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二爷”陆树铭

2016-05-26 21:46李少威
南风窗 2016年10期
关键词:牛魔王关公关羽

李少威

“一个角色可以成全你,也可以让你走入绝境。”《大话西游》里的牛魔王,是陆树铭继关羽之后的另一个角色。从神圣到妖魔,从庄重到荒诞,从本色的关公到面目全非的牛魔王,转换之剧烈,让许多观众难以置信。

夜已深了,外滩车马渐稀。一番畅饮过后,身形高大的陆树铭更显快意,一只大手搭上我的肩膀,世界变得沉重。

“是也不是,不是也是,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这个一向话语实在的山东大汉,难得地变得形而上起来。

因为我问了一个问题:关公可曾入梦中,梦里关公何所似?

他说,这一问,问进心里了。关公的确常常入梦,心里确信他是关公,只是又有一些迷离。他们会进行很长很长的对话,逻辑井然,内容深刻,只是睁眼醒来,便又不记得一句。

“梦里的关公长什么样?”

“就是我这样。”

大地庄严

60岁的陆树铭,已长髯花白,但依旧神采奕奕,威风凛凛。

在1994年播出的电视剧《三国演义》中,他塑造了一个深入人心的关公形象,同时,关公也深刻地介入了他的自我。

“我塑关公,关公塑我。”在他的书中,他这样概括自己与关公相遇后的人生。

在出演关羽之前,陆树铭最爱的三国人物是孙策,至于关羽,“半人半神,不敢企及”。

剧组对关羽人选格外慎重,要求苛刻。1990年选角,先从全国数百名有相似度的演员中选出36人,再做最后的彩妆比试。

别人都经过了几轮漫长的筛选,而陆树铭却是第一次露面。扮上以后,一照镜子,他被自己吓了一跳:“简直跟小人书里的关羽一模一样。”

在他出场的那一刻,台下的总导演王扶林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长舒了一口气:“关将军到位了!”

在拍摄时,每到关羽出场,陆树铭穿戴整齐迈出来,全场“将士们”就会齐声高呼:“关将军到!”

这是给关公的礼遇。我说,那时候,你在片场就是半个关公吧?

“错了,不是半个,是一整个。”

一旦扮上,陆树铭消失,关公降临。戏外交流时,演员们都称呼他“关将军”;附近老百姓见到他,倒头就拜。

一次在河滩上落马摔伤,大腿脓肿压迫神经,陆树铭几乎一个月不能动弹。剧组一边派人买了鞭炮,爬到山顶去燃放,一边为他找来医生。医生用一根数十厘米长的钢针扎到骨头旁边,抽取脓液,痛得陆树铭一声大喊。医生说,这一点痛喊什么,比得过刮骨疗毒?陆树铭苦笑说,医生,我不是真关公啊。

这一切都在推动着陆树铭进入角色。总导演王扶林回忆,陆树铭所居的房间,四面墙壁上都贴满了台词,除了三餐时出屋,其他时间他都面对着墙壁,或跪在床上,或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手上不断比划,不时扭动着肢体。

拍“关云长败走麦城”前,飞雪漫天,陆树铭和制片主任在雪地里焚香祝告。想起关公遭际,陆树铭悲壮难抑,双泪长流。一回头时,发现漫山遍野“士兵”都已跪在雪中。

那一刻,大地庄严。

从关公到牛魔王

电视剧播出后,一个变化在民间悄然出现:无论是庙里的雕塑,还是其他艺术作品里的关公,都长得越来越像陆树铭。

画家汪国新,见到陆树铭后激动不已:“我画关公,就是以你为参照。”专画关公的画家金伟展说,如果不是有陆树铭,自己笔下的关公形象不会有那么好。

他排行老四,但朋友们一直称呼他为“二哥”,或者“二爷”。

陆树铭,关公,似乎合于一体,这是一种荣耀,同时也带来困扰。他几乎被看成了一个特型演员,导演们选重要角色时,甚至不敢考虑用他。

“一个角色可以成全你,也可以让你走入绝境。”

拍完《三国演义》后,陆树铭有七八年时间在北京过着“北漂生活”。“居无定所,四处搬家,经常住着住着,房东要把房子卖掉,就被人撵走。”

