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星桥:从留美幼童到投身革命

2016-05-30 02:39金满楼
同舟共进 2016年6期
关键词:容闳幼童孙中山

金满楼

1874年9月19日上午,一艘日本轮船拉响汽笛,缓缓离开上海码头。船上,一群面容稚气的孩子正挥手向岸边送别的人群告别致意,他们就是清政府派出的第三批“留美幼童”。26年后,同样在上海码头,同样在萧瑟的9月,在这批已经长大成人的幼童中,有一人伴随着“留美幼童”计划的策划者容闳和未来的“国父”孙中山一起乘坐轮船前往日本——他就是120名留美幼童中唯一参加革命的容星桥。

留美未竟,投身海军

容星桥,族名开,又名耀垣,号星桥,1865年生于广东香山县南屏镇(今属珠海市),9岁时被招入“留美幼童”计划。幼童们来到了康涅狄格河畔的Springfield(有人给它起了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叫“春田”),之后被分别安排在春田城和哈特福德的美国接待家庭中,他们将在当地攻读小学、初中和高中的课程。在这里,容星桥与周寿臣被一起安置在菲利普太家。他们曾经居住的房屋,至今仍保存完整。

除了偶尔的波折,幼童们的留学生涯还算平静。按计划,幼童们完成中学课程后将进入美国各大学,学习机械、兵器、造船、铁路和电报等。但很不幸的是,这一计划未能继续执行。1881年,在大多数人都未能完成大学学业的情况下,留美幼童被清政府全部召回。当时,只有詹天佑和欧阳庚两人从耶鲁大学毕业,而另外38人已进入耶鲁大学、麻省理工学院、瑞萨尔理工学院等院校学习,其中包括已入读耶鲁大学的容星桥。

清政府中断留学计划有几个原因:一是留学正监督陈兰彬及其继任吴子登过于保守,他们与副监督容闳产生矛盾,以及不满幼童们的各种“叛逆”作为,这一态度主导了清政府的撤回决定;二是美国政府拒绝了幼童们在大学毕业后进入军事学院和海军学院的要求(日本学生却可以入读),这让李鸿章十分不满,从而未能大力挽救这一留学计划;三是美国西海岸掀起了甚嚣尘上的排华浪潮,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清政府的决策。

1881年6月,已经长大的留美幼童被全部撤回,除病故或之前即因故撤回及抗拒不回的26名之外,其余94名全部回国。容星桥这批人,回国的前景非常不妙。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从天堂掉进了地狱。回到上海后,原耶鲁大学学生黄开甲写信给他的美国“家长”巴特拉夫人,其中不无愤怒地倾诉道:“我们曾经幻想,热烈的欢迎、熟悉的人潮和祖国温暖的手臂在等着我们。可是,这完全就是幻想……没有微笑来迎接我们这失望的一群,码头上只有一些苦力在为争生意而吵闹喧嚣……为防我们脱逃,一队中国水兵押送我们去上海道台衙门后面的求知书院。学院已关闭十年了……一跨进门槛,立刻霉气熏鼻,这些阴暗似乎象征我们的命运。入夜,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那潮气由地上砖缝冉冉升起,使我们衣衫尽湿。一种昏沉笼罩着我们,这种侮辱刺痛着每个人的心。”

幼童们到上海后,被清政府以“听候任用”的名义羁留在求知书院。为防止他们逃走,上海道台还派兵丁把守大门,即便是中秋佳节,也不准幼童与亲人团聚。就连上海《申报》当时也刊登辱骂他们的文章,说幼童们出身并非世家,在外沾染洋人恶习,言谈举止与外国人无异,学非所长而目中无人,对中国之忠孝义廉毫无所知,国家送他们出国学习,纯属浪费金钱云云。

不久,幼童们被重新安置,其中21人进入天津电报总局,23人被福州船政局、上海机器局留用,其余50名“分拨天津水师、机器、鱼雷、水雷、电报、医馆等处学习当差”,容星桥即为其中之一。他先是被拨入北洋水师学堂,之后担任了一段时间的海军军官。

