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桓,邹 岚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
海口闽语面状量词“筪”“叶(箬)”“片”理据与用法浅析
——兼论与黎语、现代汉语等比较
李清桓,邹岚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
摘要:“筪”与“箬”皆为闽语特征词,但量词的用法是海口闽语特有的,其他闽语未见量词的用法,其适用的范围受制于“筪”与“箬”的原型范畴,其产生的机制乃隐喻或转喻的促动。量词“箬”今书面写作“叶”,读音为[hio33],是个训读字。量词“片”的两读([fin35]/ [fi35])别义(语法意义),究其实,“片”读[fi35]以计量成双成对的事物的一部分,源自黎语量词[fi:k7]而在语音上发生微变。
关键词:海口闽语; 量词; 黎语; 理据
海口闽语乃闽语的分支,既蕴含闽语许多共同性,又存有自己个性,其中量词的理据与用法直接或间接反映了这个问题。词的理据是指词的来源、词义演变动因与轨迹。探讨量词的理据助于我们了解词义发展变化的原因,揭示词义演变规律与正确使用量词。探求方言量词的理据还助于我们了解各方言之间,方言与共同语、甚至与该语系的诸语言之间的渊源关系,知晓民族与地区人群普遍的认知方式和文化内涵,也可显示方言词汇特点。量词可依研究目的不同而从不同角度加以分类,所谓面状量词是指量词成员皆有“平面”语义特征,且用来计量“平面”语义特征事物的量词。下面笔者择选海口闽语3个面状量词的理据和用法进行阐释,再较之琼地的黎语、村语、临高语等少数民族语言以及现代汉语,从而管窥、说明上述问题。
“筪”、“叶(箬)”、“片”在海口闽语中皆为面状量词,计量平面的事物,但产生的理据不尽相同,用法上亦有各自适用范围。
一、 筪[ha55]
“筪”在海口闽语中,用作量词,计量较小的纸,相当于现代汉语的“张”,如“一筪纸”。也可作名词,指竹和杆状植物外皮,亦可作构词语素,如“花筪花瓣”“笋筪笋壳”等,《汉语方言大词典》*许宝华、宫田一郎:《汉语方言大词典》,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6599页。载闽语区内福建厦门、广东海康等地有 “竹和杆状植物外皮” 之名词义的用法,又《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李荣:《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873页。记载,雷州闽语“筪”指竹和杆状植物的壳和皮,多指甘蔗的外壳;厦门闽语中则以语素构成复音词“筪笠竹笠”。但非闽语方言与现代汉语几乎不用“筪”一词,也不作构词语素。故“筪”乃闽语方言特征词,而其量词用法更是海口闽语的特用。
“筪”是古语词,现代汉语几乎不用,本义为“竹子”。《说文·竹部》未收“筪”,但见于别的字典辞书,如《玉篇·竹部》:“筪,竹。”又《集韵·狎韵》:“筪,竹名。或省。” “筪”的“竹皮”义是经由转喻的动力而产生,由同一语域的相关性而获得的意义。“竹皮”是竹子的外表,通过隐喻的促动也可指杆状物外皮或者外壳,隐喻产生的基础是不同事物具有相似性;甚可扩展指非杆状物的外表或外壳,如花的表层,即花瓣,海口“花筪花瓣”中“筪”正是“外壳”义的延伸。另外“竹皮”也可通过转喻的方式获得由竹皮制作的物品之义,厦门闽语中的“筪笠竹笠”便是。同时由于“筪”的“竹皮”具有平面语义特征,故可产生量词的用法,以计量平面的纸张。虽然“筪”的概念外延已由“杆状植物的外皮”扩大至“非杆状植物的外皮”,但它始终无法扩展到“具有较大平面的植物外皮”或其他“具有较大面积的事物的表面”去,这是因为“筪”受到了其本义所指代的原型范畴的限制(竹皮之面“较小”),最终它被限定于计量“较小平面的”纸张。下面我们用图表形式来显示“筪”的词义生成脉络或轨迹:
二、叶(葉)[hio33]/ 箬[hio33]