那时的生活,他形容为“吃了上顿没下顿”,演完一个角色,可能很长时间找不到下一个。

《大话西游》里的牛魔王,是他继关羽之后的另一个角色。从神圣到妖魔,从庄重到荒诞,从本色的关公到面目全非的牛魔王,转换之剧烈,让许多观众难以置信。

“怎么能把关公搞成这样?”这是人们在观看陆树铭其他影视作品时总会冒出来的情愫。少林武僧释延虎、释延豹都是陆树铭版关公的崇拜者,在看《汉武大帝》时,见陆树铭饰演的李广受尽委屈,大怒之下竟把电视机当场砸毁。

现在关公变身牛魔王。接下这个角色,一方面因为动作导演程小东是旧交,此前曾经合作过《古今大战秦俑情》,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是,塑造关公的成功已经让他的选择变得非常有限。

“答应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会把人搞得面目全非。”他说,上好妆的牛魔王,戴着一个塑胶头套,腿上、手上粘满了真毛,鼻子上还给我拴一个环,全身难受,几乎无法呼吸。上完妆在旁边候场,有时一等一整天,等到当天收工了也没上场。

为了照顾演员,原本设定最后牛魔王揭掉了头套,露出真容,但戏到此处,陆树铭却说没必要了,他甚至提出,在电影里自己不想署名。

这种违背本心的作品,在漂泊的时光里已算不错。更多的时候,要去参加开业庆典,或者做一些演唱会的嘉宾,旱涝难测,艰辛备尝。

后来拍摄微电影《老街春风》时遇到的真实一幕,苍凉地暗喻着他的低谷人生。他扮演的修表工刘大爷在街头摆开摊子,走过来一位师傅,见到陆树铭,不知是在演戏,表情十分惊讶:“陆老师,你咋跑这儿修表呢?”

陆树铭老顽童性情发作,也不说穿,回答说:“我也得谋生啊。”

“那你就靠修表谋生?”

“对呀,我爸爸就是修表的。”

“你没戏演了呀?我这一篮子鸡蛋,你拎着!”

“不能要,我要自食其力。”

“陆老师,你可要保重啊。”对方转身离去时,嘴里还喃喃自语:“这么大一腕儿,怎么在那修表了……”

若论经济状况,陆树铭从未成为过富人,不过他说,自己从未在乎,现在年登花甲,人已退休,更是不为外物所滞。

“一生中能有机会演好一个角色,我已经很幸运了。”

上海滩的一拜

演员斯琴高娃说,陆树铭天生就是带着饰演关公的使命而来。而陆树铭自己回忆过去的人生,也已相信一切都是天意。

因为身材高大,他高中未毕业就进了篮球队当运动员,后来又做了航空摄影师;陪表妹去西安话剧院面试,在场外被郭达发现,表妹没选上,他选上了;1983年“严打”,因为到朋友的舅舅家参加过几次舞会,入狱16个月;回到话剧院,因为这一“前科”被赶到锅炉房烧了两年锅炉,后经导演严彬力排众议,终于重做演员。1990年在外地拍戏,《三国演义》剧组到西安找他,遍寻不见,在门上贴了一张纸条,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让他担心起家里的门窗,急匆匆从40多公里之外赶回家中,才看到了那张已经贴了3天的纸条。

“一切都早已注定。”他说。

4月27日下午,上海张江的一家网络公司里,年轻的市场总监陆亦逊拿着手机,给陆树铭介绍一款三国游戏。

画面里,卡通版的刘关张、诸葛亮正与蚩尤大战。角色一动,就有一股激烈爆炸着的烟尘扑向敌手。陆树铭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突然问道:“他用的是枪吗?没看到有枪啊。”

“不是枪,是魔法。”

“蚩尤个头这么大,关公打得过他吗?”

“现在还打不过,后面不断修炼就可以了。”

“关公战蚩尤,他不会也跟赵云、张飞打起来吧?”

“不会,基本的角色关系还是尊重原著的。”

这家企业150多名员工,大部分是80后,许多人是三国迷。为了配合游戏上线,他们准备拍一部微电影,讲述80后的怀旧故事和英雄主义情怀,关羽作为共同的偶像,最后来到现实当中。

陆树铭并不太懂游戏,看着觉得新奇。“在游戏中体现一下三国历史,也是好事。关羽的品质,忠孝仁义,什么时候都需要。”

坐了一会,开始举行祭拜关公像的仪式,众人在神像前排成几队,先由一个小伙子一丝不苟地念读祭文,然后陆树铭带头燃香行礼,其他人依次照做。仪式完成之后,拿着剧照来要求签名的人排成了长队,陆树铭神色和蔼,坐着签完一个,站起来合影,如此循环数十次。

终于签完,陆树铭起身出门,在大堂又有人送来一把青龙偃月刀,要求陆树铭演示刀法。他接过刀来,精神抖擞地舞动起来。

掌声之后,又是一阵合影潮。

出来之后我问他:“签名、合影、舞刀,时间这么长,你心里难道没有一丝烦躁?另外对于祭拜仪式,关公精神的传承,公开场合下是不是应该用更理性的方式?”

