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1921年,林海音随着父母迁居到北京,她的童年就在古城北京度过,这里的一物一景都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上,成为她的另一个精神上的故乡。当林海音回到台湾后,那份浓浓的思乡情让她对北京难以忘怀,《城南旧事》也就应运而生了。正如作者说的那样:“上海是张爱玲的,北京是林海音的。”
海音长我十岁,这差距不上不下。她虽然出道很早,在文坛上比我有地位,但是爽朗率真,显得年轻,令我下不了决心以长辈对待。但径称海音,仍觉失礼。最后我决定称她“夏太太”,因为我早已把何凡叫定了“夏先生”,似乎以此类推,倒也顺理成章。不过我一直深感这称呼太淡漠,不够交情。
在夏家做客,亲切与热闹之中仍感到一点,什么呢,不是陌生,而是奇异。何凡与海音是不折不扣的北京人,他们不但是京片子,还办《国语日报》。他们家高朋满座,多是能言善道的北京人。在这些人面前,我们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口钝的南方人,一口含混的普通话张口便错。用语当然也不地道,海音就常笑我把“什么玩意儿”说成了“什么玩意”。有一次我不服气,说你们北方人“花儿鸟儿鱼儿虫儿”,我们南方人听来只觉得“肉麻儿”。众人大笑。
那时候台北的文人大半住在城南。就像旧小说常说的“光阴荏苒”,这另一段“城南旧事”随着古老的木屐踢踏,终于消逝在那一带的巷尾弄底了。夏家和余家同一年搬了家。从1974年起,我们带了4个女儿定居在香港。11年后我们再回台湾,却去了高雄,常住在岛南,不再是城南了。
夏府也已从城南迁去城北,日式古屋换了新式的公寓大厦,而且高栖在六楼的拼花地板,不再是单层的榻榻米草席。每次从香港回台,我几乎都会去夏府做客。众多文友久别重聚,气氛总是热烈的,无论是餐前纵谈或者是席上大嚼,那感觉真是宾至如归。
海音为人宽厚、果决、豪爽。不论是做主编、出版人或是朋友,她都有海纳百川的度量,我不敢说她没有敌人,但相信她的朋友之多、友情之笃,是罕见的。她处事十分果决,我几乎没见过她当场犹豫或事后懊悔。至于豪爽,则来自于宽厚与果决:宽厚,才能豪;果决,才能爽。跟海音来往,不用迂回;跟她交谈,也无须客套。
这样豪爽的人当然好客。海音是最理想的女主人,因为她喜欢与人共享,所以客人容易与她同乐。她好吃,所以精于厨艺,喜欢下厨,更喜欢陪着大家吃。她好热闹,所以爱请满满一屋子的朋友聚谈,那场合往往是因为有远客过境,话题新鲜,谈兴自浓。她好摄影,主要还是珍惜良会,要留刹那于永恒……所以去夏府做客,除了笑谈与美肴,还有许多近照可以传观,并且引发话题。她家的客厅里有不少小摆设,除小鸟与青蛙之外,最多的是象群。她收集的瓷象、木象、铜象姿态各异,洋洋大观。朋友知道她有象癖,也送了她一些,加起来恐怕不下百座。这些象简直就是她的“象征”,隐喻着女主人博大的心胸,祥瑞的容貌。海音素称美女,晚年又以“资深美女”自嘲自宽。依我看来,美女形形色色,有的美得妖娆,令人不安;海音却是美得有福相的一种。
(节选自《青铜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