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瑞庆
苏轼选琴
苏轼别号“东坡居士”,要说“东坡”的来历,还要从他和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关系说起。白居易中举后即在皇室当官,由于多次得罪朝中权贵,而一度被贬到遥远的忠州(今重庆忠县)。那时,他在城东的一片坡地上栽花种树,吟诗作文,抒发失落的情感,诗中多有“东坡”二字。如《东坡种花》中就有“持钱买花树,城东坡上栽”和“东坡春向暮,树木今何如”之句。苏轼不但崇拜白居易的诗品,而且也有与他一样怀才不遇的命运,所以取号“东坡”。至于“居士”,原指在家信道信佛的人,后泛指文人雅士。苏轼自号“东坡居士”,可看出他想步白居易后尘,归隐文坛。放飞抱负。
由于苏轼刚正不阿,仕途坎坷,曾三落三起。最严重的分歧是与当朝宰相王安石的政见相悖,因此官至礼部尚书后一路下跌,先后到黄州、杭州、颖州、常州等地任职,但仍坚持为民造福不虚一任的追求,杭州的“苏堤”就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水利工程。即使他心境不顺,还是笔耕不辍,一生佳作迭出,成果累累,与其父苏洵、其弟苏辙合称“三苏”,享誉文坛,世代流芳。
那时的文人崇尚“琴棋书画”全面发展,而琴排首位,可见琴为艺界至尊。因此,古人常将弹琴视为成名成家的必要修行,而让文人乐此不疲地为此操练。由于琴器往往历史久远,故俗称“古琴”;由于拴弦七根,也称“七弦琴”。作为宋代文士,理所当然地应该拥有一张得心应手的古琴,然后朝夕相伴,熟能生巧。苏轼是懂行人,对于琴器不会信手拈来,总想选一张名琴而显示身价。前朝唐代已经开始收藏古琴,到了北宋,藏琴更是变得炙手可热的雅事。或收藏由名家制作的古琴,或收藏由名家弹过的古琴。而苏轼选中的这张琴虽然不知其历史底细,但被庄重的外观和名贵的配件所吸引,只见黑漆披身,金光内含,质感温润,美不胜收,而且还有黄金作徽和田玉作轸的装饰。拨动琴弦,音色细腻,因而被苏轼一眼相中,成为他的终生伴侣。当他耄耋之年时,就在琴背上留下了“绍圣二年东坡居士”的题刻,从此,那枚大家题款引人瞩目,连同那张古琴都变得身价不菲。
那时的文人为古琴起个富有想像空间的艺名,以提高古琴的审美情趣。由于苏轼熟悉古代诗文,就为爱琴取了个“松石间意”的美名,典出南朝沈约《宋书》:“尝从太祖(指宋文帝刘义隆)登钟山北岭,中道有盘石清泉。上使于石上弹琴,因赐以银钟酒,谓日,相赏有松石间意。”琴名直接取自诗句,听上去有唯美之感,是一个令人拍案叫绝的好琴名,因此古琴更加引来追捧。
唐寅觅琴
苏轼离世后,这张留有名人亲笔题刻的古琴被民间的多位琴家接力珍藏。经过了元代和明初以后,被苏州的一些文化名人盯上了,他们就是当时被誉为“江南四大才子”的唐寅、文徵明、祝允明、徐祯卿,由于仕途不顺,只能移情别恋,爱上了书法、美术、文学和音乐。后来,都成为出类拔萃的一代书画大家,在评曲、唱曲方面也卓有建树。如祝允明曾发表过“杜撰百端,真胡说也”的论点,指出了改良昆曲过程中的一些不良倾向;唐寅的十三套散曲也在昆曲界产生了影响;而文徵明的突出贡献是他抄写了魏良辅的《南词引正》,而留下了见证早期昆曲史的经典文字。特别是唐寅(字伯虎),对音乐更加痴迷,经常弹琴赏乐,吟诗作画,人称“风流才子”。他听说有张“松石间意”的名琴音色绝妙,就想寻觅收藏,既为自己聚集人气,也为吴地增光添彩。