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白云苍狗
陪你多走一段路
文_白云苍狗
我12岁上初一的时候就懂得写小纸条了,所以,当我上初三的时候,早就不满足于只和本班的那些平庸的男孩子交往了。
钱小文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我的视野的,他所在的四班有很多留级生,而且大多是当时很大的一家化肥厂的职工子弟。
对于一直生活在城市东边的我来说,城市西边的化肥厂很有神秘感;另外,对于一直品学兼优的我来说,留级生也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钱小文就是化肥厂的职工子弟,留级生。
我当时看起来挺严肃的,一天到晚一本正经的样子,作为优秀班干部,负责传达老师的指令,督促班级纪律,解决同学之间的纠纷,不苟言笑,非常符合老师对我爸妈说的那句:“干部的苗子。”
因此,我的人缘极差。从学校到家有5公里的路程,下晚自习回去的时候,那条路超级黑。学生们都是结伴同行,只有我是一个人,没有人和我一起走。于是,我总是把自行车骑得飞快,超越那些结伴的同学。因此,那些年,在那条路上,我没少栽跟头。
更要命的是,我的自行车车胎常常被人扎破,不得不三天两头去补胎。我在家说了一次,哥哥说我得罪的人太多,自作自受。我就不敢再让家人知道,偷偷用买早餐的钱买了工具自己补。还记得那昂贵的内胎是14块钱一条,而我当时每个月的零花钱是6块,每天的早餐钱是5角,于是,我过得很郁闷。
钱小文他们厂的孩子大多不骑自行车,化肥厂家属区和我家在相反的方向,离学校大约3公里,他们总是三五结伴,背着书包,一路走一路笑闹,躲避着来往的车辆,快活地来来回回。
印象中,钱小文长得白白净净,眼睛亮晶晶的,个头不高,浅浅地笑着,穿白衬衫,旧牛仔外套随意敞着,在同学中间一点儿都不显眼,也看不到他像别的男同学那样和女孩子打闹。
总之,他是很低调的男生,很少听到四班的同学提起他,我却总感觉他身上有种淡淡的忧伤,心里一直隐隐地担忧。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他说上话。我在楼梯那儿等他,好不容易等到他来,我一句话还没有说出来,他就笑着走过去了。
后来,我看到他偶尔会去打乒乓球,就刻苦练习,为了不被对手打下台,我甚至逃课去练球,终于成为“天王”级别的好手。就这样,我等了一个学期,终于等到钱小文来打球,因为所有人都打不过我,最终轮到他和我打。他只和我打了几个回合,我就拱手让出了“天王”的位置。他很意外,说从不知道自己乒乓球打得这么好。我笑,第一次有机会和他面对面,就让他这么高兴,我开心死了。
后来,中考越来越近,我发现他越来越不快乐,来回也是一个人。我好不容易收买了一个他们厂的男孩子,才知道钱小文的父母闹了很久,说等儿子中考过后就离婚。
我终于验证了自己的直觉。
我不是一个怯懦的女孩子。我曾经想过给他写小纸条,约他到操场,大声告诉他我喜欢他,还想和他说说我家的情况,劝他别上火。
但是,我开不了口。纵使我每天想他千百遍,但是人家会问:“我们很熟吗?”
我怎么能和一个并不熟的同学说,我爸赚了点儿钱就和年轻女人不清不楚,给人家大把花钱;我妈在家喝得酩酊大醉,连夜写了离婚协议书。
那个女人想取悦我,用我爸的钱给我各种小恩小惠,还带我去她单位的宿舍玩。趁着我睡着了,我爸来找她,他俩就出去了。我问她宿舍的同事,刚才来的那个人是谁,她们说是她对象。我问:“他常来找她吗?”她们说:“嗯,经常来。”
我爸妈那段时间天天吵,后来实在控制不了,也不管我在不在,是不是在睡觉或写作业,总之,吵翻了天。每次他们吵架,我就会冲出来把家里的门窗全部打开,在客厅大声叫嚷:“不就是离婚嘛,你们快点儿离啊,离了都别管我!”他们就立刻鸦雀无声。
我妈一直以为我被“狐狸精”收买了,是个傻子,她说了我十几年,我从来没有解释过我那是装的。当时我那么小,用我爸的话说,家里全靠他挣钱,我妈的工资还不够买醋的,我除了卖乖、装傻、跟自己生气、生所有人的气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距中考还有两个月了,“同学录”满天飞,离别的情绪笼罩着学校。下晚自习后,我就一直在教室里磨磨蹭蹭,一看到钱小文背着书包下楼,我就飞快地冲出去,骑上自行车,悄悄地跟着他。等他回到化肥厂家属区,一拐弯不见了,我才调头回家。回家时已经很晚了,而且路上一个学生都看不见,可是我早就习惯了孤独,也不觉得害怕,只有满心的兴奋。况且,我根本不想回到那个天天吵翻天的家。爸妈问起,我只说快中考了,老师经常拖堂。
那两个月,我每天跟在他后面,看黑夜中他的背影在由远而近的车灯的照耀下亮起来又暗下去,直到中考的前一天,他都不曾发现,我也一直没和他说过话。那天我又很晚才回家,爸妈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卧室看电视,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我。爸爸严厉地说他今天给班主任打电话了,说学校的晚自习从来不曾拖堂,问我这两个月下晚自习干什么去了。
我倔强地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每天多走了一段路而已,要我说什么?
我们那一届,成绩好的都上了中专,其余的同学几乎没有人考上高中,家庭条件好的就花钱让孩子上高中,钱小文没有再走进学校。
我去了外地上中专,开始住校,再也没有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我也没有再见过钱小文,我想过去找他,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借口,我们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
我想,总有一天我会长大,会有能力、有勇气面对那个黑夜里的背影。
多年以后,百年校庆,我从遥远的地方赶回去,再一次见到那些熟悉的面孔。化肥厂早就破产,如今大家都分散在四面八方。我们对并不久远的那段时光还记忆犹新,终于有同学承认当初扎破过我的车胎,我笑说要不是他们,我也不会练就一手过硬的补胎技术。
我见到了当初收买过的那个男生,大大方方地问他钱小文为什么没有来。那位同学很惊讶地问我:“你难道不知道?”
我不解,问他知道什么。
他告诉我:“初中毕业后,钱小文的父母就离婚了。钱小文去给跑运输的表哥押车,没过多久,就出车祸死在浙江,死的时候才17岁。”
我倒吸一口冷气,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同学说:“你不要难过,都过去很多年了……”
我从不曾忘记那段日子和那个黑夜里的背影,只是当我好不容易长大,钱小文却永远留在了他17岁那年的雨季。
我成家后,对妈妈最终没有和爸爸离婚,给了我一个衣食无忧的成长环境,一直心存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