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源
假如认同文以诚将王蒙《青卞隐居图》及其同时代的大量山水画称为“地产山水”的话,那么在清初“四王”的艺术世界中,这种对实景山水的兴趣早已丧失。当王时敏、王鉴等太仓画家在经历国殇之痛后,其画中非但“地产山水”鲜见,自然实景山水的表现也相当罕见。其普遍的创作现象是,画家多借助于古代“地产山水”母题(《辋川图》、《草堂十志图》、《龙眠山庄图》等)或通过转化元人山水世界中的笔墨趣味,来寻求一种精神上的脱略。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是,元四家的山水在清初的仿拟潮流中得到了无以复加的推崇,究其原因,也许不止是董其昌“南北宗”理论的影响,其背后的时代与社会语境更应值得关注。于清初士人而言,他们与元代文人的时代遭遇何其相似,反映在艺术上,与其说是元代画风的吸引,还不如说在元代大师身上他们找到了某种精神慰藉,就像王鉴在《梦境图》中熔铸元人王蒙、赵孟频的笔法与画风来寄托殇情。
《梦境图》是王鉴仿王蒙画风最著名的山水画作,是其盛年时期的代表作。在该作中,王鉴出于题材的需要,在局部形式上借鉴了王维《辋川图》、卢鸿《草堂图》的某些造型特点,而在总体画风上,则完全师法于王蒙的图式与用笔。如其《梦境图》题跋云:
饶有兴味的是这段题跋中王鉴对往事的回忆:若干年前,徽州画商王越石曾将一幅王蒙伪作《南部草堂图》高价售予其叔祖王士骤。作为精熟王蒙画风的专家,王鉴对这件作品的真伪可谓了然于心,可是当他告知王士騄这件署名王蒙的画作系一伪作时,奸诈的王越石却倒打一耙,反咬定是王鉴觊觎此画,故意以此论来怂恿其叔祖退画。王士騄果真上当,非但不再退还,反而愈加如获至宝,视之如天球珙壁。王鉴之所以在《梦境图》题跋中提起这段往事,实则出于他深谙王蒙画风的特点。
在中国绘画史中,王蒙的画风素以丘壑与龙脉结构而著称,在视觉上具有强烈的表现性,从而在有明以来的画坛上得以广为传播与继承,如沈周著名的画作《庐山高图》就是熔铸王蒙画法最为成功的范例。但在晚明,王蒙的画风传续却经历了短暂的断裂,美术史家俞剑华曾以董其昌为例,指出这个时代绘画风格的总趋势:“董其昌平生虽以王维为标榜,其实是学元四家,在元四家中取了吴镇的墨,黄公望的笔,和倪瓒的意,构成了他的独特的作风,独缺乏王蒙的丘壑。”虽然董其昌也不乏临摹王蒙画风的作品,但是正如俞氏所言,在代表董其昌自我个性的山水画中,却很难看到王蒙山水画中的气势与张力,这被俞氏指为“缺乏王蒙的丘壑”。王鉴似乎从董其昌的缺陷中找到自己另辟蹊径的方向,故而在王蒙画风上用力至深。
清初画家的王蒙山水图式,前景多由几株松树构成,远景则由渴笔的解索皴法画出交错迭起的山峦,形成一种固定化的图式及语汇,较少实质性意义上的深度仿习。然综观王鉴一生的仿王蒙画风作品,可以看出他在综采百家基础上,实将王蒙山水作为其演绎与超越的对象。
相对于王时敏更偏爱黄公望来说,王鉴则完全拜倒在王蒙的足下,甚至被王时敏称为“叔明再生”。《梦境图》是王鉴盛年力作,较多地体现了他力求创变的艺术倾向。该作刻意避开王蒙经典语汇中的近景松树,而参以赵孟颊较为工细的画法使之具有古意,从而更加贴合主题的需要。从总体的空间表现上看,《梦境图》以一种鸟瞰式的深远视角加以表现,视镜被拉得更远,让画面景观更加山重水复、层峦峰秀,故而在图式层面较王蒙作品更为宏阔。由此,对王鉴不同阶段的仿王蒙画风作品进行考察,无疑是了解王鉴创作理念求变意识的重要途径。
