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小说中的温情关系研究

2016-05-27 06:25何敏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6年5期
关键词:构成严歌苓特点

何敏

摘 要:严歌苓是中国大陆与海外华人中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她的作品展现了各种自然生动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这些关系中,温情关系是较为普遍且颇具特点的。这种温情存在于文本中的人物之间,存在于阐释者的述说之中,更存在于作家的内在情感之中。在严歌苓所提倡的“冷静的忧伤”的审美范畴中,这类温情关系被冷静地编制,并不可避免地滑向悲情。研究严歌苓小说中的温情关系,有益于我们更准确地把握小说中各种生动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深入地解析严歌苓小说的“悲剧性”,进而更全面地理解作家严歌苓的创作观。

关键词:温情关系 严歌苓 构成 特点

作为“第五代移民”的严歌苓,或以“高倍数的敏感”感知异域生活,或以海外人的身份书写大陆,在特定的文化场域中创造出一个个缤纷多姿的小说世界。但严歌苓的创作,在任何时候、任何程度上都不受二元文化对立模式的制约,她完全是在这种模式之外写作。她的作品所表达的是普遍的、不包含任何特殊族裔感受的文学主题。在这些主题下,小说文本能够体现出自然生动的人与人间的关系也就不足为奇了。在这些关系中,温情关系无疑是最温暖、最动人的。《少女小渔》中小渔和意大利老头在相处中积聚的宽容与爱护,《栗色头发》中“素色头发”对“我”的苦苦寻觅、一往情深,《抢劫犯查理和我》中“我”和查理那置身于生命哲学对立中的情感,《也是亚当,也是夏娃》中燕娃和亚当历经情感生死轮回之后的相濡以沫……所有的这些温情如一股股暖流,在严歌苓看似冷静、忧伤,甚至冷漠的表层之下静静流淌,流向文本中每一段饱经风霜、历尽沧桑的情感,也流进了每一个读者那敏感、柔情的心底。

一、温情关系的构成

严歌苓小说中的温情关系是极富层次感的,是一脉相承的。细读文本,我们会发现严歌苓小说中的这种温情关系体现在文本中的人物、阐释者和作者三个层面上。这三个层面,由外到内、由表及里,层层深入,一脉相承,并融为一体。具体而言,温情关系既体现在文本中人物间的温情脉脉,又得益于文本阐释者的温情述说,更反映出作者本人——严歌苓作为女作家的一抹温柔情怀。由此可见,对严歌苓小说中温情关系的构成分析,也是对这种温情关系来源的追溯。

(一)文本中的人物

严歌苓小说中的人物(大多是主人公)是温情关系的直接体现者。穿梭于严歌苓笔下各种自然生动的人物关系之中,我们会发现这里有朦胧的爱情,也有更高更普遍的人性关怀,还有历尽劫波、饱经风霜之后的惺惺相惜和相濡以沫。从所有这些看似温柔的情感中,我们感受到的是浓浓的温情。《少女小渔》中的小渔是一个非常认真生活又非常勤劳、善良的女孩子。她为了拿到绿卡,被迫跟一个濒临死亡的意大利老头假结婚。对于在美国艰难求生的小渔来说,挣钱本就很不容易,贪小的老头还涨了她的房租。小渔与老头最初艰难的相处,缘于小渔的善良、包容和意大利老头苛刻、刁难之间的不断磨合中。然而老头在和小渔长期相处中发现,无论怎样欺负这个小姑娘,她都很有尊严地生活,她对你也还是始终如一地包容、关心。一天小渔走到大市场上,发现老头在那里拉小提琴——老头是个落魄的音乐家。忽然刮起风,下雨了,老头的礼帽掉了,放在提琴盒子里的钞票也在风雨中飞起来。小渔不顾男朋友不准她去帮忙的无理要求,直接过去帮老头把一张张钞票捡起来。于是,意大利老头也在感动之中渐渐改变了对小渔的态度,情感上的坚冰逐渐融化了。温情,即温柔深情的情谊。它没有激情的热烈、没有绝情的彻底,本就不易引起人们情感上的波澜、感知和回应。而且,红尘碧海,又有多少温情淹没在看似很不温情的表达方式中(争吵、埋怨、置身事外)。《也是亚当,也是夏娃》中,燕娃虽遭前夫遗弃,但两人始终保持着亲密的朋友关系。燕娃面对前夫时,言语特别粗野,“他妈的”贯穿始终。她骂个不停,骂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骂前夫绝情绝义而又惺惺作态,骂前夫的新太太挖人墙脚还趾高气扬,她的前夫则十分幸福地听着,享受着两人之间一如既往的理解与信赖。长久的夫妻相处让她的前夫毫不费力、自然而然地从她的抱怨、谩骂中感受到隐匿其中的温情。“她骂尽满腔郁闷,表达出残存难遣的深情,在心头扫除一个空间,让前夫以朋友的身份重新入住。”{1}