“今天不一样。”他说,“有几个因素,第一,里边全是年轻人,都是有知识的人;第二,这是在上海这样一个中国最现代化、最讲科学的地方。所以人们拜关公显然不是因为迷信,而是尊敬,我看得出他们的真诚。”

一群设计游戏的年轻人在对待关公的态度上没有一丝游戏,这让他感动。

起初陆树铭并不清楚玩电子游戏要花多少钱,在他看来游戏始终是游戏,最多花点零钱,后来陆亦逊说,玩家们一个月花几千元的很普遍,有钱人几万元甚至十几万元也能花。

听过之后,他顿时表情严肃起来,对着一会议室的高管说:“你们都是年轻人,一定要记住,做事情诚信特别重要,心里头时刻要有这杆秤。”

世无英雄

一部三国,越往后看越凄凉,关羽走麦城之后,英雄逐渐零落,令人不忍卒读。陆树铭参与的,是“人间一股英雄气纵横驰骋”的上半部,这进一步深化了他的英雄主义情结。

上海长征财富董事长董忠阳是陆树铭的好友,他说,与陆树铭相处之后就发现,关羽的忠孝仁义,全都印在他的心里了。

然而,社会似乎在朝着跟他所希望的相反的方向前行,他知道自己这样的人正日渐变得“冷门”。4月26日晚上见到他,握手寒暄之后,他第一句话便问:“现在演艺界名人遍地,你为什么要采访我?”

我说,尽管都是演员,但时代不一样,看上去根本不像同类。“你年轻的时候不是老说自己长得很帅嘛,现在很多明星也长得很帅,你说说,难道是一样的帅法?”

“不是帅不帅的问题,而是整体气质出了问题。现在是,男不男女不女,很多男孩子把自己打扮得雌雄不分,头饰、穿戴、举止以及说话的语气,各方面都没了男儿气,这种现象成为了民族主流。幸好军队里还是血性蓬勃,否则如果国家忧患再起,让这些人上岂不被打得满地找牙?”

他说:“英雄主义不但是消失了,还背道而驰了。很多年轻人觉得世上哪有那么多正经事,慢慢削弱了是非辨别能力,是非不明确,对错没有界限,什么严肃的事情都敢搞笑。”

在新书《我遇关公》中,陆树铭这样写:人们还剩下多少英雄气?世上还有没有血性男儿?人间还有没有刚烈丈夫?

这个人脑子里的问题总是很严肃,但同时又很爱开玩笑,他有时会一本正经地说一些即兴虚构的事情。他曾经对一群朋友说陆家嘴以前是自己陆家的产业,让别人大吃一惊,看到人们惊愕的样子,他才说明是子虚乌有,然后开怀大笑。

几日相处,临别之际我对他说,你其实是一个很随和、很热情的人。

他马上摆出关公的模样说:“难不成我天天这么端着,我岂不早累死了?”

连续两个晚上和在上海的朋友们吃饭,陆树铭都是席间最善饮的一个,看得出来,他并未尽兴,因为别人都太容易“喝趴下”了。

《三国演义》中,几乎处处是酒,对于他而言,酒不是一种催化剂,而是主角本身。“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没有酒,怎么谈人生、谈情怀,怎么发现人的本心,看到彼此的情义?”

面对“喝不喝”的问题,他脑子里盘旋着的是:是喝呢?还是喝呢?还是喝呢?

拿起酒杯,摇晃几下,他说,喝一点酒,激情就回到身上,其实人生中这样的时光不多,大多数时候,人都是麻木的,一种心灵上的麻木。

他还盼着跃马提刀,再演关云长。

《忠义千秋》的电视剧剧本,他和哥哥一起写出来已经放了9年。斯琴高娃送给他一瓶好酒,说好在开拍时共饮,如今新酒已变老酒。“没办法,总也学不会怎么去玩资本。”

饮酒时,不论所谈内容是愉快的、悲伤的还是令人遗憾的,他总是会突然哼出一串音符,仅此一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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