“叶”,海口闽语用作量词,计量纸或纸币,相当于现代汉语量词“张”,如“九叶纸(九张纸)”;作名词用,义为叶子、花瓣。据陈鸿迈考证,“叶”为训读字,训读音为[hio33],所对应的本字当为 “箬”*陈鸿迈:《海口方言词典》,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23页。。所谓训读,是指“有一些在意义上有关联的词语(广义的同义词),在现代(海南)方言中,只保留了其中一个语音,其余的一个(或更多)已经失去了它本身的语音。”*詹伯慧:《海南方言中的同义“训读”现象》,《中国语文》1957第6期,第35页。训读出现的原因是“为了解决口语与书面语不一致的矛盾。”“从语言接触的角度看这是消化吸收书面借词的一种办法,它是用自己已有词语的语音来读外来的同义字词;从本质上说它是借用现成的文字形式来记录语言中口语词语的方法。……训读词则是用自己已有的词去套意义相同、相近的外来词,其重点是意义而不是语义。(笔者按:语义应改为语音)”*刘新中:《海南闽语语音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175-183页。即某词义的训读字通过书面语进入方言系统时,本字早已存在于该方言系统中并用于表达该词义。由此可以推断,在表达名词义“(竹)叶”时,海口闽语中本用“箬[hio33]”,后为调合口语与书面语间的矛盾而记录为“叶”字,但读音仍为“[hio33]”。
“箬”的本义为竹皮,是古楚方言词,《说文·竹部》:“箬,楚谓竹皮曰箬。”《汉语大词典》列单音字“箬”的首义项为“竹笋外壳”*罗竹风:《汉语大词典(缩印本)》,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第5229页。,且其首书证为《说文》本条释义,此不妥。因为“竹笋外壳”与“竹皮”的区别明显,若释义改为“竹子外壳”,则与“竹皮”义近。《汉语大字典》列“箬”的首义项为“竹皮”*汉语大字典编纂委员会:《汉语大字典》,武汉:辞书出版社,1990年,第2980页。,首书证亦为《说文》本条释义,显然正确。“竹皮”与“竹叶”共存于“竹子”,故通过转喻的促动而引申为“竹叶”“竹子”。“花瓣”与“竹皮”具有相似性,皆为物的外表,故“箬”通过隐喻的促动而产生“花瓣”义。文献存“箬”的 “竹子”与“竹叶”等名词用法,如晋王彪之《闽中赋》:“缃箬素筍,彤竿绿筒。”此“箬”为“竹子”义,“缃”为“红色”义,与下文的“彤”同义,“彤竿”与“缃箬”对应。竹子初成之时外表呈浅绿色,时间久则成浅黄色,再年深日久的竹子则是深红色(彤色)。唐柳宗元《柳州峒氓》诗:“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虚人。”此“箬”为“竹叶”义。但文献不见“箬”的量词用例,海口闽语的量词用法,反映了海口闽语词汇的特点或海口闽人认知特点。
海口闽语用“箬”替换“叶”,虽是吸收当时共同语言的一种体现,但在很大程度上是文化的折射,乃佛教渗透中土的结果。“叶(葉)”的本义为草木之叶,《说文·艸部》:“叶,草木之叶也。”“叶” 具有较小的平面语义特征,可转化为量词以计量片状事物(如书页、纸张等),所以何金松认为“书册的纸张像片片叶子,故用叶作量词表示,甚为形象合理”*何金松:《汉字文化解读》,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738页。,不过此论太泛。因为一般植物的叶子是经不住笔尖的反复摩擦和长久保存的,故不是理想的书写载体。探其源,与印度佛教经书抄写在贝叶上有关,如《贝叶经》誊抄在贝叶上。“贝叶是柠榈科植物贝叶棕,古书上记载为贝多树,生长于热带亚热带地区。段成式《酉阳杂俎·广动植物之三》中有记载说,‘贝多树出摩伽陀国,长六七丈,经冬不凋。此树有三种,……西域经书,用此三种皮叶。’佛教传入西双版纳以后,西域用于刻写经文的贝树随之传入。佛教信徒用于制作贝叶经的贝叶,是先采取鲜花叶,按一定的规格裁条,压平打捆,加酸角、柠檬入锅共煮,再洗净、晒干压平,用墨线弹成行,再用铁笔按行刻写。尔后在满字的贝叶上涂一次墨,用布抹擦,让墨水汁残留在刻痕内,形成清晰痕迹,再装订成册保存。用贝叶刻写的贝叶经书,具有防潮、防蛀、防腐等特点,可保存百年而不烂。”