一边经商,一边革命

从海军退职后,有着娴熟外语的容星桥转而经商,并同时在香港太古洋行任职。经商期间,容星桥结识了香港著名的关氏家族的小姐关月英,两人于1891年成婚。

容星桥走上革命道路与关氏家族有一定的关系。关月英的祖父是虔诚的基督徒,父亲关元昌是当地有名的牙医,并热心教会工作。关元昌夫妇生有十男五女,其中第七子关景良是孙中山在西医书院(香港大学医学院前身)的同班同学,两人在1887年同期入学。当时,关景良的母亲关黎氏在雅丽氏医院担任护士长,她常邀孙中山到家与儿辈同游共食。因为这层关系,孙中山在港期间经常出入关家,并尊关元昌夫妇为义父母。后来,关家第五女关月屏和第二批留美幼童中的温秉忠结婚。经后者的介绍,容星桥认识了关家第八女关月英,两人结为百年之好。举行婚礼时,孙中山也前来出席。自此,容星桥与孙中山结下不解之缘,这也为他日后参与革命埋下伏笔。

1895年,容星桥在香港加入兴中会,成为孙中山最早的革命同志之一。而在当时,容闳正致力于各项改革活动,国内外名声都很大。容星桥作为容闳的族弟,又是留美学生,因此孙中山对其非常尊敬,常称容星桥为哥哥。在此期间,孙中山经常通过容星桥打听容闳的消息,容星桥无不一一告知。容星桥还多次写信给容闳,转达孙中山对他的敬仰之情。其后容闳与孙中山建立了联系,并逐渐从改良主义者转变为民主革命者,容星桥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成婚后,容星桥任职于汉口俄国顺丰茶行,经常来往于汉口、上海、香港。在从事商业活动的同时,容星桥也暗中为孙中山筹款并联络革命同志。戊戌变法失败后,孙中山、陈少白、唐才常等在长江中下游秘密策划举事,特别在庚子年义和团运动影响下,北方局势动荡,孙、唐等人认为这是个好机会,更是加紧策划“自立军”起义。

早在1899年,孙中山在送别长江会党首之一的林圭回国时,又写了一封密函给容星桥,信中请他“专办湘汉之事”,并协助林圭的举义工作。在孙中山的指示下,容星桥以个人名义担保租屋,对起义同志起到了保护作用。

但是,由于慈禧太后与列强达成议和的共识,北方局势趋于稳定,原本对唐才常举动了如指掌却又依违其间的湖广总督张之洞突然变脸,逮捕唐才常、林圭等人,旋即处决,“自立军”起义未举而先败。

得此噩耗后,容星桥正拟出走,但清兵已将顺丰茶行围住。眼见不能脱身,有同事劝容星桥服药自缢,以保住项上人头,落个囫囵尸首。危急间,一工友走到容星桥面前,将衣帽与之互换,并让他假扮驮茶包的工人走出大门,清兵竟未能察觉。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容星桥刚走到江岸,前往上海的“德兴”轮正好解缆启碇,准备开船。在友人的帮助下,容星桥一路上藏匿在轮船煤舱,以防沿岸清兵突然搜查。

抵达上海后,容星桥与同样参与“自立军”密谋的族兄容闳会合,后者因为积极参与戊戌变法而为清政府衔恨,特别是在容闳策划组织“中国议会”并被选为议长后,清政府更是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由于当时的上海已经不安全,容星桥之后截发易服,与容闳乘“神户丸”轮船潜赴日本。

巧的是,船上还有另一位未来的大人物,这就是孙中山先生。原来,就在唐才常被捕的当天,孙中山与日本志士平山周等人从日本横滨启程前往上海,意在联络唐才常、容闳等人组织“自立军”反清,同时也寻求在上海逗留的李鸿章合作。但事与愿违,孙中山到达上海后,唐才常等“自立军”领导人已经被杀,而李鸿章也已决意赶赴北京与列强谈判。在地方官府的威胁下,孙中山等人冒险在上海停留数日,最终与容闳、容星桥等人在船上不期而遇,一同赴日避难。

在容星桥的介绍下,孙中山终于见到仰慕已久的“中国近代留学之父”容闳,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9月3日,“神户丸”抵达长崎,容闳与孙中山在旅店密谈良久,这次相会也促成了容闳日后由改良派向革命派的转变。随后,容星桥陪同孙中山乘火车前往东京,会晤日本政界要人犬养毅等。

