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箴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
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望江南》苏东坡
在当代中国美术界,沈行工是一位有影响力的油画家和艺术教育家。他创造的富有诗意、讲究意象表现的油画作品,在国内外受到人们的关注与好评。
最初让美术界注意沈行工这个名字的,是这位艺术家在80年代初创作的《月桥镇的早市》、《小镇春深》、《渡口细雨》、《四月江南》等几幅描写江南乡镇普通人平凡生活情景的油画作品。在这些情节性的写实作品中,形象朴实的江南男女乡亲,和着咿咿呀呀的吴侬软语,伴着远处青石板上踢踏的木屐声,穿越画面,扑面而来,使人感到乡情的温馨与亲切。那是改革开放大潮初期,作者有感于社会变革带来的新气象,真诚地用画笔表达自己的赞颂之情。虽然这些作品远远没有体现出作者当时的艺术理想和抱负,但从中可以看出他具有的敏锐观察力和写实的表现力。还有,也许是更重要的,他在绘画创作中努力从诗意性的角度去把握现实生活,而不是如实地描绘和还原生活的真实。正是他理解的绘画更接近诗和音乐,而不是叙说故事的小说,他在享受这些作品“成功”喜悦的同时,开始思考他未来的艺术之路。是写实,还是写意?是再现,还是表现?是写情节,还是写情绪?他悄悄地在改变着自己的观念:从重视“画什么”到关注“怎样画”。
作为视觉艺术的绘画,其形式语言的构成因素主要是形体和色彩。虽然沈行工有较强的塑造形体的能力,但他更喜欢用色彩来表达感情。他说:“我选择油画,其中有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我对色彩很感兴趣。”除了兴趣、爱好和他青年时期受到的表现性油画训练,受到林风眠、刘海粟以及他的老师苏天赐等人的影响这些因素外,他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他的艺术潜质和才赋更多地表现于绘画的色彩。于是,沈行工开始放弃代表当时绘画主流的主题性创作方式,回归到找寻内心感动的艺术之路。这时,即使仍然取材于江南乡村生活和带有某些情节因素的作品,如《秋晴》、《春暖》、《乡鄰》等,在表现平凡生活的人间温情时,更多地强调写意性和形式感,使画面色彩和形体、肌理与笔触等形式元素自身的情感表现力得到充分的发挥。他摆脱如实再现的束缚,更自由、随意地运用色彩,并通过对于形体平面化的处理,使画面色块并置以增强色彩的表现力。他认为:“充分利用色彩的纯度、色相和冷暖这些因素的对比,而不是仅仅依仗于色彩的明度对比,显然是达至画面色彩相映生辉的有效途径。”
与此同时,他在风景和静物画的创作过程中,获得了新的感悟,那就是他可以更加自由、随意地处理画面的图式,可以更充分地表现自己的审美情趣。90年代初的《古镇南浔》、《皖南山村》、《蓝色的远山》、《郊外清风》、《黄色调的静物》等作品,则代表他新的审美追求和新的绘画作风:主要选用风景和静物的题材,通过色彩的语言,抒发自己的内心感情。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中,可以感受到画家对江南充满了诗性的爱。无论是远处的山坡、河流,或是近处的房屋、村庄,通过画家匠心独运的提炼和概括,这些富于江南美感的元素和谐地融合在画面里;他重视写生,珍惜在写生中获得的新鲜感受,他的写生含有明显的创作元素。他的风景画有的是根据写生加以提炼的,有的则是根据自己长期积累的综合形象创作的,他敢于自由地配置色彩和在图式上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沈行工的作品越来越简洁、明快和有整体感。他勤于实践,更勤于思考;他的古今中外艺术修养,决定了他思考的深度,也引领着他的探索方向:他虔诚地向大自然学习,又坚定地认为,绘画是高于客观自然的主观创造。他的作品有来自客观自然的生气与新鲜,又有强烈的个性。沈行工是一位有独立见解的艺术家,比如,在很多人的印象中,江南的景色是婉约细腻的,他却认为,江南的小桥流水、粉墙黛瓦别有一股气质,也有一种开阔的感觉;四季的轮回中,丘陵、河流同样尽显造化的不同……这些主观的记忆、印象都融化到一幅幅画面中,从《蓝色的远山》、《郊外即景》到《四月》、《雪后江南》等等,能清晰地看到画家的绘画语言愈加意象化,愈加纯粹化,愈加个性化。由此,沈行工确立了自己独特的风格——诗意性油画。