*参见百度百科“贝叶”。故缘于当时佛教的盛行,包括《贝叶经》在内的佛经被大量传抄,而使得“贝叶”之“叶”带上了计量“贝书”的功能。如唐皮日休《奉和鲁望寒夜访寂上人次韵》:“院寒青霭正沈沈,霜栈乾鸣入古林。数叶贝书松火暗,一声金磬桧烟深。”又《全宋词》(第6册)收宋郑元秀《虞美人·蓂飞八叶书》词:“蓂飞八叶书云后,此日孙枝秀。爱他风味似吾人,都是笔头能篆、又能文。”这是“叶”由原来计量贝书功能向计量一般书籍的转变。清代学者段玉裁认为计量纸张的量词“叶”,其本字应该为“葉”。“葉”,《说文·竹部》:“葉,籥也。”又《说文·竹部》:“籥,书童竹笘也。”段玉裁注曰:“小儿所书写,每一笘谓之一,今书一纸谓之一页,或作葉,其实当作此。”段玉裁之观点立足于竹片曾经是汉字的载体,但从汉字使用实际情况看,文献以“葉”计量纸的数量用法,笔者遍查文献未见,只是近人考方言本字时候,个别学者使用“葉”,泛指书、画、纸等的张、页。张慎仪《蜀方言》:“葉书篇曰。”*许宝华、宫田一郎:《汉语方言大词典》,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7119页。其实,古人一般不计量书籍有多少页,而是以卷或册等方法计书籍,故使用的量词有“卷”“册”“编”“札”“牒”等,计量纸张的数量,较早用的量词有 “张”“幅”等。如清严可均辑《全汉文·卷六十三·上表讼冤》:“《搜神记》:‘孝直辞以亡父所乘,纬致恨,密构孝直贼事,敕下狱。临死,告妻以纸三十张,笔十管,墨五挺,安墓中。’”贾思勰《齐民要术(卷九)·作菹、藏生菜法第八十八·菘根萝卜菹法》:“净洗通体,细切长缕,束为把,大如十张纸卷。暂经沸汤即出,多与盐,二升暖汤合把手按之。”北宋沈括《梦溪笔谈·补笔谈卷三·杂志》:“叶道卿、王原叔各为一体诗,写于一幅纸上,子京于其后题六字曰:‘效子美谇景纯。’”
由上可知,以“叶”计量书籍有多少页,最早始于计量贝书,至于与“叶(葉)”同源的“葉”(两者皆有扁、薄义),虽在理论上可以转换为量词,但是无论从古人计量书籍的方法看,还是从文字使用上看,皆未用“葉”。故以“叶”计量纸张数量,源于计量佛经的贝书。同时,我们也可认识到:在海口闽语的口语中,“箬[hio33]”最初可能只是名词而未发展出量词,后“叶(葉)”随书面语入闽琼地区,当地训读,将“叶(葉)”的量词用法转嫁到“箬[hio33]”上,使得“箬[hio33]”也发展出计量功能,用于纸张。
黎语计量纸张多用量词van3,如ts2van3tshia3(一张纸),也可计量一本书中纸张的数量,如tshia3tsau2pa1fu:t7van3tshia3(书有五十叶纸)。黎语的名词“纸”tshia3、“书”tshia3与名词“树”tshai1同源,是语音的交替,即“纸”tshia3与“书”tshia3源于名词“树”tshai1。量词van3来源于名词van1(土地),语义上蕴含“平面”义,只是通过声调的变化以区别量词与名词。黎语还有与量词van3具有语音交替关系的量词va:n1。va:n1用于成梳形的东西*郑贻青、欧阳觉亚:《黎汉词典》,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年,第47页。,成梳的东西在整体上也具有平面的语义特征,可计量芭蕉,如ts2va:n1hwe:k7(一梳芭蕉)。另海南村话量词van13也计量纸张*符昌忠:《海南村话》,广州: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16页。。这如同海口闽方言量词“叶”、现代汉语量词“叶”“页”的用法。海南临高话量词 vn4可以计量纸张*刘剑三:《临高汉词典》,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192页。,tam1vn4tsi3(三张纸),但是适用范围可延伸计量其他的片状物,相当于现代汉语量词“片”,如tam1vn4bo2(三片叶子)。由上可知:黎语量词van1、va:n1、村话量词van13、临高语量词vn4之间在语音与语义方面存在很明显的对应关系,具有同源关系,适用的范围大同小异。