在日本盘桓一段时间后,容星桥乘法国邮轮返回香港,之后任职于华民政务司署,并兼任各报翻译。当时,资深革命党人、孙中山的密友陈少白在香港主办革命报刊《中国日报》,由于经济困难,报社正濒临破产。容星桥得知后,在介绍其与文裕堂印务公司合作的同时,又对报社进行一番大刀阔斧的改组,最终确定由陈少白主管报务,李纪堂主管财务,容星桥本人主管印务,此举令“报社组织为之一变”,《中国日报》得以渡过难关,继续发挥革命宣传作用。

1905年同盟会成立后,作为兴中会初始会员的容星桥、陈少白顺理成章地转为同盟会会员,中国日报社也成了同盟会香港分会的主要联络站。在此期间,革命党人经常在报社分析时局,筹划革命,而容星桥也一直在幕后负责筹款等工作。

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后,广东宣布独立,胡汉民任广东都督,中国日报社迁往广州,作为报社主要负责人之一的容星桥同时被任命为广东省交通司副司长。孙中山回国就任临时大总统后,作为革命元勋的容星桥被委任为总统府高级顾问。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后,孙中山任命容星桥为革命筹款委员会委员,继续为革命筹款。

经营实业,爱护乡梓

“二次革命”后,中国日报社被查封,革命党人大多退离广东,容星桥也逐渐淡出革命,重返香港商界。在华人巨商郑智勇的委托下,容星桥赴泰国开拓华暹轮船公司航务。时值一战爆发,欧洲的老牌轮船公司纷纷收缩在远东的业务,容星桥抓住机会添招商轮十余艘,华暹轮船公司营业骤增,一时名声大噪。

数年后,租船期满,容星桥认为欧战告终,船务必敝,于是急流勇退,将原船先后退还。由于容星桥运作得当,各航运巨头纷纷抛出橄榄枝,重金招揽他前来任职。在华暹轮船公司的服务期满后,容星桥又先后在中美、中澳、中华航业等轮船公司担任经理或顾问职务。在服务实业的同时,容星桥仍与孙中山保持密切联系,并尽力支持其革命事业。

1921年5月,孙中山南下广州就任“非常大总统”,容星桥被任命为“联美委员会”委员,并“授以全权,得以便宜行事”。1922年陈炯明发动叛乱后,容星桥再次被孙中山委派为筹饷委员,负责筹款支持东征与北伐。

1929年后,在民国首任总理、时任中山县县长的老同学唐绍仪的邀请下,容星桥出任中山模范县训政实施委员会列席委员。在任期间,容星桥提出了诸如禁止烟赌、取消苛捐杂税、开辟唐家港为无税口岸等提案与建议,均获通过,同时还兼任了农业试验场筹备委员。

在容闳“爱乡”思想影响下,容星桥也长期关心家乡的发展。早在1871年,容闳捐出500两银子,在家乡创办了一所名为“甄贤社学”的学堂,旨在“甄拔贤能、哺育人才”。尽管当时设备简陋、规模有限,但容闳对此却特别关注。1902年,容闳流亡美国,临行前郑重委托容星桥照顾好甄贤学堂。

受命后,容星桥不敢怠慢,他从香港购回大量图书设备充实到甄贤学堂。清末新政后,各省均大力提倡新式教育,甄贤学堂也于1905年改名为“甄贤学校”,容星桥应乡人之请回乡担任第一任校长。不过,由于他当时主要着力于中国日报社及革命任务,校长一职仅担任一年即辞去。1921年,鉴于甄贤学校规模较小、设施简陋,在商业上已颇有成就的容星桥再次发起集资,共筹集近13000银元对甄贤学校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修整。此后数十年间,甄贤学校培养了包括容国团等在内的大量人才。

1933年5月7日,容星桥在上海去世,享年68岁。举灵之日,蒋介石、林森、汪精卫、胡汉民等国民党政要纷纷致送挽联。其中,胡汉民的悼词颇为切实,曰:“民国旧勋,不慕禄爵;在其子孙,举成于学。”所谓“举成于学”,盖赞其家教有方,其后裔多成为国家有用之才。

容星桥共育有八子三女,其中有八人留学海外,三个女儿亦全部在列,这在当时是非常不容易的。值得一提的是,其子女在各自从事领域中大都取得了非凡成绩,如第四子容启兆曾任光华大学副校长;第七子容启恩在北伐战争中曾任北伐军三十四师政训处主任;第八子容启荣曾任南京国民政府卫生部医学总监;第九子容启东曾任香港中文大学副校长兼崇基学院院长。众多子女个个有出息,九泉之下的容星桥亦必欣慰矣。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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