(二)阐释者

严歌苓小说中的温情关系,不仅仅是文本中人物关系的一个侧面,也是阐释者与文本中人物的一个侧面。陈思和教授在他论及严歌苓的论文中,特别提醒我们要注意小说中那个无处不在的阐释者。细读严歌苓的小说文本,我们不难发现无论是长篇小说,还是短篇小说,里面所有的事件和活动,包括人物的心理活动,都是由阐释者讲述出来的,而不是由事实客观显现出来的。“叙述者的身份是叙述代言人而不是旁观者。即使阐释者/叙述者并不是文本中的人物,与事件发展无关,但他不自觉地把自己人物化了,充分显示了自己的感情、思想和愿望。文本正是在阐释者的思想、感情、愿望的操纵下运作并生发。”{2}由此可见,阐释者对小说故事的述说主要不是叙事的,而是抒情的。在严歌苓的小说中,阐释者犹如小说世界中掌控人物情感的大神,通过播撒情感的火苗,让其在人物之间或蕴蓄或燃烧或蔓延或熄灭。小说中的温情关系,是文本中人物在情节发展中的自然生发,也是阐释者对文本中人物关系的情感投注,体现了阐释者的一片温情。

《扶桑》中,面对由文化差异造成的爱情观、婚姻观、人生观的鸿沟,扶桑并不指望与她深爱的克里斯结婚,叙述者也在理智上默认了这个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美丽的悲剧”。他们的爱情难以向着圆满的方向尽情绽放、全力奔跑,也不可能消磨殆尽,只能如一股潜流在彼此心中缓缓流淌。激情与他们无关,绝情离他们太遥远,温情才是他们之间最恰当的温度。

“在克里斯仰起脸背诵功课时,你正在跟自己做一个游戏:闭一会眼,再睁,窗台上一定会再添个什么。添一只麻雀,添一圈月光,添一片杨树叶子。这就是你最猛的一阵想念。窗子总是克里斯通向你的,因此你把一圈月光,一只雀,一片叶子当克里斯来相顾无言。”“这时克里斯走进一片森林,没有路……他扯下一片叶子,在嘴上吹,吹出鸟叫、虫叫和他自己的叫。完全相同的时候,你正在梳一个新学的发式,你看着镜子,一口气噎住了:这是第一百天没有克里斯这个男孩了。”{3}在这里,似乎每一句话都能渗出情感的汁液来,这情感是扶桑的,是克里斯的,也是阐释者的。在这里,阐释者无疑是抒情的,抒发的是温情,也是满含温情地在抒情。