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琴主苏轼与苏州有着不解之缘。如,苏轼与苏州定慧寺的住持曾是亲密好友,所以寺中留下了苏轼刻像;苏州虎丘的五贤祠和仰苏楼都记录了苏轼的游苏足迹,并留下了“到苏州不游虎丘,乃憾事也”的不朽名句。苏轼的崇拜者白居易曾任苏州刺史,为了方便交通,曾开凿了一条闻名遐迩的“七里山塘”。而且他们欢喜吟唱的“时曲”也由苏轼所传,后期魏良辅的《南词引正》中有“磨调、弦索调,乃东坡所传”为证。出于一系列的考虑,唐寅一定要将那张“松石间意”琴搞到手。其中的寻觅过程一定艰难曲折,好事多磨,或是唐寅家底殷实高价收购,或是持琴人仰慕唐寅才气而慷慨相赠。到了明代中期,“松石间意”琴终于落户苏州。
自从唐寅收藏这张名琴后,没有据为私有在家摆看,而是拱手提供给琴友赏玩,一些文人目睹身长122cm、肩宽19cm、尾宽13.5cm的黑漆古琴,琴面蛇腹纹、琴底流水纹。背面项间左刻“绍圣二年东坡居士”的字迹无不为之感动。当拨弄七弦发出沁人心脾的声响时,都赞叹那确是一张名不虚传的名琴啊!
文人对古琴的音质很看重。曾有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苍、松、脆、滑“九德四芳”的琴音审美标准。传世的古琴大多具备这些特点,“松石间意”琴当然也不例外,只要经手弹奏就会生发爱意。在日后的文人相聚中,美妙的琴声常抚慰着他们孤独的心灵,特别是唐寅更是情动于衷,爱不释手,不但在诗中抒情、画中写意,而且还在琴背上右刻行书“松石间意”和“吴趋唐寅”的落款;龙池两侧还留下了同代好友祝允明和文徵明的题诗、画家沈周的签名,甚至还有唐寅邻居张灵及文徵明儿子文彭的笔迹。苏州的多位文坛高人又留下了曾经相伴的印迹,再为这张古琴锦上添花。
怡园寻琴
明代以后,“松石间意”琴还在吴地的文人圈子里传承,直到清末,这张名琴又有了新的归宿,被苏地怡园主人顾文彬(1811-1889)所收藏。怡园建于清代晚期,是由浙江宁绍道台顾文彬在明代尚书吴宽旧宅遗址上修建起来的私家园林。建成之后,江南名士常来雅集,名噪一时。除了研磨书画诗文外,还着力弘扬琴文化,多次邀请琴家相聚怡园举行琴会,曾留下“月明夜静当无事,来听玉涧流泉琴”之诗句,一时传为佳话。
之所以怡园的琴会兴盛,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历代苏州文人仰慕的苏轼曾有琴诗传世。“步翠麓崎岖,乱石穿孔,新松暗老;抱素琴独问,倚窗学弄,旧曲重温。”诗中描绘的弹琴赏曲的幽雅情境,主人顾文彬十分留恋,苏轼曾经结缘苏州,并生前爱琴,就很想在怡园中重现琴乐,可让文人触景生情,引发奇思妙想。为此,筑园时特辟“坡仙琴馆”。一是为了放大苏轼的名人效应,二是为琴友提供一个温馨的弹琴空间。
由于怡园秉承以琴会友的宗旨,自然会对名琴情有独钟。那张由苏轼酋用、唐寅接用的名琴自然纳入怡园主人顾文彬的视线。他财大气粗,又酷爱收藏,而且独爱琴曲,经过一番周折后,终于把流落民间的“松石间意”琴收入囊中,随后在怡园琴会的雅集上大放光彩。为了记取那段难忘的赏琴岁月,顾文彬又将自己的大名刻于琴上,还有那时的玩琴高人,如石渠、沈竹宾、程庭鹭、陶淇陶溶兄弟等人,他们也都与这张名琴有过一面之交,曾经为之倾倒、为之陶醉,所以也一一留下了他们的笔迹。