三、片[fin35]/ [fi35]
海口闽语量词“片”有两读,一读为[fin35],计量面状的、较小片的东西(如膏药、痂、糕、肉);一读为[fi35],计量成双成对的一面、一边或一个,如房屋的墙、门(《说文·门部》:“门,闻也,从二户,象形。”即“门”有“二、双”之语义,今天的“门”一般与古之“户”相当,是古之“门(門)”一半。《说文·户部》:“户,护也。半门曰户。”)。“片”作为量词,已见于汉代文献,最初与“饵”组合,汉代以后,与“片”组合的名词逐渐增多,涉及“食物”“材料类”“首饰珠宝”“形状品质”“自然物”“日用器物”“日用事物”“身体部位”“自然现象”“创作物”“建筑物及其部件”“心理名词”“文化事物”*张赪:《类型学视野的汉语名量词演变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54页。等,可见“片”在古代是个使用广泛的量词。其实,现代汉语量词“片”适用范围依然宽泛,所选择的名词较多,如《现代汉语量词规范词典》记载了“片”的名量词用法,主要“用于薄片状的东西、大范围的面积或空间、景色与气象、言语与声音、心情与情感”*李行健:《现代汉语量词规范词典》,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05页。等,故比较海口闽语与现代汉语量词“片”的用法,下面的差异尤其值得关注:第一、语法功能差异:与海口闽语“片[fi35]”所组合的事物语义上具有“相对性”“配对性”,即该事物由“成对”性质部分构成的整体,而现代汉语量词“片”没有该用法。第二、以语音的差异(韵母变化),区别用法。即海口闽语量词“片”有“[fi35]与[fin35]”两读,用法由此相区别;现代汉语量词“片”无此特点。下面对以上两个差异在来源上略作阐释。
海口量词“片[fi35]”的用法,与“片”的词义系统紧密相关。先看“片”的本义:《说文·片部》:“片,判木也。从半木。”“判木”的语义是动宾结构,还是名词结构,这在学界有争议,即对“‘片’的本义是动词性的,还是名词性的”有争议。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对“片”的注释为:“片,谓一分为二之木。”即“片”的本义是名词性的。《汉语大词典》与段玉裁观点同,因为列“剖开的树木之类”*罗竹风:《汉语大词典(缩印本)》,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第3821页。为单音字“片”的首义项,且其首书证为段玉裁的注释语料。《汉语大字典》则认为“片”的本义是动词,因为《汉语大字典》“片”的首义项为“剖开;分开”*汉语大字典编纂委员会:《汉语大字典》,武汉:辞书出版社,1990年,第2014页。。今之学人,有的从历时角度,详细地考察“片”的使用情况,发现“片”于上古汉语中未存名词用例,只见动词与形容词用例,及结合许慎的释义“判木”,认为“片”的本义为动词,指“把木头一分为二”*孟繁杰、李如龙:《量词“片”的语法化》,《语言研究》2011年第3期,第35页。。“片”之本义的词性虽存争议,但是无论木被剖分成两半,即“一分为二”,还是“片”的本义即使为“剖开的木头”,也是“剖开为两半的木”,故“片”有 “一分为二”的语义特征。这为普遍认同:许慎的释义“从半木”就明确体现“半”之义。《广雅·释诂四》“片,半也。”《玉篇·片部》:“片,半也。”《汉语大词典》单音字“片”的第三个义项为“半”*罗竹凤:《汉语大词典(缩印本)》,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第3821页。、《汉语大字典》“片”字的第三个义项为“半边”*汉语大字典编纂委员会:《汉语大字典》,武汉:辞书出版社,1990年,第2014页。。海口闽语量词“片[fi35]”计量相对的一面或者一边,也恰是“一分为二”的反映。