现存最早的王鉴仿王蒙风格作品,是画于1649年的《仿王蒙九峰读书图》,该作跋云:“叔明《九峰读书图》为钱宗伯收藏,岁余时得借观,今仿其笔意,呈仲翁老宗台教正。”。清初著名书画交易人吴其贞曾在钱谦益家中获观王蒙《九峰读书图》,据其描绘,此图“气色尚佳,画高松耸翠,危峰陡立,松下有楼房草屋读书于窗内”。由此可知,王鉴虽云“仿其(王蒙)笔意”,实则在图式上亦以王蒙原作为粉本,运用解索皴拖墨而下,用笔尖秀,峰顶矾头云集,矾头周遭点苔星罗密布,苔大如豆,点法甚为自由,纷纷攘攘,由峰顶的矾头向山腰逸去。该作山石画法与《梦境图》颇为一致,只是近景树木更接近王蒙的典型特征。总体上看,此图画法逸笔草草,其画面虽不及《梦境图》工稳、丰富,然在技法上实与《梦境图》同属王鉴中年阶段的成熟画风。再如作于顺治十三年(1 656)的《仿王蒙山水图轴》,与《梦境图》为同年之作,是王鉴仿王蒙画风的另一代表作,其跋云:“丙申春初仿叔明笔于定慧禅寺”。此图空间营造与《梦境图》颇似,为一种俯瞰视角的深远之作,整体景观虽不及《梦境图》之浩瀚辽阔,但在画风上皆同属这一时期的特点。
中年的王鉴,不仅对王蒙画风心摹手追,且能别开生面,有所创造。从这一时期的作品图式来看,他所面对的主要挑战是山水的“取势”问题。王鉴擅长以生动流畅的大曲线为龙脉造势,这一手法,令山势于开张奇肆之外,更添几分活泼妍妩。至于龙脉的细部结构及其衔接处,则又缜密谨严,起承转合一如交响乐之旋律,纵横交错、回环跌宕。王鉴所要创造的是一种场面辽阔的全景式山水世界,力追北宋大家在规模和气局上的恢宏雄健之气,这种创作意识令其与同时代者相比显示出一定的审美异趣。王鉴借助王蒙龙脉式的空间表现方法,就像不同的“九宫”以掌握古画的结构原则,对各种主题加以变奏处理,求取青出于蓝、自创新法的成就。正如王原祁云:“临画不如看画。遇古人真本,向上研求,视其定意若何,结构若何,出入若何,安放若何,用笔若何,积墨若何。必于我有一出头地,久之自与吻合矣。”
王鉴之所以如此痴爱王蒙的画风,显然是被王蒙画风中的丘壑与生机所吸引,但是同时,王蒙绘画用笔的功力也是其为之倾倒的原因之一。如其在《临王蒙松阴丘壑图轴》题跋中感叹:“临池学书王右军,澄怀观道宗少文。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此云林题叔明《松荫丘壑图》之作也,其推重如是,非叔明笔精墨妙不能当。此余不揣拙陋,漫仿其意,未识能得万一否?”由此题跋可见,王鉴通过倪瓒对王蒙用笔力量的推崇,来转达自己对古代宗师笔墨的憧憬。王鉴的好友吴伟业曾在《画中九友歌》中对其画风评价道:“摆落万象烟霞收,尊彝斑驳探商周。”此处,吴伟业以“尊彝斑驳”的金石气度来比喻王鉴山水画的笔力,正是由于王鉴坚持不懈地在前贤古法中寻找启示,才使得他的绘画在清初画坛中以法度与笔力而声名远播,
王鉴独出机杼的仿王蒙画风作品,大抵以《梦境图》与《仿王蒙山水图轴》最为突出,此一阶段正值王鉴创作生涯的旺盛时期。其晚年的仿王蒙画作,在画法上渐趋保守,多以忠实王蒙原作风貌为鹄,较少渗入个人机趣,如其画于1667年的《长松仙馆图》、1675年的《仿叔明云壑松阴图》,无论在图式、笔法,还是意境营造上,皆以忠实王蒙的原作画风为旨趣,难免陷入一个尽显他神而无我神的窠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