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炜 北风翼
西门派出所的户籍内勤大于,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却是个内藏锦绣的人。业余时间他喜欢看书写文章,作品在不少刊物上发表过,在他们那个圈子里,算是小有名气了。
这天,一位杂志社的编辑来找他,想体验生活,谁知分局宣传部门没批准。那位编辑却笑呵呵地说:“我就看你办公吧。你忙你的,闲下来咱们再聊。”于是,那位编辑就拿了个水杯,坐在一边静静地看他干活儿。
一直忙到11点多,接待大厅里才算安静下来。编辑感慨地说:“哎呀,原来你们这儿净是嘎杂子事。不接触真不知道啊!”大于笑笑说:“是啊。”
这时,有个人急匆匆地跑进来。大冷的天儿,他居然跑出汗来。他一边抹着脖子上的汗,一边急切地问道:“警察大哥,您赶紧跟我说说,怎么改名啊?”大于问:“给谁改呀?”他答:“给我儿子改。”大于讲了改名的必备条件。他追问:“那我给您说说,看我这理由行不?”
他姓马,儿子出生后,他特盼着儿子有出息,能成为大英雄,再加上儿子属龙,他就给儿子取名叫“马英龙”。他原本一直觉得这名儿挺好的。可今天,他去医院看病,医生给他开的痔疮药,居然就叫“马应龙”。他这才想起,有人知道他儿子的名字时,曾窃笑。那时,他不知缘由,今天才明白过味儿来。亏得儿子现在还小,要是等他长大了,上了学,不定怎么被取笑呢!他急忙从医院赶到派出所来。
大于说这个理由应该能改,让他回去准备材料。那位编辑见他点头出门,也笑着起身道:“大于,你真有生活。要不是今天亲耳听到的,我还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呢。你先忙着,我就走了。”
大于送走了编辑,回到接待大厅,听到门口有人轻咳了一声。抬眼望去,见一位五十来岁的干瘦老人站在门口,眼神儿怯怯地往里看。大于招呼道:“什么事儿?您进来说!”
老人走到大于面前,微微躬了躬身子,算是给他行了礼,然后干干地笑笑,说道:“兄弟呀,我想改名儿……”
大于心想:这改名儿也成群结队地赶场?他要了老人的身份证,得知他叫陈德义,家住慧觉寺社区。慧觉寺社区住着的老人,大都是在皇家园林里做工的,虽说文化水平不高,但在给孩子们起名的事上却特别重视,一般是按照家谱,还要讲究一个用意。像陈德义,他就属于“德”字辈,再加个“义”,就是希望他有德有义。名字虽然普通了点儿,但父母的希望和人生信条却在里面了。更何况陈德义已经五十多岁了,要改名早改了,干嘛非得现在改呢?他禁不住问道:“您这名儿挺好的,又叫了这么多年了,现在为什么要改啊?”
陈德义吭哧了一阵子,倔强地说:“我就想改。”
大于说:“想改,那也得有个正当的理由啊。”
陈德义梗起脖子,盯着问:“我没有改名的自由吗?”
大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了愣,笑着回答:“自由当然有,但也要遵守相关的规定。规定改名要有正当理由。不然,可以不受理。”
陈德义被他一说,又蔫了,吭哧了一阵子,说:“我这个名字太俗了,跟我们单位的一个人重名,老有人把我们搞混了,我就想改了,省得麻烦。这个理由,正当吗?”见大于点了点头,陈德义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大于接着问:“您想改叫什么名儿?”