海口闽语量词“片”以“[fi35]与[fin35]”两读而辨义(语法意义不同),即韵母的不同而别义,但是词类并未变,依然为量词,仅所选择的名词之语义不同,即与“片”组合的名词语义发生了改变:片[fi35] 与片[fin35]所选择的名词在语义上的差异主要体现在名词是否具有相对应部分或是否成双成对。即两者意义区别在于语法意义的不同,具体地说是组合功能的不同。这与学者所论的“音变生义”有所差异。因为学者所论“音变生义”(又称音变构词)往往涉及词类的改变,即使词类未变,那也限于名词、动词、形容词等之间语义变化,同一个量词以音变而选择名词的现象未见。海口“片”这种两读别义现象究竟是因何而产生呢?我们从语音寻求突破口。《广韵·霰韵》:“片,普面切。”即“片”的中古音为“滂母霰韵去声,普面切”,海口闽语读“[fin35]”,音吻合;海口闽语读“[fi35],音不相吻合。换言之,量词“片”读[fin35],符合中古音在海口闽语语音演变的对应规律,选择“面状的、较小片的”的名词(如膏药、痂、糕、肉)是海口闽语词汇特点的反映。量词“片”读[fi35]不符合中古音在海口闽语语音变化的一般对应规律,即“片”读“[fi35]”有另一来源,并非文白异读,因为文白异读不但有着整齐语音对应规律,且词义、语法功能方面没有差异。我们眼界投向侗台语族语言中的黎语。黎语fi:k7用来计量成双、具有成对的事物*郑贻青、欧阳觉亚:《黎汉词典》,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年,第44页。,如ts2fi:k7ts2ko:m3(一双鞋)。黎语量词fi:k7来源名词“担子”,担子的两头具有成对的性质。虽然黎语fi:k7还只是“成双、成对”的语义,不具有平面性质,也未用fi:k7计量成双成对事物的一部分,但是可以类推、范畴扩展而计量成双成对的事物,如与黎语同源的武鸣壮语ik7则可以用来计量一双鞋中的一个(一只)*罗黎明:《广西民族语言方音词汇》,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716页。。黎语“fi:k7”与其同源的武鸣壮语ik7用法的差异,并非词的理据不能衍生,只是今黎语未存计量成对事物的一个罢了,或者是语言规约性的反映。因为今黎语用通用量词la1计量非平面状的成双成对事物中一个,如ts2la1ts2ko:m3(一只鞋),用[fe:1]计量具有成对平面事物的一个,如河的一边,墙的一面、事物露在外面的那一层(一面)*郑贻青、欧阳觉亚:《黎汉词典》,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年,第42页。;村话[fε35]作量词相当于“扇”*符昌忠:《海南村话》,广州: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16页。,计量“门”;临高语通过语音的变化而区别用法,临高语[fian2]相当于“片”*刘剑三:《临高汉词典》,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162页。,用于田地、村庄等,又[fia3]相当于“块”*刘剑三:《临高汉词典》,第251页。,用于片状物,如锅巴、树皮。虽然临高语量词[fian2]与[fia3]没有明确用来计量成对成双的事物,但是通过语音屈折变化来选择不同的名词。其实,黎语量词通过语音变化来区别用法的情况大量存在的,详见上文对van1与va:n1用法的阐释以及下文要阐释的量词用法。
要之,海口闽语量词“片”通过语音变化来区别用法,很大程度上受琼地黎语的影响,尤其是“片[fi35]”的读音可能来自黎语量词fi:k7。
黎语面状量词还有bak7、be:k7,li:m2、le:p7、le:p8,ra:i3、ru:i3,ru:t7、ru:t8。它们的来源与选择的名词有所不同。