佛经中说,断除杂念,才能明心见性。沈行工在创作的过程中,一直在做减法。阅读他的画作,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到,画家去除了人物形象,去除了故事情节,去除了繁琐的细节……只剩下色、韵、情、境。在色、韵、情、境中,只有“色”是技术性的,韵、情、境则都是画家的自我观照。然而,缺少了“色”的如诗如歌的表达,后三个精神层面的升华也就无法产生,因此,色彩就成了沈行工绘画最具个人魅力的标志。从《渡口细雨》明亮的黄,到《蓝色的江南风景》里的蓝,到《五月》、《锦绣江南之一》的绿,沈行工鬼斧神工地驾驭着自己的调色板,在他的画面里弥漫着淡淡的江南的闲适气息,仿佛看到薄雾细雨,草长莺飞,绿波树影,都罩上了一层嫩绿清新又柔和的春光。在《锦绣江南之一》中,层层叠叠的绿,深深浅浅,充斥着整个画面,微妙地变幻着,相互依傍着,田垄的红色更是衬得一块块绿田青青如滴,远处点点白屋,隐在这饱满充盈的绿海中,可谓“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满庭芳·周邦彦)。《蓝色的江南风景》是画家主观印象中的景色,带有明显的梦幻意识,他把虚构和象征的造型放入画里。构图上吸收了中国画的表现方法,近处虚实相问的树木、散落的农舍和屋顶、穿插重叠的菜田,远处横陈的山峦,中间一池吹不皱的秋水……在这里群青、浅蓝、粉蓝、深蓝、湛蓝,搭配得那样明亮、清晰,统一的色彩风格很自然地覆盖整个画面。远景和近景,天空和湖水,阳光和树木,组成和谐宁静的一派景象。近景的村落在正午的阳光的照射下,仿佛凝固了,树不动,风不吹,灰白的房子映衬着泛着蓝光的树木,远山的蓝和湖水的蔚蓝色交织在一起,湖面平静如镜。
沈行工的欧洲写生如《欧洲乡镇教堂》、《希腊圣托里尼岛风景》等作品,面对迥异于江南景色的欧洲风光,他的画面一如既往的淡定,纯净,从中能感受到他特有的梦幻般润泽的蓝色,优雅、静谧,犹如有一只手在《冬日池塘》的涟漪中拨出了柴可夫斯基脍炙人口的《如歌的行板》。
近几年来,沈行工进一步深入追求艺术语言的精炼与丰富,不论是写江南景致,还是画欧洲风光,画法更率意、更自由放松,在平中求奇,色彩更为大胆,薄敷、重彩灵活运用,更注重在整体气势中讲究层次的丰富和色调的微妙变化。他采用笔到意到甚至笔不到意到的意象手法,强化意境的表达,不少作品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显示出大家风范。
读他近期的作品,我还有一个突出的感觉,那就是他对当今画界讨论的热门话题“意象油画”有明确的态度。他从民族传统绘画中吸收营养,但不是简单地把国画的造型用于油画创作,而是着眼于领会其写意精神,印在保持油画艺术特质的情况下,强化其意象性。也就是说,他不是弱化或放弃块面造型,没有使油画技巧纤细化,而是在块面中穿揷或长或短、或明或暗的线,赋予更强烈的艺术意味和由笔触、肌理和色彩构成的情趣,从而大大增强了绘画语言的感情因素,使画面更具艺术感染力,更耐人寻味。
沈行工受惠于江南这块土地滋养出来的艺术感悟,在他的油画中流淌着江南的湿润、清丽,他同时扩大视野,开阔胸襟,广泛运用各方面的艺术资源,培育真情至性,创建了超越江南地域、具有鲜明个性的独特风格。他的艺术创造尤其得益于民族传统写意性绘画和欧洲表现性绘画的熏陶与启发,得益于他对艺术规律与创造原理的认识与理解,得益于他对人生的感悟。
沈行工,一位不断在行进中的硕果累累的杰出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