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什刹海旁的小八道湾胡同据说是出了名的迷魂阵,小巷交错,且都形态不规则,完全不理会北京街道惯常的横平竖直。
我下榻在胡同口,和朋友到里面找饭吃,进了一家小馆子,简单却温馨。坐下来一会儿,正想点菜的时候,菜已经端了上来。长得颇像歌星韩磊的老板说,我们这不能点菜,有什么吃什么。他们只做几种菜,视每桌客人人数,自作主张给你上。桌子小,最大的也就能坐四五个人,所以只适合三俩朋友小酌,每天几个菜足够打发一切顾客。
菜的确不错,除了饭后觉得十分腻人。吃饱出门时腻味还没发挥出来,所以大家都夸老板手艺好。
来个通感:小八道湾胡同的七弯八绕,提示着社会的复杂性,很多人最终钻进了这家馆子,在简单中快速得到“好吃”这个价值判断,馆子就像一个人,在他人的“镜子”里是美是丑,凭的就是几个菜。
而事实上,几个菜远远不足以评价大部分馆子。
插图/子祺
有一次吃宵夜,也是一个不大的档口,但小而全,菜单上粤菜、川菜、湘菜都有,足有百余种。还是三四个人吃,菜单眼花缭乱,最后也只是选出几样。评价的标准不变,被点中的几个菜,决定了一家馆子在我们心目中是好是坏。菜色多,意味着成本浪费的风险大,采购也麻烦得多,就此而言,这样的馆子的老板在态度上显然更有诚意。有时被顾客批评味道不好,老板会很委屈:“我们最好的菜你都没点。”
在社会上被品评的人,多有委屈的在,甚至遭受负面评价的,可能大部分都是含冤抱屈者。那些形象正面的人,诚然有可取之处,但也常被加上了一些想象出来的光环,这样看,其实也是“冤枉”。
然而又能如何,在交通工具的高效率面前,地理意义上的世界在缩小,但在各种“产品”(特别是言论产品)的丰富程度面前,世界对于每个社会个体而言则在无限变大,相对的,就是“人”在缩小。菜有千万味,能尝到的不多,但人们又好谈菜,只得以偏概全。人有十几亿,每人又有多面,焉得尽知,但人们又好谈人,无非浮光掠影。
可怕的是,个体一般意会不了自身在“缩小”的真实处境,自我膨胀得厉害,于是谈菜也好,论人也罢,日渐大胆,勇于使用一些没有商量余地的断语,以及最高等级的形容词,比如“脑残”、“傻逼”、“人渣”、“社会垃圾”等等。现代汉语既有的词库早已不够用,于是生造词组,“xx婊”、“xx癌”之类,甚至“我保证不打死你”这样杀气腾腾的句子竟成为平常的文章标题。
在我们日常接触的资讯中你会发现,最恶毒的咒骂用语,今天都早已是居家旅行之必备,看个标题就开始动用语言“大杀器”,似乎骂人已经“时不我待”。这几年,新闻事实、舆论方向完全“反转”的情况越来越多,反转是反转,骂已经骂了。刚从北京毕业回到广东时,“傻逼”在广东还不太用,有一次一位女性朋友形容一个并无大错的人,用了这个词,我心头大骇。原来她以为是“傻瓜”的意思,我就把真实含义告诉了她,她顿时脸颊绯红。
而今天,大多数人不就脱口而出么,谁还为此难为情呢?每每思之,不寒而栗。霍布斯说的“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在精神层面,这就是痕迹。
赞扬一个人的时候,则喜欢用“史上最”这样的句式,而且往往是不爱读历史的人特别爱用。
用越来越简单的心智,去对待越来越复杂的社会和社会人,而且每个人的参与欲都在增长,参与条件在便利化,参与的智力门槛不断降低,主要结果就是恶意的表面化,以及深度恶意平常化。附带产品是,赞扬也变得无意义,必须用上力度越来越大的赞词,还不容易取信。
按照社会学家涂尔干的研究,社会整合度越低,利己型自杀率会越高,因为当个人出现问题时得不到集体的保护。我想可能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物质主义、科学主义和生活理性的同步发展,会让人要做的事情越来越少,此时如果找不到一种精神寄托,就会失去意义感,从而导致自杀。然而在有的社会,这种潜意识的个人自杀倾向,也可能通过互相伤害一点点从个体身上卸下,所以别说隔空骂陌生人是损人不利己,其实那是“利己型骂人”。
这次采访的是范美忠,自从某位网络写手给他冠上“范跑跑”之名后,他的余生就打上了钢印,他的研究教育的书,出版社不敢出,有学校欣赏他的才华,却怕自招麻烦而不敢聘用他。甚至采访本身也可能带着风险—被异化认知后的“道德风险”。
真实治愈不了自负与膨胀,这令人悲观,至少我看不到变好的苗头。反而,范美忠这个被无数言论的刀子砍在身上的人,所持的态度却比我积极得多,甚至对社会怀有更大的宽容度,他认为,相比2008年,这个社会的狂躁程度已经削弱了不少。
希望他幸运地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