“我想叫陈忠实。”大于不觉暗笑,就问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儿呢?”陈德义说:“我就想叫这个名儿。不行吗?”大于说:“有位著名大作家就叫陈忠实。您跟人家的名儿也一样了。”陈德义翻楞眼睛说:“这名字,就兴他叫,不许我叫?”大于无奈地说:“您先回单位,开个同意您改叫陈忠实的证明,省得改完了不被承认。”
陈德义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大于是个爱较真儿的人,他总觉得陈德义说改名的时候,神态和语言都不大对劲儿,像是有人强行给他灌输的。人对自己的名字都是有感情的,伴随了自己几十年啊,而且很多地方都用過,真要改了,都得一一改过来。一般老人会嫌麻烦,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改名的。
难道陈德义遇到了万不得已的事?大于是内勤,不好出面去调查,而慧觉寺社区归刘旭管,中午吃饭的时候,大于告诉了刘旭。
刘旭认识陈德义,知道陈德义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他也想不明白,陈德义这是怎么了?人名,四处都用得到,这一改,很多证件都得改,不知道得往多少个部门跑多少趟。直觉告诉他,这里有事儿。
陈德义在皇家园林里值夜,主要职责就是看守宝塔,他长期夜班,白天在家休息。刘旭没直接去找他,而是先到看护队了解情况。结果得知,园子里根本就没有跟陈德义重名的,甚至连音重的都没有。
刘旭更觉得这里有问题。他直接找陈德义去问。陈德义吭哧了半天才说:“小刘,我就不瞒你了,跟你说实话,撂个实底儿。我这名儿,不吉利呀。”刘旭愣住了:“咋不吉利啦?有德有义,不挺好的吗?”陈德义说:“德义是好,可不能用在我这个姓上。我姓陈,就是旧的意思。德和义全旧了,没了,剩下的是啥?那就是儿孙没德没义。”
刘旭本来想笑,这都什么歪理呀!可看到陈德义那痛苦的表情,他忽然就明白了。陈德义的儿子名叫陈晖,今年二十五六岁了,挺聪明的一个孩子,却没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几年前参加高考,才考了三百多分,哪儿都没考上。陈德义却还是望子成龙,花大钱把他送进了一所民办大学。好不容易毕业了,却又是高不成低不就,托关系找的几份工作,没干几天就辞了,不是他嫌工作太累,就是人家嫌他太懒。如今成天待在家里上网聊天。
刘旭叹了口气说:“大叔,不成咱就再想别的法儿,这跟您改名沾不上边儿啊!”
陈德义却摆了摆手说:“我改个名,去去晦气,兴许就好了。”
刘旭回到所里,去找大于想说说这事儿。见大于正在接待一位群众,转身刚要走,大于冲他喊:“刘旭,你快过来!”
原来,大于接待的群众是他的一位文友,也是一家杂志社的编辑,姓方。方编辑遇到了难事,跑来求助。大于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好赶上刘旭进来。
事情其实很简单:方编辑所在的文学选刊杂志,专门刊登从原创文学刊物上选编的优秀作品。因为文章是摘选的,所以会出现联系不上作者的情况。于是,就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联系不上作者的稿费,都暂且存着,只要作者主动联系,他们核实清楚后,马上把稿费发出去。
几天前,有一位叫孙晓静的作者来电,说是转载了她好几篇文章,并一一报出了文章的题目和原发刊物。为了稳妥起见,方编辑请孙晓静把身份证的正反面扫描后电邮给他。他看到这些材料都准确无误后,就把稿费汇给了孙晓静。
但就在今天早上,又一个名叫孙晓静的人联系他要稿费。这个孙晓静不仅给他提供了作品的名称、原发刊物,甚至把原刊的编辑都请出来证实:“这个孙晓静才是真正的作者。”稿费当然得付,但前面那个孙晓静骗走的钱,他就得承担损失。方编辑觉得窝囊,火急火燎地来求助。
刘旭一惊:“还有这种事?”
方编辑说:“是啊。你说,她和原作者同名同姓,我怎么好区分她是不是原作者呢?”
刘旭想了想说:“你直接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杂志社已经找到了真正的作者,她这种行为属于诈骗,已经触犯了法律。如果她主动退款,那还算是较轻的行为,可以不加追究。如果再铤而走险,那就是严重犯罪了,杂志社会到当地公安机关去报案。那时候,她后悔就来不及了。”
方编辑连连点头说:“好,好,我就这么去说。她要是不退款,我就赶到她们当地去,找公安机关报案!我看她像个老手,做得这么滴水不漏。她就是退了钱,我也得报案,让法律来惩罚她!”
看着方编辑走远了,刘旭说:“这些作家,书里面都写得棒着呢,怎么一到了现实生活里,就那么好骗啊!”
大于不高兴了,白了他一眼说:“谁能想出这么阴损的主意来骗钱啊?你要不是听方编辑说了,你也想不到吧?”刘旭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忙着笑笑说:“你于哥可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是书呆子,你可是世俗中人!”然后,他摆摆手回宿舍去换衣服了。
半夜,刘旭睡得正香,忽然被手机铃声吵醒。他摸过手机,强睁开惺忪睡眼,一看来电号码,竟是大于的,心里不觉一惊。大于有时间就看书、写作,很少参加活动,也不打电话聊天,今儿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刘旭忙着接听:“于哥,啥事儿?”