至此,这张古琴上留下了十三则出自北宋至清代文人墨客的题刻,错落有致地布满了整个琴背,使之蓬荜生辉,价值与日俱增。只见琴背有苏轼题“绍圣二年东坡居士”和唐寅题“松石间意”的行书并列其上。除此之外,出自明清两代的题刻全是苏州一带与古琴邂逅的书画诗文大师们。这么多名家题刻集中在一张古琴上堪称绝无仅有,可以用价值连城来形容毫不为过。虽然每人只有寥寥几字,但可以看出他们之间承前启后的一脉相承和爱琴护琴的一往情深。从这些题刻可以推断出这样的关系链:苏轼首奏这张爱琴,由于余音绕粱而镌刻上拥有时间和主人名号;数百年后被苏地唐寅收藏,他广泛交友,抚琴赏音,尽享其妙,为此都留下了“曾经一弹”的纪念文字。又过了数百年,被苏州怡园主人收藏,雅集上只要亲手弹奏一下,都有相见恨晚的留恋。激动之余,顾文彬和他的琴友们又在这张古琴上留下了纤细墨迹。
可见,这张已有近千年历史的古琴辗转南北,经名家弹奏、题款,已记录下吴地文人功德无量的收藏轨迹。
重庆藏琴
清末民初期间,怡园琴会接连举办,在中国近代琴学史上留下了难忘的篇章。后来苏地战乱不断,怡园被毁,琴会逐渐萧条,最后销声匿迹。抗战爆发后,怡园也在劫难逃,房舍烧毁,书画失窃,那张“松石间意”琴也危在旦夕。那时,故宫的文物都在西迁,以求暂时太平。一些江浙文人及古琴名师也纷纷逃至重庆避难,很多古琴也从全国各地汇聚重庆,其中,苏地的“松石间意”琴也有幸在那时被秘密收藏于重庆,才太平无事地躲过了战乱。
解放后,政府为继承传统文化而广泛征集古琴。在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里,一批珍贵古琴被陆续藏入各地博物馆中,那张命运多舛的“松石间意”琴最终阴差阳错地被重庆的三峡博物馆收藏,应感恩那位慷慨捐琴的无名英雄。
2010年8月14日,那张久违的北宋“松石间意”琴在三峡博物馆中对外展出,由于首次公开亮相而震撼乐坛。只见通体黝黑,浸润沧桑。经苏轼、唐寅、顾文彬等名家的一路接力呵护,还有许多名不见经传的民间琴师的辗转收藏,才将这张名琴保存至今,让人见到了其迷人的芳容。
有点遗憾的是,这张由苏轼首先命名的“松石间意”琴,却与后来皇室收藏的古琴重名,而只得忍痛割爱,另称“东坡居士琴”了。北宋宣和二年(1120)的东京(今开封)“官琴局”也制作了一张“松石间意”琴,比苏轼的“松石间意”琴晚了25年诞生,那是由宋徽宗赵佶御制的琴,背景显赫。徽宗在位期间酷爱艺术,曾自创“瘦金体”而享誉书坛,而且还对琴艺特别钟爱,他不但善奏,还特邀名匠制作名琴。当获得那张好琴后,大概也受《宋书》中沈约诗句的启发,也将新琴命为“松石间意”。琴体上板梧桐、下板梓木,外涂鹿角、朱砂、金银细粒搅成的油漆,外观精美、音质圆润,为宋徽宗最爱。后来,他收藏古琴成瘾,在皇室辟有“万琴堂”,专门搜罗天下名琴,“松石间意”妙不可言,当然也收藏其中。后来流传有序,至清乾隆六年(1741)装匣后珍藏内府;乾隆七年(1742)乾隆赏玩后御铭;后八国联军攻打京城时该琴从圆明园流出,清末进入北平琉璃厂的“蕉叶山房”,被收藏家张莲肪当时出价“二千金”(是一般名琴的10倍价以上)购得,有幸得到了琴家的悉心呵护。1953年,该琴又被上海著名琴人樊伯炎重金购得,然后秘藏不宣。直到2010年12月5日,“松石间意”琴在北京保利拍卖,经过激烈竞价,最终以一亿多元成交,创造了世界范围内古琴拍卖的最高纪录。现被民间收藏,秘不见人,不知下落。