bak7与be:k7是一对以音变别义的量词,是语音内部屈折变化。bak7计量块,扁平的物,如ts2bak7kia3(一块玻璃),be:k7计量平面状的文化用品,主要计量画,相当现代汉语的“幅”。如ts2be:k7u:i2(一幅画)。黎语量词be:k7是由量词bak7通过元音的变化而产生的,因为计量文化用品显然比计量具体的常用物品要抽象,这符合词义由具体到抽象发展变化的规律。量词bak7的源义词可能是名词或动词bak7。bak7作名词用,泛指薄而小的东西,只是作为构词语素义参与构词,如tui3bak7浴巾,tui3为“水”义。黎语bak7也存动词用法,为“切削”义,仅作为构词语素而构词,如bak7bu:i1纷纷掉下(一块一块地脱落);bak7ti:k7剥、削(ti:k7为“小”义),削而使薄或小;黎语另有“切削”义动词,指把物体切削为薄、小片。如通什、堑对、保城等地黎方言pha:t7指削甘蔗等,加茂黎方言则用ph7:k9指削果皮、削刀柄、削尖、削甘蔗等。*郑贻青、欧阳觉亚:《黎语调查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501页。故bak7、pha:t7、ph:k9等词音义相近,是同源词,但各自词义有相对独立变化途径, pha:t7、ph:k9等词则存动词用法,未见量词用法。
li:m2、le:p8、le:p7是一组以音变别义的量词。li:m2瓣,用于柑果的肉块,如ts2li:m2tso:m1bem1一瓣柚子*郑贻青、欧阳觉亚:《黎汉词典》,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年,第86页。;le:p8(瓣,片;层),用于薄的东西,如fu3le:p8ki:t7三瓣柑子,又如tshau3le:p8a:k7pou1四片猪肉。le:p7(叠,层),用于经过整理,分层堆积的东西,tom1le:p7tsi:n1六叠钱。黎语li:m2量词用法,是侗台语族语言一个常用量词,如武鸣壮语lim5、平果壮语li:m5、宾阳壮语lim5、毛难语li:m3、水语him3等皆用作量词,可与名词大蒜搭配,广西三江壮语le:p7、广西忻城壮语lip7也作量词(瓣)*罗黎明:《广西民族语言方音词汇》,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725页。。即lim5、li:m5、li:m3、him3、le:p7、lip7只是音近义同,在用法上区别不大,但是黎语的“li:m2、le:p8、le:p7”等词通过语音的变化在意义上有区别,即所选择的名词有不同,是由原型范畴名词逐步拓展。“li:m2、le:p8、le:p7”在黎语中未用作名词、动词、形容词,也未作复合词的作构词语素,其源义词是名词“果瓣”。因为表示名词“果瓣(桔子瓣)”义在侗台语语族语言有武鸣壮语lim5、毛难语li:m3、锦语lim3、仫佬语sim3等词*梁敏、张均如:《侗台语族概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705页。。又蒙元耀曰:“lim5,基本义是‘瓣’,如lim5wa1,花瓣;lim5ma:k7,果瓣。”*蒙元耀:《壮汉语同源词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第295页。
ra:i3与ru:i3是一对以音辨义的量词。ra:i3块、片,用于计量田地,如ts2ra:i3ta2(一片田);ru:i3块、张,是ra:i3的元音交替而产生的量词,选择的名词已经拓展,延伸选择非“田地”而具有平面状的物,如au2ru:i3a:k7pou1(两块猪肉),又如fu3ru:i3no:1lo:i1(三张麑子皮)*郑贻青、欧阳觉亚:《黎汉词典》,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年,第102页。。ra:i3的量词用法来源于名词“旱地”。“旱地”,黎语今天多用双音词ta2ra:n2(水田+旱、干旱)*中央民族学院少数民族语言研究所第五研究室:《壮侗语族语言词汇集》,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5年,第9页。,ta2已经由原来的“水田”意义,泛指“田地”,包括“旱田”。考之于侗台语族语言,“旱地”还有别的词表示,如武鸣壮语ai6,德宝壮语lai8,仫佬语ha:i5,毛难语nda:i5、水语da:i5*罗黎明:《广西民族语言方音词汇》,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19页。。以上诸词显然与黎语ra:i3同源,即黎语“旱地”较早的词当是ra:i3,只是今天不用了。