(三)作者

如果我们将严歌苓小说中温情关系的显现看成是一个完整的纵深结构,那么拨开文本中人物间的温情关系、阐释者的温情述说,我们看到的是作者——严歌苓这个小女人的一腔温柔情怀。由于我们的思想产物是被我们长期的情感积淀所控制的,因此可以说,严歌苓小说中的温情是严歌苓本人作为女人、女作家的柔情折射,是其独特的世界观、人生观、创作观的体现。严歌苓小说中的所有温情都离不开女性,准确地说,是严歌苓小说中女性的温柔、隐忍、宽容、善良培育滋养了绵绵的温情。严歌苓曾说“我欣赏的女性是包容的,以柔克刚的,不跟男人一般见识的”{4}。扶桑是跪着的,但她却原谅了所有站着的男人。谁又能否认是扶桑“地母式”的包容留给克里斯、大勇,甚至是每一个她叫不出名字的嫖客或多或少,或长或短的温情。“女性的美,在于她的温柔……这种温柔是从她每根汗毛孔里渗出的,自然质朴到极致。”{5}这种温柔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多了一层温情。在《陆犯焉识》中,面对陆焉识的漠视,温柔的冯婉瑜给予自己丈夫的始终是如一、无言的深爱。

二、温情关系的特点

温情关系是严歌苓小说世界中温暖且极富魅力的一角。“温情”,顾名思义,它是温暖的、深情的。温情,与严歌苓小说的“客观、冷漠”(陈瑞林语)、“悲剧性”(于青语)相伴相生,因而它又是独特的、神秘的。探索严歌苓小说中温情关系的特点,是揭开温情关系神秘面纱的过程。

(一)温情关系的冷静编织

温情关系本是一种“暖色调”的情感关系,但严歌苓小说中的温情关系却因其过于冷静,甚至是冷漠的表现方式降低了情感的热度,进而融于严歌苓那“冷静的忧伤”的叙事格调之中。在严歌苓的小说世界中,这种温情关系或被打断,或被搁置,或被漠视,它既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又不时地淡化自己的存在,使得作品中的“我”、叙事者、读者还没来得及将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品味一番,就被随之而来或终将到来的“情况”泼了一身冷水。“我拿出最好的笑,想感化他。他是个温柔的男人,他们这样的男人多半温柔。只有比他更温柔、更柔弱的东西才能感化他。也许等孩子出世后,他面对的是两个柔弱于他的生命,他会被感化。我知道我衰竭的样子在亚当眼里是好看的。”{6}“我”满怀柔情地想象着“我”、孩子、亚当三人构成的温情画面。结果,“圣母玛利亚,他从袋里抽出一张支票,轻柔地展开,给我看那上面的一个‘2和四个‘0。手势仅像展示一件神圣的礼物,我喉头又一阵痉挛,赤脚冲进浴室,这回成了回肠荡气的怒吼,我要让他看看我的代价是否与他的价码等值。”{7}前者是身为女人和母亲的燕娃的温情想象,后者是亚当在兑现支票。正是亚当“轻柔地”展开支票的行为,使“我”返回交易,也使得“我”之前的温情想象显得那么多余,那么荒诞。

除了故事情节对温情关系的破坏,严歌苓惯常使用的元叙事也对小说中的温情关系进行干涉。“所谓元叙事,是对叙事的叙事,即故意暴露写作技巧和策略。元叙事体现了叙述者的自我意识和参与叙述的欲望。”{8}在元叙事中,叙述者以其“故事外”人的身份参与到叙事中,对情节、人物心理以及作者的创作意图进行解读。与此同时,叙述行为的“插入”也必然在故事和读者之间造成一种离间效果,使得读者对故事的“真实性”产生怀疑。从这个角度来说,元叙事的运用,对小说文本(包括其中的温情关系)是一种解读,也是一种解构。《扶桑》中,作者先肯定了克里斯对扶桑那夹杂着愧疚的温情,但随即又否定了先前的判断,“可能我又判断错了,克里斯这一刻根本没去想什么牺牲和赎罪。我对于白种人行为的推理常常按中国人的逻辑,好的时候就是笑话,坏的时候就是冲突。”{9}在这里,克里斯以“牺牲”和“赎罪”为桥与扶桑建立起的温情就这样被不确定的判断给肢解了、否定了。