大于急切地说:“陈德义改名那事儿,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刘旭一听是这事儿,就有些无奈了。到底还是文人,心小啊,搁不住事儿。他略带责备地说:“于哥,多大点事儿啊,非得现在说?明天一早再说,那能碍着你吃了还是碍着他喝了。”不想,大于说道:“我怕说晚了,那孩子就救不了了!”
刘旭揉了揉眼睛,坐直了身子,脑子也清醒了许多。他说:“于哥,你给我说明白了。”
大于说,从陈德义找他改名的时候开始,他就觉得挺蹊跷的,这里一定隐藏着什么。但一时他还没想明白。恰好出了方编辑被骗的事,给他提了醒儿:陈德义要改名叫陈忠实,这不是巧合,有可能是故意的。依照陈德义的文化素质和为人,他不会说出那么冠冕堂皇的话,似乎有人在背后指使他。谁能在背后指使他呢?当然最大的嫌疑就是他的儿子陈晖,他才会想出这么偏门儿的主意。现在,陈德义开不出证明,暂时不能改名。但陈晖不会轻易放弃他的主意,会不会铤而走险用陈德义的名骗钱?
大于越想越后怕,赶紧上网去搜。不搜不知道,一搜吓一跳,原来还真有个作家叫陈德义,名气虽然不大,但作品很多,被各种文摘报刊选用的很多。如果陈晖让陈德义冒充作者,那就太危险啦。大于不希望陈晖因为一念之差走上歪门邪道。真要进了监狱,留下了案底,那会耽误他一辈子啊!他心里搁不住事儿,立马拨通刘旭电话。
刘旭听完了,心头也是一紧。他穿上衣服,开车直奔慧觉寺社区陈德义的家。
陈德义见到刘旭,很是吃惊:“小刘,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事儿啊?”刘旭说:“当然有事儿。要是没事儿,谁不愿跟家躺被窝里睡觉啊。赶紧把陈晖叫起来。我得跟他说道说道。”
陳德义吓坏了:“小晖犯啥事儿了?小刘,你可别吓唬我。”
刘旭说:“你快叫他吧。你也一块儿听着。”
陈晖被陈德义叫起来,揉着眼睛,很不情愿地看了刘旭一眼,慵懒地坐进沙发里,嘴巴里还在嘟嘟囔囔:“刚睡着,就把我叫起来了。啥事儿,还不能等到天亮了?”
刘旭说:“中国有句老话,叫夜长梦多。我真怕等到了天亮,事儿一出,就难以挽回了。不瞒你说,不仅我没睡着,大于也没睡着。还有几个同事也没睡,他们正在审查一个人呢。你们知道他犯的是什么事儿吗?”
陈晖懒得回答,只是打了个哈欠。陈德义问:“犯了什么事儿啊?”
刘旭说:“诈骗。昨天,有个编辑到我们派出所报案,有人冒充一位作者,骗走了几篇文章的稿费。这稿费统共才几百块钱,按说真不多,可我们一查,真不得了啊,那个嫌疑人用这种方式,骗了全国上百家刊物,总共骗了七万多块钱,那就构成诈骗罪了,必须得抓,还得判刑。为这几万块钱,进几年监狱,再等到出来,这人就废了。自以为挺聪明,殊不知是自掘坟墓,作茧自缚啊!”
刘旭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打量着陈晖。他发现,当他提到编辑报案的时候,陈晖的身子就轻轻震了一下,眼睛也亮了,明显是受到了刺激,也专心致志地听他讲。当听到要进监狱的时候,陈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明显是被吓着了,还有他自以为聪明绝顶的计策被人看穿后的无地自容。看来,大于真没猜错。
陈德义望了望刘旭,又望了望陈晖,还是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刘,你深更半夜地赶过来,就为了给我们说这个事儿?”刘旭点点头说:“这个事儿很重要,所以我必须马上讲给你们听。行,事儿说完了,我就走了。”他起身告辞,丢下了如坠雾中的陈德义。倒是陈晖,远远地说了句:“刘哥,你慢走。谢谢你啊!”刘旭回头,看到陈晖给他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
陈德义再没找过大于,也没再提过改名的事儿。
当初,真不知道陈晖编了什么花言巧语,鼓惑陈德义改名。后来,又不知道陈晖找了个什么辙,说动陈德义不再改名了。但不管怎么说,陈德义没改名叫陈忠实,陈晖也没有据此去行骗。刘旭和大于总算是在悬崖边上拉住了他。这世上,多一个好人,总比多一个骗子强。
(作者系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青龙桥派出所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