由上可知,海口闽语量词“筪”的语义上与源词“筪”的语义有关,语音与源词的读音相同。海口量词“叶”则是“箬”的训读字,即字面写成“叶”,但读成“箬”的音[hio33]。量词“片”的两读([fin35]/ [fi35])别义,表面上看是音变生义,但是汉语几乎未见同一个量词以音变来改变语法功能的现象,相反,黎语同一个量词较多地以音变而区别不同用法,如上文分析的li:m2、le:p8、le:p7是一组以音变别义的量词。同时,海口闽语“片”读成[fi35],可能来自黎语量词fi:k7。也就是说海口闽语不仅借用了黎语量词fi:k7,且在语法结构方面也借用了黎语:同一个量词可通过语音的交替而搭配不同的语义名词,这是语言接触而发生的变化。
(责任编辑:袁宇)
On the Motivation and Usage of Measure Words of Surface and Shape—“筪”, “叶(箬)”and “片”—in Haikou Min Dialect——A Concurrent Comparison with the Li Language and Modern Chinese
LI Qing-huan, ZOU Lan
(SchoolofLiberalArts,HainanNormalUniversity,Haikou571158,China)
Abstract:While “筪” and “箬” are both feature words of the Min dialect, the usage of measure words is special to Haikou Min dialect and can not be found in other Min dialects in which the application of measure words is subject to the prototype category of “筪” and “箬”, with the actuation of the metaphor or metonymy as their generative mechanism. The measure word “箬”, now written as “叶” and pronounced as [hio33], is a synonymic character; while the measure word “片”, pronounced respectively as ([fin35]/ [fi35]), has some connotative meaning (grammatical meaning). As a matter of course, “片”, pronounced as [fi35] and used to denote one part of matters in pairs, is derived from a measure word [fi:k7] but slightly different in pronunciation.
Keywords:Haikou Min dialect; measure words; the Li language; motivation
中图分类号:H17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6)-02-0112-06
作者简介:李清桓(1970-),男,湖南常宁人,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后),主要从事汉语音韵训诂研究;邹岚(1983-),女,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字学专业硕士。
收稿日期:2015-10-14
基金项目:海南省社会科学研究资助项目“黎语、海口方言、现代汉语三者量词比较研究”(编号:HNSK10-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