(二)由温情向悲情的滑落

严歌苓小说中的温情关系或隐或现,或短暂或绵长,最终都无一例外地向着悲情的方向滑落。因此,从温情关系的发展趋向来看,小说中温情关系的显现非但不与严歌苓的“客观、冷漠”相冲突,反而凸显、加剧了小说的“悲剧性”。《陆犯焉识》中儒雅聪慧的陆焉识,因为对妻子没有感情,选择出国留学,回国后成为一名颇有名望的大学教授。20世纪50年代,陆焉识因其出身、更因其不谙世事的清高和耿直被打成“反革命”,而总想辨别是非曲直的执拗书生气,使他的刑期一次次延长,最终在西北荒漠上改造了20年。出国、改造、教授、囚犯,在陆焉识历经命运错位、人生浮沉时,妻子冯婉瑜几十年如一日地等候丈夫的归来,默默地表达对丈夫的一往深情。待到陆焉识反思浮华半生,逐渐领悟到妻子无言的爱,打算亲口表达对妻子的真爱时,冯婉瑜却在他归来前突然失忆,随即离世。在陆焉识“领悟”之前,妻子冯婉瑜的温情守候是没有回应的。而待陆焉识领悟到妻子的深情,夫妻团聚,他此时的真情表达却被妻子的失忆、离世隔开了。纵使陆焉识、冯婉瑜对彼此的温情不会因失忆、死亡而减弱、消失,但是二人之间的温情关系最终没能得到互动、稳定、长久的建立。小说最后以冯婉瑜死亡、陆焉识回归大漠度余生的凄凉结局将这段温情推向了悲情的谷底。除此之外,《梨花疫》中“于司令”与叫花子“萍子”之间相濡以沫、惺惺相惜的“爱情”也断送在萍子被当作麻风病人被抓的无奈结局中。《也是亚当,也是夏娃》的结尾燕娃和亚当在孩子的坟冢之前紧紧拥抱,历经情感的生死轮回、“情”与“利”的冷漠对决,他们成了真正的朋友,温情在此刻升腾。但是温情的背后是彼此心中刻骨铭心的隐痛,此时,温情关系的建立,于他们而言只是一种慰藉,与隐痛做伴的残生才是他们的未来,也是他们的结局。

严歌苓笔下的人物多是输者、弱者,她以冷静的笔调展现输者的各种输法,表现弱者“弱”到极处的“怜”,因此,她的小说总是笼罩着一种悲剧氛围。尽管如此,女作家严歌苓的创作也是“满蕴着温柔”,她以一颗敏感的心,感性地将一段段动人的情在我们面前展开,让我们看到了其中的温情,也感受到了严歌苓这个小女人的温柔情怀。捕捉、感受严歌苓小说中的温情,是对小说文本及作家本人的温情解读,这样的解读,让我们从小说的悲凉中读到“暖”,从作者的冷静述说中读到感性书写。

{1} 汤拥华、张纯:《文化边缘的言说与抉择——严歌苓小说论》,《华文文学》2005年第2期。

{2} 柳珊:《阐释者的魅力——论严歌苓小说创作》,《当代作家评论》1995年第1期。

{3}{9} 严歌苓:《扶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07页,第122页。

{4} 严歌苓:《十年一觉美国梦——复旦大学讲座的演讲词》,《华文文学》2005年第3期。

{5} 严歌苓:《波西米亚楼》,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97页。

{6}{7} 严歌苓:《也是亚当,也是夏娃》,宁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24页,第224页。

{8} 熊岩:《超越大气,走向厚重与丰腴——严歌苓新世纪十年小说创作论》,《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

参考文献:

[1] 汤拥华,张纯.文化边缘的言说与抉择——严歌苓小说论[J].华文文学,2005(2).

[2] 柳珊.阐释者的魅力——论严歌苓小说创作[J].当代作家评论,1995(1).

[3] 严歌苓.扶桑[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

[4] 严歌苓.十年一觉美国梦——复旦大学讲座的演讲词[J].华文文学,2005(3).

[5] 严歌苓.波西米亚楼[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6] 严歌苓.也是亚当,也是夏娃[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10.

[7] 熊岩,万涛.超越“大气”,走向厚重与丰腴——严歌苓新世纪十年小说创作论[J].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5).

[8] 严歌苓.扶桑[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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