她发现客人在看她时,又旋即恢复恭顺状。这两个细节暴露出斯琴的庸俗、狭隘和虚伪,也呈现了乡村困顿生活对人精神的挤压和扭曲,亦不难见出作家批判和惋惜的态度。格日勒的时装秀——频繁试换客人送给她一干新旧衣物,则将其浅薄展示的一览无余。堂嫂灯笼对格日勒的腹诽和妒忌,勾画出乡村妇女生活的琐碎与龃龉,也令人唏嘘。文末“朝克巴特尔和斯琴两家互殴,住院并报官”消息,作家仿佛陷入一片荒凉。然而,这或许本就是乡村的常态。
客观地说,鲍尔吉原野对草原的暗处和族人生存困境的揭示还是相当有限或曰节制的。上面提到的篇章中,唯有《油灯》一篇是以牧民沙格德尔的苦难为叙述中心,并始终保持沉重基调的。其他关于苦难与不易的描述,大多是以插曲的形式附着于怀乡、思人主题叙述中。然而,却常常是这淡淡几笔,举重若轻,反而使有心读者无法忽略。鲍尔吉原野对于族群的困顿现状,其实是有话要说的。他很清楚其间的社会、历史、文化原因。⑥他的“没有勇气写出悲剧性格和复杂性”,有几分“家丑不外扬”的意味,在蒙古族知识分子中也是一种颇为典型的文化心理和态度。诚然,这是边缘文化身份主体的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但这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削弱了创作应有的思想力度和深度。文学描摹社会转型背景下蒙古族聚居地区民众生存困境,以及由此带来的社会问题,能够促使人们思考其背后的政治、历史以及文化根源,引发“疗救的注意”。审美领域内对民生问题的关注,纵然不能像社会政治经济领域的举措一样有直接性和立竿见影的社会效果,但它作为一种内在的情感的作用方式,归根到底也会影响人的实践活动,从而推动社会历史的变革。
鲍尔吉原野民族题材散文中有许多篇目被选编入各类中小学语文教材,以特定方式参与着民族文化记忆的建构。如阿斯曼在《文化记忆》所郑重地指出的,文化记忆是动态地、历史地形成的,它维系着一个共同体,牵引它的过去和未来,而它作为框架将制约和决定着共同体内部成员的个体记忆。⑦鲍尔吉原野的文化乡愁,必然会不同程度地影响和制约民族成员对民族生存历史、文化的感知与记忆。因此,对鲍尔吉原野民族题材散文进行深入系统的观照是非常必要而紧迫的,期待本文能抛砖引玉。
注 释:
①闫丽杰.论鲍尔吉原野生态文学的间性理论.辽宁师专学报,2009,(4);季川.聆听自然认识自我.中国职工教育,2013,(9);郭茂全.论鲍尔吉原野的散文创作.宁夏师范学院学报,2014,(2);徐慧琴.精神客居者的“回家”——论鲍尔吉原野的散文创作.作家,2011,(10):41-42.
②张晓风.在原野上的原野.原野上的原野序.武汉出版社,2012.
③⑤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商务印书馆,2000.24, 12.
④李林展.中国20世纪乡愁文学的流变及其特征.湖南科技大学学报,2006,(4).
⑥鲍尔吉原野在百花文学获奖访谈中就民族劣根性问题曾如此论述: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劣根性,经历过帝国辉煌的民族尤其如此。蒙古人曾给满清朝廷当过200多年奴才。奴才心理让它不自信,又沉缅于祖先的光荣中,在现代化面前无所适从.
⑦扬阿斯曼.文化记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责任编辑 姜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