而重庆三峡收藏的那张同名“松石间意”琴,由于是无名爱国琴人捐给国家的捐品,所以才有机会让今人一睹其传世风采,只是为了避免混淆,才知趣地不与御制名琴争荣,而放弃了苏轼的原来琴名,琴界索性通俗地称之为“东坡居士琴”,连《中国通史》上也这么称谓,虽然听上去不够典雅,却多了一份亲切感。
苏人念琴
有着“绝世清音”美誉的古琴诞生于史前,是中国当之无愧的古乐器,苏州又是古琴的发祥地,辖区内的常熟虞山琴派早在古琴界独领风骚,距今已有400多年的历史。古琴结构充满着传奇色彩:一般长3尺6寸5分,代表一年有365天;其13个徽位代表一年的12个月及闰月。琴面弧形代表天,琴底平坦象征地,成为“天圆地方”和“天人合一”的智慧结晶。虽然琴音不大,由于音质传神,素以修身养性为寄托,而且“琴声会知音”已成为自古以来拥有国学内涵的文化标志,所以受到历代文人的青睐。
由于琴音幽雅,琴意深邃,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不但都有出色的奏琴技巧,而且都有独树一帜的评琴理论,曾有《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美谈;伯牙移情别恋作《水仙操》和孔子周游列国作《幽兰》等脍炙人口的千古佳话。《诗经》中也有“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记载,说明民间也十分喜爱这件弹拨古乐器。
今日苏州,对彰显国风声誉的古琴也情有独钟,老琴家仍然痴迷,新学者渐入佳境,也经常念起这段文人接力护琴的传奇故事。自从那张与苏州文人息息相关的“东坡居士琴”流落外地后,总有依依不舍的怀恋。要回不能,只有复制。按照当前的工艺,形似容易,但要发出天籁般的妙音就困难了。这个难题,终于被当代著名工艺大师金海鸥所攻破。
金海鸥(1947-),苏州市工艺大师,现任苏州市金阊区金海鸥创作设计研究所所长。虽然他擅长仿制古乐器,但对古琴制作还相对陌生。为使古琴的“太古之声”再传人间,他多次揣摩现有古琴的内部结构和制作材料。他反复研究蕴藏在“东坡居士琴”中的奇妙信息,盼望从中找到复制灵感。为此,金海鸥查阅了大量的古琴文献,扫描了历代名琴的结构图案,获得了可资借鉴的参考资料。而且,他还确定了复制时再加改良的新理念,对材质、结构进行了恰到好处的改进,争取音色更美,穿透力更强,达到可以乱真的境界。
不久以前,“东坡居士琴”终于复制成功,不但外形相像,而且音色也有所超越。他还有一个美梦,将力邀国内顶级的编导和创奏人员,共同构想一台美轮美奂的古琴音乐会,届时,可以再现“东坡居士琴”的天籁之声,让千年古琴重新焕发魅力。
由于琴史源远流长,琴艺博大精深,所以于2003年11月7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中国古琴为世界第二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中国的古琴继昆曲后又名列其中。这两项内容都有苏州人的杰出贡献,相比之下,古琴的传承历史更长,从这张“东坡居士琴”传承过程的跌宕起伏,就感动于苏人念琴的悠悠情结,更感动于苏人护琴的殷殷心血。从一张小小吉琴的千年身世,印证了苏州不愧为一座驰名世界的文化历史名城。
(责任编辑 姜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